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能否戏说
□ 张宏杰
一
因为雍正在电视上出现得过于频繁,以至于有人问“四阿哥该不该这样忙”,更有人问,历史到底应不应该“戏说”、“穿越”、“玄幻”……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幼稚,就好比问餐桌上能不能摆凉菜:“戏说”、“穿越”、“玄幻”都是正常的创作手段,正如凉拌菜只是一个食物品种,当然有它存在的理由。事实上,中国文学有强大的戏说传统,四大名著中有两部是“戏说”之作:《三国演义》是戏说《三国志》,《西游记》是戏说《大唐西域记》。西方也有很多精彩的戏说之作。如《恋爱中的莎士比亚》基本上就是依照莎剧来戏说莎翁。导演约翰·麦登说:“其实没有必要把莎士比亚拍得那么沉重。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们决定来个‘戏说’,为此,我们做了很多努力。”穿越剧、玄幻剧,完全可以拍,可以拍得天马行空、才华横溢,可以拍得非常有水准。
现在的电视剧,问题不是出在形式,也不是出在题材,而是价值观。也就是说,关键是怎么样去戏说、穿越和玄幻。比如著名的系列电影《哈利波特》,从形式上说,可以称为玄幻或者魔幻。但其实它是一部成长电影。整部《哈利波特》主旨就是两个词:爱与成长。虽然是一部非现实题材的作品,但它却致力于表现哈利从儿童到青年经历的成长中的阵痛:艰难的逃亡生活,和最好的朋友争吵,至亲好友的惨叫和死亡……虽然形式上是魔幻,但是作者对于哈利的心理描写非常真实,因此很容易引起孩子们的共鸣,在带给他们娱乐的同时,还有助于他们在成长中获得勇气。电影的另一个主题是爱。《哈利波特》中最伟大的魔法,不是其他,而是“爱”。为什么伏地魔不能战胜哈利?因为“他不懂什么是爱和友谊”。在《哈利波特》中,最终是爱击退了愤怒与仇恨,这符合人类的主流价值观。
而我们银屏上的“穿越剧”、“玄幻剧”,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逃避主义”。一个男孩穿越回古代,发现自己落在美女堆里,人人都喜欢他,爱他,他什么努力都不用付出,就获得了财富、地位、美女。一个女孩穿越到过去,也成为所有男人追求的对象,众星捧月,享尽荣华富贵。
前一段出现这样一条新闻:有几个小学生集体自杀,为的是穿越回清朝,去做格格。显然,逃避现实,逃避人生中的困难和复杂,对这些课业沉重的孩子非常有吸引力。我们不必对这些影视作品进行太多的道德批判,但毫无疑问,这种逃避主义是没有营养的,它是一种白日梦,是一种成年人的童话。每个人都有做白日梦的权利,问题是,白日梦其实可以做得更精彩,给人带来更大的精神享受。
更让我触动的是在网上看到一部叫《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的很有影响的连载小说,和哈利波特一样,它也是一部“成长小说”,不过它讲的内容,是一个叫谢文东的男孩子,如何从原本老实、听话、成绩优秀但被人欺负的好学生“成长”为杀人不眨眼的黑社会老大。谢文东从成长过程中总结出的经验是“黑道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胜者王,败者寇,谁强谁就是道理,谁赢谁就是天王。这也是千百年来永不改变的道理!”“正义是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为了发展,为了强大,就必须要放弃良心和所谓的正义!”它很直接地教育读者,今天的社会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变成坏蛋。它在网上极受欢迎,已经被改编成网络电视剧,还被标记成“大型励志电视剧”。它的作者也获得逐浪网2007年最受欢迎作家金奖。
《坏蛋是怎样炼成的》并非玄幻,而是“现实题材”。因此,一个作品的好坏,主要并不取决于它的形式、题材。适度的戏说、影射、反讽、戏仿,有助于让历史人物脱掉过于僵化刻板的面具,未尝不是好事。我们需要重视的,不是形式,而是它的才华、技术和价值观。
二
文可以载道,也可以不载道,但不能载毒。作为一种精神文化产品,电视剧不一定都要高高在上地教育人,但是必须有价值观的底线。无论如何,不能宣扬权力崇拜、金钱崇拜、暴力崇拜。不能挑战自由、平等、正义这些人类都承认的共同价值。要向人性中的善靠拢,而不是被人性中的恶吸引。有一位朋友说,看多了中国的历史剧,我们会发现,我们的老祖宗就会干两种事,一是上床搞女人,一是下床搞政治,男的都想当皇帝,女人都想嫁给皇帝。男人活着为了争权,女人活着为了争宠。这无疑是不正常的。
影视剧的本质就是娱乐,不能对它期望值太高,不能要求每一部都能提升人的灵魂。就像一些垃圾食品,没什么营养,有人愿意用它打发时间,这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谁也不会允许里面有三聚氰胺。不论是物质食品还是精神食粮,最低限度是可以无助于人们的健康,但是不能危害人们的健康。
好莱坞电影虽然数量那么多,但如果总结一下,所弘扬的价值无非就那么几种:正义战胜邪恶,个人英雄主义,纯洁的爱情。好莱坞的爱情,基本上都是王子与灰姑娘的童话,歌颂自由的、纯真的,打破地位、等级的伟大爱情。他们绝不敢赤裸裸地表现对高富帅的崇拜和对矮穷丑的蔑视。好莱坞电影总是提倡对不同种族、文化的包容,提倡对友情、自由和信念的褒扬,追求正义、平等和民主。如《野战排》这类战争题材,反思的是战争对人性的扭曲。
好莱坞电影能保持价值观的正常,是因为在那里,并非资本一家独大。资本、信仰、法律约束、公民团体、舆论监督共同作用,使“三俗”文化虽然也有存身之地,但空间很小。美国用法律来管理文化市场,操作非常简单:对节目进行分级,每天从早上6点到晚上10点,任何电视不得播放含有下流语言的节目。公民、社会团体是限制电视节目低俗化的重要力量。家长团体和未成年人保护团体对政府和媒体形成压力。
而我们,越来越像资本主导一切,其他都是“托儿”,乐于以挑逗民众的趣味(暴力、情色、名人隐私等)为诱饵,从中牟取经济利益。在资本决定一切的市场里,好的作品很可能无法存身。比如小成本电影《钢的琴》,现实主义题材,拍得不错,但因为不是商业大片,几乎没有影院愿意放映。
因此,从根本上说,电视剧的价值观问题,是这个社会的问题。我们现在太多的影视产品和流行读物,津津有味地讲述厚黑学的生活方式,讲述一些人如何不择手段地获得成功。那些宫斗戏,从头到尾渲染阴谋文化,醉心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心表现如何用阴谋和权术去取悦男人,获得权力。这些作品大量出现,是因为那些看宫斗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人,往往上班的时候就生活在办公室兵法之中。那些在作品中宣传说只有变成坏人才能成功的人,在生活中有过这样切身的感受。还有一些帝王戏,赤裸裸地宣扬人治意识,暗示只有出明主、出铁腕人物,才能拯救大众。这是对大众帝王意识、奴才意识的迎合。影视剧的价值观变化,是社会环境恶化的表现。
心脏病的症状有时会表现为胃痛,但是你要按胃病治就麻烦了。文化的问题,不能由文化自身来解决,制度层面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因此,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把全国的编剧都集中到北京,办个培训班,请几个讲师来提高他们的思想认识,回去之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三
当然,在讨论能否“戏说”这个话题时,必须说明一点:有些历史题材的电视剧或自我标榜为“正史”,或摆出“正剧”、“严肃”的架势,实际上却任意穿凿附会,以现代情节剧的模式裁剪史实、篡改历史,过分追求娱乐化、商业化,这显然是不妥的。因为观众选择看“正剧”,主要是为了了解这段史实,这些电视剧提供大量错误的历史,显然是对观众的不尊重和不负责任。
是否有可以让公众完整地了解过去,但又没有因迎合大众而丧失史学写作的品质和品味的剧本?美国有两个奖项在历史学家圈中影响很大,一个是著名的普利策历史类奖,另一个就是历史悠久的Bancroft奖(班克劳夫特奖)。美国写作者中,有一种“公共历史学者”,英文称谓是“public historians”。他们受过严格和良好的专业学术训练,只不过他们面对的对象是大众和其他专业人士,讲的不是所谓的Popular History (大众史学),还是正经的、严肃的历史知识。这种作品,有着巨大的需要空间,因为一个健康的民族应该是一个有历史、有记忆的民族。我们不能让历史成为一片混乱的、错误百出的记忆。
现在,我们影视剧市场的问题也许不是戏说太多,而是正说太少。在我们的文化产品生产过程中,很多题材受限制太多。如果正面的、严肃的、反思批判历史的作品不能出现,那么出现在屏幕上的,只能是一些垃圾产品。四阿哥雍正同时出现在这么多电视剧中,却基本上都是正面的形象。它们深情演绎雍正皇帝的雄才大略、儿女情长,但为何没有一部电视剧敢于反思他钳制天下人思想的事实呢??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10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