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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阶级性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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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阶级性及其他

 

    盛禹九

 

最近,有人向我提出一些关于人性、阶级性和党性的问题。我的答复如下: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人性。

什么是人性?荀子的解释是:“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也就是说,人性主要是指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或特性。人有两种属性:自然性,社会性。对这种与生俱来的本性,古今中外的思想家有着不同的理解和争论。

众所周知,关于人性善恶的问题,孟子有“性善”说,所谓“人之初,性本善”;“仁、义、礼、智,非由外烁我也,我固有之也 ”。荀子有“性恶”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告子有“性无善恶”说,“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还有杨雄的“善恶混”说:“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西方哲学家苏格拉底、孟德斯鸠等人主张人有善性。更多的人,如加尔文、黑格尔、尼采等,则强调人是绝对恶的。基督教认为人有“原罪”,人性是恶的。培根、费尔巴哈、马斯洛等人,则认为人有灵魂,灵魂可善可恶。

以上几种学说,我支持“善恶混”说。一个人呱呱落地,食是为了生存,色是为了繁衍。这是人的本能,自然属性。英国一位著名的动物学家用大量生物界的事实说明,动物和人类基因的基本特性就是“自私”,它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不断地复制自己,在进化过程中最大限度地争取生存和扩张。

人们常引用一句话:“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它说明,不论人的自然属性还是社会属性,都潜藏着“善”与“恶”(即“人性”与“兽性”)的因素。“自私”和“利己心”本身并不是恶,是人“生存和扩张”的需要,但可能产生恶。

人的欲望和需求是无穷的,除了食、色等“原欲”外,还有其他欲望或需求。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类有5个层次的需求: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社交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这些需求有的是先天的,更多是后天的。在社会资源匮乏、社会体制不合理或社会风气败坏的情况下,都能唤起人的恶性心理膨胀,如嫉妒、欺骗、贪婪、凶残等,于是“自私”变成“损人利己”,无恶不作。为了规范人的思想行为,减少和避免社会的矛盾与混乱,于是产生了道德和法律,起到了“止恶扬善”的作用。正如告子说的:“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第二个问题:人性和阶级性。

这是一个长期存在争议的问题。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为了阐述毛泽东的这一思想,陈伯达写了《人性  党性  个性》一文,强调“在阶级社会里,人性的问题就是阶级性的问题。人性和阶级性的一致”。这个观点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被奉为圭臬。

其实,人性与阶级性的问题,在哲学上讲,就是共性与特殊性或总体与部分的关系。人类由各种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财富和职业的人群所组成,每个民族、每个阶级除了各自不同的特殊性外,还具有许多相同的东西。把这些相同的集中起来,就是“人性”。强调部分并不能代替或取消全体,肯定阶级性不能否定共同的人性。

我们通常讲的人性,首先是区别于兽性而言的,主要是指人的美好品德,例如理性、仁爱、同情、宽容、互助,等等。孟子说: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这是所有人的共同属性,也就是“超阶级的”。

鲁迅说过,穷人没有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不知道捡煤渣老婆子的酸辛,灾区的灾民不会种兰花,贾府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鲁迅这里讲的是人的阶级性。但是,鲁迅又明确反对“有产者与无产者只是有阶级性”的说法。鲁迅指出:“有些作者,意在使阶级意识明了锐利起来,就竭力增强阶级性说”,“因而走向了相反的极端”。“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阶级性),而非‘只有’(阶级性)。”(《三闲集?文学的阶级性》)鲁迅这里说的“而非‘只有’(阶级性)”,也就是说在阶级社会里,除“阶级性”之外,还有共同的“人性”。

“人性”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在现实生活中到处可以找到。这方面可以举出很多例子:

例如,国际法规定,战争中优待俘虏。这里体现的是人道主义,即人性。众所周知,二战中斯大林制造了“卡廷事件”,枪杀两万多波兰籍士官俘虏,这是反人性的。日本投降后,我国政府遣返全部的日本俘虏,大赦在押的经过教育改造的全部日本战犯,这是合乎人性的。又如当代大富豪比尔?盖茨,把几百亿美元的资产全部捐献出来,救助非洲的难民和艾滋病患者。最近报纸报道,美国有40名亿万富翁承诺捐一半家产给慈善事业,救济穷人。当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有那么多不分民族、阶级和信仰的人,伸出手来进行救援,这是“超阶级的人性”的表现。

长期以来,人们受极左思潮的影响,一直批判“人性论”:1950年代批判作家巴人,1960年代批判李后主的诗词,批拉夫列尼约夫的小说《第四十一》,批冯友兰的“抽象继承论”……特别是《第四十一》拍成电影问世后,曾引起文艺界一场大争论:一种意见认为,女主角玛留特卡爱上白匪军官,即使她最后打死了他,也得不到观众的谅解,因为她根本就不该去爱敌人。另一种意见认为,玛留特卡和中尉的爱情是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他们两人在孤岛上,没有第三人,谈不上有革命阶级与反动阶级之分。在打死中尉后,玛留特卡又止不住哭泣,这也是真情流露,因为毕竟与他相爱过。影片细腻地展现了玛留特卡复杂的内心世界,令人信服地表现了“人性”与“阶级意识”在她身上的尖锐冲突,这是符合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的。苏联解体后,人们以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十月革命中“红”、“白”两军相争的那段历史是非,对《第四十一》这部小说可能又有新的认识和评价。前几年,国内上演李安导演的影片《色?戒》,也反映出和《第四十一》同样的主题,但慢慢已引不起争论了,人们的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进步和变化。

人性其实是个好东西,它引导人们向上,向真,向善。不讲人性,批判人性论,只能导致“兽性”的滋长和泛滥。马克思说:“专制制度必然具有兽性,与人性是不相容的。兽性的关系只能靠兽性来维持。”“文革”制造了无数惨剧,是对“人性”的大扭曲、大摧残,我们应当永远铭记这个教训,使之不再重演。

 

第三个问题:人性和党性。

“党性”是个新名词,是近代政治斗争的产物。古代也有政治斗争,但没有政党。“党”的繁体字“黨”是由“尚”“黑”两字拼成。古语中凡是和党有关联的词语几乎全带有贬义,如“朋党”、“党徒”、“死党”、“结党营私”、“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等等。宋代的欧阳修写过《朋党论》一文,说君子、小人都可结为“朋党”。欧阳修要求宋仁宗以史为鉴,“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于是,“朋党”一词有了新意。  

“党性”这个词是列宁首先提出来的。列宁在1905年写了《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一文,强调布尔什维克党“必须发展严格的党性”,“绝对需要有最严格的集中制和最严格的纪律”。这篇文章公开批判那些“无党性的写作者”,并且带有火气地写道:“无党性的写作者滚开!超人的写作者滚开!”列宁认为,“写作事业应当成为无产阶级总的事业的一部分”,是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为此列宁和马尔托夫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在共产党没有取得政权前,为了组织一个有战斗力、能勇猛进攻的革命党,强调权力的高度集中和严格的纪律,这在当时的特定情况下也许是必要的。但取得政权后,仍把权力高度集中作为“党性”的最重要的原则和纪律,这对发扬党内民主只能起到消极作用。              

“党性”原则一直被强调,并经常能听到一种批判:“党性不纯。”其实,所谓“党性”,就是党派意识。每个政党都宣称自己代表人民的利益,实际上,任何政党都只能代表它那个政党所代表的阶级或阶层的利益。而且,谁“代表”谁,需要通过一定的法律程序和手续,通过“被代表人”的举手或投票的认可。

实质上,只要是领袖的号召、上级的指示,就得无条件地坚决执行,这叫“有党性”。如果对领袖和上级的指示有所怀疑,提出自己的见解,便是“缺乏党性”,就要受到党的追究。林彪一语道破:“党性,遵命性也。”又说:“(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柯庆施说得更绝:“相信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主席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

不讲是非原则,只有“迷信”、“盲从”,这已经不是“党性”,而是地地道道的“奴性”!

林彪说的“遵命性党性”,对一般党员来说是难以避免的。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许多大人物,比如周恩来,也始终摆脱不了“遵命性党性”的羁绊。众所周知,周恩来说过:“宁可犯政治上的错误,也不犯组织上的错误”。早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周恩来就曾检讨分析自己身上存在着“党内奴性、软弱性”,原因是受到社会和家庭的影响(19431115日周恩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提纲)。其实,这 “奴性、软弱性”之所以能在党内风行,与体制也不无关系。有人在读完陈伯达《人性  党性  个性》一文后,写出如下评语:“党性上天,人性靠边。谁玩个性,先抽几鞭。”这个评语,透露出某些信息。

把“党性”发展到极致的一个例子是范元甄。范元甄是李锐的前妻,她的女儿李南央写了《我有这样一个母亲》,详细叙述范元甄因多次受到政治冲击和株连,心理严重扭曲,满脑子只有“阶级斗争”和“党性”,没有人性。她疯狂无理地迫害自己的丈夫。例如,李锐于19604月因在庐山会议上支持彭德怀而被发配北大荒,快饿死了,写信给范请她寄点东西。作为妻子的范元甄不仅不寄东西,反而去信挖苦,还把他们夫妻的枕边话写成材料向上揭发。范还批判自己的哥哥,对侄子无情无义,对妹妹冷酷无情,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当阶级敌人对待。范元甄至死对她所干的蠢事没有一点反思。王若水在《左倾心理病》一文中指出:“范元甄的性格有个人因素,又是制度的产物。某种制度塑出某种性格的人,这种社会性格的人又成为该制度的维护者。”这样的“党性”,已完全脱离当初“解放全人类”、“为人民谋幸福”的宗旨,完全“异化”了。

也有相反的例子:比范元甄稍早一点参加革命的韦君宜,晚年写了《思痛录》一书,对自己早年因为坚持“党性”,扭曲人性,斩断亲情,甚至违背良心,在“运动”中对同志和友人“落井下石”……一一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韦君宜曾是我的顶头上司,是一位善良、正直的共产党员。她晚年的反思,再现了“人性”的光辉,使她的思想上升到很高的境界。

党性属政治范畴,人性属道德范畴。这两个不同范畴的东西,并非互相对立的,而应该互相交融。上世纪末,胡绩伟和胡乔木就“党性和人民性”的问题,进行了长达10年的“论辩”。胡绩伟强调“党性和人民性是一致的”,胡乔木批判它“离开了阶级和阶级斗争”。事实证明,胡乔木的观点很荒谬——既然党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建党宗旨,“党性”和“人民性”不就是一致的么?

当然,胡绩伟讲的“人民性”与“人性”不是同一概念,但两者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以人为本”。“以人为本”这个口号,对一个政党来说,既是政治纲领,也是道德纲领。普列汉诺夫在《政治遗嘱》中说:“不讲道德的政治是犯罪。”它说明,政治必须和道德相结合,党性也必须和人性、人民性相结合。离开人性和人民性讲党性,强调它的阶级性,是很难做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甚至会走向反面。苏共从兴起到消亡,几十年间严酷的经验教训,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12,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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