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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痴改”乔木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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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痴改”乔木诗

 

   杨建民

 

 

【丰赡含蓄的七言律诗】

198271《人民日报》第二版,在显著位置刊出了胡乔木的四首诗作《有所思》。人们大都知道,胡乔木是党内的大“笔杆子”,这主要是对其擅长文章而言。这里发表的是诗歌,且不是自由体新诗,而是中国传统中要求极为严整的七言律诗,这自然引发了读者的兴趣:

 

七十孜孜何所求,秋深深未解悲秋。

不将白发看黄落,贪伴青春事绿游。

旧辙常惭输折槛,横流敢谢促行舟?

江山是处勾魂梦,弦急琴摧志亦酬。

少年投笔依长剑,书剑无成众志成。

帐里檄传云外信,心头光映案前灯。

红墙有幸亲风雨,青史何迟辨爱憎!

往事如烟更如火,一川星影听潮生。

几番霜雪几番霖,一寸春光一寸心。

得意晴空羡飞燕,钟情幽木觅鸣禽。

长风直扫十年醉,大道遥通五彩云。

烘日菜花香万里,人间何事媚黄金!

先烈旌旗光宇宙,征人岁月快驱驰。

朝朝桑垄葱葱叶,代代蚕山粲粲丝。

铺路许输头作石,攀天甘献骨为梯。

风波莫问蓬莱远,不尽愚公到有期。

  

据资料介绍,胡乔木在当年6月将诗稿寄给报社时曾附函说:这四首七律,是为自己70岁生日所作。这对解读这几首诗大有帮助。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此时回首往事,总是应该有许多感慨的。这样的感慨,对于饱读诗书之人,用语言凝炼,有较大包容量,既丰赡又含蓄的格律诗体来表达,是十分得当的选择。

胡乔木在写文章方面堪称“大手笔”,可写作诗词尤其是格律诗,却不十分自信。所以,这四首“七律”写成后,曾交给在中西文化方面有很深造诣的大学者钱钟书“指正”过。这里的“指正”本是一种富有弹性的说法,可钱钟书当时却“痴气”(杨绛曾说:“《围城》的作者,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钟书。”)大发。他放开手脚,将胡乔木送来的《有所思》下功夫“指正”了一番。

胡乔木平素全是给别人写稿、改文字,这次自己的诗作却被人改得七零八落,一下子为难起来。后来不得不请人从中回旋,才恢复了诗作的大部分原貌。这其中过程在今天看来,还是颇有些意趣和兴味的。

 

【胡乔木与钱钟书的交情】

胡乔木一生与文字打交道,当然是行家里手。他的诗词,先前是常常直接向毛泽东、郭沫若等政治大家和诗词行家请教的,眼界自然甚高。这次写出总结过往、抒发情怀的四首律诗,交给钱钟书“指正”,自然可以看出这位学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说起来,胡乔木与钱钟书的交往还颇有渊源。从远处说,两人谊属同学。进大学时,钱钟书高胡乔木一级。后来胡乔木曾对人说,在清华读书时,对老师辈最景仰陈寅恪,同学少年则最佩服钱钟书。但他们当时并没有什么接触,用杨绛的话说:“他(按:胡乔木)……和钟书虽是清华同学,同学没多久,也不相识,胡也许只听到钱钟书狂傲之名。”(《我们仨》)1949年后,钱钟书被吸纳进《毛泽东选集》的英译班子,胡乔木此时已是该翻译委员会的上层领导,虽没有直接接触,可相关消息却知道得更多。据杨绛回忆,在此期间,胡乔木曾有一次不点名地批评钱钟书“服装守旧”——当时社会上女士流行列宁装,男的多穿“中山制服”,可钱钟书仍一袭长袍。

另一件令胡乔木印象深刻的事,是在翻译《毛选》时,钱钟书指出了一处原文的错误。原文大意为“孙悟空钻进了‘庞然大物’牛魔王的肚子里去了”。钱钟书的闲杂书籍读得多,记忆力又好,一眼看出了其中有误:孙猴儿从未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意见提出,委员会主任徐永煐也不能定夺,只能请示上级领导胡乔木。为弄清这个问题,胡从全国调来多个版本的《西游记》查看。果然,孙悟空是变成小虫子被铁扇公主吞进了肚子里,铁扇公主也不能说是“庞然大物”。这样一来,毛泽东就得修改原文了。(后来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中这段文字改为:“若说:何以对付敌人的庞大机构呢?那就有孙行者对付铁扇公主为例。铁扇公主虽然是一个厉害的妖精,孙行者却化为一个小虫钻进铁扇公主的心脏里去把她战败了。”)通过这件事,钱钟书给胡乔木留下印象:此人挺“狂”的。

尽管如此,钱钟书的学识和才华,还是很得胡乔木赏识的,他对钱钟书的情况便分外关注。19745月至19772月间,钱钟书夫妇因与强邻难处,被迫搬进科学院学部的一间办公室生活。此间,钱钟书曾因哮喘发作进医院抢救,胡乔木获悉后,两次寄来治哮喘的药方。到了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元月,钱、杨夫妇忽然被叫去看房子,紧接着就搬进北京三里河南沙沟一套四间的寓所。谁分配的这所房子,当时并不知道。夫妇俩先以为是自己的工作部门“文学研究所”,后来该所所长何其芳到他们家参观,却表示十分羡慕,希望也能有这样一套房,才知道与文学研究所没有关系。钱钟书在家里想来想去,还是没个头绪,用杨绛的话是:“钟书擅‘格物致知’,但是他对新居‘格’来‘格’去,也不能‘格致’,技穷了。我们猜了几个人,又觉得不可能。‘住办公室’已住了两年半,是谁让我们搬进这所高级宿舍来的呢?”

197710月,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忽然”来到钱家,目的是想向钱钟书请教一个问题:马克思曾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他究竟是怎么说的?钱钟书立即搬出他刚修订完的《管锥编》手稿,翻到某册某页,指出答案。胡乔木见到这部手稿,大感兴趣,翻阅了一下后,见其中运用了多种外文,便说:这么多外文,不及早出版,将来谁能校对呀!钱钟书说:还没有誊清呢。胡乔木身居上层,知道新的科技手法,说可用“xerox”(影印)。这“xerox”为何意?钱钟书夫妇当时是“闻所未闻”。接着不久,《管锥编》的全部手稿在胡乔木的指示下,交由中华书局用繁体排版。这次胡乔木的走访,虽解决了《管锥编》出版的大问题,可对钱家住房安排一事却没有提及。后来胡乔木常乐意在工作之余到钱家坐坐,听钱钟书谈天说地。一次晚间来,见钱家的保姆床放在过道上,便问:房子够住吗?这话一出,钱、杨夫妇才知道自家房子是胡乔木所安排。杨绛的回答十分得体:始愿所不及。后来她在文章中说:这就算是向胡乔木道谢了!

1978年,钱钟书与许涤新、夏鼐、丁伟志组成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赴意大利,参加欧洲研究中国协会第26次会议。这是十年浩劫后,中国学者在欧洲论坛首次亮相。人员的组成,当然由时任院长的胡乔木“拍板”。大会上,钱钟书以流利的英语回顾了中国、意大利文化交流的历史,展望中国和欧洲文化交流的前景。发言中,钱钟书呼吁“China no longer keeps aloof from Europe”(大意为:中国从此不再远离欧洲),格外打动各国学者。讲演完毕,钱钟书在回答各国学者提问时,应答坦诚幽默,机智深刻,对欧洲各国文学典故、谚语等随手拈来,引得与会代表一片赞叹。法国《世界报》发表文章认为:“听着这位才气横溢,充满感情的人的讲话,人们有这样的感觉,在整个文化被剥夺的十年后,思想的世界又开始复苏了。”在场的历史学家丁伟志激动地说:“真正感受到,钱先生确实是中国文化的光荣。”“由衷地庆幸我们国家在大劫之后,居然还会保存下来这样出类拔萃的大学问家。正是有赖于此,在经历了十年浩劫的折磨之后,我们国家的‘思想的世界’才能够‘又开始复苏’。”

 

【钱、李同改乔木诗】

大约由于有这样的表现,胡乔木对钱钟书的学识和分量更为看重。所以,才有了他后来请钱钟书出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的举动。据一位当时与胡乔木一起写作文件的学者回忆:19825月的一天晚上,他(胡乔木)忽然告诉我“明天要去找钱钟书”,“我要请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给社科院撑撑场面,给社科院当个副院长”。这位学者后来写文章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笑眯眯的表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3年了,我从来只知道‘官能荣人’,现在才第一次看到了原来‘人也能荣官’。”(《我所知道的胡乔木》,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版)

那段时间中国社科院正在搞人事变动,文学研究所更换了所长,聘钱钟书为顾问。钱钟书“力辞得免”,回家特别高兴,对杨绛说:“无官一身轻,顾问虽小,也是个官。”可第二天社科院就有车来接。钱钟书得知后,急忙推托“没有时间”,胡乔木则开出宽松条件:一不要你坐班;二不要你画圈;三不要你开会……钱钟书还觉得文学研究所那边不好回应:“我昨天刚辞了文学所的顾问,人家会笑话我‘辞小就大’。”胡乔木说:我担保给你辟谣。这下,钱钟书无从推托了。

就在这前后的6月初,恰逢胡乔木70岁生日。回顾风雨平生,文人气颇浓的他写出了前面所引的这四首七律。钱钟书接到这四首请“指正”的诗时,大约心情高兴,又感觉胡乔木以老同学身份求教,便兴致大发。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和对旧体诗的要求,将几首诗大加修改,并加附评注。在交回涂改诗稿时,还附上一函表达自己的想法:

  

昨日奉尊命,不敢固辞,耽误大计。然终有鸡皮鹤发老妪忽作新嫁娘之愧。尊诗情挚意深,且有警句;惟意有未达,字有未稳。君于修辞最讲究,故即〔以〕君之道律君之作。原则是:尽可能遵守而利用旧诗格律;求能达尊意而仍涵蕴,用比兴,不浅露,不乖“风人”之旨;无闲字闲句(此点原作已做到,现只加以推敲)。原稿即由我宝藏,现呈上抄录稿,每句上附僭改,逐句说明。聊供参考,并求指正。贵事忙不劳复示。

专此即致敬礼!

 

由信函看来,钱钟书认为胡乔木诗作存在“意有未达,字有未稳”的问题,所以代为修改。从背后透露的意思看,胡乔木作品有出“格”(格律)的地方;有较直白不够“涵蕴”之处;有用“比兴”(诗词之基本手法)有限,韵味不足的问题……这样的看法,叫最讲究“修辞语法”的胡乔木如何接受?时任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所长,正与胡乔木一块儿在玉泉山起草文件的李慎之,目睹了胡乔木接到修改稿后的尴尬情态:“当时在玉泉山五号楼,我住的房间与他只隔着两个房间。6月上旬的一天,我看到他在走廊里往复徘徊,又屡屡在我的房门口停留,似有垂询之意,不免奇怪,便请他进屋。他拿出两张纸,上面写的就是后来在‘七一’发表的《有所思》。然而涂改批注很多,一望而知是钱钟书的笔迹。”

胡乔木似乎很为难。他一边让李慎之看诗的修改稿,一面说我作旧体诗总是没有把握,因此要请钟书给我看一看,改一改,不料他给我改得这么多,你看怎么办好?李慎之答:这是钱先生书生气发作了。还是我来给你办一点外交吧。李慎之对胡乔木心情的理解是:“四首《有所思》实际上是他70岁时的人生总结,是他的平生自序。”当然极为看重。从两人的生活道路看:一位(胡)是投身革命,历尽艰险,然后久赞枢机、管领意识形态,“几十年来基本上是烈火烹油的事业”;另一位(钱)是矢志学问,自甘寂寞,“始终视声名如敝屣,如果不是‘四人帮’倒台,著作印不出来、也不惜没世而不见称,可谓今之高士”。他认为两人之间的差别,钱钟书本来十分了然,“也不知为什么,那一次却似乎完全忘却了,就像改自己的诗那样,只顾一东二冬、平平仄仄,由兴改去”,由此便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诚心请你改诗,你也费心改了;我期期以为不可,但怎么好意思请你再改回去呢?

幸好李慎之对双方都熟悉了解,他接过了这个难题。他认为解开这疙瘩并不难,只需要向钱钟书略略提一下就可以了——钱钟书何等聪明,根本不用多说。过了两天,李慎之带着钱钟书修改胡乔木的诗稿,来到钱家说:乔木同志一生是个革命家,有他必须守定的信条,譬如“红墙有幸亲风雨,青史何迟辨爱憎!”“铺路许输头作石,攀天甘献骨为梯。”……这样的诗句,就是他的精魂所系,一个字也动不得的。在诗稿中,这些句子全被钱钟书以“出格(格律)”或“意有未达,字有未稳”的理由大加修改。从写作者的角度出发,李慎之以为,你(钱钟书)不能像编《宋诗选注》那样,嫌文天祥《正气歌》太道学气,便不管其名气多大,也不收入……言外之意钱钟书全明白了,他说道:“是我没有做到以意逆志而以辞害志了。”(此话典出《孟子》:“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随后,钱钟书与李慎之一起开始为胡乔木诗作恢复原貌。大致恢复后,两人仍对其中个别认为不妥的地方改了几个字,譬如第一首最后一句,原作“弦断琴亡志亦酬”,他们认为“断弦”旧多指丧妻,与作者原意不符,便改为:“弦急琴摧志亦酬”。这样一来,便自然多了。另外,第一首的颔联:“不将白发看黄落,贪伴青春事绿游。”以“黄落”与“绿游”对仗,钱、李认为“绿游”二字生硬不典雅,亦希望作者能作修改。这一稿带回去后,胡乔木大为高兴。他将几处按照自己想法又改了一下后,抄出一份,再寄钱钟书,并附函一封,对其中字句进行解说,可以看出胡乔木处事的认真、周全以及自信:

  

钟书同志:

拙作承多费时日,备予指点,铭感无已。虽因人之心情不同,抒情之方亦有异,但所示其中弱点,则为客观存在。故经反复琢磨,已改易数处。因重抄存览,聊为纪念。

对其中句子,胡乔木表达了自己的见解:

  

一川星影听潮生,仍存听字,此因星影潮头,本在内心,非可外观。又看潮则潮已至,影已乱,听则尚未逼近,尚有时空之距离也。(听潮声之主语固为作者,亦可解为星影本身,此为有意之模糊;看潮生则主语显然有易,句中增一间隔。——原信眉批)

这里所说为第二首诗的末句。看来,胡乔木仍坚持自己的写法。

  

幽木亦未从命,则因幽树禽声,所在皆有,幽谷往觅固难,且原典只云出于幽谷,固亦已迁于乔木矣。鸣禽活动多有一定之高度,深谷非其所宜。下接长风两句,因此首本言政治之春天,若仅限于自然界之描写,在个人的情感上反不真实。至将凋、不尽,原属好对,但前者过嫌衰飒,后者用代代,则含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之意,与下文愚公相应,似较不尽为长。(将凋之叶必少而近枯,亦难成不尽之丝——原信眉批)  

这是说第二首颔联、颈联的情况。看来,胡乔木确实并非以文士,而是以“志士”自命。所以自然认为诗作应当替“志”服务。有时哪怕从辞采看去差一点,可只要意思明白显豁,对“志”的表达没有歧义,就宁可若是。这当然与注意讲求辞采之美的诗人明显不同。

接到这封信及诗改稿,钱钟书感到自己的心绪应当向这位官员老同学说说。他立即回函一封,认可自己与胡乔木对待文字的区别。信的内容有味,句子别具特色,值得节录欣赏其表达:“……奉到来信,并最新改本,既感且喜。慎之口头向我解释了您的用意,我恍然大悟,僭改的好多不合适,现在读您来信,更明白了。我只能充个‘文士’,目光限于雕章琢句……”接下来引用英国诗人、诗论家蒲伯的话:“优秀的评论应该领会到作品中的智慧,体现出与作者一致的创作精神。”再引用中国古人之言:“孟子在《万章》里早把诗分为‘文’、‘辞’、‘志’三部分,近代西洋文论家也开始强调‘Sense’为‘intention’所决定,‘intention’就是孟子所谓‘志’,庄子所谓‘随’。我没有能‘逆’您的‘志’,于是,‘以辞害志’,那是我得请您海涵的。”

当然,对胡乔木的新改本,钱钟书仍有看法:“新改本都满意,只有‘风波莫问愚公老’一句,我还‘文字魔深’,觉得‘愚公’和‘风波’之间需要搭个桥梁,建议‘移山志在堪浮海’,包涵‘愚公’而使‘山’、‘海’呼应,比物此〔比〕志,请卓裁……”这一句,从发表稿看,仍没有顺应钱钟书的意见,可也在原诗句上作了修动:“风波莫问蓬莱远,不尽愚公到有期。”

据李慎之的回忆文章,他与钱钟书共同认为不妥的“贪伴青春事绿游”中“绿游”二字,胡乔木坚持要用。他谈的是与毛泽东论文改诗时的领悟:遣词造句,一定要有新意,“惟陈言之务去”,所以还是觉得“绿游”二字好。今天看来,胡乔木大约着眼于这个词“别致”、“尖新”吧?

  

【结  语】

也许由于胡乔木所作有如此逾于常规的内容和词句,这几首诗中便有读者难以晓彻的地方。后来邓颖超见到胡乔木,谈及这四首诗,虽认为写得不错,可也说其中有不易看懂之处。725,胡乔木在给邓颖超的一封信中将此四首诗一句句疏解了一遍。

尽管有这次删改诗作的经历,却并不影响胡乔木对钱钟书的态度。大约是文人心底的相通,他与钱钟书和杨绛,成了相熟的好友。对杨绛的文字,胡乔木同样赏识和关心。他不仅称赞杨绛文笔优美,还说自己是杨绛的忠实读者;认为读杨绛的作品是一种享受,甚至愿做她任何一部新作的“第一读者”。“文革”后杨绛第一本有影响的小册子《干校六记》,就是在胡乔木的关心下才得以在内地出版的;后来杨绛应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之邀,写出了回忆父亲杨荫杭及姑母杨荫榆两篇文章,题目直写“一份材料”。胡乔木读后立即打电话给杨绛:“这样情文并茂的文章,怎么称作资料?”他还自作主张,改其中一篇题目为《回忆我的父亲》,交刊物发表。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完稿后,并未马上发表,因为钱钟书怕人说:以妻写夫,有吹捧之嫌。也是胡乔木读到稿子后,称赞之余问为什么不发表?这样,钱钟书才同意发出。杨绛的长篇小说《洗澡》写出后,胡乔木很欣赏。他曾先后三次与杨绛谈及此作品,说:“你写的几对夫妻身份都很合适。你是简·奥斯丁派,不是哈代派。”看来,胡乔木的外国文学学养也很深厚。

当然,胡乔木与钱钟书后来在诗词方面的交往,仍然很多。1988年,胡乔木把自己一生所作诗词汇总出版。尽管认识那么多重要的政治领导人物,可书名题签他却请了学者钱钟书。这幅题字,似不如钱钟书平日的书迹流利潇洒,写得较为工稳,用笔也略粗重,显出作者在题签者心中的分量。再后来,胡乔木偶尔写诗,仍请钱钟书“指教”。19891月,胡乔木写出了一首歌行《乐山大佛歌》。钱钟书夫妇看了,还请胡乔木以毛笔抄给他们。随即胡还将当年10月所作一首《天安门》诗,寄给钱、杨夫妇。附信抬头用“学长”:“日前得白话诗一首,意殊平直,仍是一韵到底,并以草稿奉上,乞予指点。”

19918月,胡乔木抱病为《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一书写下题记。钱钟书读到后,赞叹道:“思维缜密,词章考究。”19921月,钱钟书大约知道了胡乔木患病,他寄上自己的《管锥编》增订内容的第5册和一盒西洋参,表示心意。胡乔木勉力回信,在简单谈了一下自己的病后,随即对钱钟书之作大加赞赏:“终日无事,奉读新著,虽囫囵吞枣,意趣略可窥其一二。足下常自言衰朽,此书所表现的创作力、思维力、记忆力、想象力犹足震惊当世和后代,实可引为晚年之一大骄傲也。”不知道这是否为两位老“同学少年”的最后通信。几个月后,胡乔木辞世。他遗愿骨灰播撒在延安土地,这实在是通达之举。可惜友人如钱钟书夫妇等,却无从致意,只是在心中寄达哀思了。

《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文革’前,胡乔木对钱钟书比较冷漠,而‘文革’后却十分亲厚,关心照顾,先后判若两人。钱钟书也不明白什么缘故。他猜想,一个人经过‘文化大革命’,受了委屈,吃了苦头,会心胸宽厚。”由此,我们也可看出,人,哪怕身居高位如胡乔木者,同样有正常人所说的精神多个层面的需要。杨绛曾这样认识胡乔木乐于到自己家的心态:“我觉得他(按:胡乔木)到我家来,是放下政治思想而休息一会儿。他是给自己放放假,所以非常愉快。他曾叫他女儿跟来照相。我这里留着一张他痴笑的照片,不记得钟书说了什么话,他笑得那么乐。”(《我们仨》)由钱钟书与胡乔木两人的交往过程看,可以见出人因为学养、地位等因素,有时会产生某种不由自主的错位。钱钟书“痴”改胡乔木诗作,可以算是著例。可反过来观照胡乔木,可看出其深心处对知识与智慧之士的相当敬重,或者可以说是向往。这从他自己一直十分严谨地对待文字,(笔者八十年代初期读大学时,一位现代汉语老师讲,胡乔木的文章,是极少能挑出语法毛病的。这给了当时并不大知晓的笔者以极深刻印象。)常常抽暇作诗填词,并请教如钱钟书这样的行家里手可以看出。李慎之先生在文章中表达了这样一个看法:“我当时已是社会科学院的工作人员,我自信深知乔木同志内心的一个秘密。他虽然身居高位,‘文革’以前已经因为是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而成了‘党和国家的领导人’,然而他心中最珍视的职位恰恰是世人不甚尊崇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他曾亲口对我讲过,‘社会科学院永远是我的恋爱对象’。”这对解读胡乔木是有帮助的。

认识人,认识一个人的多个精神层面,才会更深入理解人,甚至理解自己——虽然钱钟书大改胡乔木诗作,在今天看来只是一段有趣的逸事。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3,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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