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中的『泼皮』
文 | 李国文
泼皮是商品经济的副产品
泼皮,比流氓要狠,比无赖要凶。不少国人了解这个群体,都是从《水浒传》开始的。
以宋朝为背景的《水浒传》,堪称一部“泼皮教科书”。从小说而知,泼皮是一项古老的“职业”,而且,我们还知道泼皮是在宋代突然兴起和泛滥开来的。因为在中国社会发展史上,宋代出现了最早的资本因素,作为“资本”运作中黑暗的一面,相当于爪牙的泼皮也就应运而生。
《水浒传》第六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后,再难在寺院里待下去,智真长老就把他介绍到开封府的大相国寺去。开封乃大宋王朝的首善之区,人口超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城市。大相国寺不但是皇家常去礼佛的庙宇,也是繁华的商业文化中心,不像五台山,峰高岭陡,地广人稀,连个“派出所”也未尝安设,酒劲上来后的鲁智深,可谓“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谁也奈何不得。若是打发到都城相国寺,这厮胆敢寻是惹非的话,天子脚下,不怕没人管他。这想法当然不错,可大相国寺的主持智清禅师却不这么认为——当着众人埋怨这位师兄好没分晓,你送来这块烫手山芋,我能留他在市中心的大庙里惹祸吗?恰巧大相国寺在酸枣门外有块菜园子,属于寺院的三产之列,原来管事的和尚不想在那个“城乡结合部”待了,正好鲁智深没处安排,主持便派他到那儿掌管蔬菜种植。
当时的开封很发达,即使属于郊区的酸枣门外,也是人烟稠密之地。只要有人口,就有交易买卖,只要有商业活动,就有“食人者”和“被人食者”。于是,在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外,出现了新的“食人一族”——人见人恨的泼皮。如此,“一个叫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青草蛇李四”的泼皮,出现在菜园子附近,竟成街区一霸。不过,这两位是档次较低,形不成什么气候的泼皮,冲其绰号,一为鼠,一为蛇,就注定了其猥琐卑劣的实质。
其实读《水浒传》,我们懂得,真正的泼皮,那气势要比他们地道得多。何谓气势?一曰本事不大,装出来特有本事;二曰勇气有限,装出来特有勇气;三曰横鼻子竖眼,装出来特别不好惹的样子。此辈通常游手好闲,横行乡曲,逞雄一方。不是为非作歹,寻衅闹事,就是打砸抢拿,坐地分赃。不过,若碰到比他胆量大、敢下手、更歹毒的对手,估计不交手还罢,一交手不死即伤,遂光棍不吃眼前亏,可以变得比孙子还孙子,比孬种还孬种。
宋代泼皮之发达,与当时商业之繁荣,经济之成熟,城市之拓展,市井之发达,有着莫大的关系。在中国历史上,大宋王朝是一个相当畸形的朝代:它外表富有,却内里孱弱;它曾经不可一世,却又总是不经一战即一败涂地;它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和文化,无与伦比的文学和艺术,但也是程朱理学吃人礼教的滥觞所在。由于市场经济发达,资本运营顺利,商品周转频密,利润空间加大,整个社会财富的规模要比春种夏播,秋收冬藏的农业经济不知扩大多少倍。于是,其一,这个社会出现了资本,其二,这个资本需要市场,其三,这个市场一定要不断开拓空间,求得更大回报,其四,那些养尊处优的不劳而获者,要继续剪羊毛,发洋财,那些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者,要继续喝羊汤,啃骨头,才会联起手来打天下。
春秋战国后,由汉至唐,中国人不再以游牧为生,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切仰仗如鸡刨食“捯一口,吃一口”的农业经济。如无天灾,差可温饱;若遇灾荒,就得饿饭。因此,在这个农耕为主的社会环境里,一无生存空间,二无勒索对象的泼皮,也就无立足之地。故在唐代文学作品中,几乎看不到“泼皮”这个名词。例如唐人白行简的《李娃传》,那位荥阳公子落魄后,即便沦落到成为职业哭丧者,也不敢到平康里姐姐们所居之地当一名吃白食者,或当一名“打秋风者”(即以各种名义向他人索取财物的人——编者注)。按他资深嫖客的本钱,完全可以这等面目出现,可他“泼皮”不起来,只能可怜巴巴地以乞食讨饭为生。所以说,泼皮是城市商品经济的副产品,只是由于城市商业运作的能量远超过政府的行政能力,遂留下这些无法无天者的活动空间。
《水浒传》里那些梁山英雄,大多习惯白吃白拿,也就不以为奇;即使原来的正经人,如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玉麒麟卢俊义大官人,也觉得要在江湖上混下去,不扯下脸皮就无法生存。于是,林冲火并王伦,卢俊义挑战晁盖,好人变坏,坏人更坏。在士农工商阶层以外,不轨之徒,宵小之辈,匹夫之流,无赖之类,像寄生虫游走于“三不管”地界,以骚扰、胁迫、敲诈、勒索等手段霸行欺市,贪赃枉法,吃拿拐骗,行凶杀人。而打州劫县,对抗官府,占山为王,扰乱一方者,则更不可一世了。
“强梁型”泼皮与“无赖型”泼皮
宋朝的泼皮分两种,一种是强梁型的,一种是无赖型的,“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等属于后者。“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材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他们害怕新来的和尚,不知深浅,砸了他们借以谋生的饭辙,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决定趁着给他祝贺上任,恭贺履新的机会,将他扳倒在菜园的粪池里,教训他一顿。
可鲁智深是谁?早看透他们的把戏,说白了,这位大爷可不是凡夫俗子,乃是披着和尚直裰的头一等泼皮。还未让他们得手,就飞起一脚,只听得扑通两声,说时迟,那时快,先将为首者踢进了粪窖。一脚出去,两人掉粪窖,这扫堂腿,可见功夫了得。这两个自以为是的三等泼皮,没想到落得这般结果……接下来,“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什么鸟人,来这里戏弄洒家?’”从这番拷问中,我们也就长了一点对泼皮的认识:
所谓无赖型的泼皮,其一,等于“鸟人”,“鸟”即“屌”,下作坯子。其二,多为不成材的破落户。其三,基本上没什么真本事、真功夫,且心眼儿比较肮脏。其四,你要治得了他,他就俯伏在地,如若制服不了他,他就要消遣你、收拾你,使你日夜不宁。
而强梁型泼皮,又不同些,无论站直还是躺倒,起码有个汉子形象。某种意义上,具有亚里士多德《悲剧论》中所说的“英雄宁自毁也不龌龊而死”的壮烈情怀。他敢为他的“光荣”牺牲,绝不惜命,因为他只能赢,不能输,连打个平手也不行。赢得输不得,是泼皮奉行不渝的宗旨——赢,他是爷;输,他是孙子。一旦成孙,他也就完蛋了。
当小市民成为城市的主角,市侩主义、侏儒哲学,以及台湾柏杨先生所说的“酱缸文化”,便不可避免达到极致,无论怎样神圣高尚的原则,怎样高贵优秀的精神,都一律在铜臭中庸俗化、低俗化。那种有古典色彩的泼皮,遂不多见了,而如“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这类无赖型泼皮渐成主流。因此,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阿Q和小D,还有王胡,可能会扭打在一起,但绝演出不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那样的血腥场面。
花和尚所以在五台山落发为僧,所以被打发看菜园子,缘由却是因为这场火并。话说渭州城里,状元桥下,那个肉铺掌柜郑屠,也是一个强梁型泼皮。既然敢自称镇关西,自是霸男占女,为非作歹的地头蛇。
而鲁达拳打镇关西时,“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由此,我们听得出来话外之音,鲁智深之所以要收拾郑屠,并非完全是为了金翠莲,起因虽是这位外乡女子受了欺侮,遂路见不平,扶难济厄;但更深层次的,却是这两个泼皮之间,一为坐地的屠户,一为外来的提辖,在同一势力范围内,确立高低地位的冲突。在鲁智深看来,称得上“镇关西者”只能是他,而非郑屠。
地盘,很重要。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人类与兽类分道扬镳不知多少年,但人类的文明进化程度,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兽类的禀性。譬如这个“地盘意识”,至今还在某些人的灵魂深处盘亘着。
弱肉强食:泼皮的铁血法则
同理,“地盘”也是杨志卖刀为何惹了麻烦的原因。
本来,杨志是在僻静一带的马行街兜售那把祖传宝刀的,人要落到变卖祖产的地步,总是脸上无光的事。“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就出了事。因为,他进入了泼皮牛二的地盘。
我们都深有体会,就以所谓的文坛为例,那也决不是个免费开放,谁都可以进去玩耍的大众乐园。实际上,任何一个试图涉足文学圈者,如果你有雄心壮志,想大展宏图,第一件事就是要拜码头,第二件事,尤其要拜对码头。想当年,文坛那几尊菩萨,那几位老爷,拜谁不拜谁,学问大着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盘意识”是万万不可疏忽的。
杨志丢失了花石纲,丢掉差使,心中好不郁闷,这是他相信体制的结果,孰知体制只是保护权力的,主流从来听从强者,一个没落分子,从来不在体制和主流的关心范围之中。傻乎乎的杨志认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卖一把自家的刀,还要跟谁打招呼,备个案吗?错了,就在他吆喝时,麻烦来了。只见“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
《水浒传》给牛二的出场秀,很具点睛作用。“眉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接着介绍:“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如今,像这位“没毛大虫牛二”式的古典泼皮,可谓凤毛麟角。你不能不钦佩他,他上无后台,下无徒众,旁无帮衬,单枪匹马,似乎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人物。凭其凶狠,官府办不得他,凭其撒泼,街坊惹不起他,至少在天汉州桥这一块,他无人敢惹。
换个别人碰上牛二,恐怕只好认输,这刀就落到泼皮手中了。但杨志不怕这个死搅蛮缠的泼皮,见他没完没了的寻衅,正好刀掣在手中,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恐怕是没得办法时,对付泼皮最用得着的办法了。
强梁型泼皮,通常都是以赌命为其最后手段。一个比你弱的泼皮,他不认输他就得死;一个比你强的泼皮,你不认输你就得死,这就是泼皮的铁血法则。杨志敢当着街坊邻舍要了牛二的命,其实,他也本着泼皮的这条金科玉律行事。
这就是宋朝的泼皮。现如今,在资本主义的竞争机制下,不要说流氓、混混、青皮、光棍必须成帮成伙,方能横行霸道,就连西西里岛的黑帮教父,也得操控一个严密的黑社会家族组织,以铁血的暗杀手段,才能左右政局,掌控财富。泼皮集团化、联盟化,已是世界性的趋势。当年的日、德、意轴心国发动世界大战,眼下的某些大国也要当国际宪兵,说到底,因为有实力,有野心。其实,它们的手段,看谁不听话,就敲打敲打他,与牛二在天汉州桥一站的德行,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要是论资排辈的话,这类大国应该向这位没毛大虫牛二磕头认祖。
(作者系“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国作协专业作家、本刊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