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唐诗“少小离家”的不同解读
□ 沈良桂
1957年3月25日,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全国人大委员长的刘少奇,乘专列来到湖南省株洲市视察三三一厂,陪同的有李先念等中央有关部委的领导人,还有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视察中,刘少奇同志参观车间后步行到生活区,看职工宿舍,看厂长住房,并在厂里住下来,听取厂领导的汇报以及湖南省委与株洲市委的汇报和请示。他的专列就停靠在附近的铁路上,时间长达三天。
三三一厂是个大型航空企业。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于1954年8月试制成功我国第一台航空发动机,它是飞机的心脏。要知道解放前,被农民称为“洋马儿”的自行车也难以造出来,现在居然能造飞机了,这是何等的跨越!10月25日,毛泽东主席专门致信嘉勉,信中说:“这在建立我国的飞机制造和增强国际力量上都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20世纪50年代制造飞机的企业意味着是当时的高精尖,中央首长频频前来参观考察,仅担任过中央政治局常委以上者,先后就有刘少奇、朱德、陈云、邓小平、叶剑英、李先念、胡耀邦;十大元帅中,有六位接踵而至。但视察最早、停留最长、指示最多、影响最大的是刘少奇。
笔者当时在厂部工作,听厂长们说,少奇同志对工厂的“自建公助”最感兴趣,要郭固邦厂长进行详细的汇报。同时也有批评,说“厂长宿舍里的沙发太多了”。还指示,对干部的生活作风要管教好,对乱搞男女关系者要加重处分,不能重用等。所谓“自建公助”就是职工自己建房,厂里给予一定资助。当时员工大多数是单身,住集体宿舍,随着年岁的增长,不少人要结婚生子了,妻儿在老家,没有住房,只能长期住单身宿舍。住房问题成了工厂突出的矛盾,如果都等公家建房分配,那将轮到猴年马月?于是有人便节衣缩食、因陋就简地自建住房。厂领导由此得到启发,认为这是一条新路子,应该加以提倡,工厂可给予适当补助,并拟订了一个“自建公助”的办法。
少奇同志听了郭厂长的汇报,甚为赞赏,认为这个经验有普遍意义,要求厂里认真总结,写成报告送给他。当时他还引用了两首唐诗:一首是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另一首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少奇同志说,两首七言,一个“儿童相见不相识”,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说明古人在外地做官或久客他乡,也多是单身独处,并不都带老婆孩子。
三三一厂遵嘱将“自建公助”的报告送到北京,刘少奇审阅后,即批送《人民日报》,该报以头版头条刊出,向全国推广。然而自此以后,由于极左路线导致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吃紧,几十年不涨工资,“自建”与“公助”都因失去经济基础而烟消云散。
“文革”中,三三一厂揭批刘少奇的株洲之行,主要罪行就是积极推广受到毛主席批评的“自建公助”。但毛主席是怎样批评的,谁也说不清。近日翻阅《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看到一篇《致刘少奇》,始知当年批评的原委。全信如下:
少奇同志:
前读笔记小说或别的诗话,有说贺知章事者。今日偶翻《全唐诗话》,说贺事较详,可供一阅。他从长安辞归会稽(绍兴),年已八十六岁,可能妻已早死。其子被命为会稽司马,也可能六七十了。“儿童相见不相识”,此儿童我认为不是他自己的儿女,而是他的孙儿女或曾孙儿女,或第四代儿女,也当有别户人家的小孩子。贺知章在长安做了数十年太子宾客等官,同明皇有君臣而兼友好之遇。他曾推荐李白于明皇,可见彼此惬洽。在长安几十年,不会没有眷属。这是我的看法。他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变成独处,也未可知。他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屏弃眷属。但一个九十多岁像齐白石这样高年的人,没有亲属共处,是不可想象的。他是诗人,又是书家(他的草书《诗经》,至今犹存)。他是一个胸襟洒脱的人,不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人物。唐朝未闻官吏禁带眷属事,整个历史也未闻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离家”一诗便作为断言古代官吏禁带眷属的充分证明。自从听了那次你谈到此事以后,总觉不甚妥当。请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对的,我的想法不对。睡不着觉,偶触及此事,故写了这些,以供参考。
毛泽东
一九五八年二月十日上午十时
复寻《唐书?文苑?贺知章传》(《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亦无不带家属之记载。近年文学选本注家,有说“儿童”是贺知章儿女者,纯是臆测,毫无确据。贺知章,浙江萧山人,《回乡偶书》是他晚年回归故里时所作。由于生动自然地反映了久客回乡老人的感遇而脍炙人口。关于“儿童”与贺的关系问题,历代注家之间早有分歧。刘少奇把“儿童”视为贺的儿女,这在唐诗选注中是主流说法。把此诗解释为贺知章为官未带家眷,则是刘少奇的见解,也不失为一家之言。毛泽东则自成一家,他的考证理由充分,很有说服力。古代的回乡诗中,也有“邻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样的诗句。
如何理解一句古诗,实在是小事一桩,毛泽东却如此认真地考据论证,这与他的性格有关。毛泽东自己说“我中了书毒”,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或者说两大特征:
一是读史成癖。浩浩3300多卷的《二十四史》,即使专业史学家也未必能一一读完,而党务国务大任在肩的毛泽东居然通读了一遍。另一鸿篇巨制、300卷300万字的《资治通鉴》,只因它“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毛泽东对身边工作的孟锦云说,他先后读了17遍。
二是引古成癖。毛泽东无论说话、作报告、写文章、写书信,总要引经据典,且信手拈来,几乎是不引不讲演,不引不撰文。而且,还往往把引古作为开展斗争、克敌制胜的独特武器。例如,在1958年1月南宁会议上,为批判“反冒进”,他引用战国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说:“登徒子娶了一个丑媳妇,但是登徒子始终对她忠贞不二,他是模范地遵守‘婚姻法’的,宋玉却说他好色。宋玉用的就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方法。”再如,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为批判彭德怀,毛泽东批文《关于枚乘七发》,并将《七发》作为大会文件印发。刘少奇1957年南巡回到北京,向毛泽东汇报工作时谈到引用贺知章《回乡偶书》,这在引古成癖的毛泽东看来,的确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
毛泽东如此郑重其事地致信刘少奇,有两点难以理解:
其一,刘少奇是政治家,他到三三一厂是去指导工作而不是作文史考察。当时引用两首唐诗,仅仅是为缓解住房矛盾提供例证罢了,即使不当亦无大碍,毛泽东何以如此看重,以至“睡不着觉”?
其二,时值1958年初,在一反再反周恩来(包括刘少奇)的“反冒进”之后,毛泽东亲自走到第一线直接组织指挥全国全面“大跃进”运动,正是日理万机之时,怎么会有闲心、闲暇去考证一个文人、一句古诗?
历史总是迷雾重重,这样的疑问,恐怕只有进一步考证才能解出答案。在此,笔者也欢迎各方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