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走太行
——红色旅游散记
□ 毕星星
2011年金秋,山西作家协会组织我们沿太行山革命老区采风,展开一段“红色之旅”。我们一队人走过了晋中、晋东南十多个县。太行风光无限,历史和现实的影像在眼前交汇,时常令人遐思。匆匆一行,记下一些点滴。
【武乡:田野上的“文化大片”】
武乡我去过不少次,王家峪砖壁的“八路军总部”也去看过好几回了,八路军在太行的大型纪念馆也看过几年了,总以为再没什么看的,但主人还是热情地邀请我们去看“实景剧”。
在纪念馆附近,武乡新开辟了一处八路军文化园。沿着大道前行,两边是穿着灰色八路军装的男男女女,更小的扮作儿童团,手持红缨枪查路条。秧歌舞跳起来,锣鼓敲起来,歌唱“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
首先要看一个名为《反扫荡》的演出。演出模拟一个县城的中心场地,一头是城门洞,一头是日本人的炮楼。街边有旅馆和饭馆,八路军侦察员化妆成小贩,端着卖纸烟的板架子来回走动。日本人在县城巡逻,开着侧三轮摩托车,“突突”地进进出出。一会儿失火了,大卡车拉着一整车“皇军”呼啸过去,皇协军照旧在县城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后当然是八路军攻占县城,锄奸除害,大快人心。如果仅看剧情,没多少可说的,但让人开眼的是,作为演出道具的炮楼、城门楼完全按照1940年代的样子搭建,城里飞驰的摩托、老汽车也都是实车驾驶。一颗手榴弹扔上城楼,门楼子呼拉就炸塌了。要攻城了,八路军推进一门山炮,轰隆一声,炮楼子塌了半边。枪炮当然只是模拟,但如此实地表演,已够观众开心的了。
晚上安排去看大型实景剧《八路军》。现场看了才知道什么叫“实景剧”,演出场地大约有100多亩,按坡地、山崖、平地分为高、中、低三个层次,四周高中间低,两边有斜坡可上下。八路军从远处过来了,遥远的地平线上能看到马蹄踩水,溅起细浪。渐渐地近了,下了斜坡,骑兵马队走到中央场地,老百姓开门迎接,欢歌笑语。另一边斜坡上,放羊老汉甩鞭,羊群沿着斜坡缓缓落下,进了窑洞院落,又下了洼地。整个演出实人实景,马队羊群全是活生生的动物。演出耗时一个半小时,故事线条粗疏,像一个简单的过程罗列,仅按历史时期分场次,比如日军入侵——八路军抵抗,大捷——抗战胜利。由于场景广阔,演员大抵是摆造型,有歌舞无对话,谈不上艺术表演。场景音乐全取自左权民歌,音响和声甚是雄壮。
八路军文化园和《太行山》实景剧,都由山西一个文化公司投资开发。在武乡县城附近关河水库旁边,公司选中了下关村,迁移居民,腾出村落耕地。公司按照剧情设计削高垫低,改造场地,重新安排田地、窑洞和树木。演员以当地失地农民为主。几个演出点投资将近6个亿。演出场地开支惊人,参加演出的农民600多人,排演一天,每人工资60到70元,演出一场30元。一个晚上单声光、布景、电费就得花五六万。票价分200、400、600元三级。武乡地处偏僻,是国家级贫困县,看演出的人很少,外地游客也不多,上下左右都在担心文化园难以支撑。
我不太了解“实景剧”在全国的声威。武乡的朋友说,国内也有其他的实景剧,如“印象刘三姐”等,但倚靠的都是自然风光。红色旅游这么搞,武乡是头一份。
我看这个思路,倒是越来越像文化大片。电影大片的声望不怎么好,《无极》、《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出来后骂声不绝,有“三部大片毁了三个名导”之说。一个赛一个奢侈的投资金额,一个赛一个华丽的画面场景,关注度提升了,眼球得到了,可观众们应该得到的呢?宏伟浩大的场面背后,是思想的稀薄。《八路军》近乎此。实山,实水,实在的土地、田野,人马牛羊齐上场,论创意可谓登峰造极。演出的目的在于教育,我在这里看到的却是娱乐。
我们的时代是娱乐的时代。娱乐的性质决定了它必须舍弃思想,迎合人们对于视觉快感的需求。新闻、教育、政治、科学、宗教等都是为了提供娱乐,而不是为了思考或净化灵魂。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公立学校曾试行一种新的教育方法,把所有要学的科目都“唱”给学生,学校甚至把数学、历史、英语教学全部列入摇滚乐计划。在他们看来,没什么不可以唱的。美国人认为天下只有一种文化产业,就是娱乐业。文化学者波兹曼因此严肃地指出: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
宣传教育一旦退化为娱乐业,当然表现了教育者的不自信和对受教育者的不信任。把革命历史娱乐化,这大概是力主灌输历史、塑型当代的部门没有想到的。大片纷纷出笼,甚至《建党伟业》、《建国大业》也靠娱乐化,掌控这些事业的主持人,哪里有理由沾沾自喜?
【大寨:“红旗一条街”和一个小店】
在情感上,我对大寨一直接受不了,“文革”时的种种极左表演带给全国的灾难,国人记忆犹新。改革开放后,一些领导人又选择它作为“引路典型”。农村开厂子办企业,给政策拨贷款,禹作敏之类阔气的朋友也出手相助,大寨在新时期又成了榜样。农村分地后,全国富强起来的村子多了,为何就非让它带头不可?大寨也聪明,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名誉资源——现代社会,不管人们怎么评价,美名恶名都是名。大寨这些年的畅销产品是“大寨核桃露”,可实际厂子并不在大寨,无非有人看上了大寨这块招牌,挂个名,交“大寨牌”使用费而已。
大寨知道感恩,昔阳县也知道感恩,知道上头这样娇惯它们,是对几十年的红色历史有感情。于是昔阳县大力复制革命历史,按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模样,在县城原址复原了“红旗一条街”。旧街有各种各样的造法,昔阳的着力点在于突出当年街道建筑的红色风格和革命气氛,这是特定环境里的“革命左派美学”。当年街道两旁都是县城的机关或商店,那时候穷,砖木结构的平房多,两层的很少。属于机关的,门顶的山墙或做成一个三角形,或做成一个半圆,配上两边竖立的柱子,能看出沾染着一些苏联时代建筑的味儿。
在昔阳参观,看点是标语。当年各种各样的运动,都会在墙上留下痕迹,这就给复原旧昔阳留下了用武之地。标语一般红底子金黄字。复制的都用水泥嵌刻明文,美术体居多。高出房檐的女墙,上刻:继续革命,奋勇前进。供销社的门墙上,当然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也有利用半圆的山墙,涂红了,做一个金太阳光芒四射的图,两边竖写对联: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昔阳县复制“红旗一条街”,和大寨游配合得很好。大寨的红色旅游方兴未艾,人们来大寨想看的还是那里的过去,再建一个过去的昔阳,珠联璧合——到大寨来看昔阳,也是了解大寨当年的大环境嘛。
不过这种怀旧,总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一个人、一个群体很难忘记过去的风光,我猜想,昔阳大力复制半个世纪前的旧景,也是在呼唤往日的生活,对于当年稳坐全国政治激流的中心位置,当地人很是留恋。再往远了说,对于极左路线的种种做派,他们不反感,反而幻想着“魂兮归来”。他们当然还代表着一个人群。改革开放30多年,东风化雨,沐浴春光,轻松呼吸几十年,这会儿看这些总不顺眼,听起来也刺耳。我们不禁担心,难道又要回到昔阳大寨带头的那个过去吗?
虽然强颜欢笑,和主人一起游走,心里却沉甸甸的。
路边有一家经营旅游产品的小店。柜台上大多是红色纪念品,有各种版本的毛主席语录,大家见多不怪。倒是有一类小玩意,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柜台旁边,有一面类似揽客广告的小布件,上书:
以下人士八折优惠:
谈判对手是比尔盖茨的;
成功抓获本?拉登的;
天天偷菜不知道累的;
认为芙蓉姐姐不如自己风骚的;
学犀利哥冒充传说的
一共8条,一看就知道,小店的搞笑水平很高。近旁一栏,多为锦旗式样的小饰件,或圆或方,图案全是“文革”中政治夸张式的招贴画,只是专门配上好笑的赠言诱人。造型粗犷的工农兵画像,配着“我很丑,可是我很抢手”的文字;三个工、农、兵怒目相向,横眉冷对“帝修反”,配着赠言“我能抵抗一切,除了诱惑”;一位解放军战士点灯夜读,旁说“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纪念“六一”儿童节,口号是“用开水浇灌祖国的花朵”;一群年轻人斗志昂扬的造型,说明词为“80后的任务是制造08后”……令人大笑不止。
对面的柜台有一层全是带盖的搪瓷缸子,五六十年代多见,现在则老派得很了,只能用作纪念。当年搪瓷缸上常印字,如“抓革命促生产”、“纪念生产三周年”、“奖给先进生产者”等,今天这里的搪瓷缸,印着“别给我说理想,戒了”;“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帅得惊动党”;“立志一辈子听老婆的”……和曾经流行过的文化衫走的同一条路子。一群人很快围住了这个柜台,你挑他选,人声鼎沸。整个下午,人们最开心的是在这个小店。
小店的卖点显然在网络文化。种种网络流行用语在这里大行其道,印上锦旗、文具、杯子,和红色历史的气氛形成强烈对比。这里的文化杯,文化旗等等,一下把我们从红色记忆里拽出来,提醒我们活在当下。这是网络化的时代,网络的娱乐、谑趣功能高于一切,任何灌输教育,遇到强大的网络,立刻溶解在漫无边际的汪洋大海里。
一街的红色宣传,在一个小店里遇到了阻击。
昔阳县重建红色历史,当然是希望灌输点什么,可惜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把它当成一种娱乐。对于不愿意接受的东西,老百姓最得力的选择是嘲笑,这也是一种文化颠覆。一个笑话,轻松地解构了官方号召。所谓“将屠夫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鲁迅语),本意是不要拿无聊当有趣,可老百姓没有力量反抗强权,他们的办法是拿笑话应对——一个笑话,无论你设置了多么严肃的话题,再正经的教导也变为无聊。这种消极对抗的力量,也不可忽视。
我们不必担心昔阳大寨回到过去了吧?
【锡崖沟:难以遮蔽的疼痛】
锡崖沟是山西这些年大力宣传的先进典型。在山西打通要道,掀起修路热潮的前些年,锡崖沟的名字当当响。走出山沟,走出山西,走向世界,锡崖沟是光辉榜样。
锡崖沟坐落在太行山深山里,就在山西、河南的山界。锡崖沟大部分山民,都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躲进深山,与外界隔绝。建国后,前后几任当家人带领全体村民开山炸石,奋斗了几辈人,为的是修一条通向陵川县城的出山路。从1960年代起,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就和石头较上了劲。石缝里打眼放炮,乱石迸溅。卧牛一般的巨石挡道,一群人扛起撬杠,咬着牙叫着号子,一寸一寸把它逼到崖边。男人们长年打石头,女人爬上山崖送饭送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肚子都填不饱,开山抬石头那是豁出命的苦活计。面有菜色,双手血糊,石头咬你一口,疼到骨头里。一脚踩空,谷底就是坟墓。就这样,锡崖沟人苦战几十年,终于在1980年代打通了山沟通向外界的大路。
我们从太行一路走来,沿途不断听说当地的“挂壁公路”。不难想见,那便是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公路。我们的客车在上面打着旋儿,头顶时有犬牙交错的石尖,狰狞可怖。公路一边即万丈深渊,汽车拐弯,有人不断发出阵阵惊呼。有的石洞较长,钻进去,幽暗失明。放慢了开,走几步一边就会出现一个大窗洞,透进亮光。一明一灭,游人感叹当初的设计聪明,摄影效果也好。当地的向导立刻解释:这些都不过是为了出石料方便打的排石口。不然,这么长的隧道,石头怎么抬出去?
艰苦卓绝。世上罕见的艰苦卓绝。
这时有人问了:山路80年代才修通呀,在这之前,锡崖沟人怎么出山呢?有人回答说,这里是山西河南交界,山村离陵川县城100多里,离河南辉县却是很近。十几里,好去。村里人卖山货、买东西,一般都去辉县县城。
那还不如给人家划到河南呢。
回答说:村里人也要求过,可是——
显然,涉及区划这么大的问题,小小老百姓是回答不了的。
又有人问:不是有扶贫移民么?为啥不搞整体搬迁,搬出山窝去?
这个问题,怕也是一般人回答不了的。这些都是该政府出手的问题。
其实就说修路,如果政府不出手,锡崖沟走出大山也只能是一场梦想。锡崖沟离县城100多里,他们打通的也不过是近山的这七八公里。大段出山的路,还是近些年当地政府拨款修成的。全程的柏油路,也都是当地政府铺就的。如果没有政府出面,锡崖沟人的几代苦斗,完全有可能变成一场没有前景的无尽酷刑。问题是,当初政府干嘛去了?
不能搬迁,不能改变区划,锡崖沟人便只有艰苦奋斗一条路。修路烈士的纪念碑依然竖在路边,那是几代人的血汗和牺牲。锡崖沟人修通了路,也换来了泼天的荣誉。而回想几十年的光景,填了肚子就是修路,几代人的青春、生命,都只能面对一件事:修路。人生的滋味完全淹没在修路的苦行里。这是一种执着,也是一场人道灾难。
大寨的改天换地,其实与此类似。我们在大寨采风时,说起1960年代的筑坝造田,旁边就有人插话:那时候,外村的闺女都不嫁大寨。谁来呀?那么苦!
几十年以来,我们似乎沿袭着这样一条治理规律:公民唯艰苦奋斗是从。民众的难题,需要公共权力的时候,它不在场。艰苦奋斗以后局面改观,公权露脸了,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宣传、表彰。你若追问:当年为何缺位?它一脸无辜,从不检讨。它只把灾难经历换成一种话语,当作战斗历程来张扬,一切痛苦和残酷瞬间变成了自己的政绩。长官治下的精神原子弹爆炸,在漫天的血色中,它笑吟吟地收获了光荣与礼赞。
我们很快进了锡崖沟村。这个山窝里的小村子,风光很美。环山临沟,断崖瀑布,青山绿水,游人很多。锡崖沟人搞旅游,卖山货,接待农家乐,日子显然好过多了。一村人闪耀在荣誉的光环里,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几十年前的那场梦魇。但愿世人能由此明白点什么,人生来不是为了受罪的。
(作者系《山西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