晋人王猛,扪虱而谈,乃雅事也,我竟也曾扪虱而谈过,然为苦涩之事,本文有一节记之。我欲以“扪虱堂”名居所,妻以“不卫生”讽之。盖彼不知“扪虱而谈”乃褒语,我用之,已有自夸之嫌矣。我犹用之,乃为留一点与扪虱有关的国家苦史之记忆也。
——题记
文│李乔
我的籍贯
费孝通说,乡土社会,籍贯都是取自父亲的,并不是根据自己所生或所住的地方。又谓,继承籍贯,就像是继承姓氏一样。他用自己举例:父亲是江苏吴江人,虽然他自己十岁就离开故乡,但填“籍贯”一栏都要填“江苏吴江”。费孝通称此为“血缘性的地缘”。又说,籍贯是“血缘的空间投影”。(《乡土社会·血缘和地缘》)
籍贯取自父亲,籍贯里也就包含了所谓阶级血统。你原籍家里是财主,你就有了财主血统,穷人也一样。一查你原籍,你祖上是何许人、你的阶级出身也便可知了。
我的籍贯,按费先生所说的老习惯,应随父亲填“河北徐水”。但父亲绝不许这样填,而是必须填“北京”。当然,我生于京,长于京,填“北京”也算对,但那是另一种标准,与费先生所说的老习惯不同。父亲自然懂老习惯,却决不让我按老习惯办,原因是出于对血统论的畏惧和避险。我爷爷是破落了的地主,但破落地主仿佛摘帽右派,还要算地主。所以,倘若我填籍贯为“河北徐水”,便会与爷爷、与“地主”挂上钩,如果哪一天遇上政治麻烦,一查档案籍贯,说不定会“赶回原籍”去。在“左”的政局之下,“血缘的空间投影”,对我是有一定威胁的,而填了“北京”,就可以多少斩断一点与老家的联系,实质也就是斩断与我爷爷的联系。这样,我的血统似乎就纯洁一些了。这似乎像一场籍贯革命,是被逼着造祖籍的反。
实际上,我连爷爷都没见过,对他的历史也一无所知。前些年才知道,爷爷是一位开明地主、抗日地主,他曾掩护过国民党派到京津保地区的抗日地下人员,也掩护过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解放战争后期,我父亲也成了共产党的地下人员。他是我党冀东情报总站天津站北平分站的情报员。北平一解放,父亲参加了旧北平警察局的接管工作。因为父亲是个老公安,懂得政治里面的名堂,所以很在意籍贯问题,我的籍贯也就必须填写北京了。
大伯李庄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他的子女,我的堂兄堂姐们,好像填籍贯都是填“河北徐水”。大概因为他们都坚信老爸已是老革命了,不用怕有个爷爷是地主,不用担心填了“河北徐水”就会被赶回徐水老家去。
张大吹
张大吹者,本名张大伟,大吹乃其诨号,我的中学同窗。我与彼同居一胡同,我居公安局宿舍,彼居海关宿舍,相隔百余米,抬眼可望,抬腿便至。
值“文革”失序,课堂大乱,大吹学得物理“力”之概念后,常出手猛击同学,曰:“给你一个‘力’!”致其踉跄不已而后快。某日,老师偶谈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大吹竟能当堂答问,老师惊诧不已,同学更惊为“神了”。细一询之,其舅乃一工厂造反派头目,略知马列皮毛,大吹与其同住,遂熏染如此。因大吹能言善侃,故得摹其特点之诨号。
我家蒙难,家母以“走资派”挨斗,我悲怆填膺。某日,偶因与大吹琐事未合,大吹竟劈头曰:“祝你和你妈同样下场!”我闻之如遭闷棍,浑身激灵,羞愤异常,大吹则扬长而去。此一情景,三十余年过去,犹清晰如昨日。又某次一同学问军统局全称,我答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大吹应声讥讽道:“你家是国民党吧,难怪你知道。”我登时哑然,并深悔失言。
据闻大吹之父乃天水军分区长官。“文革”中军人“支左”“军管”,吃香得很,不知其父曾介入地方“文革”否?大吹其父其舅,一为煊赫之军人,一为喧嚣之造反派,如此家庭背景,视我为“黑后代”并恶语相加,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只有隐忍而已。
初中毕业,各奔东西,大吹去了天水。本料其蒙父庇荫,日子必快活,然未几竟传来其病亡消息,乃黄疸型肝炎致命也。揣测因天水医疗条件较劣,他爹在当地虽也算个人物,但竟未能保住儿子小命。我之心情,犹如五味瓶,真不知何味也。往日受其辱之恶气,全然消散矣,唯有痛惜叹惋。悲夫!
我曾扪虱而谈
旧时农村卫生差,虱子附体是平常事。未庄的阿Q就和王胡比赛过捉虱子。解放后,大讲清洁,虱子遂敛迹难见。一直到“文革”,我从未见过虱子的模样。“文革”一大串联,可开了眼了。鄙宅院里住进许多串联小将,其中不少人是“虱子载体”,街道上让各家捐被褥,虱子便从“载体”身上串联到各家的被褥里。这批虱子,来自五湖四海,坐过火车,乘过轮船,一齐汇聚辇下,比未庄的虱子可风光多啦。
小将们用过的被褥把虱子传给了我,那些日子便常常在灯下边捉虱子边侃谈。两个大拇指盖儿是刑具,一夹死一个,一夹一片血。虱子不搞计划生育,下的仔儿叫虮子,一堆堆白厉厉的排在衣褶里。阿Q和王胡曾比赛谁咬虱子咬得响——这我比不了,但若比虱子的风光和见识,它未庄的虱子能比得过我麾下之虱么?小地方的虱子嘛,顶多也就见过油煎大头鱼,哪比得上我的虱子,不光坐过火车,还见过紫禁城呢。
阿Q进过城,他很可能把虱子带到过城里去。但数量绝不会比小将们带进北京城里的虱子多。我是个挺讲卫生的帝都子民,连我都能扪虱而谈了,可见当时虱子进京的规模。它们是趁着动乱进京的,可谓史无前例,前无古虱。
后来,我知道了魏晋名士扪虱而谈的雅事,心想,我也曾扪虱而谈过,也算有了一点魏晋风度——当然,这是我在胡想混说。那个时代,只有虱子,哪会有风度呢?
就是不服!
当年批邓,人心不服。酒店茶肆,亲朋聚会,时有“亲邓言论”。
邓小平当时住在北京东城宽街一座临街路北的老宅院里。我家也住东城,距邓宅三四站地,我上班的工厂,离邓宅也不远,所以经常从邓宅门前路过。我曾亲闻一位家居宽街附近的老工人言:“常见邓小平早上站在门口,东瞧瞧,西望望,嘿,人家就是不服!”意思是小平同志对所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根本不服。又听厂里工友议论:“也真怪了,批了个溜够(北京土语,放开、足够、透底的意思——笔者注),人家老邓就是不臭!”那个年代搞大批判,预期目标都是“批倒、批臭”,“四人帮”对小平同志也企图达此目的,但无论怎么批,小平同志依然在人们心里保持着应有的位置,特别是在有正义感、有头脑、有文化的人们心里,小平同志才是正宗的共产党人。
回想起来,当年小平是否真的在院门口眺望,表现出不服的样子,难得确证。但小平同志肯定是不服,怎么批也不服,则是无疑的。那位老工人说小平不服,实际也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服,表达人民群众的不服。人民群众的确是不服啊,要不怎么“批了个溜够,就是不臭呢”,要不怎么后来发生了反对“四人帮”,支持邓小平的“四五天安门事件”呢。
千灵山石塔与永清白塔
携妻游京西南之千灵山。孙膑洞有一村妇守洞,言山间动乱掌故。十八壮汉欲推倒观音洞侧之石塔,竟岿然未动。村妇释为塔有灵性。有山僧数名曾被缚于山间饿毙,余问追究否,曰彼时混人受赞,不了了之。山僧自何来,言近有戒台寺。询村妇常出山否,去过天安门否,答皆未也。知其为浑朴山民,所言乃极狭地域发生之信史。登山观塔,塔乃绝品,明嘉靖年制。雕刻之佛面多凿损,料是壮汉撼塔未果而迁怒于佛面。所谓洞天福地,竟遭此屠灭。宗教乃人民之鸦片,谬解此语,害何大焉。苍山无语,佛塔兀立,荒唐史页,人鲜知晓,故记之。
河北永清县白塔寺,兀立田亩之中,庙貌巍然,乃一香火甚旺之巨刹。然半新不古,难称古刹,盖“文革”间,庙宇毁于灭佛洪流,今庙乃晚近新构耳。所幸白塔犹存,为旧庙仅存之遗物。塔高二丈,塔身洁白,浮雕灿然,唯塔尖无存。
余游塔前,一老尼姑告曰:造反乡民驱大马五匹,欲拉倒白塔,然难撼其一分,遂以为神,相顾曰,再拉则出大事,遂罢手。因古塔存,旧庙得以重光。老尼姑又告,塔尖被一老乡所据,庙方欲购之,价昂,未果。
论曰:文物或毁于乱,或毁于愚,或愚乱交加而毁灭。文革”既乱且愚,文物在劫难逃,千灵山石塔、永清白塔寺,亦自在劫中矣。
于“馄饨侯”谈史
笔者多次与报社同仁饭于京城王府井左近之名饭馆“馄饨侯”,每食必做一席谈。此“席”非宴席,不过馄饨配芝麻烧饼加荤素冷盘耳,边吃边谈,实工作餐也。然馄饨味道甚美,据闻周总理亦喜食之。
一次与同仁边吃边谈文稿,涉及史上“左”祸,言语间,诸位皆慨然于色。
诸位又谈及“文革”之事,笔者发一议论:“十年光景,吾由少年长至青年,耳闻目睹,亲历亲见,那时真是混沌(馄饨),看不清,理还乱。馄饨尚属美味,那十年便只有苦味了。”同仁闻之大笑。
近来退食在家,浏览网文,竟看到不少为“文革”、为左倾歪理评功摆好的文字,似乎要把30多年前早已“拨乱反正”了的理论、结论,再“拨正反乱”回去。观其文字,大多血气旺盛而弱于理性、学养和视野,想来作者都是些幼稚的“政治菜鸟”——他们是多么需要真史的教育啊。
“满街都是圣人”
多年前某秋日,余赴南方一小城开“南宋理学家杨简学术研讨会”。会后徜徉街头,忽见市民于衙前集会,要求撤销污染环境之建设项目。警员控弦以待,集会者齐呼“人民警察爱人民”云云。又见一支队伍,百余人,国旗前导,呼啸行进,队中多人手持一纸,上绘骷髅,意谓污染索命。二持纸女郎语我:有市民被打伤矣。我未敢确信也。问二女:“何不以正常途径反映意见?”凛然答曰:“倘有正途,何须用此?”我明知故问,探其心理耳。
徘徊街市,心想,警员集结,必因有人无理取闹,抑或有理取闹,动武维稳,亦在情理之中。然,翌日见报纸头条载,领导尊重民意,项目坚决下马——一日之间,“乱民”变为“良民”,取闹变为义举。朱熹有高论:“满街都是圣人。”信然。余之所见满街民众,即为懂得“天人合一”之理的“圣人”也。而当局知过则改,也一变而为“圣人”矣。
十八大报告提出:“凡是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决策都要充分听取群众意见,凡是损害群众利益的做法都要坚决防止和纠正。”旨哉斯言!若各地当道皆以此观念理政,落实群众路线,何愁天下不太平?
(作者系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日报》原编委、理论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