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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焘:一个“‘左’得发狂”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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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国焘:一个“‘左’得发狂”的人物

 

  

 

“文革”中流行的血统论、唯成分论和打击知识分子之类的极左成分,其实早在左倾教条主义统治下的苏区就已有过,但知之者不多。要想真正了解“文革”,就不能不寻找一下它的历史根源。

这里只谈一个人物,看看他在苏区是怎样搞血统论、唯成分论的,怎样仇视和杀戮知识分子的,怎样冤杀了大批红军将士的。张闻天曾评论此人“‘左’得发狂,右得可耻”——此人就是张国焘。

 

“肃反”中的血统论、唯成分论与冤杀知识分子

 

上世纪30年代的几大苏区,由于王明路线的横行,都发生过极左倾向,特别是“肃反”扩大化,“左”的问题尤为严重。张国焘是鄂豫皖和川陕两大苏区的最高领导人,他搞的“肃反”扩大化,冤杀了大批无辜的红军将士和群众,杀人之多,至今无法统计出准确数字。

在被冤杀的无辜者中,有大量的知识分子。毛泽民曾在一份向共产国际告状的材料中,力陈张国焘滥杀的罪恶,说张国焘“处决了那里的几乎所有知识分子”。(毛泽民《党内某些重要文件的读后感》,现存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史档案馆)在搞“肃反”扩大化的几大苏区中,赣西南的李韶九、湘鄂西的夏曦、闽西的林一株、赣东北的曾洪易、陕北的戴季英,都冤杀过许多忠勇、无辜的将士,但在大批冤杀知识分子这一点上,他们都难以比肩张国焘——张可谓“苏区知识分子的灾星”。

搞血统论、唯成分论,视知识分子为异类,原本是当时共产国际某些人的歪论和做法。他们认为,只有工人成分最可靠,“中间势力最危险”,中共“领导机关必须工人化”。于是,“大字不识几个,连文件也看不了”的码头工人向忠发,便被共产国际安排做了中共中央总书记。但此人后来成了叛徒。

张国焘当过驻共产国际代表,对共产国际这一套既熟悉又极感兴趣,执行起来像打了吗啡一样兴奋。他在《给中央政治局的报告》中提出:凡是知识分子,凡是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政治上都是不可靠的。这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即使参加了革命,参加了红军,入了党,甚至在党政军内担任了领导职务,也不可靠。在张国焘眼里,知识分子都有“反革命”嫌疑,地富子弟更是天生的“反革命”,可靠的只有工农分子。

张国焘搞“肃反”时,将这种血统论、唯成分论发展到了极端,对知识分子打击的严重程度,也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据徐向前等老同志回忆,“肃反”的对象主要有三种人:一是从白军中过来的,不论是起义、投诚还是被俘的,不论表现如何,一律严审;二是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不论表现如何,一律严审;三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凡是读过几天书的,上过私塾的,一律严审。对这些审查对象,或关押,或清洗,或杀掉。张国焘还将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列为重点审查对象,除了审查本人,还要查祖宗三代。有的保卫干部还以识字多少、手上有无老茧、皮肤黑白来判断好人坏人,谁要是戴眼镜,口袋里别着钢笔,便极易被怀疑为坏人。(徐向前《历史的回顾》,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若干老同志回忆录)

 

张国焘的荒唐发明:“减三加三”“四个必然”

 

张国焘歧视和打击知识分子,有两个荒唐的发明,笔者把它简称为“减三加三”和“四个必然”。

张国焘曾公开宣布:“工农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党可以原谅三分,倘是知识分子犯了错误,就要加重三分,这是很正当的办法。”(《张国焘在分局第一次扩大会议上的总结》,见盛仁学编《张国焘问题研究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这就是张国焘的“减三加三”,是对知识分子出身的红军将士的公然歧视,也是张国焘拉拢工农干部、打击知识分子干部的一个法宝。与这“一打一拉”相联系,张国焘还信口胡编列宁的指示,说列宁讲过要“两个工农分子监视一个知识分子”。(莫文骅《许世友在延安受审真相》)这无疑是在制造工农分子和知识分子的对立。(张国焘还胡编过马克思的话,说马克思讲过,“无风不起浪”。)

“四个必然”是什么呢?即“知识分子必然出身富农地主,富农地主必然是国民党,国民党必然是反革命,反革命必然要杀”。(成仿吾《记叛徒张国焘》,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这是张国焘为杀害知识分子和出身不好的将士提出的歪理。如此荒谬的逻辑,在张国焘的威势下却畅行无阻。

黎时中是红四方面军的一员战将,参加红军前曾在四川宣汉县政府当过学监,张国焘便据此认为黎是反革命。黎时中质问捕人者“证据何在”,回答是:“你混进红军前当过国民党政府的学监,是宣汉有名的臭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哪个不是地主富农的崽子?地富哪个不是反革命?反革命就必须杀掉,所以你这个知识分子就应该杀掉!”结果黎就被杀掉了。(何福圣口述、罗学蓬撰文《贴身侍卫的回忆:红黑黄白张国焘》)

张国焘的这两个发明,既是歪理邪说又是政策行动,就像两把刀子,使鄂豫皖和川陕苏区不知多少革命知识分子饱受打击,人头落地。

张国焘杀知识分子,先从大知识分子杀起。谁上过大学,谁留过洋,是要先杀掉的,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尔后,再杀学历低的小知识分子和只上过一点私塾的土知识分子。有两个典型例子,可以看出张国焘对知识分子、读书人的戒心和杀心。

一是四方面军总部参谋徐深吉差点被杀。一次,张国焘跟几位参谋闲聊,谈到农民推磨的力学原理。徐深吉插了一句话,提到牛顿定律。张国焘马上瞪圆了眼睛说:“啊,徐深吉,你了不起啊,你很有知识,大知识分子呐,居然知道牛顿。”徐深吉见他说自己是大知识分子,吓坏了,好几天睡不好觉。后来因陈昌浩说情,才免遭厄运。

二是团长秦基伟差点被杀。一次,秦基伟到参谋处领东西打了个领条,字写得还可以,被张国焘看见了,他顿生疑窦:“我看秦基伟能说会道,还能给参谋处写领条,像个知识分子。”于是,便找秦基伟谈话考察,谈话后撤了秦的团长职务,调到总部参谋处当普通参谋。多年后,秦基伟与徐深吉谈到了这件事,说:“我才读了一年私塾,算什么知识分子呀?退一步说,就算是知识分子,那该重用呀,怎么反而撤职呢?”看来秦基伟只按常理想问题,完全不了解张国焘的心思。徐深吉在总部工作,是了解张国焘的,他对秦基伟说:“其实那时候知识分子与反革命差不多就是同义词”,“你没被砍掉脑袋算是天大的造化!”(楚春秋《秦基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这两个例子看得人心惊胆颤。知道牛顿竟然是罪过,会打领条也是罪过,总之,有点知识就是罪过,就有反革命嫌疑——这就是张国焘的逻辑。

还有一个例子。红三十三军军长王维舟曾与张国焘在列宁召集的“东方和平会议”上见过面,按说很可靠了,但张国焘并不放心。王维舟回忆说,张国焘“怀疑我是知识分子”,在川陕苏区时,他不采纳我提的许多建议,他搞“肃反”时我险些遭他毒手。(王维舟《川东游击战争时期》,见《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

张国焘杀知识分子,是与他存心剪除异己结合在一起的。许继慎、周维炯、旷继勋、曾中生等许多有知识、有卓见、有功勋的高级将领和干部,都因为张国焘认为不听话,视为异己而杀掉了。胡底是“龙潭三杰”之一,因反对张国焘搞分裂,当众责骂张“是军阀、法西斯”而被杀害;廖承志因反对张国焘的“肃反”也差点被杀掉。

 

排斥知识分子与滥用工农干部

 

张国焘搞唯成分论,是两头走极端:一端是排斥知识分子,一端是病态地滥用工农分子。

例如,张国焘仿效码头工人向忠发被安排为总书记,也弄了个抬过滑竿的青年熊国柄当川陕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在川陕苏维埃政府内,张国焘撤掉了知识分子干部杨克明(曾任三十三军政委)的内务委员会主席职务,换上一个不识字的妇女张廷富;撤掉了知识分子干部张逸民(曾任旅参谋长)的文化委员会主席职务,换上一个做儿童团工作的16岁的向思爵;撤掉了政府副主席罗海青,换上了一个文盲司务长祝义亭;撤掉了监察委员会主席余典章,换上了一个文盲赵健章。此外,张国焘提拔的省土地委员会、粮食委员会、裁判委员会的主席,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少华《张国焘的这一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工农无疑是革命的基本力量,但如此病态地将大批工农干部、文盲干部抬上高位,换掉有经验的老革命,对革命事业是有利还是有害呢?徐向前曾谈到当上川陕省苏维埃政府主席的熊国柄:他“人倒老实,但能力太差,形同虚设,实际上是秘书长黄超当家”。(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在军队方面,张国焘的唯成分论搞得更厉害,致使四方面军中的知识分子少而又少,工农分子几乎占了四方面军的全部。徐向前曾统计过,四方面军除总部保留了张国焘、陈昌浩、曾中生(后被杀)、傅钟、李特、黄超、余笃山、朱光、张琴秋(陈昌浩原夫人)等屈指可数的知识分子外,军级以下干部几乎是清一色的工农分子。

张国焘在军中不仅排斥已有的知识分子,还特别防备工农分子转化为新知识分子。他不愿让工农分子识字、学文化,提出“不识字的兵就是好兵”的荒谬口号。这无疑是在搞“愚军政策”。以致在四方面军中形成一种普遍心理:既轻视学文化,觉得没文化也可以打胜仗;又怕学文化,怕一有知识会沾上知识分子嫌疑而被清洗、杀害。结果在三大主力红军中,四方面军中文盲最多,一些师团级干部竟不识几个字,连作战命令也不会写。这给四方面军军政素质的提高造成了严重障碍。

张国焘这样做,除因政治上极左外,还有个人目的:他想在军中建立个人的军阀式统治,他想学曾国藩,把部队搞成只服从他一个人的“张家军”。

知识分子是对他实现这一目的最不利的一群人。张国焘知道,知识分子有头脑,会独立思考,不易摆布;而工农分子思考力较弱,易盲从,好摆布。所以,他便把知识分子弄得越少越好,使工农分子离文化越远越好。曾在鄂豫皖苏区与张国焘共过事的成仿吾深知张国焘的心机,曾评论说:“因为这些知识分子干部有文化,有能力,有斗争经历和经验,不易为张国焘蒙蔽和支配。”(成仿吾《记叛徒张国焘》,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

按说,张国焘本人也是知识分子,还是名校北京大学的学生,他的家庭更是世代诗书之家,但他为什么对知识分子这么仇视和冷酷呢?知识分子不好摆布当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恐怕还因为他是共产国际和王明路线的坚定追随者。在阶级分析问题上,他又是个极端主义者。此外,张国焘性格偏狭、顽固、乖张、跋扈、冷酷、睚眦必报,也是原因之一。

 

滥杀造成了“红军与群众的恶劣关系”

 

在革命队伍内部,张国焘对待知识分子是排斥和敌视,对社会上的知识分子就更是敌视和妄加杀戮。

据研究者统计,川陕根据地在张国焘领导的“肃反”中被杀掉的干部群众达两万人。(温贤美《川陕革命根据地研究综述》,载《川陕革命根据地论丛》,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其中有大量知识分子,包括很多小知识分子。赵晓铃《1933年四川兵灾》一文,记录了在张国焘极左路线的影响下,某些红军士兵杀戮通江、南江、巴中、宣汉等地知识分子的惨况。如记:“有何熙周者……曾任匪部宣传员,后以智识分子,亦被杀。”智识即知识。又记:富家子弟易长生,“在高小读书,匪二次入通江时,将长生拉到平溪坪,认为智识后裔,富家子弟,例应处死……匪等称智识之人心有七窍,富人肚内有油……”又记:宣汉“学校操场内,发现深坑一所,内有女尸百具,皆着女学生服”。

这些记录都是当时的新闻报道,所用“匪”字是当时对红军的惯称、诬称。但所记史事是真实的。半个世纪后,四川大学历史系师生到川北收集革命史料,一些老人还提起当年的血腥事件,与当时的报道大致相符。其实,这也是可以想见的:张国焘对自己属下的革命知识分子尚且冷酷无情,更不用说对社会上的知识分子了。

中共中央所作的《关于张国焘的错误的决定》中有一句话:“他对于创造红军模范纪律的忽视,造成了红军与群众的恶劣关系。”对社会上知识分子的滥杀,显然是重要原因。张国焘曾在《我的回忆》里得意地说过一句话:“一般人觉得通南巴出了一个‘真命天子’。”这是在吹嘘民间有神化他的传说。但他从未检讨过自己手上沾过多少通南巴群众和知识分子的血。

任弼时曾谈到过苏区时期杀人太多的错误和教训:“我们应该检讨过去在苏维埃时代杀人杀得太多。”这杀人太多,既是王明的罪恶,也是张国焘的罪恶。小平同志曾慨叹,“左”的东西很可怕,好好一个局面,也会让它断送掉。张国焘就是一个起劲搞这种可怕的“左”的东西的人。

 

张闻天说张国焘“‘左’得发狂,右得可耻”

 

查张国焘之史可以发现,此人一贯有“左”癖。关于张国焘一贯的“左”,可以给他排个履历。

其一,在中国革命性质问题上“左”。中共一大上,张国焘主张中国需要马上实行社会主义革命,建立无产阶级专政。陈独秀说他是个醉心于左倾名词的“疯子”,是痴人说梦。

其二,在党的中心任务和国共合作问题上“左”。党刚成立时,中心任务应该是实行国民革命,但张国焘认为应该主要搞工人运动,向资本家做斗争。在国共合作问题上,他曾是个死硬的反对派,被共产国际代表称为“左倾宗派主义者”。(达林《在中国的回忆录》)

其三,他有“左”比右好,宁“左”勿右的偏激思想。张国焘在中共三大上提出,大会应该做一个宁可错误,也要“左”一点的决议。他说:“也许我们是错误的,但是我们宁可保持‘左’,因为‘左’的错误比右的错误容易改正。我希望这次会议通过一个略‘左’一点的决议。”(人民网2002920《光辉历程》引党史专家陈铁健讲述)

其四,在对待国民党爱国将领上“左”。爱国将领吉鸿昌曾准备起义投奔红军,但张国焘左倾路线的执行者杀害了其谈判代表,使起义流产。对起义或投诚过来的国民党部队,张国焘从不真正相信,他多次对亲信说,对起义或投诚部队,只要枪、要兵,不要官。这种“左”的政策让敌军知道了,哪个军官还敢起义?

其五,在西安事变问题上极左。事变爆发后,中共领导人起初多主张杀蒋(这很自然,因为十年内战积怨太深),但很快便转变为和平解决方针,而张国焘仍“主张采取内战方针,怀疑中央的和平方针”。(中共中央《关于开除张国焘党籍的决定》)毛泽东说,“我们接到捉了蒋介石的消息后,他(张国焘)举出几十条理由要求杀蒋介石”。(《毛泽东年谱》)

其六,在苏区经济、财政政策上“左”。张国焘曾提出“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的极左主张。张国焘只要发现国民党的钞票,就下令全部烧掉,实际上等于烧掉了大批物资。部队每打下一个城镇,对财主家的贵重物品如珍贵瓷器、名贵家具等,张国焘都叫一律砸个稀巴烂。

通观张国焘一生的经历,可以说,他的“左”是渗透到骨髓里的。

但要说张国焘光“左”不右,则差矣。实际上,他是既“左”且“右”,都占全了。张闻天概括张国焘犯错误的特点是:“时而‘左’得发狂,时而‘右’得可耻”。徐向前评论说:“张国焘是个老机会主义者,没有一定的原则,没有一定的方向。办起事来,忽‘左’忽‘右’。”(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张国焘的右倾错误,例如他当过陈独秀右倾主张的钦差,因阻挠南昌起义差点被杀掉;任弼时说,那时的张国焘“是代表极右思想的”。张国焘因犯右倾错误,曾得过一个“老鸡婆”(老机会主义分子)的讥称。

张国焘一生还有过两次变节行为。一是他早年当全国铁路总工会领导人时被捕,供出了一批共产党员。这是解放后在敌伪档案里查知的。再就是他最后投靠了戴笠,成了右得不能再右的叛徒。

 

 

 

前些年,四川建了一处“川陕苏区将帅碑林”,里面建了一座张国焘半身雕像。雕像朝南,意寓张国焘曾率兵南下另立“中央”。像下刻了一副对联,对他一生作了评价:“国破家亡挺身立党,有始却无终,已辨忠奸留史册;涛惊浪骇分道扬镳,将功难补过,非凭成败论英雄。”(见上页插图)

对联写得不错,对张国焘一分为二。若论全人,张国焘对中国革命还是有功的,特别是在建党、搞工人运动、建立苏区等方面,都有过值得在党史上写一笔的功劳。但诚如对联所说,“将功难补过”,张国焘对中国革命的损害远超过他的功劳。笔者以为,对张国焘可以用“倒三七开”来评价,过大于功,奸大于忠。徐向前说:“张国焘这个人不是没有能力,但品质不好。”这是对张国焘才德的评价。张国焘有才无德,所以一干起坏事来就坏得没边儿。张国焘有始无终,由忠而奸,品质不好无疑是重要的原因。

凝视着互联网上“川陕苏区将帅碑林”的张国焘雕像,笔者在想:时光磨洗,青史无情,你这当年不可一世的张主席,总觉得知识分子不可靠,觉得谁都是反革命,但到头来,叛党反共的恰恰是你自己。你不觉得愧对那些被你冤杀的烈士么?

 

(作者系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日报》编委、理论周刊主任)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4年第5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忽然想到——旅游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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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旅游的忧虑

 

文┃陈四益(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本刊编委)

 

 

       一到长假便发愁。其实,对于我,早已是终年长假了。既不返聘,也不兼差,拽点文,叫优游林下;说白了,是退休一族。要旅游,什么时候出门都行。那么,愁从何来?大概因为年事已高,出门旅游孩子们总有点不放心。要他们作陪,就只有长假。但一看长假期间公路的车潮,游地的人海,都像煮饺子似的,疑惧顿生,哪里还有什么游兴!与其挤来挤去趁热闹,何如在家悠闲自在。但上班族不行,他们只有这一年两三度的长假。所以,那份关爱父母之情,我始终无缘领受。

 

 

       其实所谓长假,不过是把几个短假凑在一起罢了。当初弄出这个花样,是否有以此拉动“旅游经济”的想头,未见有关部门宣布,但媒体是这样解读的,旅游业也是这样动员的。是否有人想过,中国人口如此之多,一个春运,已经把交通系统弄得个人仰马翻,南来北往,一票难求,又何苦再弄出两个“小春节”,人为制造拥堵?数千万人走南闯北,跑东跑西,旅游胜地,交通、住宿、饮食、游览,样样紧张,旅游者、服务者疲于奔命,心力交瘁,怨声载道,究竟是决策的成功还是决策的失算?

如果允许人们把一年的假期在工作允许的前提下灵活使用,不必“举国一致”,是否可以收化整为零的功效?细水长流的旅游经济,何遽不若波涛汹涌的一锤子买卖?

 

 

       同大波轰式的旅游相适应,是旅游业的粗放化。因为人多,需求不一,旅行社又不思分类满足,便习惯于大锅饭组团的统一模式。景点一样,讲解一样,无非是一些编出来的粗糙故事和对景点的象形类比:这峰像只鸡,那石是只猴,还有什么靴子、琵琶、黄牛之类——“啊呀呀,快点来拍一张啊!”

南北相类,东西仿佛,了无意趣。

       这当然同导游的水准有关,但也同旅游业不思进取、安于现状有关。上个世纪80年代,我去昆明,旅游方兴。导游把大观楼长联中“一枕清霜”讲作枕上落满白霜,我曾笑谓,陆游词“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不知是否枕上堆满了绿色云团——绿云、清霜,其实讲的是白发与乌发,同自然界的霜、云无涉。

       那时,导游还是一个新兴的职业,师资不足,学艺未深,恐也难免。20多年过去,旅游业从起步到壮大,但壮大的大抵只是游客的队伍和旅行社的数量。至于旅游业的组织,导游的水准,则尚难言。到苏州,听不到对中国造园历史与艺术稍稍深入的讲解;游洞庭,听不到对诗词名篇的吟诵与体味。对不同水准不同要求的游客,除了住宿、伙食的等级区分,不能有游览需求的分类满足。中国的旅游业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始终处在“小学阶段”。面对越来越多跟着导游匆匆赶路的游客,旅游业大概心满意足,不觉得还要有什么改进了。

       20多年前,一位资深导游对我说,他喜欢带欧洲来的旅游团,而同台湾来的游客,讲深了无法互动。那原因当然并非语言的障碍,而是游客的趣味。那时大陆的旅游潮尚未兴起。不想20多年过去,大陆游客仍如当年的台湾游客。与游客水准相适应,则是导游水准的普遍不足。

 

 

        旅游,前人简呼之为“游”。为增长学问,开阔视野,叫游学;为了解社会,增加阅历,叫游历;为开阔心胸,赏玩风景,叫游山或玩水。这样的“游”,需要有准备,有时间,有体力,有头脑。清初吴江人潘耒——顾炎武的高足——为《徐霞客游记》作序道:“文人达士,多喜言游。游,未易言也。无出尘之胸襟,未能赏会山水;无济胜之支体,不能搜剔幽秘;无闲旷之岁月,不能称性逍遥。近游不广,浅游不奇,便游不畅,群游不久。”这话自然不错。但身处今日,诸事烦劳,几人能够!不过,今天有今天的优势,那就是交通的便捷,千里之遥,转瞬能达。只要事前做好“功课”,有明确的目标,收获必能不菲。可惜多数旅游者并未把旅游当做一种游学与游历,即便游山玩水,也是浅尝辄止。因此出游一次,归来只多了些录影、照片充作纪念,实在很辜负这难得的人生经历。至于像孙猴儿一样到五行山下撒一泡猴尿以示“到此一游”的,更是绵延不绝。近日去南昌,滕王阁旁一只饰金的兔塑身上,竟满是涂鸦,都是猴尿一族。

有怎样的游客,就有怎样的旅游。倒过来:有怎样的旅游,就有怎样的游客。

 

 

       旅游的内涵,与其说在经济,不如说更在于文化。

游历一个地方,山水也罢,历史也罢,名胜也罢,风习也罢,都有一份文化的内涵。但今日之旅游,最被关注的却只在经济。经济的衡量,又全在赚钱。原有的名胜,被一处处圈定,门票高昂。真迹已毁,便造些假古董,也大卖其票——有些略有依据,有些纯属臆造。更有甚者,在尚有旅游价值的地方大拆大建,弄得不古不今,不伦不类,令人啼笑皆非。

       因为城市的喧嚣,江南的小镇游悄然兴起。昆山的周庄最先红火。随着游人蜂拥而至,那个小镇的人全被迁出,成了一座空镇。住家都变成了商铺,家家户户大卖“万三蹄”,据说是大财主沈万三的家传。幽静闲雅的周庄,成了一个卖酱猪蹄的集市。此后上海周边一些小镇也大抵都走了这条路子。开市场当然能赚钱,赚钱之后便依据某种流行口味,弄出些难于入目的“景点”。这种千篇一律的商业化小镇,怕是很难再继续吸引游客了。倒是那些未曾经过商业化开发的小镇对旅游者更有吸引力。怎么保护好这些尚未变味儿的美丽小镇,引人关注,也令人忧心。

 

 

      《牡丹亭》中杜丽娘有一句唱词儿:“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旅游者的心情,也颇与此相类。那年夜宿黄山,望天空,星汉灿烂,为之一爽。在北京、上海,久已不见此景。曾想,如果带上孩子,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天穹下观察星座,不也是一个很有趣的旅游项目?然而,不知为何,身处自然美景之中的人,反倒缺乏这样的审美,一想“发展旅游”,便定要弄些大煞风景的所谓“景点”,弄些生造出来的所谓“美食”。

      “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于是当地加入了一个没有购物项目的“阳朔一日游”。第一站就是“桃花源”——原以为那里的风光有如世外桃源,没料到竟是一处按陶渊明《桃花源记》布置的人造景点。乘船由洞口入,不合《桃花源记》“便舍船,从口入”的描写,导游便改称“便乘船,从口入”;洞中没有桃树,就弄几株假树点缀。其他便是别处屡屡见过的“抛彩球”“织布”“刺绣”一类所谓“民俗”。至于修建的“陶园”,更令人发噱。因《记》中有“登东皋以舒啸”,便建了一座“东皋楼”;因“云无心以出岫”的句子,便造了一座“云岫楼”,还把岫字误书为“釉”;大约因着陶渊明有“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所以又有了一栋“南山楼”,当然免不了还要有一爿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一日游程为了这不尴不尬的赝品,费去了三分之一时间,真正想看的阳朔风光却只有在江上往返的两个来小时。但是你无法选择——因为这已是“最佳旅游路线”。

 

 

       旅行社当然可以说:你可以不必参团自由行啊!

       可惜,即便不加入旅游团队,也仍然无法“自由”。

       凡属喀斯特地貌,大抵都有溶洞。三十多年前,湖南郴州的万华岩尚未正式开放,我曾带着手电筒随朋友进入观看,有一段还要匍匐前行。顺着手电的照射,洞中形态各异的岩石与水量丰沛的地下河流,令人赞赏,令人惊悚,令人叹为观止。颇有点探险的味道。

       近年来看了几处旅游点的溶洞,则大异其趣。洞中照明系统,把溶洞装扮得五光十色,凡有象形之处,更是加倍华丽。但麻烦的是你只能随着导游前行,因为导游走过之处,灯光立即关闭,留给你的是一片黑暗。

美则美矣!却再也看不到溶洞的本来面目,再也没有了溶洞探奇的乐趣。主事者一定以为他们给了你最美的享受。但是人工的雕琢,恰恰败坏了自然纯真之美。

 

 

       100多年前,清政府曾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大臣中戴鸿慈在游历瑞士之后,曾对旅游发过一通感慨。说中国如瑞士之佳山水者“不可偻指”,只是“内地未辟,交通不便,又乏所以保护而经营之术,使坟茔纵横,斧斤往来,风景索尽,游人茧足”。“守土者不加修葺,则颓废有时,甚或蒿莱不治,人迹罕至,时有伏莽之虞,非谢家山贼纠合徒众,不可得游,抑可叹也”。那时,中国人大多生活无着,盗贼遍野,何谈旅游!大好资源,听其荒废,是一种破坏。

       100多年过去。人口的众多和生活的改善,使中国的旅游快速发展。没有关心过旅游业的统计数字,我想,一定十分庞大。但另一种对旅游资源的破坏也愈演愈烈。

       随着时间的推移,粗放式的旅游,怕已走向尽头。适应多种需要,细化旅游方式,已经提上日程。许多人已经开始改变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改为“居家式”旅游,即在一处租屋住上几天,深入观察那里的风景、习俗、历史、文化——尤其是一些尚未经过商业化过度开发的地方,更具吸引力与竞争力。只希望那些地方不要看样学样,大搞所谓“旅游开发”,把现存的资源优势化为劣势。保护好那些天然淳朴的旅游资源,不要再被恶俗地加以破坏,这恐怕是当地主事者应尽的责任。

       我总担心,在中国,竭泽而渔地吃资源饭的人太多,而懂得保护与持续利用资源的人太少。这种“肥水快流”式的商业开发,让人觉得有快捞一把、“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味道。旅游资源破坏易,再生难。近百年来,被我们糟蹋的已经不少。此时做起,尚未为晚。

反腐加减法:减员除冗与公务员加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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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腐加减法:减员除冗与公务员加薪

 

文┃袁刚

 

反腐高压态势下“官不聊生”呼声的背后

 

中共十八 大后,改 革的力 度明 显加大。“ 深化改革元年”2013年至今,国务院先后取消和下放了7批共632项行政审批事项,废止和修改了不少过时的行政法规。刚落幕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强调“依法治国”,在司法领域也推出了重大改革举措。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反腐治吏,将改革的手术刀对准自身,从严治党治军,倡导廉洁公正。2014年11月北京APEC会议由中国主导发表了《反腐败宣言》,开展国际反腐合作,加强国际追逃追赃,切断贪官外逃之路,使官场震慑,民心大快。

惩治腐败坚持零容忍,长久保持高压态势,使官场爆出“官不聊生”的哀叹。同时,负面反应很快出现,有基层干部不作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有领导甚至抱怨反腐反得经济搞上不去了,对“风险高”的招商引资工作消极怠工。“高薪养廉”的呼声也日渐增高,全国人大调研组声称:公务员工资标准8年未调整,若不及时建立合理有效的薪酬激励机制,公务员的工作积极性将难以为继。

在我国,公务人员加一次工资牵涉面极大,历来都是令人头痛的“老大难”。哪些人该加,哪些人不加?我国干部体制改革搞了30多年,现今在编有700多万公务员,然而若光给他们加工资,那些未列入公务员序列却仍领国家工资的在编“干部”呢?还有,加工资是否真能激发工作热情,或是引发更多利益争夺,徒增矛盾?公务员的工资标准究竟是多少?普遍加工资国家财政能否负担得起?所以说,它牵涉到旧体制、旧观念及多方利益,只有加大力度全面深化改革才能妥善解决。

 

干部体制改革不彻底使冗官贪官有机可乘

 

众所周知,我国党政干部体制源于“苏联模式”。改革开放一开始就将矛头对准了臃肿的干部体制,打破“铁饭碗”,财政“分灶吃饭”。1982年邓小平提出“精简机构是一场革命”,大搞简政放权,军队“消肿”,干部分流,党政分开,政企分开。十几年下来机构改革进行一轮又一轮,到1998年朱镕基总理闯“地雷阵”,大大压缩了国务院机关,这年也被称为“机构改革年”。2007年,中共十七大提出“大部制”改革,要把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部门精简到最低限度,主旨是转变政府职能,把不该管的交还社会。直到中共十八大,新任总理李克强大幅削减行政审批,使政府部门职能更加明确,宏观监管效能大为提高。

30年行政改革虽成效显著,却始终留着一条难以撼动的“大尾巴”——国务院部级机构从上百个压缩为十几个,各级政府部门也都大大压缩,与之相应必然伴随着政府大规模“裁员”,然而,当年邓小平曾担心的且在国外常见的被裁人员“示威游行”,在中国竟连踪影也没有。机构改革是不减和尚只拆庙,干部只见分流,未见下岗,“铁饭碗”始终未触动。

而中国官员之数到底有多少,至今仍没个谱,700万公务员可能只是其中一部分。如2013年4月21日中纪委官网晒安徽省查处违反中央“八项规定”案例,称有1,035,775名官员共填报了30余万套房地产信息,曝出仅安徽一省都有官员百万,又怎能说中国只有700多万公务人员?

官多寻租分利者就多,“苍蝇”小官的贪腐能量不可小觑,只要手中有权,就能将审批变成个人财源。近日报道河北省秦皇岛市科级干部马超群,以审批供水受贿贪污,纪检机关在其家中搜出现金1.2亿元、黄金37公斤、房产68套。而这并非个别现象,据河北省纪检机关通报,还有很多“小官巨腐”案例,如某市车管所数十人大肆受贿数千万元,某市交警支队长受贿超千万,某市人社局干部监管不力致使医保基金被骗取近两千万元。而官大审批权重则贪腐机会就更多,如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长魏鹏远家中搜出现金2亿多元;“大老虎”解放军总后勤部原副部长兼基建营房部长谷俊山,在上海批一块军产地卖20多亿元,要收6%的回扣,等等。这些怵目惊心的数据和事例,直接反映出当前反腐的严峻形势。

“老虎”“苍蝇”一起打,但“老虎”“苍蝇”何其多,况且还有大量非“虎”非“蝇”的冗散干部。又据《新京报》9月25日报,在群众路线教育运动中,光河北、河南、四川、吉林四省,就清理出“吃空饷”人员10万余,甚至有边上学边领钱的“娃娃官”。只“分流”不“裁员”多年积累下来大量冗官,加上天文数字的“三公消费”,使中国的行政成本稳居世界第一。政府这些年来一直用“土地财政”填补薪金“黑洞”,而审批土地则又成为“巨贪”的第一温床。连环性体制腐败问题,已成积重之势。

 

裁员除冗有利于公务员加薪

 

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就是要建立法治政府,做到精干、廉价、高效。李克强总理上任后大刀阔斧简政放权,限制政府分利寻租机会,激发社会创造力;同时,也使各级政府中不少以层层审批为业的机关和人员无事可干,也就是说,随着进一步精简机构深化改革,大规模政府“裁员”不可避免。中纪委书记王歧山也谈到,先治官员违规“乱作为”,后治“不作为”,且“还要靠制度解决”。即下一步要依靠制度法规,改变政府运行机制,依法治国,笔者认为就是要下决心反腐除冗,动真刀裁减不作为的冗散官员。

那么,先前30多年数次精简机构改革,为什么没有出现大规模政府裁员?这并不表明执政当局没有认识到冗官的危害,而是因为利益固化的藩篱难以撼动。如当年改革先锋习仲勋出国访问回来后就说:“资本主义国家的机构很小,人员少,工作开始后没一个闲人。看了他们的计划管理委员会,下边出了乱子才干涉,平时不干涉。这种领导结构值得学习。”中共元老薄一波也说:“解放战争时我们一个县委就七八个人,带个板凳就是书记,有一个通讯员就完了嘛,哪有那么多人啊?”“满清政府的效率很高,县太爷就管办案治安,不管别的,所以也没有那么多人。我们现在组织机构就五大班子,还什么都管,最后弄得困难地区的税收都抵不上开销”。按照薄老的说法,现在的官员数量已是过去的几百倍。当然,随着经济文化发展及社会管理事务的繁巨,要如今还保持清朝县政府不及百人规模,解放前书记带个板凳七八个人就一个县委,的确也不合时宜,但官员数相比竟超出几百倍,也足令人咋舌。如此反差说明冗官积累之重,已到非下决心革除不可的地步。

再说公务人员加薪,比照清朝知县(相当于当今处级)年俸银不足50两,按现价虽不好比,但县儒生(相当于当今中学教师)年俸40两,与知县差距不大,说明所谓政府雇员工资不应超过熟练工人是有根据的,即便是发达国家公务员的福利标准,也均在社会中等水平。而公务员依年资晋级,另有绩效工资,并非前文所说的“8年不晋级工资分文不长”。我们现今讨论的公务员加薪,指的是薪金标准低,8年未调整,笔者认为其年资标准可略高于熟练工人,但不能超出太多,且相应提高绩效工资。

李克强总理上任第一次对媒体谈施政方针,就表示政府财政不乐观,未来财政收入再保持高增长态势已不大可能,刚性民生支出不能减,就需要大力削减政府开支,办法之一是“财政供养的人员只减不增”。因受财政收入限制,在政府财政无力支付的情况下,公务人员要提高工资标准,唯一可行之道是政府裁员,将先前用于“养冗”的钱转移到勤恳工作的公务员身上,对此老百姓也会乐观其成,赞同用“高薪养廉”“足薪阻贪”建立合理有效的公务员薪酬激励机制。

政府裁员是“老大难”,但其裁减空间,我认为大得很。2011年12月国家地震局自行公布的一年经费细则曾引发社会热议,人们发现其经费仅千分之一用于地震预报业务,其余绝大部分用于“行政运行”“内部管理”“发放工资”“购房补贴”“住房公积金”等。而地震局除中央外,全国各省市县都普遍设置,连从未发生过地震的我老家江南某县也有。同类政府单位还有很多,对此《珠江晚报》评论说,不少部门的公共经费支出很多实际上用于“养人”。这样的“人”难道要永远“养”下去,不应裁撤吗?

反腐除冗任务艰巨,裁减人头是“老大难”,但只减机构不减人,行政改革就不彻底,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就难以达成。因此,政府上下要痛下决心,自己拿起手术刀割除部门利益藩篱和冗官这些痼疾。

 

推动新一轮“干部下海潮”

 

所谓深化改革,既要触动“大老虎”,也要触动“老大难”。要啃硬骨头打破这个改革难题,否则,就不叫深化改革,而是浅尝辄止。

从官员角度看,面对改革大潮,既然“官不聊生”,工资达不到预期,何不另找出路?官场既容不下那么多人,与其被辞退,何不主动下海经商或从事其他行业?据新华社2014年9月27日报道,在群众路线运动中,排查出党政干部在企业兼职者近8万人,清理约5.5万人。那么被清理的5万多干部,又作何处理?估计大多数人是辞掉企业兼职留在官场,因为在企业打拼更操劳,风险大,没有端“铁饭碗”稳当,如江西某副省级贪官宁愿退赃后降为科级留用也不去职。

从政府角度看,当然希望选拔留用有才智的管理者,除去冗散贪官,以高薪养廉,提升治理能力和工作效率。这不仅需要在制度上加大改革力度,还要转变观念。公务员的聘用选拔考绩制度关口要把紧,辞退机制要强化,严格岗位责任和编制管理,进一步打破干部“铁饭碗”,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给冗散人员留位子。凡贪赃枉法者经查实坚决除名,无岗无事吃空饷的庸碌懒散人员给予货币补偿后清退,让他们到社会自由择业。这方面可以借鉴国企工人下岗的经验,如买断工龄,扶植其再就业,等等。对于有能力下海者也应鼓励,能人不一定老于官场,可去市场一展宏图。干部下海可以说为政府大规模裁员提供了最好出口,对此政府应行方便并给予优惠,如为下海干部设立创业基金,给予优惠贷款;同时斩断干部的隐性收入和特权,财务公开,阳光执政。

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有过几次干部下海潮,成就了一批企业家,但有些人最后又回到体制内。上世纪80、90年代也曾鼓励干部下海,特别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大搞市场经济,一时全民经商、干部下海如潮涌动,但彼时下海干部一般都留了后路,或带薪下海,或停薪留职,经商失败可回单位,保留退休工资公费医疗待遇等。在当前普遍认定官场不好混的情势下,会不会出现新一轮干部下海潮呢?《同舟共进》2014年8月号曾刊文分析其可能性很小,理由是官场富贵机会比市场大。对此笔者认为关键还在于改革的智慧和决心,政府完全可以出台一些新政策鼓励干部下海,当然,不能再留后路,但可给予适当优惠。

如今公务员规范越来越严,官场收紧压力越来越大。随着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应抛弃“官本位”,社会精英没有必要都挤向官场,可到市场打拼创业找位置。2014年初,笔者因病住院与一位年近八十的病友聊天,他是“文革”时“支左”留在北大的那一批军宣队的团级干部,当年转业时有多种选择,但他们那批人留恋北大都不愿走,有的当了工会干部享清闲,他则转入后勤管学生食堂,负责采购。退休后颇感后悔,若当年转业回老家当地方干部可有所作为,而在北大,因只有高中文化,只好当“伙头将军”。同时,他操持食堂多年,菜式样样精通,若趁早下海,经营一个酒楼饭店,或许成为腰缠万贯的私企老板也说不定。如今只能是廉颇老矣,难言当年勇。而在中国像他这样“窝”在单位不流动,自感未能发挥才智心有不甘的干部还多得很,这说明我国的干部人事制度还太僵太死,庞大的干部队伍“窝”了很多人,也埋没了很多人才。这些当然是体制性问题,被“窝”的人到头来心有遗憾,纳税人也不满意,冗官冗费长久困扰中国无法破局。如今是该深化改革开闸放流,推动新一轮大规模干部下海了。

(作者系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

我在中南海见到的朱老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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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南海见到的朱老总

 

文┃曾景忠

 

从国内战争时期的工农红军,到抗日战争时期的八路军,再到国共内战时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朱德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之总司令。1949年后,朱德逐步离开军事指挥岗位,主要担任国家领导职务(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国家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但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呼他朱总司令,或简称朱老总。这表现了人们对他的尊敬和亲切感。

我在上学期间,只是从报刊和电影中看到过朱总司令的形象。直到1960年参加工作(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室),住在中南海,才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到他的举止,了解到他的一些活动和性格,还直接听过他的讲话。虽然我与他没有多少直接接触,但还是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与总司令家比邻而居

 

我在中南海工作期间,在院子里能经常见到的领导人,就是朱德总司令。原因是我居住的宿舍楼和工作的办公楼,都与朱老总住的小楼紧密相邻。

我们的办公楼和宿舍楼,都是三层的筒子楼,这两栋楼,从东到西大约80米长。办公楼在北,宿舍楼在南,两座楼平行,相距也就三四十米。而我宿舍楼的东、西两头,各连着一座三层小楼。东头的小楼,住的是刘少奇、王光美一家,朱老总和康克清一家住的是西头那座小楼。两座小楼既是领导人的住宅,又是他们的办公地。

由于我工作、住宿的地方与朱老总的家非常近,所以能经常见到他在院子里活动。他的面庞、身姿,与我过去在报刊、电影中看到过的没有两样。他严肃的面容和厚厚的嘴唇,显示出的质朴、坚毅,给人深刻印象。上世纪60年代,朱老总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但身体壮实,精神矍铄,一副老将军的丰姿。

我们这些机关工作人员,当时都年纪轻轻,见到朱老总时,多想与这位老元戎握握手,问声好。但是不能,大家都没有这样做。这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听说“彭(德怀)总”原先就住在中南海里,他也没有架子,见到普通工作人员,也爱说说话。但是,1959年庐山会议后,他被划为“反党集团”头子,被批判为“伪君子”。彭老总被批判并搬出中南海后,机关工作人员被规定:凡遇到首长(领导人),不能打招呼、交谈说话,以免影响领导人的休息。大家自然严格遵守这样的规定。

朱老总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军人作风,生活非常有规律,注意锻炼身体。

他每天早晨坚持做早操。冬天,室外天气很冷。他家住的楼因在我们宿舍楼的西侧,故而早晨阳光被我们的宿舍楼挡着,他自己的家门口见不到太阳。早晨八九点钟,我们开始上班了,偶尔往窗外一看,发现正对着我们的办公室窗户,朱总司令在院子里低矮的冬青树前,伸展胳膊做操呢。

下午,我们经常看到朱总司令右手拄着手杖,由警卫员郭仁陪伴,在院子里散步。他们从第二道门走出去,经怀仁堂南面向东行,到达中海的西岸。中海西岸边的码头,停放着游船。警卫员搀扶他坐到船上,然后将船划到东岸登陆。原来,中海东岸有中南海里养花的花房、花窖。朱总司令酷爱花卉,他有空就喜欢到花房、花窖赏花。他还在自己住的楼前搭花棚养花。

中海东岸的花窖旁边有个幼儿园,中南海机关干部的小孩可以进这个幼儿园。朱总司令喜欢儿童,他到花窖去,有时也到幼儿园看看。幼儿园的老师和孩子们见到朱总司令去,都拍手欢迎。他还和老师和孩子们一起合过影。

朱总司令闲不住,常到全国各地视察。他即使在北京,也不总住在中南海里,还常到玉泉山庄去住。玉泉山庄为政治局常委每人建有一栋小楼。朱总司令不时到那里休息。

自1958年后,机关干部每年要参加体力劳动。我们参加劳动,就在玉泉山庄里。如果朱老总正好住在玉泉山,我们就能沾光看电影。每逢晚饭时,听到通知说,今天晚上放电影,我们就猜到,朱总司令在呢。

 

春藕斋里邀请江青跳舞

 

朱总司令还常参加中南海举办的舞会,跳交谊舞,活跃身心。

中南海里每周都举办舞会。舞会在两处举行:一处是紫光阁,那是国务院机关举办的,周总理和陈毅、李先念副总理等都在那里跳舞。另一处是春藕斋,由中央办公厅警卫局举办,也可以说是专为毛主席举办的。毛主席在北京时,春藕斋就有舞会。毛主席到外地去,这里的舞会就停办了。所以,从春藕斋有无舞会就能知道,毛主席是否在北京。

春藕斋的舞会每周两次,一次是星期三晚上,一次是星期六晚上。每次舞会,毛主席来得很晚,一般总要到九十点钟以后。而朱老总在晚上七点半至八点左右就来了。他来得早,走得也早,一过九点就回去休息了。由此,我们感到朱总司令严格控制作息时间,生活极有规律。

朱总司令跳交谊舞,也是活动活动身体,可以说,他是在音乐伴奏和舞伴的陪伴下,在舞场里散步。每当舞曲响起,他身边年轻的女文工团员扶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左手举起搭着舞伴的右手,右手微揽着舞伴的腰背,跨着步子直往前走,绕着舞场转上一个大圈,再回到他落座的大沙发前,这一圈舞就算跳完了。朱老总不讲究什么舞姿,甚至节拍也不很讲究,只管走步子,走一圈而已。不过,这能活动他的身体,达到锻炼和保健的效果。

朱总司令邀请江青跳舞的情节留给我的印象很深。

有一年(印象是1964年)夏天,有几次舞会开始后,江青早早地来了。她高挑的个子,穿着整齐,但毕竟年届半百,体态已经丰满。她身着布拉吉(连衣裙),按她这个年纪,当时还是蛮新潮的。参加春藕斋舞会的,女舞伴多(多为部队文工团团员),男舞伴少(多半是中南海里年纪较轻、单身的机关干部)。男舞伴平常找文工团员跳舞都比较自然自在,而江青的身份特殊,大家一般都“敬而远之”。组织舞会的工作人员于是专门向几个舞姿较好的男同志打招呼,让他们主动找江青跳舞,以免江青受冷落而尴尬。

每逢江青来舞会,朱总司令出于礼节,都要邀请江青伴跳一曲。朱总司令与江青的座位相距较远。舞曲响起,朱老总要从西端的大沙发专座上起来,走一二十米远,才能走到江青的座位前,邀请她跳一曲舞。

我当时坐在舞场里,作为年轻人,从尊老的角度产生一点想法:尽管舞会交谊舞的礼节,一般由男性主动邀请女性跳舞,然而,江青一定要等朱总司令邀请才与朱老总跳舞吗?虽然她是毛主席的夫人,但朱老总是革命元勋,年长江青近30岁,江青在朱总司令面前应算晚辈。如果她尊老的话,她应该主动找朱老总跳舞呀。

 

朱老总酷爱养兰

 

朱总司令有一项喜好,就是酷爱养兰花。

近查《朱德年谱》,书中即有关于他喜爱兰花的记载:1963年元旦,朱德在广东视察华南植物园,专门观看了兰花圃。他对植物园负责人说:不要小看兰花,兰花可以出口,要广种兰花,多赚外汇。1964年1月7日,他在南京视察中山植物园,赠给植物园四本兰花谱,并在《四川的兰蕙——我的艺术生活》这本书上,题写了“养好兰花”四字。

我想,朱总司令说到兰花可以出口赚外汇,这只是讲兰花的经济价值。实际上,朱总司令生性喜爱兰花。他本人就在家门口养了许多盆兰花。

暮春时节,朱总司令住的楼前,即搭起凉棚,支起花架,每个架子上一层层摆放着花盆,花盆里栽着各个品种的兰花。凉棚披挂着竹帘,通过竹帘筛下阳光,这使棚子下面通风,还有点阴凉。一盆盆兰花,既能见到阳光,又不曝晒。他经常在院内散步,赏兰。我们机关工作人员,工间休息时也去朱老总家门前看看兰花。

我看到原中共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写过一篇文章,文章说:“朱老总不抽烟,不喝酒,最大的嗜好是种兰。听说他早期在滇军中就酷爱兰花;革命胜利后,他年纪也大了,这便成了他的一种高尚的志趣。”朱总司令说:“兰花的生性是高洁、倔强的。它讨厌浓肥大水,讨厌狎昵拨弄,讨厌喧嚣烟尘的纠缠。所以它的香味清雅幽远,无与伦比,古人称它为‘香祖’、‘王者之香’。”

但过了几年,情况有了变化。1964年,我下放到北京市郊区顺义县劳动,并参加“四清”运动。夏末,回到中南海时,原先每年看到的朱总司令楼前的花架子怎么不见了呢?后来听说,毛主席有指示,对养花种草有所批评,大意谓:养花莳草,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情调。

水静所写的文章中也写到此事:“‘文革’前夕,中央办公厅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向全党发了一个通知,大意是养鸟种花,玩物丧志,是一种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云云。于是朱老总把几千盆名贵兰花,一盆不留地给了北京各大公园。有的还送给了外省的有关单位。这充分说明了朱老总的坚强党性和组织纪律性。他时时把自己看作是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处处以身作则。不过,我们听了之后,为此深深惋惜,硬让他与朝夕相处的兰花分手,他心里一定不是滋味。”从上下文看,这些情况是作者亲自听朱老总说的。作者感慨地说:“我觉得,朱老总种兰花,既是一种业余爱好,也是一种健身活动,无论对自己,对社会,都是有益无害、无可指摘的。”(水静《朱德的“兰花经”》,《炎黄春秋》精品书系《名流写真》,杜导正、廖盖隆主编,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

关于毛主席批评养花的指示,我记得“文革”中流传的毛主席语录本上,好像有这样的记载。我想查找毛主席当年这个指示的准确版本,但现在找寻起来相当困难。幸而,我遇到我们所图书馆的张秀清同志,请她帮助。她很快在所图书馆书库中帮我找到一份“内部本”,确有这样的文件,现录存于此——

 

(毛泽东)同汪东兴同志的谈话

(一九六四年七月)

摆设盆花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东西,这是封建士大夫阶级、资产阶级公子哥儿提笼架鸟的人玩的。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人有闲功夫摆花养花。

全国解放已经十几年了,养花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比过去发展了。现在要改变。

我就不喜欢房子里摆花。白天好像有点好处,晚上还有坏处。我的房子里的花早就让他们撤了。以后又叫他们把院子里的花也搬走了。你们院子里种了一些树不是满好吗?还可以再种。

你们的花窖要取消。大部分花工要减掉,留少数人管理庭院。今后庭院里要多种树木,多种果树,还可以种点粮食、蔬菜、油料作物。

北京市的中山公园和香山要逐步改种些果树和油料作物。这样既好看,又实惠,对于子孙后代有好处。(《资料选编》,1967年2月,近代史研究所二楼藏书。这段话在“文革”中群众组织编辑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或《学习资料》许多版本中都有收录。除个别文字外,内容几无差异。)

 

另据一篇文章介绍:许农合主编的《开国元帅的晚年岁月》一书中披露,朱德在1966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小组会上受到过严厉的批判。有网文说:会议发言称朱老总有“政治野心”,朱总司令说:说到现在我是不是有野心?我八十岁了,爬坡也要人家拉,走路也不行,还说做事?事情我是管不了了,更不要说黄袍加身。而据载:当年5月23日,有一位高级干部在会上批评朱总司令:“朱老总经常讲兰花。他说,自古以来,政治上不得意的人都要种兰花。”

确实,中国古人以兰花比喻君子,清香高雅,不随流俗,不得志者尤以爱兰表达不向权贵低首的傲世品格。另据载:朱总司令将兰花送出时,还说过:“兰花不是资产阶级花!”(权延赤《共和国第一元帅》,《炎黄子孙》,1993年第3期)

 

到中办机关看大字报

 

“文革”开始时,我们在办公楼里见到了朱总司令来看机关的大字报。

其实,中办“文革”运动从1965年11月已经开始准备了。与中央内部秘密批斗罗瑞卿,《文汇报》发表姚文元所写批判吴晗《海瑞罢官》剧的文章差不多同时,担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职务多年的杨尚昆(他当时还是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突然莫名其妙地调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处书记(这明显是非正常的降职调动)。中办主任改由受到毛泽东信任、负责毛泽东警卫安全生活安排的中办警卫局局长汪东兴担任。1966年5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以反党集团的罪名对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进行了错误的批判”。(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

1966年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发出后,5月下旬中央办公厅内部开始“揭盖子”,各单位开始批判杨尚昆、田家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兼秘书室主任)的“罪行”。田家英的一条重要罪状是窜改毛主席著作,根据是他“整理毛主席谈话时,坚决不提《海瑞罢官》是吴晗用来影射彭德怀罢官的说法”。胡乔木说:5月22日,戚本禹、王力等三人(另一人是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安子文)代表中央向田宣布其罪状,要田搬出中南海。田不堪忍受“对他的诬陷和侮辱”,23日衔冤辞世(自缢身亡)。(胡乔木《我所知道的田家英》,《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运动一起来,中办秘书室走廊里贴满了批判田家英的大字报。

听说,中央内部分管中央办公厅的李富春和新任中共中央办公厅第一副主任童小鹏都来看过批判田家英的大字报。5月底或6月初,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朱总司令在警卫员的陪同下,也到秘书室走廊来看大字报。因为是星期天,有家的同志都在家里,当时只有我们几个单身汉在机关。我们陪着朱老总看大字报,挑选几篇内容充实的让他看。因走廊里光线暗,虽然开着电灯,但朱老总年纪大,也不可能看得清。于是有人搬来椅子,请朱老总坐在大字报前,由工作人员将大字报的内容念给他听。看完一篇,再移动椅子,看下一篇。

二三十分钟后,朱老总就从楼道东头的门出去了。他看完大字报,对田家英和秘书室的运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过,他对“文化大革命”运动说了几句话,我印象深的有两点:一是说,要批判资产阶级,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是当时文件中的话语);另外一点是说,这次运动要搞两三年。

朱总司令离开后,当时担任秘书室运动领导小组的一位同志,还让我将朱总司令所说的话写成文字稿,交给秘书室保存。

中央办公厅“文革”运动开始不久,1966年6月中旬,我们一大批“革命同志”与批斗对象(杨尚昆、田家英领导下的骨干)一起,被清除出中南海,进了“学习班”,下放“五七干校”。此后,我再没见到过朱总司令了。

1966年8月中共八届十一次中央全会后,政治局常委变动很大,除副主席只留下林彪一人外,居第二位的刘少奇和原来居于第四位、第五位的朱德、陈云都被排到后面去了。随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中南海里开始搭大字报棚,张贴出许多大字报,批判刘少奇、邓小平。连带着,朱老总也被批判,有大字报说他是“黑司令”。80岁的朱总司令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文革”会带给他这样的灾难。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从抗战之“惨胜”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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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抗战之“惨胜”谈起

 

文┃贺越明

 

每年从7月到9月,可称为“抗战纪念季”,其间有多个纪念日:(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寇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华民族揭开全民抗战的序幕;(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宣告无条件投降而成为战败国;(1945年)9月3日,因前一天日本代表在“密苏里”号军舰上签署投降书,确定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日;(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以柳条湖事件为借口,向沈阳的中国守军发起进攻,随后侵占东北三省。“九一八”事变和七七事变,迄今分别为84周年和78周年。即以日本宣布投降和中国抗战胜利这两个日子计,当年呱呱坠地的婴儿,现已届古稀之年,不用说抗战时懵懂无知的幼年,更不必说当年参加过打鬼子的青年,大都已经或正在老去。对于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念,目的在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经历过抗战的老人而言,“前事不忘”是毫无疑问的;但对并不真正了解抗战的人们,这段历史要成为“后事之师”实非易事。

 

“抗日神剧”起误导作用

 

进入新世纪以来,银幕荧屏上充塞抗战影视剧,也附带产生了不少笑话。圈中人戏言,浙江省横店影视城超越重庆,更远超延安,成为“抗日根据地”,往往同时有四五十个剧组都在打鬼子。抗战剧情也越编越离奇,有的把中日军人对阵变成了武林比武。诸如此类,那场战争被这些带有科幻色彩的“神剧”扭曲得面目全非。在反映历史事件上具有直观性和感染力的影视剧,对青少年的认知作用远远超出历史教科书及其他传播媒介。面对如此泛滥和低质量的抗战剧,不难想象青少年心目中的抗日战争,距离真正的历史有多远。而且,他们当中也自然会有人产生疑问:如果抗日将士都像影视剧里那么神勇无比,而日本鬼子又那么不堪一击,抗日战争为何还要打8年之久?

其实,青少年的父母一辈所接受的教育和宣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名为军事科教片的《地雷战》《地道战》风靡十多年,加上当时的媒体一再宣传,使这一代以为抗日战争就是凭借地雷、地道这类战法打胜的。直到1980年代中《血战台儿庄》、1990年代中《铁血昆仑关》等影片上映,人们才比较形象地了解到国民党部队面对日军侵略而进行的浴血抗击。即使这样,仍然不能算是准确和全面的。

家母的故乡山西平遥县城,被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城墙环抱。据说早在周宣王时期已有该城,而现存的城墙是明洪武三年(1370年)对西周旧城重修而成,是全国为数不多保存完好的古城墙之一。一些抗战剧需要城墙实景时,往往去那里取景拍摄。母亲晚年经常守在电视机前追看描述三晋军民抗击日寇的《亮剑》《杀虎口》等连续剧,因为剧中有她从小熟悉的巍峨、古朴的城墙。有一次她有感而发,讲起平遥城被日军占领的经过:“只有一小队日本兵,就打着太阳旗进城了,还有人列队欢迎。”我听罢大吃一惊:难道真是那样吗?查阅史料,果真如此,只是史实比母亲的记忆更丰富。1938年2月,即七七事变大半年后,不论国民党的中央军还是晋绥军都撤得不知去向,一小队日军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大模大样地进了平遥城,确实在城门口受到一些士绅迎迓。那些日本兵大概对兵力太少有些心虚,进城后又出城,兜了一圈再入城,如此反复数次,虚张声势,其实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兵。这个历史小侧面说明:军力不强并望风披靡,哪怕城墙再坚固也形同虚设,侵略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占领。事实上,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大片国土未经抵抗而轻易沦丧的情形,几乎比比皆是。一个国家或地区,落后就可能挨打,国民就会成为亡国奴,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和教训!

 

白先勇:这一次胜利是“惨胜”

 

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编著的画传《父亲与民国》2013年出版,里面有一帧照片截取了一个历史场景:1945年9月10日,国军副总参谋长冷欣中将代表将日本降书呈献中国战区统帅蒋介石,现场有孙科、于右任、戴传贤、冯玉祥、程潜和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等文武高官。白先勇在读者见面会上指着这张照片解读道:抗战胜利了应该很喜悦,可是看起来他们的心情很沉重,因为这一次胜利是惨胜,打得国困民贫。他还明确表示,抗战胜利是“不值得庆贺的‘惨胜’”。这位将门之后,一再用“惨胜”形容抗日战争的结局,不是没有道理的,正表达出他探究那段历史的省悟和识见。

“惨胜”这个说法,并非今日的创见。1945年8月中、下旬陪都重庆的报纸上,有关抗战胜利的新闻、评论大都充满喜庆的辞藻,但《大公报》社评却用了“惨胜”二字,好似“众人皆醉我独醒”,表现出难得的冷静和客观。这也是当时不少有识之士的共识。之所以说抗日战争是“惨胜”,是因为这个胜利得来不易、代价极大。自战争全面爆发起,国民党正规部队前前后后组织了二十多次会战,大都以失败告终。其中有的如台儿庄战役、昆仑关战役等胜仗,实际上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甚至更多,是以极为惨重的代价达成了战役目标,而就军力消耗而言,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胜仗,有的战役还几乎全军覆没。从整个国家看,日本全面侵华期间(不包括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37年七七事变),共有1000多座城市沦陷,3500万人死亡,直接损失1000亿美元,间接损失达5000亿美元。这还是并不完整的粗略统计。累积这些数字的,是一寸寸遭蹂躏的土地、一个个被戕害的生命,焉能谓之不“惨”?

更深入反思,“惨胜”这个说法恐怕还有侥幸的意味。日本在1945年8月15日宣布投降,而那之前的8月6日和9日,美军分别在广岛、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给当地造成灭顶之灾;9日子夜,苏军向盘踞东北的关东军大举发起进攻,不到一周就击溃了这支强悍的日军部队。所以,当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举国上下颇有“剑外忽传收蓟北”的意外之感,随后才陷入惊喜的狂欢之中。这之前,中日两军并未进行最后的决战,而国军赶赴日占区准备受降时,有的部队距离目的地还很远,日军总兵力仍有100多万,对战败自是口服心不服。当战场上枪炮齐喑,硝烟散去,庆祝胜利的欢呼声、锣鼓声和鞭炮声也平息下来后,有个问题必然会引发人们的思考:这场胜利,是纯粹依靠自身的力量赢得的吗?

 

国共“屈原”“苏武”之争的背后

 

据一位老报人回忆,1945年八九月间,重庆新闻界举行欢庆抗战胜利的盛大宴会,各报馆的记者、编辑欢聚一堂,席间议以“日本投降的原因”为谜面,以中国历史人物为谜底。经过短暂的沉思,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亮出谜底——屈原,因为《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宣布已久,日本人并无降意,美国把两颗原子弹投在广岛和长崎,数日之内日本就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不是“屈原”是什么?共产党的《新华日报》也亮出谜底——苏武,因为宣言和公告宣布后,日本人毫无降意,但斯大林下令出兵,关东军一溃千里,日本随后宣布投降,岂非“苏武”不为功?双方的意见对立,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是,无论哪种意见正确,都等于承认抗战的最后胜利借助的是外力啊!在感情上,尽管国人未必完全认可这样的结论。倘若没有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美、苏的致命一击,日本不会立即投降,打了8年的抗日战争肯定还要“持久”下去。但是,许多年里既出于民族自尊心,也恪于思想意识,教学或宣传涉及抗日战争胜利的原因时,对这一点不是避而不谈,就是轻描淡写,这并不利于对历史事件的正确认识。

抗日战争发生在1949年以前,属于中国现代史的范畴,是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牵涉国共两党的主导权之争,叙述和宣传无疑带有一定的政治敏感性。然而,中华民族面临强敌入侵而英勇奋起、艰苦卓绝的这段历史,是应当向子孙后代如实交代、作为镜鉴的,因而必须还原史实、尊重史实和维护史实。

近些年来,领导人在纪念抗战胜利的讲话里,作出了一些新的论断,向恢复抗日战争历史的本来面目迈进了一大步,也赢得了海峡彼岸同胞的初步认同,更奠定了国人匡正抗战史观的政治基础。正是依据这个基础,无论抗日题材的影视创作还是抗日战争纪念馆的展览内容,如今都出现了一些趋向历史真实的变化。

毋庸讳言,有关抗日战争的研究尚未做到全面和深入,有关这场战争经过的残酷和胜利的惨烈也未使现今的成年和青少年真正认识,有关日本宣布投降的直接动因更未获得充分的论定。只有展开更全面的研究和更准确的宣传,才能有助于今人和后人形成正确的抗战史观。

(作者系文史学者)

中纪委副书记刘金国给我的感动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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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纪委副书记刘金国给我的感动与思考

□  杨建业(陕西?西安)

 

中纪委新上任的副书记刘金国,是那种凭借个人良好素质和勤奋努力,一步一个脚印从草根走上庙堂的典型官员。他出身贫寒,高中毕业后,因年轻有文化又有干劲,很快成为家乡河北昌黎的村支书。担任秦皇岛市公安局长后,依旧公私分明,一次出差回来,看望父亲用了公车,事后也按油价和里程数把钱如数补上。他从不用手中权力为家人亲戚办事,对此,有村民颇有抱怨:“我们村子里任何事情他从来不帮忙,包括他的亲戚。”即使后来当上了公安部副部长,仍清廉如故,妻子仍是临时工,连单位分房子时需交的4.6万元集资款还是东挪西借才筹齐。对于刘金国的清廉刚正,有人说他是在“装”。对此,他十分坦然,“如果说我装,那我‘装’到死不就是真的了吗?”

展读了刘金国的事迹,感动之余,不禁掩卷长思。我想,除了刚正清廉,人们也丝毫不会怀疑他“嫉恶如仇”敢于碰硬”善打硬仗”的工作风格和能力。从警从政以来,刘金国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考验。2010年大连新港码头油库火灾现场,几十米高的火柱从陆地绵延到海上,55岁的刘金国不顾危险在火线最前沿指挥了8个小时,其间就发生了6次大爆炸。后来他说,“我来到这个火场,就没想活着回去。”(《华商报》,2014年10月27日)但是,假定在另一些“特定”场合下,刘金国是否还能“出淤泥而不染”,坚守自己的原则?譬如,当他逢遇超标的官宴时,能抵制不出席吗?上级领导来视察,他能仅仅以工作餐相待吗?再假如,他的直接领导有私事给他打招呼,而所托之事又不那么合乎原则,他还能铁面无私,顶着不办吗?我倒是希望有关媒体在这方面再做点后续报道,可惜没有。不妨试想,假如刘金国真的那样“另类”“不近情理”,官场上下会对他怎样评价?是赞他有骨鲠之节、耿介清正之风,还是讥刺他“滞不达政体”“未为无补”?会不会像张居正写信劝海瑞一样,认为“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能堪也”?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因此,国家当前的反腐倡廉,个人的道德操守固然十分重要,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法治和制度。从这个角度说,最近十八届四中全会描绘“法治中国”的建设蓝图,并强调要将依法治国落在实处,实在是太及时太重要了。


 

有感于不收信的信箱

□  岩   泉(江西?崇仁)

 

前不久,笔者曾因楼下商品房开发工地昼夜施工噪音扰民问题,先后多次向有关部门和领导反映。可是,除了环保局局长自始至终给予答复与现场调查处理外,其他部门及有关领导几乎毫无反应。所以,噪音仍在继续制造中。

笔者一位朋友支招——可直接向某委办公厅或“民声直通车”反映,政府网站有电子信箱。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赶紧按图索骥找到了某局长电子信箱,将早已写好的投诉内容复制粘贴到其电子信箱里,一点鼠标,竟是“系统退信,发送失败”,连续两次均是。只好索性将某局长信箱地址复制到“新建联系人通讯簿”上,再如此这般操作一番,仍以失败告终。

反复几次未果,突然恍然大悟——其实那电子信箱压根儿就是假的,或干脆就是一个不收信的信箱。于是笔者想,既然信箱关闭或从来就没有向网民开通过,何不直接拨打手机?可是翻开《领导同志联系手册》一查,偏偏没有某局长的号码,其他副职的手机号倒是依次排列,但是这些副职们的手机,打也是白打。因为笔者曾多次拨打某副县长和某主任的手机,要么关机,要么不接,要么搪塞一番,说“这事不属我管”。总之,白耗话费,还惹一肚子气。

于是,自然而然地想起,曾几何时各级领导争先恐后地向社会郑重公布他们的电话,谓之“市长、县长热线电话”“亲民电话”,云云。可是,当市民得知此消息,还没回过神来,部分热线早被扯走。于是,有人调侃说,“可能是热线热过了度,线路被烧断。”

今天承诺开通“市长热线——为市民解决焦点、难点、热点问题”,明天承诺开通“民声直通车——让民声畅通无阻地直达政府相关部门”,后天又承诺开通“政府热线12345,有事找政府”,乍一看,信息传达畅通无阻,可当有的承诺言而无信、行而未果、诺而不诚之后,才知道,这种方式,或许只是作秀而已。

 

 

美国校车的“绿灯”特权

□  梁燕君(天津)

 

美国对校车的重视程度可谓登峰造极。向来对“特权”现象不能容忍的美国人,唯独对校车特权大开“绿灯”——美国校车多年来能安全运营关键在于成熟的资金支持制度、完备的车辆标准体系和专业的运营主体,三者缺一不可。此外,还有一些细节值得思考。

在美国,所有校车实行统一标识,即黄色车身加黑色大块条纹,并喷有“schoolbus”的醒目字样。按照美国交通规则,校车的路权与警车、救护车、消防车一样,一旦将“stop”指示牌打开,后面所有的车,无论几个车道都必须停车,即使总统座驾也不例外。如果谁看到校车旁没车想绕过去,一旦被警察抓住,重罚是不可避免的。在美国50个州都有同样一条交通规则——超越正在停靠上下学生的校车是最严重的交通违法行为之一。此外,所有车辆在经过有校车的区域必须减速,当校车标志上黄灯开始闪烁时,所有其他车时速不得超过15英里。在美国考驾照时遇到考区范围内有学校的,大家都会紧张,因为稍一疏忽,考试就可能泡汤。有驾照的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些看起来有点保护过头的条款背后,有一个理念贯穿始终:孩子们的生命安全超过一切物质财富!这句话,以红色大号字体印在田纳西州《驾驶员手册》上。

美国校车在硬件设计上的安全度是普通轿车的40倍,但其无与伦比的安全度,更来自运行的软环境。其实不仅是轿车,活在“车轮上的国家”的美国人对汽车与人的关系领悟颇为深刻——汽车是为人服务的,它首先必须学会尊重人类、尊重生命,所以当效率与安全发生矛盾时,安全永远是第一位。

据报道,我国每年有超过1.8万名14岁以下学童死于道路交通事故,死亡率是欧洲的2.5倍,美国的2.6倍。我国校车领域与欧美国家的差距,不仅仅是车辆本身,更重要的是文化。虽然中美两国国情不同,社会制度、发展水平有巨大差异,但“他山之石”还是有值得思考与借鉴之处。

 

 

还要“睡”多久

□  李泉佃(福建?厦门)

 

说来惭愧,我当了两届市人大代表,虽然知道什么叫质询权,什么叫询问权,但几乎就没使用过质询权,只记得有两次,就政府工作报告某些不明白的地方提出询问。类似我者,怕不在少数。这里有必要简单说一下询问和质询的分别:人大代表的质询,侧重的是对政府部门及其行为提出的批评、追责职能;而询问虽兼有批评功能,但主要还在于信息获取。可见,质询是一种更刚性、更直接、更尖锐的监督形式,也因如此,其长期被搁置,甚至近乎休眠,成了人大监督面临的尴尬局面。

前不久,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召开党组扩大会,强调要积极通过询问、质询、执法检查、专题视察及引入第三方评估等监督形式,增强人大监督的权威性、针对性和实效性。换句话说,该是唤醒人大质询权休眠状态的时候了。如何唤醒?无需我们操心。我要问的是,人大质询权为何长期处于休眠状态?依我揣摩,原因大概有三:

一是普及不够。我当过两届人大代表,似乎每次换届,人大都要组织新代表集中学习。学习内容可谓丰富多彩,比如人大代表制度基本内容、地方人大职权、会议的举行、代表履职,等等。可是,几乎没有专门就人大代表的质询权展开学习讨论。学习浮光掠影,代表印象模糊,多少带点形式主义。如此,想让代表深入理解、认真落实质询权,就勉为其难了。

二是重视不够。我当代表时,闭会期间参加最多的活动,就是考察、政情通报会以及评选优秀议案。我倒是想,什么时候某件质询案能评上优秀议案,或人大的某种表彰给予质询案、询问案一席之地,怕是比开一次会议,泛泛地提及、强调更管用。

三是素质不够。我以为,人大代表素质不够,跟文化程度有关,但不尽然。的确,有的人大代表文化程度较低,要让他们能够比较精准地发现政府工作报告、代表提出的议案中不明确的地方,就政府某些部门不作为、乱作为提出批评并进行追责,得有个过程。但是,就是文化程度高的代表,也未必能够认真履职。因为,其中有相当部分是政府官员,想让他们自我监督,无异于缘木求鱼。即使非政府官员,也有些代表精明过人,一旦触及政府存在的实质问题,便退避三舍,生怕影响自己的升迁或发财。如是代表,你能说是素质高吗?

记得有一本书,书名叫《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此刻,要唤醒人大质询权,就必须让我们的代表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唤醒真正沉睡的,踢走假眠装睡的。

 

 

 

自杀身亡的斯大林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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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杰日达·阿里卢耶娃是斯大林的第二任妻子,由于她自毙身亡,一生只活了31岁。娜杰日达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对著名夫妻间的关系究竟怎样,作为“第一夫人”的她为什么年纪轻轻便走上自杀的绝路呢?

 

文│徐隆彬

 

与斯大林结为伉俪

 

娜杰日达于1901年生于巴库的一个工人家庭,父亲谢·阿里卢耶夫是一名钳工,很早便投身革命活动,并于1898年加入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母亲欧里加·叶甫根尼耶芙娜积极支持丈夫的事业,在十月革命前也成了布尔什维克党的一员。夫妻二人与列宁、季诺维也夫、加里宁、斯大林等布尔什维克领袖均非常熟悉,并在各方面为他们提供过帮助。

20世纪初阿里卢耶夫一家搬到了彼得堡(1917年3月改称彼得格勒),因在该市电灯公司当技术工人的阿里卢耶夫工资较高,全家很快拥有了一套四间的住房。当时彼得堡是革命风暴的中心,布尔什维克党的领袖们多在此活动,这套住房遂成了这些领袖秘密联系的一个据点,全家人也因此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帮助。同时由于家庭条件较为富裕,家中的四个孩子巴维尔、费多尔、安娜和娜杰日达均得以在中学读书。

1917年对俄国来说是个非同寻常的年份,这一年先后爆发了推翻沙皇政府统治的二月革命和推翻资产阶级临时政府的十月革命,作为中学生的娜杰日达积极投身革命,且因表现突出而被同学称为“布尔什维克”。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中学生在追求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星”。在激情燃烧的革命年代,意气风发、不畏强暴的著名中年革命家斯大林,是充满革命激情的十六七岁的中学生娜杰日达追求的“星”;在进行经济与文化建设的和平年代,风流潇洒、才华横溢的著名中年电影导演卡甫列尔,是充满梦幻的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娜杰日达的女儿斯维特兰娜追求的“星”。当然娜杰日达之所以爱上斯大林还有一个原因,即斯大林不仅经常出入她的家门,而且还曾救过她的命:1903年在巴库的时候,只有两岁大的娜杰日达在海岸玩耍时不慎跌入海中,恰好从此路过的斯大林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把这个命悬一线的小姑娘救了上来。

然而娜杰日达的母亲却不赞成女儿对年长她22岁的斯大林以身相许。斯维特兰娜写道:

“未来的岳母欧里加对斯大林非常好,但她不满意女儿的婚姻。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试图劝说妈妈放弃这桩婚姻,甚至骂她是‘傻瓜’。”大概正因为母亲的反对,或许也由于她内心在这件事上的挣扎,1918年初娜杰日达从情绪到形体都发生了很大变化。1918年1月16日她在给她父母的朋友阿丽莎·伊万诺夫娜的信中写道:“我现在的缺点是变得很凶而且粗暴。”1918年2月她在给阿丽莎的信中又写道:“我体重减了20磅,所有的裙子和衬衣都改过了——不然都会掉下来。甚至有人怀疑我爱上了什么人,因为我消瘦得很。”

尽管从信中的意思看,她否认她的消瘦与爱上了什么人有关,事实上却应该是有关的。因为据斯维特兰娜讲,1918年2月的这封信是她母亲在彼得格勒写的最后一封信,“不久,妈妈就结婚了,和她的丈夫一同去莫斯科。在莫斯科她先是在列宁的秘书处……工作。”而根据确切的资料,时任苏俄民族事务人民委员的斯大林是1918年3月10日随他所在的中央机关由彼得格勒迁往莫斯科的(自此莫斯科成了苏俄的首都)。由此可以推断,斯大林与娜杰日达结婚的时间应在1918年2月中下旬至3月上旬之间,而娜杰日达的消瘦正发生在此前不久。

 

任职于列宁秘书处

 

娜杰日达到列宁秘书处工作后,谦虚谨慎,积极肯干,在1918年当年便被发展为布尔什维克党员。但由于1921年3月她生下了儿子瓦西里,参加社会活动便少了些,结果在这一年开始的“清党”运动中,她被以“参加社会活动不够”为由而被清除出党。那个时候的党风就是如此,对谁都不迁就姑息。尽管如此,列宁还是觉得对娜杰日达的处理太过严厉,认为有必要给清党委员会领导人亚·索尔茨和彼·扎卢茨基写信,让他们了解暂时还不了解的情况:“我本人观察了她作为人民委员会事务管理局秘书的工作情况,也就是说,我很了解她。我认为必须指出,阿里卢耶夫一家,也就是父亲、母亲和两个女儿,早在十月革命前我就认识。特别是在1917年7月份,当时,我和季诺维也夫被迫躲藏起来,危险性很大。正是阿里卢耶夫一家四口掩护了我。他们对当时的布尔什维克党充满信任,不仅掩护了我们两人,而且帮助我们进行了大量地下活动。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就难以逃脱克伦斯基密探的魔掌。”

结果,娜杰日达被恢复了党籍,但仍被降为预备党员,直到1924年下半年才得以转为正式党员。

从1922年秋季开始,列宁的健康每况愈下。1922年11月21日,列宁的秘书们开始记《值班秘书日志》,第一个记日志的便是娜杰日达。

1923年3月,列宁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且基本丧失了工作能力,于1924年1月不幸逝世。列宁去世后,娜杰日达转到了《真理报》下设的《革命与文化》杂志编辑部工作,在此期间,她于1926年生下了女儿斯维特兰娜。

 

庞大家庭的女主人

 

除斯大林夫妇和他们所生的一双儿女外,家中的另一名成员是斯大林和前妻所生的儿子雅可夫。虽然正式的家庭成员就他们5人,但在他们家或长或短地居留的非正式家庭成员却不少,其中包括娜杰日达的父母、她的两个哥哥、她的姐姐和姐夫,斯大林前妻的两个姐妹、前妻的哥哥和嫂子。此外,家中还有管家、厨娘、保姆、家庭教师、警卫人员等。作为“公认的一家之主”的娜杰日达,在驾驭这架庞大的家庭机器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能力,她把所有人都团结了起来,并使他们相互友爱,共同组成了一个温馨的大家庭。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对性格有些叛逆且与父亲不断发生冲突的雅可夫视同己出,表现出了深厚的母爱,以至雅可夫把她当成了保护伞,与父亲闹翻后就到她的娘家居住。

然而,在与众多亲戚的接触中,娜杰日达也不能不受到他们的影响,譬如她在对待贝利亚的态度上就明显表现出了这一点。据斯维特兰娜讲,父亲曾告诉她,1929年妈妈为贝利亚的事跟父亲大闹过一场:她要求他把贝利亚拒之门外。他问她:“贝利亚到底有什么不对头?拿出事实来!”她则一个劲地叫喊:“你还需要什么样的事实!我看他就是个坏蛋!我和他不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于是他气愤地答道:“去你的吧!他是我的同志。他是一个优秀的‘契卡’人员。”

其实,娜杰日达从未与远在格鲁吉亚工作的贝利亚共过事,对他并不真的了解。她之所以对贝利亚采取这种态度,无疑是受到了她姐姐安娜和姐夫列坚斯的影响。上世纪20年代后期,列坚斯担任外高加索国家政治保卫局主席,贝利亚则为他的副手。列坚斯虽是本机关的掌门人,且还是斯大林的连襟,但因此公在个人修养、驾驭能力和业务水平方面无法与精明强干的贝利亚相匹敌,所以竟被后者挟制。不久,更是窝窝囊囊地被贝利亚排挤出了本机关。对贝利亚恨之入骨的列坚斯夫妇自然想通过娜杰日达向斯大林吹枕边风的方式来替他们报仇雪恨。

与对待雅可夫和亲戚们的宽容、友善态度不同,娜杰日达对自己所生的一对儿女,尤其是对女儿却表现得十分严厉。为了惩罚他们的过失,她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以至女儿不得不常常寻求父亲的庇护。然而她同时又很注意教育方法,并为此向教育专家作过请教。她一边请家庭教师教孩子们各种课程,一边又通过做各种游戏的方式来开发他们的智力和增加他们童年生活的乐趣。所以她虽在孩子们面前多板着面孔,但孩子们仍是那样的爱她和依赖她。

 

赫鲁晓夫的“彩票”

 

尽管娜杰日达作为“一家之主”,统筹兼顾着家庭中的各种事务,但她还是把主要的热情和精力放在了工作和事业上。1929年年中,莫斯科工业学院计划从全国有经验的青年干部中招收100名学员,经过3年的教育培养后,把他们输送到大的企业和政府经济部门担任领导职务。娜杰日达也和包括赫鲁晓夫在内的一大批要求上进的青年干部一样,积极申请到该校学习。

这些干部多出身于贫苦工人家庭,文化程度普遍较低,但他们却必须参加统一的入学考试,这就使他们感到沉重的压力,以致赫鲁晓夫不得不去走对自己有提携之恩、时任联共(布)中央书记的卡冈诺维奇的门子,而卡冈诺维奇果然就为赫鲁晓夫办成了此事。

但具有中学学历的娜杰日达却是凭实力考入工学院的。她在1929年9月进入该校后选择了化学系,读化学纤维专业。她听课认真,学习努力。1931年9月21日她在给丈夫的信中写道:“我每天晚上不得不做很多功课”。斯维特兰娜则介绍道:“她的笔记记得整齐干净,大约是很模范的吧!她制图制得很好,在她的房间里放着一块制图板。”

她对自己“第一夫人”的身份毫无自豪、优越之感,也绝不搞什么特殊:衣着朴素,每天挤公交车上学、回家,和同学们一起排队打饭;严格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据赫鲁晓夫说,娜杰日达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得以和同学们平等相处,甚至故意让人误以为她是学院里一位名叫阿里卢耶夫的学员的妹妹或妻子。

在娜杰日达这批学员读书期间,工学院的师生在农业集体化问题上斗争异常激烈,有拥护斯大林代表的中央路线的,也有拥护布哈林、李可夫等人代表的右倾路线的。在这场斗争中赫鲁晓夫上蹿下跳,成了一颗耀眼的“反右”明星,并因此于1930年夏当上了工学院的党委书记。娜杰日达虽十分注重文化课的学习,但作为化学系党小组长的她也积极投身到了“反右”斗争中,而且她试图在这个方面得到赫鲁晓夫的指导。作为“反右”斗争同一战壕的战友,娜杰日达对赫鲁晓夫是尊重而欣赏的,因此她忍不住把他的“反右”壮举回家讲给他的夫君听,由此竟促成了赫鲁晓夫在日后的飞黄腾达,且无论政治风浪如何凶险,他都能化险为夷,屹立不倒。赫鲁晓夫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起初,我认为在莫斯科党组织里的晋升,应归功于卡冈诺维奇的帮助,但不久我开始认识到我的步步晋升倒不是卡冈诺维奇而是斯大林自己在起作用。显然,斯大林通过他的妻子娜杰日达·谢尔盖耶夫娜·阿里卢耶娃,一直在注视着我的行动……

直到我担任了莫斯科市委书记并开始经常去斯大林家里吃饭,我才认识到娜佳(娜杰日达的爱称)怎样详细地把我在工业学院为维护总路线而斗争的情况一一告诉了斯大林。有时,斯大林还提醒连我自己也早忘记的一些细节。在以后的年代里,我居然活了下来,而大多数和我同辈的人物……都被当作人民的公敌而掉了脑袋……那么为什么我逃脱了他们的那种厄运呢?我想部分原因在于,娜佳的报告影响了斯大林决定对我采取的态度。我把这叫做彩票。当斯大林通过娜杰日达·谢尔盖耶夫娜观察我的活动时,我抽了一张中彩的彩票。由于她,斯大林才信得过我。

 

夫妻间的真实关系

 

斯大林对娜杰日达这位具有浪漫的革命理想、拥护他的政治主张、在年龄上则堪作他的女儿的年轻妻子是很疼爱的。1922年4月16日,他在给母亲叶·朱加施维里的信中写道:有位妇女讲:“活着的时候,我要让自己的紫罗兰花高兴;如果我死了,墓地的小虫们将因此而快活。”“这位妇女就是我的妻子。我尽力使她不受委屈。”

只要工作不是特别紧张,每年夏天斯大林都要带着她去风光如画的南方城市索契度假;而只要两人身处两地,便不断地鸿雁传书。我们所见到的两人在1929年8月28日至1931年9月21日的来往信件表明,他们是相互体贴、彼此关爱的。夫妻地位不仅是平等的,而且她对他的毫不顾忌和他对她的尊重、在乎甚至超出了我们原来的想象:

——她可以向他就家庭以外的即国家的某些事情提出批评和建议。1929年9月2日,她在给他的信中说:“莫斯科到处都在排队购买牛奶和肉,这种情景让人很不愉快。主要的是,这本来可以通过正确的组织方式来改善的。”她在1931年9月的一封信中又说:“要想给莫斯科一个令人满意的外表,目前所需要的不仅是一些措施和条件,还应在技术上作进一步的改进。”这个月的21日,她在把画家维·杰尼的一本书和一封信转寄给斯大林的同时,附函道:“我理解这封信是去国外治病的请求,当然,关于这一点他在信里什么也没写,但是,我觉得我的理解是正确的。我认为是可以答应他的……”

——她敢于让他利用总书记的身份来纠正她所认为的某件不公正之事。1929年9月20日左右,娜杰日达写信告诉斯大林,她去《真理报》下面的单位办理注销证时,担任《真理报》党支部书记、编委会成员和“党的生活”部主任的科瓦廖夫向她诉说了自己的冤屈:1929年9月1日,《真理报》发表的一组要求同右倾做斗争的文章中提到了列宁格勒一些因受到批判而自杀的党员的名字,结果引起了在莫斯科主持中央工作的莫洛托夫和他所领导的中央机关的不满,指责《真理报》事先不向中央请示就擅自发表了这组文章。尽管这组文章在发表前,《真理报》的所有编委都看过,而且谁也没有提到请示中央的问题,但在受到中央的指责后,人们却把责任全推到了科瓦廖夫一人身上。前几天莫洛托夫和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奥尔忠尼启则一同召见了科瓦廖夫和他的死对头、私欲很重的《真理报》编辑克鲁明。召见时克鲁明继续诬陷和攻击科瓦廖夫,硬说他无视编委会而自作主张地发表了这组文章。莫洛托夫听后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真理报》的党支部不执行中央的路线。科瓦廖夫忍不住想进行解释,但奥尔忠尼启则却粗暴地打断了他。这次召见后,又召开了有工农检查副人民委员克利尼茨基参加的《真理报》编委会会议,他在会上宣称,科瓦廖夫是季诺维也夫分子。会议认为科瓦廖夫是不坚定的共产党员,并根据克鲁明的提议,撤销了他“党的生活”部主任的职务。

娜杰日达就这件事在信中评论道:“这简直太荒唐了。而一般来说只有把他派到这里工作的中央组织部门才能解除他的职务,而不是克鲁明。”即使“认为需要免除他的职务,也不能用‘党性不坚定’、‘科瓦廖夫事件’、‘季诺维也夫分子’等等作为理由。”信中还写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干预这一类事情,但我觉得,对于这样明显不合理的事你应该管管。”为此她告知斯大林:“《真理报》的这一切问题政治局将于9月26日(星期四)予以解决”。

斯大林收到这封信后,不仅没有对她干预这类事情进行责难,相反他当即回信道:对科瓦廖夫“这件事我了解得很少,但我想你是对的。如果科瓦廖夫有什么错误的话,那么编委会,也就是事件的当事方,就更有错误了。看来他们是想让科瓦廖夫当‘替罪羊’。如果还不晚的话,我将做能做的一切。”随即斯大林给莫洛托夫发去电报,明确指出,让科瓦廖夫当“替罪羊”是不对的。此后他又就这一事件同莫洛托夫和奥尔忠尼启则交换了电报和信件,除了指示加强中央对报纸的监管外,还指出,把责任推到科瓦廖夫身上的做法是“没有意义的、不正确的,不是布尔什维克式的改正错误的方法”。

9月27日,娜杰日达复信斯大林:“非常高兴,在科瓦廖夫这件事上你对我表示的信任。”

——她甚至敢连续地对他进行抱怨、挖苦和使小性子。1930年9月19日,娜杰日达致信在索契的斯大林:从你那里回来的同志讲,你的气色不太好。“由于这种情况我受到了莫洛托夫夫妇的责怪,说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下等等……今年的这个夏天我没有感觉到你愿意我推迟离开的日期,而是相反。去年夏天这一点非常明显,而今年却不是这样。带着这样的心情留下当然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这已完全改变了我留下来的意义和益处。”在信的最后,她让他回信,但“如果你不是很满意我的这封信,那也只能随你便了。”

斯大林收到此信后,于9月24日回信对她进行了解释和抚慰,而且其口吻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随这封信他还给她寄去了鲜桃子。

动辄得咎,斯大林对妻子的脾性显然有些心烦,但他还是对她表现出了足够的雅量。10月8日,他在给她的回信中这样写道:“不知道为什么你最近开始夸奖起我来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是好,还是不好呢?……你在信中暗示我的什么旅行,告诉你,我什么地方(真的是任何地方!)也没去,也不想去。”

如果说1930年夏娜杰日达和斯大林进行了几封不太愉快的通信的话,那么1931年夏两人的通信却再次表明了他们关系的融洽和亲密。他们相互嘘寒问暖,各自讲述自己的活动和耳闻目睹的某些新闻、趣事;他几次让她给他寄书,而她除把他所要的书寄去外,还把估计他会感兴趣的书及自己最近拍的照片也一并寄去了。然而,从1931年秋到1932年秋这一年间她对他却越来越不满意,以致心情烦闷、郁郁寡欢,最终于1932年11月8日开枪自毙。

 

自杀及其原因

 

据斯维特兰娜的保姆讲,在娜杰日达自杀前不久,她中学时期的一位女友来看她。她对女友说:“一切都烦恼极了”,“一切都烦恼死了”,“没有一件高兴的事”。女友问:“那么孩子呢,孩子呢?”她答道:“一切,连孩子在内。”

据斯维特兰娜本人讲,她妈妈在自杀前夜,至多是前一两天,把她叫到她的房间,久久地教导她做一个怎样的人,并且如何做人,一再叮嘱她:“不要喝酒!”“永远不要喝酒!”

由此可见,娜杰日达的自杀并非是一时起意,突然想不开。尽管如此,自杀的导火索依然是一个不应忽视的因素。

可是从形式上看,“导火索”又显得非常简单:在纪念十月革命15周年的节日晚宴上,兴致很高的斯大林对她喊了一声:“哎,你也喝一杯。”她则怒不可遏地喊道:“我不是你的什么‘哎’!”接着她站起身来,气呼呼地离开了宴会厅。

莫洛托夫的夫人波琳娜随即跟了出来。据波琳娜称,她们两人围着克里姆林宫的宫殿散了几圈步后,娜杰日达渐渐平静下来。“她平静下来以后,就和我谈起学院的事情,她对自己能即将工作很高兴,对工作的前途想得也很多……当她完全平静下来以后,我们就分手各自回家睡觉。我当时满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可是第二天早晨来了电话,通知我们这可怕的消息……”

娜杰日达是11月8日夜间用“松牌”小手枪自杀的,这支小手枪是她哥哥巴维尔从德国带回来作为礼物送给她的。由于斯大林睡在距她较远的另一个房间,服务人员的房间则距离更远,加之小手枪的枪声很小,所以直到早晨才发现她躺在了床前的血泊中,此时她的全身已经冰凉。

娜杰日达的自杀使斯大林很受伤害,也使他非常难过,但他却始终搞不懂她自杀的原因。斯维特兰娜写道:父亲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自杀,“为什么在他背上给他以这样可怕的打击?他那么聪明当然不会不明白:自杀的行为总是想‘惩罚’某人……但他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惩罚他?于是他问周围的人:难道他不善于体贴她吗?难道他没有把她作为妻子去爱她?难道他没有作为人去尊敬她?难道他少陪她去几次戏院就那么重要吗?莫非这真是十分重要?”斯维特兰娜还写道:直到父亲去世前的最后几年,他都在痛苦地寻找母亲自杀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找到……他四处寻找‘是谁之罪’,谁给她‘灌输了这种思想’,也许他想,如果找出这个人,他就会发现一个他的非常重要的敌人。”

那么,娜杰日达自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

第一,她的性格有许多弱点:敏感、多疑、较真、好生气、神经质,性格上的这些弱点加上她与斯大林在社会地位上的巨大差异,导致她总觉得丈夫对她爱得不深,关心不够,凭空去拿他的不是,或者把他的某些过失放大数倍,然后便胡思乱想,走进了死胡同。而她性格上的另一弱点——不愿与人交往和自我封闭——又使得她难以从死胡同里走出来。关于娜杰日达的这种性格弱点,她本人在1926年1月11日给斯大林前妻的嫂子玛·斯瓦尼泽的信中写道:“我在莫斯科根本不同任何人来往。有时都感到奇怪:这么多年竟没有亲近的朋友,但这可能是由性格决定的。”斯维特兰娜则这样写道:“妈妈是个非常内向的、自尊心很强的人。她情绪不好时,也从来不承认心里有什么事。她不喜欢谈她个人的事情。”主要是因为她的性格弱点而造成的她的长时间的心情压抑和憋闷,使她感到没有了生活的乐趣,进而发展到厌世。巴维尔的妻子热尼亚甚至在斯大林等亲友面前直言:“娜佳患有忧郁症,娜佳有病。”

第二,她也曾试图改变一下生活环境,以便使心情能变得轻松一些。据她的姐姐安娜说,妹妹在工学院毕业前几个星期,计划到她所在的城市哈尔科夫,在那里按所学专业找一份工作,并在那里独立生活。她的这一计划很可能遭到了斯大林的反对,因为当时斯维特兰娜只有6岁,瓦西里也只有11岁,且颇难管教,而雅可夫与父亲则差不多彼此视作仇敌,此外家中还有一大群服务人员,离开了她这个“一家之主”,实在难办。她只好放弃去哈尔科夫工作的计划,而这样一来她试图改变生活环境的希望也破灭了。

第三,在那天的晚宴上,斯大林那句让她喝一杯的话对她造成的刺激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原因在于她滴酒不沾,否则就犯病。据斯维特兰娜说,父亲曾对她讲过,有一次母亲在工学院参加晚会时只喝了一点酒,回到家就病倒了,两臂都痉挛了,最后还是在他的搀扶下才睡到床上的。很有可能对酒视作大敌的娜杰日达平时也经常劝丈夫不喝或少喝酒,而在那天的晚宴上,斯大林不仅不把她平时的劝诫当回事,反而像故意气她似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用说,她此时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而他见她脸色如此难看就想故意逗她一下,开玩笑式地让她喝一杯,不料这竟引爆了她心中积蓄已久的火药。

第四,在娜杰日达生活的那个年代,自杀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正如斯维特兰娜所说:“那些岁月的人们……如果他们认为不可能生活下去了,那么他们就会自杀。”“那个时候,常有开枪自杀的事。许多著名的党的活动家,一个接着一个地自杀了。”关于自杀的事例也确实俯拾皆是。譬如,斯大林的长子雅可夫也曾自杀过,只是未遂而已。在娜杰日达自杀之前,在党内颇有影响的阿·越飞和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了,而在娜杰日达自杀之后,在党内地位更高的奥尔忠尼启则和托姆斯基也自杀了。斯维特兰娜写道:“妈妈不过是她自己时代的孩子。”何况她还那么年轻,“31岁的年纪对她来说,冷静思考的时期还没有到来。”应该说,斯维特兰娜的这些话是有道理的。

苏联官方没有公布娜杰日达的真正死因,宣称她是因病去世,为她举行了比较隆重的葬礼。她被葬在了新圣母公墓,她的墓距她工学院同学、后来的反斯大林勇士赫鲁晓夫的墓不远。

(作者系文史学者)

郭小川:党组里新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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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朵渔

 

1978年3月,胡耀邦就郭小川的评价问题复信其长子郭小林:“对一个人,生前往往有这样那样的鉴定,死后,往往有这样那样的评论,有时对了,有时错了,有时高了,有时低了,可靠吗?可信吗?又可靠可信,又不可靠不可信,因为鉴定评论,终归要人民,要群众,要后代子孙来做。”

 

【“忧伤”的宣传干部】

郭小川,1919年出生于河北省丰宁县一个贫穷的教师家庭。1937年加入共产党,1939年任三五九旅旅长王震的机要秘书,1941年到延安;1948年开始从事共产党报刊宣传工作;1953年进入中共中央宣传部任宣传处副处长,是典型的“三八”式干部——作为诗人形象的郭小川,要迟至几年后才逐渐丰满起来。

在中宣部,郭小川虽然还没有写出真正有说服力的诗作,但他的业余创作行为仍被指责为“不务正业”“骄傲自负”,日子过得很不愉快。1955年8月,组织上打算调他到中国作协,但他对此心存疑虑,解释说“不敢跟那些大作家们打交道”,其实是怕陷入更大的政治旋涡,不仅创作搞不成,甚至会影响政治生命。于是他向主管意识形态的周扬写了一封信,表明自己态度,随后参加了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的会议,并在会上作了发言。此前,他刚刚参与了整理胡风信件的秘密工作,这也是他第一次参与绝密的高层政治斗争。9月9日,周扬找到他,说陆定一看了他的发言记录,觉得不错,“政治情绪比较饱满”“是有战斗力的”,决定让他到作家协会当秘书长兼总支书记,“争夺无产阶级的文艺阵地”。郭小川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即刻答应,只是请求不兼任总支书记,怕卷到人事纠纷中去。

到作协不久,郭小川就起草了一大批文件、报告、社论,表现出了一个宣传干部精明强干的一面。

1956年是那个紧张年代的间歇期,一个相对松弛的年份。这年的《文艺报》上,刊登了由丁聪、叶浅予、华君武等漫画家创作的《万象更新图》,近百位作家分布其上:郭沫若骑在和平鸽上;作协大院里的主席、副主席们正日理万机;年轻的“车把式”刘绍棠赶着大车走在乡间大道上,车上坐着赵树理、马烽、沙汀、魏金枝、胡丹沸;在张天翼的钢琴伴奏下,谢冰心、严文井、陈伯吹、叶圣陶、金近和孩子们围成一圈跳舞;由林默涵、郭小川、袁水拍、黄药眠、臧克家组成的“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大军手持铁铲、扫帚、消毒剂,将胡风分子铲上垃圾车……漫画还配有一首由袁鹰、郭小川、袁水拍创作的解说诗:《作家们,掀起一个创作的高潮》。然而,漫画中一大串熟悉的名字不见了——沈从文、朱光潜、梁宗岱、陈梦家、钱钟书、傅雷、废名、穆旦……这些被称为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作家被排斥在正统之外,左翼文学内部的“反对派”也一个个被排斥。同时,一个专事制定、执行文学政策,对文学领域进行领导和控制的阶层已经形成,郭小川正是其中一员。

《万象更新图》是受到周扬、林默涵的直接指导和支持,并由郭小川具体操办的。不料发表后,却在群众中引发了不满,于是周、林又反过来批评郭小川,使郭的情绪大受影响。1956年4月,刘白羽决定安排郭小川脱产学习哲学三个月。这期间,郭大部分时间在家读书,机关事务基本不管,只偶尔参加一下会议。

7月13日,正在青岛的林默涵、郭小川接到周扬的电话催促,要他们回京给他准备“八大”的发言稿。7月22日回到北京,27日郭就与林默涵上西山开始看材料,并与林默涵互发牢骚。林此时也有退意,觉得文艺工作不好做。后刘白羽、张光年等陆续上山,“大家对文艺工作的领导,的确都有意见……晚饭后又继续谈至深夜”。

这些天,面对文艺界的种种是非,郭小川情绪大坏,天天在日记中发泄不满:

对于文学,我好像完全丧失了兴趣。我简直不想在这样的气氛里生活,而且对于未来怀着很大的恐惧。很多人都在反对教条主义,但,其中有些人不过顺流而下,蛆虫已在他们心中生了根。我们为如此的人效命,又会出现什么结果呢……我倒异常向往着战争的过去的日子,那时候要愉快得多……矛盾,何等矛盾呵!(7月31日日记)

总之,我这时的思想是很混乱的,我既拥护周扬的那一套,又觉得他也不大行,他也有教条主义、宗派主义,而且书生气十足;我既赞成反对教条主义,又觉得许多反教条主义的人都是小资产阶级……我和张光年、林默涵、刘白羽的关系也不太好,觉得他们看不起我,总说我“年轻”,意思就是“幼稚”,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屈辱”。(郭的“检讨书”之三)

对于郭小川的“忧伤”,郭当时的副手张僖回忆说,郭来作协时没有多大名气,人家把他当作工作劳力看待,工作稍不令人满意就有人盯着。当时作协的情况比较复杂,三十年代的矛盾、延安与国统区的矛盾、几个解放区之间的矛盾全集中在一起。“小川跟作协党组的一些人搞不到一块,有些人认为他思想太右,为‘丁陈’事训他,认为他没有出力。有的人板着脸孔训人训惯了,抓住一点事就批。小川很倔,有时拍桌子去顶……后来我想,正由于他曾当过王震的秘书,作协党组的一些人没有敢动他,否则1958年很可能被补划上右派”。(1999年8月6日陈徒手的采访)

张僖所说的“丁陈”事,正是将郭小川拖进政治旋涡,并给他带来无尽烦恼的政治事件。

 

【沦为斗人的工具】

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冤案,发生在1955年肃反期间。到1956年肃反甄别阶段,组成了由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张际春为首,包括周扬、刘白羽、陈之琏在内的“五人审查小组”。经过大量调查,张际春发现丁玲没有叛变或反共行为。经过小组内部激烈争论,最终共同确认丁有变节行为,犯有政治错误。在丁玲的一再申诉下,不久又成立了处理丁、陈反党小集团问题的专门小组,调查一直进行到1956年冬季,结果发现所揭发的丁玲反党事实绝大部分属子虚乌有。对此陆定一下达了“根据查实的结果办”的指示。

在确定为丁、陈问题写结论的人选时,出现了一些周折。先是由唐达成写了个初稿,未获通过;后来让丁宁写,她坚决不肯;让林默涵写,林也不肯。此时,刘白羽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听命于他的郭小川修改结论。于是,这个烫手的山芋转到了郭小川的手上,让他避之不及,只能“慨然应允”。

1957年元旦一过,郭小川就开始躲在家里苦干。先是给陈企霞作结论,为了写这个结论,郭小川前后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可谓苦不堪言。他在日记中说:“看材料一天,事情之艰难和复杂真是达到严重的程度。”(1957年1月2日)“八时起,就为眼前这件事煎熬着,弄得心情非常之坏,似乎感到这文艺界的混乱状况是没有希望改变的。”(1月11日)下结论的难度在于,当年在斗争丁陈的会议上发言的很多人都不认账了,并且把材料中那些尖锐的、上纲上线的话全部抹去了;而陈之琏一方又要求事实要充分,并且紧紧催索。郭小川十分无奈,在这个问题上摇摆不定,所作结论几次都通不过,最后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郭认为,既然“反党小集团”的帽子要摘掉,也就只能说成是“宗派主义”“自由主义”之类,别的帽子他想不出来。结论最后要组织上向丁陈“赔礼道歉”——但这一提法让周扬大为不满,郭只得一遍遍修改,最终炮制出一个比较理想的“帽子”——“向党闹独立性的宗派结合”,陈企霞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剩下丁玲的结论稿就好写了,再“如法炮制”一番即可。结果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搞成了。

然而,丁陈问题的结论还未及公布,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调子大变;“鸣放”结束,“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于是斗争继续,郭小川依然需要扮演一个“整人”的角色。

除批斗“丁、陈”之外,作为作协的秘书长,郭小川在很多运动中都可谓身处前线,做了许多台前幕后的、事务性的工作。此时,郭小川的表现是积极的,也是发自内心的,他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沦为斗人的工具。

反右运动中,郭小川表面上态度决绝,尖锐激烈,但内心仍不免时不时有一丝惶惑。他在自己的“交代材料”里写道:“对于秦兆阳划右派的问题,我一直是动摇的;对于李清泉,我更觉得可以不划,我的理由是作协划的右派已经够多了。实际上,我看不清他们的右派实质,在思想上和他们有共同之处。刘白羽坚持要划,我才同意了。”“对于韦君宜、黄秋耘不划右派,我是表示赞成的。”“我在反丁、陈斗争的末期,就担心‘扩大化’。会议上批判到一些作家,我是很不安的。我觉得,不要把这些人都打倒,因为文学还要发展,还需要有作家”。1957年对郭小川来说是“不平凡的”,他在这一年日记的末尾写了几句“一年小结”,其中说道:“这是紧张而严峻的一年。文学界展开了波澜壮阔的斗争。我自己,是每一个斗争的参加者。”

 

【从“整人的人”到“挨整的人”】

在由中宣部调往作协时,郭小川就曾跟陆定一和周扬讲过价钱,“希望只搞两年就调回来”。组织上当然未作肯定的答复。来了之后,郭小川“很想把战斗任务担负起来,跟党组和白羽同志在一起,把作协整顿一下;另一方面,却也想利用这创作团体的环境,把个人的写作恢复起来”。

在“和白羽同志在一起”这个问题上,郭小川一开始就很别扭。因为经常受到训斥,到作协不到半年,郭小川便心生退意。至于个人写作问题,“很想搞创作”其实是郭小川当年来作协的动力之一。刚到作协不久的他,在作家们面前还有些“自卑感”,感到某些作家看不起自己,以为“哪里来了这个毛头小伙子,居然来领导我们”,甚至还听到有人说“作家协会的工作,让非作家来领导,简直是笑话”。这种议论对郭小川刺激很大,他觉得“最好是离开作家协会,不离开的话,为了做好工作,也得搞创作”,这是他“搞创作”的外部原因。

作为一个时代性的诗人,郭小川的大部分代表作正是他在作协这几年间写出来的,比如长诗《深深的山谷》《白雪的赞歌》《一个和八个》,抒情短诗《望星空》《甘蔗林——青纱帐》等。在郭小川的日记中,经常可以看到他日写数百行的记录;有一个阶段,他还在每月日记的首页记录下自己所写的字数、行数,以及当月所收到的稿费。为搞创作,他几乎花费了一半以上的星期天和每个没有工作的晚上,一年写了近6000行的诗,还没算上未发表和已修改完毕的——作为领导层成员的郭小川如此辛勤创作,自然会引起同志们的不满。特别是随着他在文学界声誉日隆(他当时与贺敬之、闻捷一起成为《诗刊》最推崇的三大诗人),同志们的反感情绪日甚。到了1959年,当“反右倾”运动越来越紧张时,郭的勤奋创作、丰收成果就成了他的“罪证”之一:“郭小川同志在作协四年期间,一共写了一万余行诗,出了五本诗集和一本杂文集,但仍然叫嚷创作与工作矛盾,叫嚷不能‘合法地’创作,当一个人取得一些成就的时候,就沾沾自喜,对于领导和同志们的批评有抱怨情绪。”

1959年初夏,郭小川感到自己身体很不好,到医院检查又没什么结果,情绪一时低落,遂提出想在夏天的工作淡季到下面休整一下。刘白羽拒绝了郭的提议。郭小川一时难以克制,当夜写了一封长信,其中提到:“我到作协工作已将四年,最近越来越感觉难以工作下去。说句丧气话,再这样下去,有沦为‘政治上的庸人’的危险……一天到晚被事务纠缠着,弄得身体垮下去,不能读书,不能下去,也不能认真写作……”刘白羽看完信后,告诉郭小川,既然问题已发展到此等程度,就需要组织出面解决了,否则“对你和党都不利”。但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党内谈心会后,郭小川感到更加压抑,心情始终不能平静。6月15日,他又写信给邵荃麟,袒露自己“精神依然很坏”,“我真有点害怕,是不是精神分裂症初期的症状?”并对写给刘白羽的信作了解释,说“关于我最近提的意见,本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心里很想下去工作,若不可能,也用不着斤斤计较”。

这封信迅速在党组内部传阅开来。对于信中郭所流露出的不满情绪,刘白羽后来在批判大会上批判道:“……说明他阴暗的个人主义是长期的,掩盖在各种表面现象之下,而且是很顽固的。他总把个人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政治风云诡谲多变,郭小川此时的心境是暗淡的。他不再是一年前那个“整人的人”,而是逐渐翻身向下,渐渐变成了一个“挨整的人”。

 

【《一个和八个》受批判】

1959年国庆节后,反右倾的调子越来越高,中宣部批评作协反右倾搞得不够彻底,于是作协党组赶紧行动起来,确定批判对象,争取在十天之内把批判高潮掀起来,方法是“自己把思想谈出来,大家批判,别人提供”。10月23日,在作协党员大会上,党组正副书记邵荃麟、严文井、郭小川首先检查个人思想,然后再发动群众大鸣大放。到10月底,批判的火焰渐渐烧到了郭小川身上。

1959年12月17日,作协党组向中宣部汇报了郭小川的“主要错误”,将郭的错误归为四项:向党闹独立、严重的个人主义和名位思想、向右倾妥协、创作上的严重错误。

郭小川受到批判的长篇叙事诗《一个和八个》,写于1957年5月间。在延安时期,郭小川就曾听到过一个故事:张国焘肃反时期押了一批犯人,都是被冤枉的好同志。在一次反围攻时,这批犯人起而反抗,大多壮烈牺牲,仅有几人逃出。他前后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初稿。他在日记中说:“这是一首真正用心写的诗。”这首诗让他写得欣喜若狂,“由于快乐,也由于对自己这个人的欣赏,我简直狂热了”。

《一个和八个》初稿写好后,郭小川交给了《人民文学》的陈白尘,陈看后马上意识到主人公被判死刑的严重性,建议郭小川多加修改。郭修改好后,转给《诗刊》的编辑先看,臧克家、徐迟等人亦赞不绝口。但郭不愿在自己主管的《诗刊》上发表太多作品,于是又转寄给《收获》的靳以,靳以回信说,还是不发表为好,表示这个主题很难掌握,发表出来会起什么作用很难说,担心会引起读者很多意见,尤其是会被不良分子钻空子,说党是常会冤枉好人的。郭小川感到很郁闷,他没想到自己得意的作品会有这么严重的问题。他不甘心,又将这首诗交给了周扬,想听听周扬的意见。

周扬当时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一直到1959年6月,郭小川在作协受批判时,周扬才把这首诗拿出来交给作协党组,要求用以批判郭小川。刘白羽在批判中说:“这正如一个同志看了《一个和八个》后,简直不相信这会是参加斗争的作协党组副书记郭小川写的!”郭小川在当时的检讨不可谓不深刻,但内心其实是不服气的。到了1967年,周扬、刘白羽被打翻在地之后,他才在另一份检讨中说:“我认为,周扬、刘白羽的手法是不正派的。《一个和八个》诗稿在周扬那里放了一年零四个月,当我给他们驯服的工作时,他一声不吭的;当我跟他们闹了别扭时,他就批下来叫作协党组批判。我写给刘白羽的信,也在刘的手中放了几个月,后来才忽然拿出来批判。”

据当年批判过郭小川的人说,在批判大会上,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有想不通的地方,我回去再考虑一下。”他考虑的结果是什么呢?那就是彻底放弃抵抗,彻底将自己否定,包括自己的工作、党性和诗歌写作。在一次又一次的“检讨”后,郭小川陷入了严重的困顿中,他既没有了自信,也失去了方向;他的“检讨”,从最初的“言不由衷”,逐渐过渡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孰为对孰为错的境地了。

 

【“黑线”上的“干将”】

1959年挨整后,郭小川基本上就靠边站了。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作协活动陷于停顿中,郭小川也落得清闲。接下来的两年,他主要参与了《文艺十条》的起草工作和筹备作协理事会,其他则是“混日子”,并尽量避免与周扬、林默涵和刘白羽等人接近。他相继辞去了作协党组副书记和《诗刊》编委的职务,此时他的想法还是“一走了之”,哪怕降职也在所不惜。

1962年10月,在胡乔木的关照下,郭小川正式调到《人民日报》任记者。到了《人民日报》后,他就很少再与作协发生关系了。1964年5月,他甚至想离开北京,调到中南局去工作。然而有些运动,想躲是躲不开的。1964年,毛泽东突然对文艺工作作出两次严厉批示,在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份整风报告上,毛还批示道:“写在纸上,不准备兑现的。”

上级问话,就必须有人被揪出来承担责任。作协挨了批评后,中宣部立即将正在大连海滨养病的刘白羽调回来,任命他为作协整风检查组长,取代党组书记邵荃麟,全面负责作协的整风和工作。领导“这些协会”的周扬、林默涵似乎是首当其冲的,但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却是邵荃麟。邵是1926入党的老党员,书卷气较浓。他瘦骨嶙峋,长期胃下垂,以吃流质食品为主,体质一直比较虚弱。刘白羽给邵荃麟定的罪名是“教条主义的无限清谈,官僚主义的不闻不问”。

1966年《五七指示》发出后,新疆建设兵团被选作宣传典型,郭小川与同事一起前去采访。采访尚未结束,“文革”的气氛就浓烈起来,满街贴满了大字报,到处在烧书、批斗、辩论,郭只得返回北京。在回京的飞机上,郭就开始紧张起来,他拿过纸笔,将自己的财物“存款4000元、派克金笔一枝”等写清楚,准备回京交给组织。随行同事安慰他:“运动可能不会那么严重,说不定一年半载的就过去了。”郭阴郁地说:“这次看来非比寻常。”

从新疆一回到家里,一张大字报就贴在门外,上面写着:“把文艺黑线周扬的黑干将郭小川揪出来!”此时,“走资派”陆定一、周扬、刘白羽、邵荃麟等人都已被揪了出来,作为“黑线”上的“干将”,郭小川也跟着掉进漩涡。他被揪回作协,与邵荃麟、刘白羽、严文井、张光年等一起,关押在文联大楼地下室,接受小将们的轮番批斗。

1969年9月底,中国文联大楼六七百人被连锅端往“五七干校”。作协有意留下郭小川让他回报社,郭很激动,还写信告诉远在内蒙插队的女儿,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报社却回绝了他。无奈,郭小川只得打点行装,随作协南下咸宁。

 

【江青一句话把他赶回干校】

在咸宁,郭小川表现得不错,他拼命干活,拼命表现。到干校不足半年,他就被“解放”了,“恢复党组织生活”,拥有了较自由的身份。他写信给《人民日报》,要求回报社参加新的革命,无奈已掌管报社的姚文元不喜欢他,他的愿望落空了。

1972年夏天,周恩来对文化部的“文革”运动进行了干预。他指示,在干校的十二级以上的干部,统统先回北京,能工作的工作,不能工作的先养病。9月,郭小川被借调到国家体委,为正大红大紫的乒乓球世界冠军庄则栋写报告文学。半年后,一篇题为《笨鸟先飞》的文章发表了,此文因香港媒体的报道,引起了江青的注意。在此之前,郭还写了一首歌颂“文革”的长诗《万里长江横渡》,发表在《体育报》上。文艺界一片喝彩声,何其芳更说出了“中国诗坛的希望寄于小川同志”这样的话来。在一种激情洋溢的情绪里,郭小川又参与了反映乒乓球队生活的话剧《友谊的春天》的剧本改写。

可到了1974年3月,文化部部长于会泳公开指责《友谊的春天》是“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大毒草”,一心想洗心革面的郭小川再次被推到了革命的反面。此时,幕后的策划者则是江青。郭小川和江青其实是老熟人了,两人在中宣部电影处时,一个是处长,一个是副处长,也正是在那时,江青领导批判《武训传》和《清宫秘史》,郭的表现让她很失望,这笔账一直没有勾销。其实郭小川对江青的印象还不错,他曾对“牛棚”里的朋友说:“江青这个人确实懂得文艺。”

由于江青的一句“郭小川是修正主义分子”,郭被重新赶回了咸宁干校。这一次,对他的打击更大,干校里的郭小川,有些未老先衰的迹象。此时他身患肝病,意志消沉,面色憔悴,酗酒,因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每天都显得昏昏沉沉,始终睡不醒的样子。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刚到作协党组的年轻人了。

此时,又有一项罪名与郭小川若即若离,那就是“与林彪反党集团关系密切”。这倒也并非完全捕风捉影。事实上,郭与林彪早就认识,郭夫人杜惠与林夫人叶群关系密切,杜说“实际上我是她的小朋友”,她们几乎无话不谈。郭对林彪印象也不错,说林彪善于打仗,具有大军事家指挥若定的气派。“批林批孔”运动一起,这层关系为郭小川埋下了祸根,他写的那首长诗《万里长江横渡》也被指责为“暗喻”林彪。他被打成“现行”,由“中央专案组”重审,又重新陷入不停地检查交代之中。

1974年12月,咸宁干校撤销,大部分人员已返回北京,郭小川却不得不随原属中国作协的一批干部并入天津附近的团泊洼“五七”干校,继续劳动和接受审查。著名的《团泊洼的秋天》即写于此地。1975年10月,“中央专案组”派人来到团泊洼,澄清了郭的问题,宣布他与林彪一案没有任何关联,“结论书”上还有副总理纪登奎的批示:“由国务院政工组安排工作。”此时的郭小川,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他冲出校部,一路上逢人便讲:“我解放了!我要回北京啦!”

10月9日,郭小川回到了几年不见的北京,他相继看望了老首长王震、老熟人纪登奎,还受到了李先念、华国锋的接见。此时,江青一伙正在走向孤立。很快,郭小川的组织关系被直接转到了中组部,而不是文化部干部分配办公室,显然这是中央领导人过问的结果,而且这也是一种保护性措施,因为“分办”隶属文化部长于会泳领导,搁在文化部,郭自然还会难逃厄运。郭回京后,兴奋之情一时难消,他四处拜访“认为可靠、知根知底的人”,并四处讲述他所知道的高层斗争的内幕。不久,纪登奎就找到郭小川,严厉批评他:“这是党内高级干部问题,不能外传!”郭听后甚是惊恐,马上噤若寒蝉。

1975年11月中旬,郭小川又被巧妙地安排到了河南林县,以便使他“暂避一时”,躲开江青的追查。

 

【离奇的死因】

林县坐落在太行山东麓,由于缺水严重,这个小盆地曾被判定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然而林县人民战天斗地,硬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一条人工河——红旗渠,也使这里成为少数几个“文革”期间开放参观的地区。郭小川的两个女儿此时正在林县当知青,于是郭小川就取道郑州,来到了林县,并将远在东北农场落户的儿子也调到了林县教书。

郭小川到林县不久,文化部就派人追查来了,目的是通过对郭小川的追查,挖出郭背后的“高人”,并准备把郭小川的材料整理齐全后上报张春桥。郭小川的命运岌岌可危,此时,他甚至流露出了“重上太行山打游击”的念头。值得庆幸的是,正当有关方面准备对郭下手时,“四人帮”垮台了……

1976年1月9日,周恩来逝世。身在林县的郭小川闻听消息,泪飞顿作倾盆雨,哭得昏昏沉沉,甚至拒绝饮食。随后,他写了一首悼念总理的长诗——《痛悼敬爱的周总理》,交由林县县委印制成小册子,四处散发。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郭小川马上草拟了一份给中组部的电报,大意是:“惊闻主席逝世,至极哀恸!亟盼回京参加追悼会,请速电示。”中组部打电话给林县县委,转告郭小川:就地参加追悼活动。追悼大会在林县一中的操场上举行,郭因身体虚弱,被允许在医院朝向操场的一间病房内参加追悼——此时的他,茫然胜过悲哀。在1976年夏天,郭小川曾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女儿说:“毛主席啊,我们真跟不上……”并不停地用双手做着来回翻转的动作。

但郭小川还是自觉给自己定下了一项任务:写一首悼念毛泽东的长诗。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甚至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无法给自己的领袖作出全面的评价。灯黄卷前,郭小川的思绪凝滞了,他一日千行的诗才不见了,那首为领袖写的悼诗进行到第235行,刚写到“想不尽啊/批判《武训传》/批判《清宫秘史》/远不是两部电影的”时,就戛然而止,连个句号也没写完。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抓捕。听到消息的郭小川兴奋异常,他意识到,自己长达十几年的挨整历史就要到头了。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实实在在演变成了一个真实人间的悲剧——那就是郭小川的离奇死亡。

关于郭小川的死,老作家冰心曾写道:“10月9日他听到党中央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欣喜若狂,以上这些都是我能想象到的。意外的是就在当年的10月18日凌晨,不幸发现他在服安眠药后点火吸烟,卧具着了火,竟至自焚而逝!”

在1999年11月河南的《大河报》上,刊载了一篇《郭小川之死》,作者曾亲自参与这一案件的侦查取证。文中说,郭小川从林县返京途中,在安阳转车,住进地委招待所高干楼,身份是“中央组织部首长”,后发生火灾烧伤窒息而死,全身烧伤面积达70%。就在个人命运云开雾散之际,主人公却因一个小小的烟头儿而离奇去世,这不是一出人间悲剧又是什么?但在浓厚的悲剧里,又分明有一点喜剧的色彩,让人五味杂陈。

在那个动荡而诡谲莫测的年月,因历史的迷雾尚未散尽,再加上其情节之离奇,其传说之莫衷一是,郭小川的突然死亡自然会使人浮想联翩。其家属也觉得郭死得蹊跷,曾致信当时的中组部部长胡耀邦,对郭小川的死因提出质疑,并对郭小川的评价提出意见。

1978年3月19日,胡耀邦给郭小川的长子郭小林回了一封信,信中说:“我仔细看了中组部关于你爸爸死亡情况的调查报告。这不是中组部一家经手的,而是同中央公安部一块并会同当地的组织部门、公安部门到现场检验和各方调查作出的。正是用了这种可靠的方法,才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爸爸的死亡,是一个意外的不幸事故,而排除了其他致死的可能性。中央同志看过这个调查报告。我也相信这个调查报告。你说你有怀疑,如果你能提出比较可靠的理由,特别是能提供是属于坏人谋害致死的证据或线索,或者以后得到这种证据和线索,组织上是会大力追查的。”“悼词是不是还可以多写一些话,是不是还可以评价得更高些?这当然是可以再讨论的事情。但我认为,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对一个人的评价是否基本上正确或者基本上不正确。或者说,是否基本上合乎客观的历史实际。基本上对了,也就可以了。如果是坏人,应把他美化为好人,行吗?如果是好人,硬把他丑化为不好的人,行吗?即使暂时歪曲了,能长久吗?根据这个道理,你还可往下想:革命队伍中,对一个人,生前往往有这样那样的鉴定,死后,往往有这样那样的评论,有时对了,有时错了,有时高了,有时低了,可靠吗?可信吗?又可靠可信,又不可靠不可信,因为鉴定评论,终归要人民,要群众,要后代子孙来做。”在信的最后,当看到郭小林为了写信反映问题,竟然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搞了一个月时,胡耀邦说:“这一点,使我感到惊奇,说得更直率些,我很担心。我的小老师!你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去干这样的工作?费这么大的精力值得吗?”

在那个“拨乱反正”的年代,这实在是一番让人感佩的话。那时候,成千上万的运动受害者需要澄清案情、落实政策、写出评定,又有多少人纠缠于“多说一点、少说一点,评价高一点、低一点”之类的事情上啊。这些重要吗?可靠吗?多少年过去了,事实证明,胡耀邦的眼光是独到的。无论组织给你下过多高的评价,最终也不一定是可靠的,“历史掌握在人民手中”。

 

【郭小川的“标本意义”】

逝者长已矣。作为党组里新来的年轻人,郭小川被一代人怀念,又被新一代人忘却。无论怎样评价他的写作,他作为一位诗人的形象,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消逝,至少在义务教育的课本上,还有他的诗篇。

郭小川的诗歌写作,大多属于“政治抒情诗”的范畴,诗人以“阶级”“人民”的代言者身份出现,表达对政治事件、社会思潮的评说和情感反应。作为代言者,郭小川的诗基本上都在“高音部”上飘,一读他的诗,就会想起广场、喇叭、义正辞严的朗诵,节奏看似铿锵却乏味,情感读似浓烈但空洞。

艺术拒绝回到历史现场。在那个年代,很多诗人是紧跟时局的吹鼓手,少有人敢与时代作对,做一个“持不同意见的人”,甚至很少有人敢于停下来,不前进,做一个沉默者。所以那一代的很多人,甚至称不上是“诗人”。郭小川出生于五四运动爆发之年,根基未稳即进入延安,此后南征北战,命题作文。他“没有鲁迅那样的‘小楼’(“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没有沈从文那样的‘边城’,也没有郁达夫自己的‘迟桂花’”(王富仁语),更缺乏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艾青的“象征主义与聂鲁达”、冯至的“歌德与里尔克”。他有的只是少许的民歌传统和并不纯正的马雅可夫斯基……因此,他的诗歌,成为工具只是一个自然的过程。

这样来评说历史人物似乎有些无情,但正如胡耀邦所说,“鉴定评论,终归要人民,要群众,要后代子孙来做”。

郭小川曾因“个人主义”被批斗,在一段时间里被排斥,受了委屈,但他不同于丁玲、艾青、冯雪峰这些成名后才到延安的知识分子,他们尚有半个身子不属于革命,革命只是他们的选择,不是全部;他更不同于沈从文、戴望舒、张恨水等从另一个世界跨过来的文人,他们是被排斥在集体之外的边缘人。他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个集体,但他也从中得到了益处。看看他日记中经常出现的“电影”“舞会”“演出”“溜冰”等词汇,就知道这些并非那个时代的一般民众所能享有。

郭小川的悲剧,从根本上说,并非某个人加害于他,而是游戏规则使然。在集体面前,他的个人主义是那么显眼,他必须“忘我”,这就是规则。一旦他不能与集体融合,就要受到排斥。读他那一迭厚厚的“检讨书”,让人心生怜悯,觉得文化人在那个时代的生活境况竟是那么的卑微……邵燕祥说:“他参与整人他也挨整,他的苦恼困惑以至挣扎,他的激进和他的局限,他的自豪和他的屈辱,都是有代表性的,是我们土地上相当部分被称为革命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一个标本。”

郭小川的“标本意义”,也许就在于揭示荒诞,警示后人。

(作者系文史学者)

 


吴祖光和他的几位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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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凡

 

周巍峙建议吴祖光提出入党申请

 

吴祖光在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又在“文革”中遭受磨难,直到1979年的夏秋之交,他才得知自己的冤案被彻底平反的消息。几个月之后,1980年的一天,吴祖光的主管领导、文化部代部长周巍峙找他谈话。

两人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文革”。周巍峙一家在“文革”中也深受其害,他本人挨过多次批斗,后来又和他的夫人王昆都被赶到农村去劳动,他们的大儿子周七月则因所谓“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罪名被投进监狱,被关了将近9年。忆及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周巍峙感叹道:“一场‘文化大革命’,由于‘四人帮’的祸害,使共产党的名声和威信降到了最低点。在这样困难的时候,党特别需要老朋友的支持。”接着,周巍峙对吴祖光说:“你有和党长期共患难、共甘苦的经历,尤其是和周总理有过亲密的交往,现在是不是应当考虑写一份入党申请呢……”周巍峙突然提到入党,这让吴祖光感到有些意外。

吴祖光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认为周巍峙的话是诚挚、恳切的,“我不得不认真对待”。特别是周巍峙提到了深为自己敬重的周恩来,更让吴祖光的内心为之一动。

当天晚上,吴祖光在家里召集了首次全体家庭成员会议。他说明情况后,妻子新凤霞、儿子吴钢和吴欢,都表示赞同。“五分之三的多数一片欣然,都说过去由于你不是党员,我们受尽了折磨和欺辱,现在终于有了这么一天,还商量什么?赶快写申请吧。”

但并不是所有的家人都支持吴祖光入党,正在音乐学院读书的女儿吴霜始终一言不发,显然她不太赞成。但由于“女儿的意见是三比一,占了少数,我终于听从多数的意见和不能过拂部长的好意”。

于是,吴祖光写了入党申请,并于当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的入党介绍人除了周巍峙外,另一位也是吴祖光十分敬重的长者和老朋友、文学戏剧电影界泰斗夏衍。

听闻吴祖光入党,很多朋友都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但吴祖光“却始终惶愧不安,原因是我自觉自己远远不符合作一个中国共产党员的条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首先我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水平都和应当具有的水平相距太远,对社会、生活、事物的理解又时常和现实有所分歧”。

其实,如果以热爱祖国、有正义感、襟怀坦白、无私无畏、工作积极、关心大众、待人以诚等方面看,吴祖光是个很够格的共产党员。但说到底,由于家风的影响,吴祖光受到了较多士大夫文化的熏陶,骨子里更多的是文人的天真耿介。他加入中共实在不是对政治规则和党性有所领悟,而是重友情的成分居多。加之他心直口快的性情,热情奔放的气质,故而常常会在一些场合,因激情所致,发表一通带有几分情绪化色彩的言论。

就在那一阵子,出现了一些涉及“文革”的小说和报告文学,后来被概括为“伤痕文学”。吴祖光和他的家族也在“文革”中受到了重创,伤痕累累,自然对之赞赏、为之辩护。

将一个“吴”字拆开,口在天上。吴家这个口,从祖上下来,就不是“食为天”的口,而是“文死谏”的口。继承了祖上衣钵的吴祖光,更喜欢仗义执言。可言多了,总有考虑不周或被断章取义的时候,以致祸从口出。“文革”以后,因言获罪的情况是越来越少了,但因言而被视为异己的情况还是存在的。

因此,虽然吴祖光早就被摘了“右派”的帽子,1979年又数度通过红头文件非常正式地洗了冤平了反,1980年又已经成为一名中共党员,但还是有人给他贴“右”的标签。

对此,吴祖光之子吴欢的分析颇具见地,认为他父亲“一些涉及政治方面的言论,完全是由于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漩涡之后的一种本能的反应”,而绝非出于政治的老谋深算。

在吴欢看来,父亲吴祖光“其实根本不爱政治,而政治对他一向厚爱。弄得他不停地对政治做出反应,成了半个政治人物,倒离艺术远了……客观地说,后来家父对政治,真的有了兴趣,总想弄清楚,他和政治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问题?到底是怎样一笔糊涂账?然而毕竟隔着行,而隔行如隔山,家父不是职业政治家,终于没弄清这些复杂问题……”

笔者与吴祖光先生交往不多,但也有过几次交谈,感觉他心地善良,是个性情中人,涉及时政的言谈中,偶然有些情绪化,恰恰反映了他是一个心底无私的人。

 

习仲勋的“极力劝说”

 

就在那个时期,吴祖光与一位被他视为老朋友的中共党内高层人物不期而遇,并由此引出一段有意思的故事。在吴祖光的文字作品中,很少能找到他与中共高层交往的记述,但有三个人是例外,一个是周恩来,一个是习仲勋,一个是胡乔木。

吴祖光曾写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总理》《故人杂忆——胡乔木与我的交往》两篇文章,专门追忆他与周恩来、胡乔木相识和来往的旧事。而就在《故人杂忆——胡乔木与我的交往》一文中,有较长一段文字,表述了他与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习仲勋及其夫人齐心之间的真诚友情。

吴祖光在文中说:“自从‘反右’之难以后,我完全断绝了和党与国家要人的来往。这其中唯一的例外是长时期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习仲勋。仲勋是建国初期担负和党外人士团结统战重大任务的前中共中央统战部长徐冰(应为副部长——作者按)同志介绍我认识的。除此以外,仲勋的夫人齐心是一个非常关心戏剧艺术的热心观众,经常在戏剧演出的场所和她相遇。这几十年来发生的多少政治变化都没有阻断我和仲勋的交往。”

那是1985年初的一天,吴祖光与当时主持中共中央书记处日常工作的政治局委员习仲勋坐在了一起。在交谈中,他们大概谈到了当时的文化与政治话题,习仲勋提议吴祖光去拜访胡乔木。

吴祖光回忆说习仲勋为此对他作了“极力劝说”。这个劝说之所以要到“极力”的层级,大概是因为当时的胡乔木也是个被人贴了标签的人,但他被贴的是“左”的标签,这导致了被贴有“右”标签的吴祖光与他的隔膜。

习仲勋为何如此热心地撮合两个分别被贴了“左”“右”标签的人见面呢?这的确是很让人感兴趣的问题。

据吴祖光之子吴欢回忆,习仲勋幼子习远平曾告诉他说,其父习仲勋曾对胡乔木说过内容大致如下的话:吴祖光是个好人,对这样的人我们党一定要团结。如果像吴祖光这样的人都不能团结的话,我们党将会失去很多朋友。

习仲勋为什么认为吴祖光是好人,应该是源自他本人长期与吴祖光交往过程中的观察和感知。而他们能够不受时政的变幻影响,始终保持着真挚的友情,则又另有一番奇缘。

早在新中国甫一成立,中央人民政府就着手制订新的《婚姻法》,准备于1950年颁布。为了做好相应的宣传,北京市妇联主任张晓梅,亲自到天桥找到凤鸣剧社的台柱子、后来成为吴祖光妻子的新凤霞。她向新凤霞推荐了产生于抗战期间的剧本《刘巧告状》(袁静创作)和说唱《刘巧团圆》(韩起祥创作),希望新凤霞的凤鸣剧社能据此改编一出评剧,以配合宣传新《婚姻法》。

《刘巧告状》《刘巧团圆》两部作品,并非纯粹的文学创作,而是根据1943年发生在陕甘宁边区的一则真人真事创作的。袁静和韩起祥创作的两个艺术版本中的刘巧,对正值妙龄的新凤霞影响很大,刘巧对婚姻和爱情的追求,与新凤霞内心对爱情的憧憬正相应和,因此评剧《刘巧儿》中的一些台词,是新凤霞和剧团其他演员一起切磋、推敲、改编时想出来的。

新凤霞等人改编的评剧《刘巧儿》上演不久,新《婚姻法》便正式颁布,明令禁止重婚、纳妾、收童养媳、干涉寡妇婚姻自由等侵害妇女利益的旧习俗,强调结婚和离婚自由的原则。

《刘巧儿》所展现的新生活、新人物和新的时代气息,加上新凤霞俏丽的舞台形象,她独创的新音乐语汇“疙瘩腔”的美感,很快吸引了观众,评剧《刘巧儿》从大众剧场一路唱进了中南海。

据吴祖光、新凤霞之女吴霜说,《刘巧儿》在中南海怀仁堂的演出一结束,“周总理就把我妈妈叫住了,说凤霞,你这个纺线的姿势也不对啊。纺线你没纺过,这个我得教你,然后一屁股就坐地毯上了。我妈赶紧扶总理说您别坐下,他说那纺线能不坐下吗?周总理就在这个纺车前面摇两下,回一下,教我妈纺线。所以后来拍电影《刘巧儿》我妈做的那个纺线动作,老师是周恩来。”

时为全国妇联副主席的邓颖超,就是在中南海观看了《刘巧儿告状》后,随即提出了把该剧灌成唱片在全国宣传的建议。此事很快得到落实,一时间刘巧儿成了国内广大青年追求幸福婚姻的榜样。向国人推介一部戏剧,显然是宣传部门的事,而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恰恰是习仲勋。

更加有意思的是,刘巧儿的原型封芝琴的家乡甘肃省东部庆阳市华池县,恰恰是1934年共产党在甘肃成立的陕甘边区苏维埃政府所在地。这个边区政府是中国西北地区第一个由人民群众层层民主选举,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出来的民主政权,其首任主席是当年22岁的习仲勋。

封芝琴为争取自主婚姻翻山越岭,去找边区政府法院告状,与陕甘边区人民政权从初创时期就注重法制建设这个大背景有关。建设审判制度,走群众路线办理案件,正是陕甘边区政府建设的成就之一。对法制建设的注重,是中国共产党人今天仍须继承的优良传统。也许正是基于这个认识,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前些年去甘肃视察时,还专程到华池县看望了封芝琴老人。

正是出于相互理解和真挚的友情,在吴祖光被错划成“右派”,新凤霞也因此遭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作为国务院副总理的习仲勋和他的夫人齐心,仍然把他们夫妇视为朋友,始终给予关切和帮助。

也正是由于这种始终未断的关切,习仲勋才会在1985年和吴祖光见面时,提出要他去拜访一下负责文化和宣传方面工作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

 

胡乔木致信吴祖光,称从此“订交”

 

习仲勋之所以提议吴祖光去拜访胡乔木,也是出于他本人对胡乔木的了解。实际上,身为中共大秀才的胡乔木,骨子里也浸淫着文人气韵。他与许多被贴着“右”的标签的文化人,保持着深挚的私人情谊。显然,胡乔木的内心是与文化人相通的,习仲勋这样提议,应该是含有让吴祖光与中共高层多通声气、加深了解的用意。

经过一番劝说,吴祖光接受了习仲勋的建议。习仲勋马上就与胡乔木进行了沟通,并为两人见面约好了时间和地点,随后又亲自通知了吴祖光。

吴祖光的登门拜访,让胡乔木十分高兴。他们坐在一起,促膝交谈。30年前,胡乔木曾经提议邀请吴祖光为《人民日报》文艺副刊编辑散文,并为此在《人民日报》当面商议,希望吴祖光为新中国“复兴散文”做出贡献。

交谈中胡乔木十分关心地询问了吴祖光妻子新凤霞的起居情况。当他从吴祖光的讲述中,得知新凤霞从一个半文盲的民间艺人,在“反右”和“文革”的恶劣环境中,通过刻苦学习已成了作家,而且已接连出版几本文集,十分惊喜。

谈话中吴祖光还说到了自己的情况,他的“身份”发生了连他自己都感觉十分意外的变化:他这个曾经在全国受尽批判的戏剧界第一号“右派分子”,如今已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胡乔木问吴祖光:你的入党介绍人是谁。吴祖光告诉他,是周巍峙和夏衍。胡乔木听了只是沉吟了一下,话题就转开了。吴祖光觉得“他是有些想法的,但没有说什么”。

两天后,吴祖光收到了胡乔木的来信,胡乔木在信中说到吴祖光的这次拜访,并称两人由此而“订交”。

那一年的7月3日,胡乔木到吴祖光家做了回访。交谈中,胡乔木告诉吴祖光和新凤霞,他读了新凤霞的作品,并谈了自己的感受。当胡乔木得知吴祖光编剧的《三打陶三春》要在当天晚上彩排时,当即表示要去看演出。为此,他提前结束了在吴家的回访,回自己家中吃了饭,于当晚赶到剧场,饶有兴致地看了戏,还上台和演员一一握手祝贺演出成功。

后来,京剧《三打陶三春》受邀到英国和波兰演出,在伦敦连演半个月,场场爆满。伦敦的几位权威剧评人发表多篇评论都给予肯定。但国内对此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还是经过胡乔木的过问,新华社才派记者到剧团采访后予以报道。吴祖光对胡乔木心存感激。

 

“留下终生的遗憾”

 

吴祖光和胡乔木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87年的8月1日。那是北京盛暑炎热的一天,75岁的胡乔木再次来到吴祖光家,找吴祖光、新凤霞一起谈话。那实在是一次很特别的经历。

胡乔木进门后没有多寒暄,对吴祖光、新凤霞说:“我是为执行一项任务来的。”接着,他打开皮包,宣读了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文件,内容是根据六项理由,劝吴祖光退党。也许是因为天气酷热,又刚刚爬了4层楼,胡乔木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员亲自到一个普通党员家里,宣读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文件,并劝说其退党,这让吴祖光感到十分意外。当时被劝退党的还有几位,但享受如此“高规格”礼遇的,仅吴祖光一人。

经过一阵思考,吴祖光对胡乔木说,他不能同意文件所列的六项理由,也不认同这种“劝退出党”的方式,但他还是表示接受这样的决定。“我自幼受到的家庭教育要我尊老,乔木先生是我平素尊重的长者,这就是我接受决定的唯一的理由。几天之后,我写了一份书面说明,详述对我这一处分的意见……”

出乎吴祖光意料的是,胡乔木登门劝吴祖光退党这件事迅速哄传域外,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特别是此后不久,胡乔木出访美国,而吴祖光此时也恰在美国访问。在不同的场合、地点,人们到处都在打听这件事,这让吴祖光感到“不胜其烦”。

回国后,吴祖光的弟弟吴祖强告诉他,代有关部门亲自到吴祖光家去执行劝退出党一事,是胡乔木本人主动提出的,动机是“广结善缘”,是出于好心。的确,倘若不是胡乔木本人要求,这种事是用不着他出面的。

胡乔木之子胡石英也曾对笔者谈及此事,说他的父亲曾说,他必须亲自去,因为他不放心由别的人出面,公事公办地给吴祖光宣读中纪委的决定,那样肯定是要谈崩的,那样也会让吴祖光对党、对党内的一些朋友产生更大的对立情绪……

事实证明,胡乔木亲自出面是对的,其中的内涵,吴祖光慢慢地体会了出来。吴祖光后来说:“我理解乔木对我弟弟吴祖强说的,他代上级有关部门来执行劝我退党的任务完全是由于好意。确实是这样的,我衷心感谢他。”“假如我有再次与乔木见面的机会,我会表示我是理解他的好心的。我还要对乔木说说我的心里话。”

但是,从那以后,吴祖光却再也没有同胡乔木接触的机会。直到1992年的9月28日,儿子吴欢突然告诉吴祖光,说胡乔木病危了。听闻这一消息,吴祖光立即萌生了“我应该去看他,应该表白我与他别后的心情”的愿望。他随即和吴欢去了南长街胡乔木家,在胡家打电话到医院,说希望能到医院去探视。但电话另一头的回复是:“病情严重,正在抢救,此刻不能探视。”

就在当天晚上,一直等待着去探望胡乔木的吴祖光,等到了胡乔木逝世的消息。吴祖光为此“留下终生的遗憾”。

几天后,吴祖光在胡乔木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与这位11年前“订交”的朋友见了最后一面。

(作者系文史学者)

日本外交决策:战略型抑或反应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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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建荣

 

日本外交有没有“大战略”

 

经常看到中国国内发表一些论述日本内政、外交有什么战略、有什么深远阴谋的文章,而日本学者、官员看后往往会苦笑说,日本在内政外交各方面几乎都没有长远战略,正因为没有战略,明治维新后的一百多年才会总是跟着别人跑,战后更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出现“失去的20年”(指1990年代以后的长期经济低迷),至今还走不出停滞的怪圈。中国从古代开始讲究战略,是否因此类推日本也有这样那样的战略?那么,日本究竟有没有长远的外交战略?

我们一般所言的有否“战略”,应该不是仅仅指“顺其自然”、在几乎无人反对的情况下参照旧例制定未来几年的政策规划。《辞海》对“战略”的解释,一是指狭义,即“对战争全局的筹划与指导”;二是广义的:“泛指重大的、带全局性或决定全局的谋划”。据此看一个国家的外交战略,应该是指能够把握住对于本国今后发展至关重要的新的潮流、方向和潜在可能性,即使一时内一般国民乃至精英层未必理解,但仍能够力排众议或者说服并获得大多数人赞同。

这个意义上说,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大战略,应该包括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战略,蒋介石抗战时的“以空间换时间”战略,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战略以及“三步走”战略等。

日本也不是没有这一层次上的成功的大战略调整。19世纪中叶以后,日本国内干弱枝强,各地藩邦武士纷纷出来指点江山,外部又面临欧美列强虎视眈眈,于是福泽谕吉提出了“脱亚入欧”论,这可谓是一大战略,使日本在亚洲脱颖而出,成为第一个与欧美并肩的亚洲国家。“脱亚入欧”观念深入日本精英层脑髓,管用了一百几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日本战败告终,战后初期吉田茂政府在美军占领的现实下不意气用事搞“卧薪尝胆”与美国对抗,而是转为采用亲美的“富国轻军备”发展路线,使得日本在二战的废墟上重建经济大国,1968年GDP跃居世界第二,并保持老二地位40多年,这也是可圈可点的大战略,管用了几十年。

但除此之外,笔者看不到日本有多少“大战略思维”及其落实和持续。日本大体上只有在国家面临存亡危机时,大约100年一次,出现过“脱亚入欧”“富国轻军备”这样的大战略并能付诸实行、延续下去。中等层次的“战略”也有一些,1928年石原莞尔炸死张作霖企图独霸中国东北,1931年诈称中国军队炸南满铁路而发动“九一八”事变直至扶植伪“满洲国”,从当时日本国家利益看,也许可以算是“精明”的战略,但由此使得日本与中国、美国的矛盾走向不可调和,因而在大战略上又是失败的。

 

日本决策文化的特点

 

日本的确较少有真正的“战略”,近二三十年来尤其如此。析其原因,其一是日本的决策文化比较讲究“全体一致”与“部门间协调”,而不是自上而下的“首长负责制”,因此各元老、各部门互相牵制拉后腿的多,敢于拍板负责任的极少;即使有人提出了好的想法建议,如若提案者地位低往往不被重视(日本很忌讳越级上奏);如果是某个部门提的,那么其他部门会群起而攻之,以不让人占先;就算是最高领导人提的,如果不能获得部下尤其是政府官僚的全力支持,也只能是“虎头蛇尾”。日本称这种情况为“(一开始叫唤声)大山鸣动,(最后落实、实行的只是)小老鼠一个”。

笔者在日本工作生活近30年发现,除了历史上因外部原因造成大动荡(如明治维新后和二战结束后)等少数例外情况,其政治文化中还有一个特点:不太喜欢专断独行型领导人的,真正可谓“佼佼者易折”。所以,1970年代,田中角荣首相一时叱咤风云,提了不少战略,但不久后“人亡政息”;80年代初铃木善幸首相提出“环太平洋发展战略”,80年代中期中曾根康弘首相提出“第三次远航”等,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成为“小老鼠一个”。

最近笔者在研究1978年邓小平访日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关系时采访了不少历史见证人,其中了解到一个插曲。邓小平70年代末会见日本松下电器公司老板松下幸之助时,主动提出了与日本电子电器产业全面合作的设想,让他回国后协调日本整个电子电器行业同中国各部门对口合作。松下兴冲冲地回到国内立即游说各方,呼吁说这是日本产业对华发展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松下幸之助老先生被称为“经营之神”,松下公司在日本电器行业也算一杰,然而其实力排在索尼、日本电器(NEC)之后,索尼、NEC就不愿屈尊听从“老三”的摆布,对松下及松下通过政府部门发出的联手呼吁置若罔闻,结果丧失了一次发展良机。

 

是否有过“对外侵略扩张总战略”

 

了解日本的决策特点后,回过头来重新审视20世纪上半叶日本的“大陆政策”以及后来对美开战是否真正的“战略决策”,笔者有新的理解。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日本中途对德宣战,捡了一点便宜,于是飘飘然起来,试图与欧美列强争夺势力范围。1930年代,日本上层考虑的对外扩张路线,有“北进论”(进攻苏联)和“南进论”(与英美开战)两大方向。事后看,“北进论”是比较有操作空间和可能性的,但诺门坎一场局部战役之失败马上使日本军部大部分人倒向了“南进论”,“北进论”几乎销声匿迹。二战后直至最近,日本一些学者或作品常常渲染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一开始就反对向美国开战,可查找历史证据,他除了与已经下野的密友私下谈过这一观点外,根本就没有在正式的决策讨论中据理力争过。

笔者从小学起就喜欢看点国际关系历史的书,那时读到中国的历史书和历史词典上写道:日本“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制定了灭亡中国最后称霸世界的战略”,这指的是1927年4月上台的田中义一首相,于同年6至7月召开讨论所谓“满蒙政策”的“东方会议”。中方论述说,该会之后田中义一向天皇呈奏了一份被称作《田中奏折》的《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的秘密文件,其中提出了对外侵略扩张的总战略为“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

“东方会议”上确实制定了《对华政策纲领》,这一《纲领》确定了把“满蒙”同“中国本土”分离开来的方针,是日本军国主义对华扩张的下一步行动,不过这毕竟不能算长远战略。而所谓《田中奏折》,据中方说是中国方面人员冒死偷出,真有其事,但日本政府长期以来否定这份奏折的真实性,日本学者也考证指出被披露的奏折文中所述内容有不少与事实相违(如把已死了的山县有朋当作活着的人物,田中义一把自己出访欧美的经过写错等),也不符合日本的呈奏格式。但因为其后日本对外扩张走的就是这一“路线图”,因而这《纲领》被称为日本帝国主义“大陆扩张政策”的一个总蓝图。在东京审判过程中,后来被判为甲级战犯的松冈洋佑虽然否认《田中奏折》的真实性,但也不得不承认说“结果上看,日本后来所走的路线的确如此”。

站在日本的角度谋划对外扩张、最后达到与欧美列强一争天下的目的,先满蒙,次中国,后世界的顺序,确实是比较“合理”的思路。当时的中国东北已经被日本渗透,北京、广东政府都对其鞭长莫及,蒋介石1928年底使张学良“易帜”后实际情况仍未改变,所以所谓《田中奏折》的扩张顺序的确有可操作性。但从谈战略的角度看,“先满蒙次中国后世界”只能算是一种愿望,而“东方会议”本身制定的《对华政策纲领》又只涉及其后几年的政策方针,缺乏长远规划,也没有得到后来历届内阁的认可和继承。“先满蒙次中国”的顺序日本军国主义的确如此做了,可“次中国后世界”并没有任何具体考虑和构想。因此,笔者对国内关于田中义一内阁提出对外侵略扩张“总战略”之说有两点评论。一是对《田中奏折》本身,认为可信度很低(国内对此观点认同者也在增多),二是认为对田中义一首相的“战略思维”及“东方会议”的作用是高估了。这个田中义一,还有下文。1928年他作为首相几次逃避责任,称炸死张作霖事件和济南事件都是军方妄为,推卸自己的责任,这番言说在日本国内引起轩然大波,报上公然贬称他“厚颜无耻”,昭和天皇表示了对其不满,不久之后他痛哭流涕,并于1929年7月颓然辞职,两个月后心脏病发作去世。此后历届日本内阁,都不再提及“东方会议”,也从来没有高官公开说过要继承其《对华政策纲领》。

 

重新梳理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决策

 

关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作为其事实和结果,当然不可饶恕,今天也要批判。不过从学术角度看日本是否有对华侵略的全面谋划和战略,又另当别论。毛泽东和周恩来在抗日战争开始后就分别指出过日本在战略上有不少结构性弱点,还屡次犯有战略性错误。毛在著名的《论持久战》一文中点评日本在侵华战争初期已犯的“战略和战役上”的错误至少有5条:一是逐渐增加兵力,二是没有主攻方向,三是没有战略协同,四是失去战略时机,五是包围多歼灭少,表现其指挥的笨拙。(《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周恩来也在1938年夏评说:“敌人自开战迄今,始终没有决心进行长期战争,显明的是:每次用兵,都是逐渐增加,常常失去时机;兵力分散,又不协同;在动员上,常是临时抽调;在财政上,更是挖肉补疮;在军事生产上,消耗既多,大的长期设备,也还未见;使用满蒙伪军,更多顾虑;而其本国军队,反战空气,也渐增长”。(《周恩来政论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人民日报出版社1993年版)

如果说“卢沟桥事变”有一定局部性、意外性的话,那么日本主动攻击珍珠港的对美开战决策又是如何的呢?2009年和2011年,日本国家电视台NHK分别播放了两部对1940、1941年日本政府和军部最终决定“南进”、对美开战的决策过程做重新考证的纪录片,依据的是战后仍活着的、参与了对美开战决策的高级军官和政府人士留下的长达400个小时的录音资料。两部纪录片的结论使人大跌眼镜:大本营的战略决策部门“军令部”内“没有设置专门研究长期作战计划的人员”,“没有对究竟能否战胜美国做过具体研究”,“海军、陆军各说各的,无人统括整个军事机构和战争计划”,“几乎放弃了从全局观点进行分析、调整、评估、判断”,“一出现问题则纷纷往上面或往下面推卸、转嫁责任”,“大多数高层人士明知赢不了美国,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说真话”,“日本的领导人擅长的不是从国家战略大局决策决断,最大精力放在各个部门的利益立场的协调糅合上面”。

国内对于日本侵华战争、太平洋战争的叙述、研究大多停留在作为被侵略者、受害者的带感情色彩的角度上,并受到其他一些因素干扰。究明历史真相、总结规律并为21世纪中国外交提供经验教训和对策依据,这与坚持批判日本侵略的立场同样重要。重新梳理历史、观察日本,还需要排除某些来自传统思维和“受害者意识”(断定历史上蛇吞象有大战略和阴谋,所以今日也必然在和平伪装之下“亡我之心不死”)的制约和影响,真正做到排除主观,知彼知己。

 

新时期“反应型”决策特点更加明显

 

进入21世纪后,日本不少舆论和有识之士都认识到日本的发展必须“脱欧入亚”,对外开放,需要真心与亚洲邻国解决历史问题,达到“捐弃前嫌,面向未来”的目的。但日本政府、外务省还是延续着几十年来的思考方式,以自称战略家的原外务省情报局长冈崎久彦为代表、认为日本应该在任何情况下与美国结盟的观点迄今还占据主流。2002年,小泉纯一郎首相曾说过一句后来被多次引用的“名言”:“日美关系搞好了,与中国韩国的关系自然也会好”,这一表述反映了日本执政党和领导人的惰性思维和一厢情愿。目前日本国内感到不能把国家前途全部押宝在美国的有识之士越来越多,但至今为止,几乎没有主流政治家敢“力排众议”。笔者的几个日本政治家和外交官朋友私下聚会时借着酒兴多次谈到,民主党政权上台后鸠山首相提出了“中美日等边三角形”外交的主张,由此引起美国震怒,这是他不久后即被赶下台的主要原因之一。言下之意,前车可鉴,自己也没必要当傻大头,为了“真实”而去惹怒美国,丢了乌纱帽。

2014年11月,奥巴马总统于北京APEC期间与习近平主席长时间会谈后,在记者招待会上明确表示,“与中国协调好关系,是美国亚洲政策的首要考虑”,美国实际上已经在对日本搞第二次“越顶外交”(第一次是指1972年2月尼克松总统先于日本访问中国),而且把日本放在了亚洲外交的次要地位,可是日本执政党、政府甚至学界主流都没有人出来对美国吐露怨言,也没有人发出在中美两国之间形成事实上的“新型大国关系”之后日本外交是否应该做战略调整的公开呼声。

当然,日本的“战略调整”还有一个特点是,虽然没有人牵头,但在新的大格局、大趋势下悄悄地、局部地、慢慢地、积累型地转圜调整,这不需要决策者负担风险,而是政府官僚就可以就事论事地做的。所以中国方面也不必过于性急,要允许和容忍日本先在心理上然后在具体领域(如经济等)上逐渐进行自我调整。量变积累到了某个“临界点”,也就必然导致质变。笔者认为这一临界点也已为期不远了。中国经济规模接近、赶上美国的本世纪20年代前期将会到来,而日本在观望逡巡之间浪费并失去时间和机会,这就不是中国所能顾得了的了。

如果不是“战略主导”型的政策调整,那么目前日本的外交决策又是怎么一种特点呢?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日本问题专家GeraldL.Curtis说近几年的日本外交几乎只有对华反应型这一种形态。(2006年1月13日与笔者一起参加日本航空自卫队干部学校主办的“东亚秩序与中国”国际讨论会时的发言)因为中国的急剧崛起,日本外交把应对“中国的挑战”和牵制中国作为其外交政策的优先考虑因素:朱镕基总理2001年与东盟签署了10年内建立自由贸易区的协议,小泉首相急忙于次年初到东盟提出一个与中国较劲的构想(原先对此并不热心);中国与俄罗斯要建远东西伯利亚输油管道,日本也马上来插一脚;2004年商定东盟十国加上中日韩在2005年底开东亚峰会,日本认为中国会在这一框架内占据主导地位(也看美国眼色),急匆匆提出把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等拉进来;近几年中国深耕非洲,日本也匆匆交非洲朋友;中国开始搞“高铁外交”,于是日本首次表示要不惜代价把日本新干线推向国外。

美国战略家约瑟夫·奈也认为,小泉内阁坚持参拜靖国神社,丢失了在亚洲的大片传统阵地,是拘泥于过去、缺乏开拓未来的战略眼光的做法。奈甚至认为,在靖国神社问题上拖下去,是上了中国的“圈套”,因为就在这一期间,日本纠缠于历史自我束缚手脚,而中国在东亚地区的外交影响力急剧扩大。所以,2013年12月安倍晋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后,美国政府公开表示了“失望”,这实际上是对日本“恨铁不成钢”的一种表露。从美国国务院高级官员的著述和言论来看,美国决策层大都知道日本没有战略头脑,因此尽可以利用之但不可以“共谋大事”。

 

值得借鉴的“课题解决型”决策特征

 

“反应型”“吸取型”也正是近代以来日本外交决策的最主要特点。其绝大部分重大的外交决策,都是“顺势”:什么是潮流,就跟什么潮流,哪国最强,就跟着哪国。世界上没有现成模式之状况,才是日本外交最“头痛”的时候。

换一个角度看,这种“反应型”决策特点还正是日本的一个长处,日本学者现在称之为“课题解决型”决策特征。即在大前提(国际形势、格局,主要敌我友、盟国关系不变等状况的存在和持续为此大前提)不变之下,一旦眼前出现或遇到“中等层次”的问题(包括环保、确保能源供应、高龄化、与邻国的领土历史问题纠纷等),日本就会集结人才,集思广益,然后周密规划,制定具体对策,还会留下细致记录。日本对处理、解决这一层次的新问题、新课题很拿手,也比较成功,日本精英层对此也很感自豪。比如上世纪60、70年代公害问题严重,日本自上到下密切配合,较快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成为在治理环境污染的具体对策方面最值得中国学习参考的国家之一;2011年发生大地震和核辐射,日本各界又广泛合作,针对问题提出并正在实施新的对策,其进展与中国汶川大地震后“3年大变样”相比慢了很多,但做得比较扎实。而针对问题扎实做好作业,这正是中国的软肋:出现了问题,非到问题成堆、代价不可忍受之时,才会痛下决心去寻找解决办法;一旦下了决心动作很快,但又未必周密规划细致努力,而主要靠行政命令,找捷径,拿来主义,期待立刻见效。目前国内应对PM2.5等大气污染问题,就有这样的倾向。

日本对外界事物、形势的认知判断,还有一个与中国很不同的特点,就是“重视细节”。中方有时会说日本的对华批评“以偏概全”,以细节否定大局,但这就是日本人的思维方式。笔者曾在电视节目里对中日两国的思维方式做过这样一个形象性的比较:日本是“精致的盆景”,中国是“粗犷的参天大树”。对于中国这棵大树,日本媒体和政治家会不由自主地以看精致盆景的放大镜去观察,因而如同盲人摸象,其结论常常使中国人啼笑皆非。

 

如何有的放矢对症下药?

 

明白了日本这一决策特点之后,中国的对日战略策略是否要做一些调整呢?

首先,区别对待美国和日本,与前者多注意纵横捭阖、长远布局,下一盘大棋局,与后者则多晓之以理、示之以看得见的利,让日本社会真正感到、体会到中国的发展对于日本是机会、与中国搞好关系是日本的未来。了解对方“反应型”的决策特点,就应该预设方向,多搞“阳谋”,着重引导,而不是过多猜疑其是否在搞阴谋诡计,是否在卧薪尝胆有待一日突然翻脸。待在日本时间长了,与其政治家、官僚接触多了,有时会发现很多日本决策者故作镇静,表面显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实际上更多是故弄玄虚,正等着你出牌,然后才能提出应对措施。这里想强调的是,不要在所谓的长远战略上过于抬举日本、过分解读日本,不要过多预设日本有长远战略的前提因而决定中方必须以战略应对,而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对日真诚说明和引导上,力争日本社会的理解、配合为上。

其次,是根据日本重细节、重感情以及情绪性判断的特点,一方面尽快尽早解决中国自己所面临的各种国内问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使得日本在“细节”上也能理解中国,比如不久前发生几百艘渔船到日本专属经济区乃至领海内偷捞红珊瑚的事件,对这类问题不能看做是小事,而是要及时处理,有错纠错;另一方面对日本做工作宜细不宜粗,多交朋友,多谈具体事。经常提醒日本要有大局观是必要的,但没有大局观是其思维定势,因此更多地要在具体问题上慎重相待,还要对各种问题和日方的疑问有一个讲得通的说法和道理。日本有一种来自武士道的“倔劲”,单靠显示肌肉,效果适得其反。但工作做到个人身上,以人格和看得见的目标、具体的努力对应之,以前孙中山、周恩来以此方法获得了无数日本粉丝,今天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

还有一点,要理解中国的快速崛起对日本心理冲击之大之深。一百多年来自命亚洲老大者,仅仅一二十年间,风光全被中国夺走,岛国固有的忧患意识加上恐惧中国因曾受侵略而会“报一箭之仇”,中国军舰走向太平洋又不得不每次穿越日本列岛,日本内心的张皇失措是可以想见的。中国更要有作为大国的自信和成熟,真正让邻国包括日本理解中国的善意和寻求共同发展、建立亚太合作共赢机制的信念,并为此深耕细作。

 

日本外交的长短及与中国之比较

 

中日两国首脑在北京APEC期间实现了会晤,就妨碍关系发展的两大障碍等达成了四项共识,为中日关系转圜提供了好的契机,两国都应珍惜。未来几年、十几年,对于中国经营“大周边外交”来说,如何看待、对待日本的问题会变得越发重要。过去40年中国实际上是把日本作为主要大国、潜在对手之一,以大战略应对之,今后日本越来越不再是中国的主要威胁和潜在对手,对此趋势应该作出一个基本判断。这不意味着可以轻视日本,而是要调整方法,既要继续强调重视日本作为大国的作用,又要更加超脱地应对日本,根据其“反应型”决策特点制定对日方针政策。而日本今后十多年内可能仍然放不下架子,仍然空想着以中国为竞争对手,憋着劲与中国较量,并以在什么(枝节)问题上“赢”了中国而兴奋雀跃。对此国内不必急于求成,不要对友好政策没有马上见效而产生急躁情绪,要相信时间在自己一边,日本的对华观不久将来会迎来“临界点”。

着眼于今后中日关系,基于本文的上述分析,笔者最后依据自己的粗浅心得,对日本外交的一些特点和长短以及与中国的比较,作以下简略的归纳——

日本外交的长处:

1.一百多年来效仿西方外交,善于用国际法和国际规则包装,重视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也擅长于打舆论战。也擅长打舆论战。

2.最为出色的在于战役层次的精细规划和行动,战术上也善于声东击西、讨价还价。

3.重视实际利益的计算与追求,往往能舍弃名而取其实。

4.制定目标后,各机构能较好地协同作战,各对外部委机构中外务省有优先发言权和协调权,中下级官员和“士兵”的整体素质也较高。

5.极为注意和擅长收集对方情报。

6.学习能力强,犯错后会及时改进。

日本外交之短处是:

1.缺乏战略眼光和长远设想,大战略上基本跟着强者和大势跑,往往没有明确的“决策人”,决策方式多数也是“反应型”而不是主动进取。

2.对于持续时间较长的外交战,耐力和持久力不足。政策易于随着内阁、人事更替而变化。

3.不擅长打多边战、混战,对于无法预料结果的战役往往不敢投入。项目负责人往往只根据本部门的经验和信息做判断,有时会怕被追究个人责任,因而易在决策时犹豫彷徨。

4.过于计较实际利益,一旦涉及利益问题,容易患得患失。各省厅间强调部门利益,互扯后腿较多。舆论、民间对其外交也多有牵制。

5.收集信息情报不少,但不善于宏观归纳整理,过于重细节,往往拣了芝麻丢西瓜。

6.形成一个组织集体时力量很强,但个人单打的心理素质较弱。

与之比较,中国外交的长短又如何呢?笔者认为优点是:

1.有长远战略眼光,擅长多边外交,能抓住主要矛盾,处理好各方关系。

2.打重大战役时能协调好国内各方力量,集中火力,也能显示决心和力量。

3.临危不惧、敢于下注等心理素质强于对方。

中国外交也有短处:

1.重视和强调战略时,有时会轻视战役和战术以及各部门的协调(在各种条条框框机制下,缺乏横向协调),导致战略意图难以贯彻,以及不必要的具体利益损失。

2.有时过于强调“仁义”“胸怀”等因素,过早袒露战略意图,反而会给不讲也不相信国与国之间还有仁义一说的对方以可乘之机,使对方对我有误判,或认为有利可图。

3.受领导人个人性格、能力的影响较大,换了人政策也易变。

4.具体外交战往往只注重开头,过后会自我降低目标要求。有日本学者称中国的外交攻势为“程咬金三板斧”,第一波冲击力较大,之后的力量与时递减。

5.对于对方(的心理、特点、战术等)了解和研究不够,偏于想当然地推论和简单地判断。

6.不少外交战中,战略指挥官与前线战役指挥官以及各个部位部门之间容易脱节。

罗列以上几点,只能算抛砖引玉,期待在新时期如何思考、定位、对待日本时有所参考裨益。

(作者系旅日学者、日本东洋大学教授)

 

赵树凯:“地方政府公司化”出路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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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曾任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办公室秘书、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组织研究室主任。三农问题专家、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六次集体学习主讲专家。

 

文│本刊特约记者凌绝岭

 

 

当地方治理变成了经济行为

 

凌绝岭:包括您在内,很多学者都将当下的基层治理形态概括为“地方政府公司化”,能否介绍一下这种“公司化”治理出现的历史背景?

赵树凯:大致说来,1970年代,地方政府就已开始出现“公司化”治理的雏形,即中央鼓励地方发展五小工业(小煤矿、小钢铁厂、小化肥厂、小水泥厂和小机械厂),但受限于人民公社体制,这一基层治理模式没有充分发展。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广,农民有了劳动的自主权,也有了一点资金,一部分农民就办起了企业。当时,苏南农村的企业办得不错,当地农民从上海停工的工厂找来专家,围绕农业搞些加工、建材生意。1984年以前,这种企业被称作社队企业;1984年以后,中央政府发现这种地方自办企业的模式不错,于是发文鼓励地方兴办乡镇企业,并主动给地方政府提供贷款等支持。一方面,受到国家政策的激励;另一方面,当时中央对地方政府发展乡镇企业是有考核的,所以乡镇企业的数量猛增起来。

1990年代初,随着民营企业的发展,乡镇企业逐渐走向衰落,然后改制,走向股份化和私有化。这就面临一个问题:过去地方政府自办企业,1990年代开始不办了,那么我们是否还能称其为“地方政府公司化”?可以。因为政府还在直接地谋利和追求经济发展,只是具体形式有所变化而已:过去地方政府自办企业,乡镇书记是董事长,乡镇长是总经理;现在地方政府不自办企业了,它通过卖地和拆迁来谋利。

当然,现在国家也在对基层治理进行改革,比如对乡镇政府不搞经济业绩排名,招商引资考核也放松。但这些都只是政策的微调,“地方政府公司化”的现象仍然持续存在。

凌绝岭:这种“公司化”治理在发达国家也存在,它和我们基层政府的“公司化”有什么差别?

赵树凯:事实上,最早也是国外学者首先意识到中国的乡镇企业和一般的企业不一样,他们认为乡镇企业有一种公共性,它补充乡镇的财政收入,还能增加社区福利,所以发展很快,这是从理论上讲。从实践上看,地方政府有着对GDP的崇拜,它把GDP当成了公司的生产总额。一些发达国家虽然也存在“公司化”治理,但重点体现在它对社区福利和地方财政的积极影响上。中国的“地方政府公司化”则更多是一种发展主义,尤其是政府在追求GDP的过程中还损害了民众利益,比如征地。但地方官员会自我辩护,说征地是在为老百姓谋发展。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讲,征地拆迁也确实是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但我们应该看到,因为缺乏对农民权利的保障,征地拆迁反而进一步激化了政府和民众之间的利益冲突,损害了民众对地方政府的信任。

凌绝岭:有学者将“地方政府公司化”和传统中国的“皇权不下乡”来类比,您认为二者有何区别?

赵树凯:“皇权不下乡”主要指一种政治统治和行政管理的特点,国家权力的触角只能延伸到县。县级以下社会的日常秩序维护,只靠民间的自发力量,它跟办企业不是一回事。现在的“地方政府公司化”很大程度上将基层治理变成一种经济行为(卖地和拆迁等),传统社会没有这种经济行为。

 

“公司化”的基层治理是走不远的

 

凌绝岭:“公司化”造成的后果是什么?

赵树凯:“地方政府公司化”不仅导致地方政府和农民之间的矛盾,还造成了地方和中央的冲突:最早是源于税费改革。1990年代中期的分税制,只分了税权,却没分事权。1990年代后期,人民教育人民办,连盖学校都要老百姓自己出钱。中央拿走地方一部分财政收入之后,留下很多支出责任给地方,中央和地方的矛盾随之深化:中央指责地方GDP挂帅,不提供公共服务,地方认为中央没提供支持。

分税制让地方政府变得很穷,于是基层政府开始琢磨怎么捞钱,一开始是对农民乱收费乱集资,后来则通过办企业增加收入。在这一过程中,征地拆迁愈演愈烈,又加剧了地方政府和农民的矛盾。

凌绝岭:有学者提出,“地方政府公司化”治理的好处在于,因追求GDP导致的官民矛盾都集中到地方,而不会损害中央政府的权威,对此您有何看法?

赵树凯:什么叫地方?按照一般的说法,省级以下政府都叫地方,中央则是中央政府。但从县、乡两级看,它们与上级政府之间的矛盾,主要不是和中央政府的矛盾,更多是跟市、省政府之间的矛盾。在县政府官员眼中,省、市和中央政府往往都算成中央。

值得注意的是,近十年来,乡镇政府越来越没有实权了,逐渐成为县政府的附庸,即县乡已经一体化了,这就意味着县和乡共同构成了基层政府。尽管从制度设计上讲,乡镇政府是独立的,但从政府职权讲,乡镇已经不能称之为政府了,因为它没有财政权,也没有执法权,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县级政府的办事机构。现在的中央—地方矛盾具体表现形式有很多种,比如说省—市、市—县的矛盾等。从政府管理的实际职能和责任看,县才是地方政府的基层单位。

凌绝岭:在“地方政府公司化”的治理模式中还存在一个悖论:一方面中央严格控制着地方人事;另一方面在政策执行上,有些地方政府往往只做表面功夫,中央政令难以有效贯彻。该如何理解此种中央—地方关系呢?

赵树凯:你刚才提到的悖逆现象,我认为并非政府有意设计的,而是在实践过程中随着中央—地方的博弈逐渐发展出来的。比如工商部门,中央本来是对它进行垂直管理的,以防止工商领域出现地方保护现象,但工商部门有一大帮员工等着发工资,最后只能将其改回由地方管理。

此外,在中国的宏观政治框架下,中央既希望地方政府有活力,又担心地方失控,所以它也不想出现真正的分产分工。地方治理一旦出现问题,县委书记要负很大的责任。这是改革过程中出现的一种自相矛盾的现象,它是对现实问题的一种反映,有其合理性。但这种情况必定是要改变的,从长远看,“地方政府公司化”是走不远的。

 

环境在变,农民在变,基层政府怎么办

 

凌绝岭:同样是“公司化”治理,1980年代它使得中国乡镇经济快速发展,现在却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绊脚石。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这套治理机制在当下中国逐渐失效?

赵树凯:首先是市场环境在变。改革开放之初,国家经济凋敝,食物相对短缺,城市的国有经济又被控制得很死。在此环境下,农村先一步启动了改革开放,因为没有竞争对手,乡镇企业的产品供不应求,加上农村的劳动力和土地可以自由调动,乡镇经济自然发展很快。1980年代也有很多社会矛盾,只是因为政府办企业,让农民有了更多的收入,因此官民矛盾不明显。后来,随着乡镇企业的衰落,被收入增长掩盖的社会冲突自然显现出来了。

其次是人在变。实际上不仅是现在的基层政府卖地,1980年代的基层政府也卖地,甚至直接圈地;现在政府征地还会给农民一定补偿,1980年代虽然也有补偿,却很少;现在政府征地的规模虽然很大,但1980年代地方政府征地的规模也不小。为什么1980年代没有因为征地问题而出现大量的农民抗争呢?关键在于,那时的农民对土地价值的认识很不清晰,权利意识也不强,即便自己的土地被圈走了,也不会去抗争,现在则恰恰相反。这也反映出改革开放以后不仅环境在变,农民也在变。

举个例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只要工资条件还可以,哪怕生活和住宿条件差点,农民都很乐意应聘做工。1990年代我做农民工调查,农民工两个人共睡一张床铺,轮流睡觉,一间宿舍能住70多个人。现在呢?90后农民工对生活和劳动条件的要求越来越高,工资低于三五千他们不干,或者有农民工二代干两个月活,挣了几千块钱就辞职去玩了,等到没钱的时候再找个工作。地方政府和企业老板都觉得很奇怪:1980年代的农民很好说话,年轻人也很能干,现在却一切都变了。这个变化表面上是看不见的,但实质上,近20年的社会变化程度能赶得上传统社会几百年的变化。

“地方政府公司化”导致民众观念发生变化,而民众观念的变化反过来让“地方政府公司化”显得更不合理。地方政府觉得现在的农民太刁,变成了“刁民”。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观察这一现象,会发现这反而证明社会在进步,这种进步在意识形态方面反映得尤为明显。面对民众的变化,政府必须适应并改变自身,不能要求民众还像几十年前一样顺从听话。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中,地方政府除了变成对老百姓负责的公共服务型政府之外,是没有其它出路的,这是中国政治发展必须跨过的一个坎。

凌绝岭:这种“公司化”治理近年来也被运用到了信访治理领域,也就是“领导包案”,对于这套机制,您有何评价?

赵树凯:“领导包案”是在现有制度框架下没有办法的办法,它为上级政府对下级政府的问责提供了制度保障。可是,现有的制度框架下各级政府的权力边界都很模糊。打个比方,老百姓现在有问题需要向政府反映,但他不知道该跟哪级政府反映,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思维自然找高层领导了,这就导致北京这几年的上访人数越来越多。这种情况下,如果各级政府部门有清晰的制度化的分权,让民众明白自己的问题不需要找上级政府,那么信访问题也就真正解决了。

另外,还需要提供切实的手段让民众履行自己的权利。再打个比方,农民面临一个问题,这时候如果他有办法管住县委书记和县长,可以通过地方人大监督政府,他自然能够安心地找地方政府解决问题。如果不行,那民众肯定会向北京跑,这时地方信访治理必然要采取“领导包案”,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信访治理始终没有法制化。

“领导包案”往往走向两种治理手段:一是强力打压;二是金钱收买。我在县委工作的时候,地方政府一遇到农民上访,就会用金钱收买的方式解决,若花不起那么多钱,就先把上访农民抓起来,乡政府的后院经常关着上访农民。所谓“包案”经常是“保证不闹”,能解决的先解决,解决不了就盯着。

让老百姓的力量能够更多地进入体制,从而制约政府——这才是解决基层矛盾乃至所有官民矛盾的最好途径。

 

政府的“自我革命”该从哪里入手

 

凌绝岭:21世纪以来,政府也在推行项目制改革,希望通过财政的转移支付将地方政府改造成一个服务型机构,您怎么评价这一改革尝试?

赵树凯:这只是技术性的制度调整,而非制度的根本变革。转移支付分专项转移支付和一般转移支付。作为政策,转移支付是好的政策,但在执行过程中,它的操作不透明,也不规范。其中一般性转移支付大体上有个标准,但很含糊,专项转移支付则没有标准,就看地方政府在北京的“跑部”能力。在缺乏公开透明制度规范的情况下,类似财政转移支付一类的技术性制度调整只会加剧中央—地方的矛盾。

这里还涉及另一个问题:中央不是铁板一块。按照一般的说法,近年来进行放权改革,中央政府部门的管理职能更多地从微观管理向宏观管理调整。但事实上,中央政府各部门还是喜欢微观管理,也就是审批。虽然中央出台了放权的一揽子改革计划,但很多部委就是不放权。这就涉及政府自我改革的问题。诚如中央领导人所言,目前中央政府要以自我革命的勇气来统领各个领域的改革,只有政府先自我革命了,才能在各个领域内推进改革。

可是,政府的自我革命该从哪里入手?政府改革的核心动力还是民众,中央政府改革要靠地方政府给它施压,地方政府改革要靠民众给它施压。在这个过程中,政府领导人不能僵化,不能抱住权力不放,而是要还权给民间社会,让民间力量参与到政府的改革里。一旦关起门来,政府的改革就跟不改没什么区别了。现有的民众参与,多以非制度化的方式才能实现:上访、状告等,导致政府的维稳压力越来越大。其实,可以逐步放开基层选举,让老百姓的力量与政府的改革力量相结合。如果要求地方政府改革,同时又不让民众参与进来监督地方政府的行为,很可能会使得改革基层治理的目标难以实现。

凌绝岭:您提到现在基层治理改革要分权,然而也有学者提出,地方政府的“公司化”治理导致中央—地方分权过多,出现了一系列问题,基层治理改革的出路应该是让中央重新集权,提高政府效能。

赵树凯:原则上我不赞同这个观点。“地方政府公司化”之所以会导致现在基层治理的困局,关键还是分权分得不够,尤其是职权。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初开始一轮分权,此后权力再度集中,主要是职权的集中。在此过程中,上级政府对下级政府的控制越来越多,二者的矛盾也就越来越多。从中央和地方的关系看,中央给地方的权力少;从政府和民众的关系看,政府给民众的权力少。改革的方向在于中央向地方分权,政府向民间分权。

基层政府治民,它的职责是管理老百姓,它不得不处理老百姓的矛盾,有时上访农民闹得太厉害了,它必须公开政务。高层政府内部就没那么简单了,高级官员有问题,下级官员基本是不敢吱声的。从这个角度审视改革问题,关键还是利用基层改革来推动高层改革。

 

基层干部和民众其实也有自己的智慧

 

凌绝岭:近年来,基层社区的治理创新受到学界和政府越来越多的关注。

赵树凯:现在基层社区治理有很多创新,比如社区、居委会、街道办事处和乡镇等。当我们去考察这些创新时会发现,它的根本动力还是来自于民众,正是为了满足民众的需求,为了化解民众中的某项矛盾,基层社区的管理者才会采取某项治理措施。最初可能只是变通措施,最后却成了创新,因为他没有采取传统的打压和强制。

政府要知道什么是历史潮流,必须顺应历史潮流,而不能逆潮流而动。面对日渐复杂的社会矛盾,传统的打压措施已经难以生效了,必须寻找新的治理办法。从民众的角度讲,他们必须敢于提问题,约束和监督政府。借用当年农村改革时期的话来讲,农民要敢打政府的屁股,农民要朝政府的屁股上扔扁担。政府最早也不允许家庭联产承包,但最后不还是给农民自己搞出来了吗?所以,我特别赞赏那些组织和动员农民,帮助农民树立权利观念,提高农民组织能力的行为。

基层的干部和民众也有自己的智慧,比如我们提到的“地方政府公司化”,很多学者都认为这是源自西方学术界的概念。我曾经去地方上做过调研,也在县政府工作过,尽管用词上有细微的差别,但“公司化”治理的问题,连最没文化的乡干部都能总结出来:“我们的政府就是公司,一天到晚就知道弄钱,一会儿卖地,一会儿办企业,一会儿拆迁,不然就没钱。”这是一种经验的概括,有时候这些基层干部的一句话,就能点破某个问题的核心。

 

治理变革:难题是利益问题,而非观念问题

 

凌绝岭:现在之所以出现官员渎职、贪污的问题,是否也和他们模糊的自我定位有关?

赵树凯:的确有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方官员身处体制里,这个体制也可以说是一种江湖,也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地方官员想把乡镇政府发展成模范政府,或者他们想出国考察,这些都要花钱,可是上面不给钱,这怎么行?政府是一套组织机制,它不可能仅靠观念来运作,不是说中央政府命令地方政府成为服务型政府就行了,那没用。

一旦出现大规模的民众闹事,政府就有必要调整战略。问题是,挣钱的活地方政府不能干,那它能干什么?地方政府运作所需的经费从哪来?只能靠中央和地方商量一个解决办法。假如中央政府只能出一万块钱,却非要地方政府去干开销五万块钱的活,那地方政府只能找老百姓要钱。如果老百姓不给,地方政府也就只能采取强制手段。

国家权力的平衡需要中央、地方和民众之间的磨合,通过博弈从而寻找到一个平衡点。现在,中央改革的力度、进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地方政府给中央的压力强度。相对来说,中央政府感受到的民众压力要小一些,地方政府才能直接感受到民众的压力,所以,与中央政府的互动博弈主要靠地方,而不是民众。很多人去农村做调研时都发现农民对中央政府的信任度很高,认为中央的干部都是好人,中央政府很重视民生福利,农民之所以不得不面对那么多不公正的事情,就是因为地方官员坏。实际上,民众不知道的是,有时是被上面的一些政策给逼出来的。所以,地方改革要靠民众;中央改革不仅靠地方,民众也要起作用。打个比方,中央想改革,有时之所以搞不下去,并不是因为民众反对,而是地方领导人反对,没有哪个农民能直接对着中央拍桌子,但农民可以对着县长乡镇长拍桌子。

凌绝岭:现在很多政策文件强调观念问题,比如转变地方官员的“官僚思维”之类,涉及体制问题时则往往大而化之。

赵树凯:现在的政府改革根本不是观念问题。改革开放初期还存在观念问题。1980年代搞大包干也算是政府改革,那时的主要障碍是观念问题,很多人认为一家一户搞生产不是社会主义,人民公社才是社会主义。现在的改革障碍,当然也有一些属于观念认识问题,但我认为主要是利益问题。有的是部门利益——部门想扩权;有的是官员个人利益。一般来说,没有哪个政府部门的官员希望自己、自己的部门既没权也没钱。

现在有人不断呼吁提高认识,推动改革,这根本没抓住要点。关键得找到一个杠杆、一股推动力,所谓“打蛇打七寸”,要找到现有体制的突破口,再找到一股力量去启动这个改革。否则,光嘴上说重视改革是没用的。

凌绝岭:在“公司化”治理结构中,村干部往往成为乡镇业务的下一级承包人,也正因此,他们成了农民抗争的导火索之一。现在有人就此提议,将村组织纳入正式的科层体制中来解决这一问题,您认为是否可行?

赵树凯:这个意见有部分道理,县、乡政府在村庄里也是需要代理人的,否则政府的政策在村庄实施不了。但是,民众也得有自己的组织和代理人,否则所有的村庄组织和村干部都变成了政府的跑腿人,谁来给农民谋利益呢?

当然,如果说村干部给农民跑腿,政府给村干部钱,这是最理想的,这就需要政府从财政上制订出细则,即村干部的补助由政府财政负担,但是要有一套机制确保村干部是在给农民办事,让村干部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拿到财政的补贴,是因为他在给农民办事,他的老板是农民而非政府。

替政府跑腿和替农民跑腿,这二者有时候是一回事,有时候不是一回事。所以,我不赞成把村干部和村庄组织全部划归正式的政府组织架构中,那样的话,农民的利益就没有人来代表了。有些地区建有社区工作站,村委会和居委会都是民众的组织,工作站则是政府的外派机构,二者是分开的。由政府负责管理的事务交给工作站干,地方社区的事务则交给村委会和居委会。

凌绝岭:有些地方通过取消乡镇政府招商引资的职能,从而确保地方政府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服务型机构,这一改革措施您认为是否会有成效?

赵树凯:短期内还是有一定效果的。一旦乡镇政府不再负责招商引资,而只管公共服务,只替政府跑腿,只替农民办事,不负责发展经济,的确有利于基层治理的改革。长久来看,这个措施行不行我还不知道,现在还看不出来。但是不管怎么样这都是进步。

应试该死,考试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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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薛涌(旅美学者)

 

为什么有人说“美国的教育越来越中国化”

 



自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应试教育就为举世诟病。旨在突破应试教育的改革并非没有尝试,但往往是越改革教育就越不公平,应试则反而愈演愈烈。

为什么如此?原因方方面面。我们只能讨论其一。在我看来,种种改革,都基于一个错误的思路——应试之害乃是考试带来的,降低考试在教育中的重要性,应试的弊端就能缓解。如果总以这样否定的态度对待考试,我们的教育自然会不成体统。比如,各种高考加分、各校自主招生,都意在化解一考定终身的格局,结果是带来了种种腐败和不公。相比之下,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种“唯分是举”的高考,一直被誉为是中国最公平的游戏规则。

几年前,有一网上热贴,称历年高考状元日后鲜有成就,还开出了状元们的名单以及现在的职业、职务等,意在说明一考定终身制度的失败。但细查一下,名单上的人物多有所成就,比如不少在大学任教,甚至当了哈佛的终身教授。但贴子的作者不屑于或没有足够的知识和能力考察这些人在各自专业中的地位,面对状元们可观的成就熟视无睹,似乎认定,只要没成为亿万富翁,就是一无所成了。以这样的标准来诟病考试,反映的不过是拜物教时代可悲的价值观念而已。

这两年,我开办“薛涌留美预科”,对国内准备出国的高中生进行英语教学,也对考试有了另一个角度的体会。大家知道,中国学生学英语一味刷题,导致高分低能。我在教学中每天都碰到这样的问题。比如,SAT考过2000分的学生,有时连一个简单的句子都翻译不出来。我一向痛批这种刷题式的学习方法,打着“反应试”的大旗展开我的课程,让学生们在跟我学习期间彻底忘掉考试。但是,我反对的是应试,而非考试。刷题会使最后的考试成绩大大灌水,但这并不说明考试成绩毫无价值,更不能说明考试本身有害。

这里,我不妨介绍一下美国大学申请的相关考试制度及其弊端和改革措施。这些对于我们思考教育改革有重要的参考意义。首先,最近美国教育有不断应试化的倾向,甚至有人批评说美国的教育越来越“中国化”。为什么我们这里反考试,人家那里重考试?这本身就值得思考。其次,因为留美热,美国的考试,特别是托福和有“美国高考”之称的SAT,对中国已经产生了实质性影响。如果能够正确对待这些影响,那么我们就可能对中国的考试制度进行更有效的改革。

美国的大学名义上是“申请”,不是“考”。但是,申请大学还是离不开一系列考试。最重要的是SAT(以及与之竞争的ACT),另外还有SAT的一系列专业考试,或相当于大学入门课程程度的一系列高级考试,即AP。这些全加起来,大概有几十门考试之多。当然,大部分大学,仅要求SAT或ACT这种衡量普通能力的考试,内容大致局限于英文阅读和数学。但是,随着升学竞争的加剧,许多大学越来越参考AP等专科考试。考生也马上作出回应。不时在报纸上看到,有些学霸不仅在SAT上拿了高分,而且考了七八门甚至十门AP课程。十门AP课程如果都拿了高分,在大学可以免掉入门课的相应学分,相当于一年的大学课程!可见,美国不乏那种为了升学考十几门的学霸。

在19世纪,美国的大学没有统一的入学考试。常青藤各自设立考试,而且内容多为古典,如希腊文、拉丁文等,大多只有新英格兰和纽约地区几个贵族寄宿学校才教。常青藤的教育资源,基本被所谓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清教徒的上流社会垄断。在这么有限的生源里选材,能招够人就不错,对考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会儿常青藤里充斥着不靠谱儿的富家子弟。拿“绅士的C”成为时尚。用功读书的学生反而被视为拼得太狠的钻营者。到20世纪初,SAT被引进,作为一种智商测试,意在考察学生的能力,没有能力就别进来。考试其实成为唯才是举的工具,有助于打破上流社会对高等教育的垄断。这也难怪,战后美国高等教育迅速平民化,SAT渐渐普及而成为大部分大学都要在录取过程中参考的标准化考试,已经很像是统考了。一系列研究表明,SAT的成绩,很能预测考生未来的学业和事业成就。大学招生看成绩而不看家门,这无疑是一个重大进步。很多平民子弟,就是靠这种考试挤掉富家子弟,进入常青藤,日后成为社会的中坚和领袖。

但是,最近十几年,SAT被社会各界普遍诟病,四面楚歌,被逼着在2016年彻底整备。为什么?主要原因在于SAT作为打破家门垄断、唯才是举的工具而登场后,引发了一系列应试竞争。原来是平民子弟靠考试挤掉富家子弟。现在富家子弟觉醒,父母有大把的钱供他们进行各种应试培训,导致分数虚高、灌水,把花不起这种钱的学生比下去了。这也使SAT的“预测力”越来越低,即SAT的成绩和考生未来学业和事业表现之间的关联越来越弱。

美国的教育界及社会怎么应付这一局面?这里一言难尽。但是,应对之策不是取消考试,反而是考试越来越多。有几个小的文理学院,公开宣布不再要求申请者提交SAT成绩,改为要求论文等。《纽约时报》还大加报道。比如,有的学院的论文题目相当深奥,包括让申请者论述孔子的“吾道一以贯之”的含义等。但是,论者指出,这种方法,只能适用于小学校。一些大学校一年申请者上万,一篇一篇地读论文,谁有那么大的精力?考试成绩是快速筛选申请者的有效手段。更多的学校,更加看重学生的高中平均成绩、AP考试成绩等。一句话,参考的成绩越来越多,学生要对付的考试越来越多。我十五岁半的女儿正读高二(美国高中一共四年),她说学校里每天几乎都有考试,而且经常是几门考试。这些小考的成绩,和课上表现、家庭作业一起,积累为学期成绩,最终会成为高中平均成绩的一部分。读书哪里能一天离得开考试?

这么多的考试,貌似在引导学生走向应试之路。这种倾向确实不可否认,但人们往往忽视了另外一面:考试成为家常便饭后,学生就见怪不怪了。考试越多,学生越不可能针对某一个考试重复刷题。我发现,女儿在学习上,更专注于对内容的掌握,很少有应试行为。比如SAT等,现在不过是开始想想而已,还没有刷过题。

华盛顿大学的心理学家Henry Roediger在《纽约时报》撰文,指出对考试不分青红皂白的妖魔化有相当的误导性。他用自己和同事合作的一系列研究解释:不停考试的学生,学习往往比那些不考试的更有效率。不过他指出:最有效的考试,是穿插在学习过程中的小测验,随学随考,并不那么生死攸关。最糟糕的考试,则是集中在一起的大考,而且其重要性如同命悬一线。这种考试的集中性、重要性,逼着学子们一遍一遍地重复刷题,最终考试代替了学习,学生丧失了思考力、创造力……

 

怎么对付应试教育?办法就是多科目、多考试

 

以上经验和研究说明了什么?

首先,考试会带来许多问题,比如教育的应试化等。但考试是现代教育最有效的组织方式之一,不可或缺。这好比你说机器制造的产品不如高级工匠的手工制品,但是,这不意味着取消机器。除非你是亿万富翁,你不得不用机器制造的东西。现代社会,从工厂到学校,都是大批量的生产方式。这总体来说还是一种社会进步。有考试这种量化的评价标准,制约了既得利益集团对教育的强势垄断,使教育的重心转向才能,而非拼爹。这一点,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其次,考试自然会带来应试,应试自然使考试的成绩灌水。但是,这并非说明考试成绩无效。我经常打这个比方:美国自行车选手阿姆斯特朗夺得七届环法冠军,超人也,举世叹服。但是,他马上陷入服药丑闻,丢失了自己所有头衔。知道这些后,我还佩服他吗?当然不像过去那么佩服,但还是相当佩服。因为大部分人吃什么药都达不到那个程度。应试和服药当然不同:一个是合法、公开,一个是非法、隐秘。但功能大同小异:即通过某种特殊方式,追求超出自己实际能力的表现。只是我们必须注意:这种超出实际能力的表现和实际能力已经大为不同,但绝非没有关联。相反,两种关联很密切。我在“薛涌留美预科”中的教学经验展示得很清楚:SAT考到2000分以上和考到1800左右的学生,虽然都是刷题,都有分数虚高、高分低能的问题,但前者的实际阅读能力绝非后者可比。我甚至收过两位阅读考了满分的学生(其中一位SAT总成绩满分),家长很谦虚,说一切都是刷题刷出来的。我当即告诉家长:绝对不可能!就像我不可能靠吃药赢得环法自行车比赛一样,如果你相信刷题就能刷出满分,那是被培训公司的广告忽悠了。后来在教学中深入接触才知道:他们比起一般的学生来,刷题怕是相对少的。无论是英语还是理解能力,确实鹤立鸡群——分数还是有相当的说服力。

最后,当我们认识到考试对于现代教育的必要性以及考试的合理性和说服力后,应该怎么对付应试教育的问题?在我看来,办法就是多考试!许多好心人高呼给孩子减压,要求减少高考科目,这样只能适得其反。如果学生只需要应付五门高考,那么就会用高中的几年重复地为这几门课复习、刷题。如果考试科目减到三门,那么学生就会在更狭窄的领域进行更多的重复。相反,如果是五十门考试,他们一个月就得学两门,怎么可能重复刷题?这就逼着他们集中精力不停地学新东西,看谁学得快、学得深。这样,他们的大好青春,才有可能硕果累累。

委员问政——广东省政协十一届三次会议上的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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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人”现象严重阻碍人才顺畅流动




江龙(第十、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财政部驻广东专员办监察专员、党组书记)

人才是创新之本,人才健康成长的核心在于顺畅流动。最影响人才流动的体制性因素,是那些与时代要求不相适应的人才管理制度,核心是“单位人”制度。所谓“单位人”,指依附在人身上的社会属性,包括社会地位、身份、工资福利、职务职级、户籍、档案、编制、工资管理等手段,将个人的成长、晋升、评价完全和单位捆绑在一起,把人“标签化”“禁锢化”,具有典型的计划经济时期的人事管理特征,是与人才流动化、市场化的理念相悖的。改革开放已经30多年,但在人力资源管理领域,却仍然存在着僵化的“单位人”现象,这严重阻碍了人才的顺畅流动。

“单位人”导致人才质量结构畸形。广东省可以说是“人才大省”。2014年广东高校毕业生47.2万人,吸引了省内外75万毕业生在广东求职,占全国总数的1/10,数量可谓不少,但在高端人才方面,广东却缺少大师级人才、领军人才、尖端人才。如常驻广东的“长江学者”“两院院士”的人口比例,远低于长三角、京津唐等地区,可以说广东还不是一个“人才强省”,“数量优势”与“质量劣势”并存。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有国家人才管理的传统制度束缚,也有广东目前在吸引人才上的体制机制缺陷。“单位人”所代表的滞后于实际需求的人才管理模式,客观上导致了人才质量结构畸形。

“单位人”导致人才选拔机制狭窄。一方面是选拔的局限性,无论在行政事业单位还是企业,都存在较严重的重本单位、本行业的现象。在人才的选拔上缺乏宽阔视野,必然导致一些人才被长期禁锢在一个单位,不能发挥最大价值,也使一些部门“近亲繁殖”现象严重,影响了长期发展。另一方面是“唯身份论”,忽视人才的多样性。当前一些企业和部门在选拔人才时,设置了过多的背景、出身条件。如毕业院校必须是“211”“985”,学历必须是硕士、博士等,大大削弱了人才的竞争性。

“单位人”导致人才流动渠道僵化。人才质量的提升,往往伴随着人才的流动过程,但当前的人才管理机制,却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才流动,导致人才流动渠道的僵化。

“单位人”导致人才成长激励不足。主要表现为缺少人才管理的市场机制,缺乏活力与约束激励;缺乏人才的竞争性标准,人才的评价往往因“单位”而异,不同单位存在不同的评价体系,标准的不一致进一步固化了人才的“单位属性”等。

“单位人”导致人才评价体系割裂。突出表现为一是人才标准部门化,缺少人才的专业化与社会化标准,如教师职称评聘,“课时”是重要标准,这样便排除了学校以外的人才。二是“申报”限制于部门(单位),使人才竞争局限于小范围,而出现“武大郎开店”现象,排除了更优秀者,使人才标准和水平降低。三是局限于部门或单位、科班出身或专业背景,遏制了创新人才的成长。

治国经邦,人才为急。广东省要实现创新驱动发展的战略,关键在于人才,在党管人才的体制下,重点在于改变当前单位人”的管理体制,向“社会人”管理体制转换,核心是要建立人才流动市场化机制。

建议一是打破体制壁垒,扫除身份障碍,建立党政机关、国有企事业单位和社会组织人才之间的互通机制。健全人才“资格(质)”评审机制,实现人才社会化评审,不再把单位性质、工作岗位、学历、毕业院校等条件作为约束,而要重视专业能力、科研成果、技术专利等。不再根据计划安排的职数约束单位申报,而应自主申报。不再将人员身份区别申报、不再根据单位性质、人事档案不同而差别化申报,而是以专业类别自行申报。总之,是不唯出身,只以能力水平、科技专才、科研成果、发明创造、技术专利等要求和条件来申报。还要完善人才的跨区域、跨单位选聘制度,实现人才的无障碍流动。

 

 

 

行政罚款关乎执法公平正义




余明永(第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农工民主党广东省委副主委、广州市政协副主席、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

行政处罚的公平问题一直是大家热议的话题,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讲“要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义”。广州法院每年审理的案件大约是20多万件,真正的诉讼案件占不到一半,约10万件也就到顶了。我曾做过统计,在交通罚款这一块,广州每年可能有400多万宗,再加上其他罚款有超过500万宗之多,如果广州占全省罚款数目的1/5,算下来全省就有2500万宗,这个数额是巨大的;如果折算成自然人的话,假如广东省是1亿人,那么有将近1/4的人至少要被罚款一次,这里的执法涉及千家万户,在行政罚款中如何让老百姓感受到公平正义,是依法治省的重大课题。

我发现在行政处罚当中一些现象比较突出。例如违章停车,在主干道上本不能停车,如果有人停了,是警察现场执法的话,只要有驾驶员在车里,经劝离后就不会被处罚。但若通过电子摄像头,一旦被拍下来就要罚款200元,同时扣3分。由于两个程序的不同,警察现场执法和远程视频执法的处罚,同样的违法情况却导致了不同的处罚结果,老百姓对这种做法存在不少意见。另外,广东省和广东省公安厅有关的交通处罚条例一律是罚款200元,但国家的法律规定是20到200元,可见广东的处罚不管情节轻重,不管是否影响交通,是否导致事故,这里体现的是行政处罚上的不公平。在此我建议广东省的道路安全交通安全条例要适当地修改,应和上位法相吻合。

2014年国家修改了《行政诉讼法》,过去在行政诉讼中,法院只审查被诉行为的合法性,修改后的行诉法将于2015年5月1日起开始施行,不仅要审查被诉行为的合法性,同时要审理合理性,这样可能会引发“行政诉讼潮”。我们的很多处罚可能要受到法院裁判变更的影响,希望广东省能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问题,让两个程序能较好地衔接起来。比如在远程视频执法时,我们也可以利用现在的科技手段,通过发短信提醒、警告车主。这一点广州市也在试行,在非主干道若有车主留在车管所的电话号码,发一个短信提醒,据知有90%的车主收到后会选择主动离开,这样的案例值得好好思考、研究。

 

 

城镇化中的本土农村青年问题




张志华(第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共青团深圳市委书记)






有关数据显示,2010年珠三角地区常住人口中城镇人口占比达83.8%,珠三角地区的大量本土农村青年,正在经历就地城镇化,并向城镇青年转变的过程。为深入了解这一群体,我们选取了珠三角N区的农村青年作为研究样本开展专题调研,采取问卷调查和集体访谈相结合的方法进行,共发出问卷500多份,访谈60多人次。

从成长背景看,农村青年是充分享受改革发展红利的一代,目前已成长为珠三角地区农村受教育程度最高、人力资源素质最好的社会群体。

从生活方式看,农村青年村庄居住与城镇就业形成强烈反差。珠三角农村青年的生活方式普遍形成了“村庄居住,城镇就业,早出晚归”的特点。他们向往城镇繁华生活的同时,又留恋农村户籍和传统村庄,不愿将户籍和居住地迁入城镇。

从群体规模看,农村青年总量大但呈减少的趋势。作为经济发达地区,珠三角的农村青年较少外出务工或迁出,外出求学的青年也保持相当高的回流率,因此农村青年的比例相对会更高。但人口年龄梯队数据显示,青年人口数量减少的趋势还将持续,人口老龄化趋势明显,这一变化规律同样适用于农村人口。

从就业方式看,农村青年职业的非农化和多元化趋势明显。得益于工业化和城镇化快速推进,农村青年以农为职业的比例很低,从事非农职业的农村青年更多,他们的职业选择面非常宽,几乎涵盖所有职业类型,呈现多元化趋势。

但珠三角地区的农村青年在成长过程中也存在诸多问题。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食红族”“啃老族”特征明显,上进心减退。农村分红、出租物业收入加上其他农村户籍福利,在保障农村居民过上幸福生活的同时,也间接滋长了农村青年的惰性,部分青年对农村分红有比较强烈的依赖,成为所谓的“食红族”。另一个比较普遍的消极现象是“啃老”,部分成年的农村青年不仅不能为家庭作贡献,还不断向父母索取,或坐享家产和房租收益,小富即安的意识较强,贪图安逸,回避竞争。

二、职业竞争力不能适应市场要求,就业质量不高。一方面,近年来农村青年的整体文化素质和职业技能有了很大提升,但仍不能满足产业转型升级的要求。另一方面,农村青年的吃苦耐劳精神整体欠缺又极大地削弱了其职业竞争力。

三、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度较低,不利于基层治理重构。生活方式改变导致农村青年越来越疏远农村社区。与父母辈“离土不离乡”不同,城镇化在生活方式方面带给农村青年最明显的改变是工作地和居住地分离,由于长期早出晚归,在外读书、务工或经商,他们对农村社区成员越来越陌生,对社区公共事务的参与意识薄弱,参与度较低。

四、排斥外来人口的心态较明显,不利于社区融合。个别农村青年存在两种极端的心理倾向:一方面,在外来人口面前表现出盲目的优越感,放大外来人口大量涌入带来的负面影响,形成对外来人口的偏见或者刻板印象。另一方面,在外来人口面前又很容易表现出自卑感,与外来人口职场同台竞争的自信和勇气不足。

对此,我建议首先要加强思想引导,激励农村青年奋发向上,把社工委、社区党组织、工青妇组织、社区服务中心的作用发挥好,为青年成长中遇到的困难和忧虑等作出有深度、有说服力的解答和引导。其次要加大投入,完善农村青年创业就业激励和服务机制,建立农村福利与农村青年就业联动机制,实行就业与农村福利挂钩制度,鼓励和引导有条件的村组设立就业促进专项基金;出台“农村青年创业就业扶持计划”,提升农村青年职业技术培训效能;建立青年创新创业园。三是要引导农村青年积极服务社会,充分利用网络形成良好的沟通机制,让农村青年充分表达对社区事务的看法、感受,养成积极参与社区事务的良好行为习惯。四是要完善机制,促进本、外地青年群体的融合。

 

南沙新区可建“创汇谷”,解决粤港文科青年创业难题




吴杰庄(第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香港高峰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




前段时间,我们调研组对粤港近千名应届大学生及就业适龄青年进行分类调查,发现广东青年中有过创业意愿的高达73.02%,香港青年也占到56.5%。在被调查者学科性质比例同等的情况下,广东青年中文史哲类具有创业意愿的比例比理工科类高近15%,但在是否选择实际创业的问题上,理工科的比例却比文史哲类学科高20%;同样,香港理工科青年选择实际创业的比例较文史哲类学科高近25%。

这个问题很值得思考。经过进一步深入访谈,我们发现几个问题:政府及高校的创业优惠政策虽多,但更多倾向科技创新类项目的扶持,对大部分创意、服务类项目的扶持力度少;文史哲类青年的项目多集中在“好玩”的创意文化领域,科技含量较低,难以进行外部融资,最终很多“胎死腹中”。而香港青年中,文史哲类学生对于社会的不满情绪尤为突出。这是因为文史哲类学科的专业技能较理工类学科而言相对较弱,在就业竞争、创业项目落地等方面不具有优势,加上文史哲类学科的青年普遍更关注社情民情,在不满情绪堆积的情况下更易寻找发泄渠道。

所以,我们觉得有必要合理利用南沙新区的区位和规划优势,针对目前粤港两地青年创业的细分需求,建设“创汇谷”——专门针对粤港青年的创意创业孵化园区。园区定位三大功能,一是实现粤港青年新媒体互联网创意产品孵化,二是实现青年流行文化创意产品的孵化,三是建成集设计试验、设计体验、产品展示、设计社交及创意培训的专业场所。园区内设创意学院,每周或每月开展培训沙龙,为青年创业提供理论支持。

园区具有低成本优势。创业青年可利用园区的场地优势,引入最新的公共办公空间理念,合同孵化期间免收租金,只需支付水电费用。至于园区的运营,建议通过成立民办非企业组织,统筹基地的管理运营事务,园区在争取政府优惠政策及运营经费支持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的运营盈利,维持生存发展。




 

广东基础科学研究能力与城市排名不相符




李宝军(第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中山大学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民进中大支部主委)

 




我今天谈的是关于基础科学研究和创新能力提高的问题。2014年12月17日,国际著名期刊《自然》推出了关于中国科技进展的特别增刊,名为“2014自然指数—中国”,这是评价基础科学研究水平的重要、优质的综合指标,依据的是2013年我国科技人员在全球最著名的68种主要期刊所发内容测算出来的全球排名。文章还介绍了中国主要科研机构和大学对全球科学发展的贡献,列出了中国科研产出领先的十大城市,广州是其中之一,为全球科学作出贡献的大学里就有中山大学。

为全球科学发展作出贡献的200所科研机构里,我国包括台湾和香港地区共有20所大学入围,中山大学是广东唯一进入这20位的,但只排在第12位,这是一个比较靠后的排名,在世界的排名是138位。排在中山大学前面的依次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科技大学、浙江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台湾大学、武汉大学、吉林大学、上海交通大学11所大学,这说明广东在基础科研和原始创新方面还有待提高。再看中国科研产出领先的十大城市,排名依次是北京、上海、南京、香港、长春、武汉、合肥、杭州、广州、天津,其中广州拥有27家基础科学研究的单位,在十大城市中排在第一位,但广州对于全球科学的贡献却排在第9位。如果这个数据还不足以说明我们原始创新驱动力的弱点,那么看一下人均GDP,在这10个城市里广州虽排在第1位,对于全球科学发展的贡献却很低。中国人均GDP最高的城市是深圳,但它没有进入这10个大城市里,所以从这里可见,广东城市的排名和它的基础原始创新力方面是不相符的。

所以,我建议一定要极大地加强广东的基础科学研究,只有这样才能把原始创新力提高,才能提高我们的国际竞争力和在国际上的影响力。

 

现行科研报酬体系太落后




王晓华(第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广东广信律师事务所主任、民盟广东省委委员)

 




我留意到广州最近有些大学教授在借钱,干什么呢?他们要退科研经费。因为最近审计署前往高校审计,而教授们有些报销的发票不合规格,只好借现金冲账退经费。至于后续如何处理,尚未可知。我为此查阅了一些规定,了解后觉得很悲哀。科技部现有的规定,是科研人员不能从纵向项目(即国家财政拨款的项目)上获得报酬,只能获得单位支付的工资,非在编的协助研究人员只能获得劳务费;横向项目(其他单位或个人委托的项目)也参照纵向项目进行审计。这让高校老师们叫苦不迭。这种科研报酬体系太落后了,完全没有承认科研人员的劳动投入,明显违反市场经济基本的对价原则。白白付出努力却得不到报酬,教授们对此心有不甘可以理解;所以有些科研人员会在发票上多报一点,但这样又涉嫌违规违纪。这种体系也导致部分优秀专家流失,不符合科教兴国、创新驱动的大方向,建议制订科研经费管理的基本法规,弥补这方面管理的空白。

 

企业家资源需要社会舆论保护




李希(第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民革广东省委副主委、广州润都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裁)






我想谈谈企业家资源保护问题。最近发现一个现象,经济形势与企业家斗志成明显的正相关关系——经济下行,企业家没有激情工作。社会上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企业家死了一批,关了一批,跑了一批,移民了一批,退休了一批,转型了一批,剩下的可怜兮兮傻兮兮。其实,国家与国家的竞争在某种程度上是企业与企业的竞争,而企业与企业的竞争中,最重要的是企业家资源,这是一个宝贵的社会资源。广大企业家奋战在我国经济建设的第一线,功不可没。但现在社会对企业家存在偏见,我们经常看到的是报纸上、电视上连篇累牍的负面报道,企业家甚至成了部分媒体口中的过街老鼠,这显然是不公平的。我做实业二十年了,接触过的企业家大部分都是遵纪守法的。所以我想,媒体对那些遵纪守法的企业家应该旗帜鲜明地予以鼓励,帮他们把实业做大做强。如果全社会都能爱护企业家,社会舆论能够宽容企业家,党和政府能关心、支持、帮助企业家,企业家的干劲定会高涨,经济下行的压力定会减轻。

 

 

港澳委员调研如何避免走过场




邹锡昌(第十一届广东省政协委员、香港昌盛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



 

我们港澳委员每年有两次调研机会。我是个老委员,就自身感觉而言,前几年的调研比较实在,各地市市委书记经常会全程陪同,我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提问,及时得到回复;但近几年我们去各地市调研,当地政府重视程度有所下降,认为我们是在玩“过家家”,搞个欢迎仪式,吃个自助餐,第二天找几个不具代表性的工厂让我们看一看,最后组织个座谈会,讲几句应景的话就结束了。有些委员碍于政协考核机制不得不参加这样的调研活动,只参加第一天,第二天就离开了。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感到有“做秀”之嫌。

我当政协委员十几年了,每年的优秀提案我们港澳委员都很少获得,而民主党派居多。为什么它们的提案能拿高分?因为它们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去调查研究,真正获得所需信息,提案质量自然比我们的要好很多;而港澳委员往往缺乏第一手资料,相当一部分提案是应景式的,质量欠佳。所以我建议,因为港澳委员人数众多,每年两次的调研要改变这种大队伍出行的走过场式的调研,而允许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几个人或十几个人组成一个调研小组,再根据具体事项深入具体单位调研。

 

 

2015年0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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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洪光

 

研究我国当今地缘政治、军事等关系时,常常涉及“战略方向”。战略方向,是根据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所确立的军事战略进攻方向或防御方向。在中国历史上,随着社会生产力和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以及周边国家和世界强国变化对我国的影响,在不同历史时期,战略方向是不同的。研究当今中国的战略方向,不得不对历史上战略方向的确定和变化有所了解和借鉴。在判断和把握当今中国战略方向上,保守僵化或变化不定,都是不可取的,一旦造成重大失误,将会危及国家安全或损害重大国家利益。

中国的形成有赖于地理环境

“国”在古代也是“廓”,城廓,即城市国家。古代人类社会有一个从聚落、部落、民族、城市向国家聚合变大的过程。为什么中国这么大,在清朝鼎盛时期疆域有1400多万平方千米,这主要受地理环境影响。我们看“中国”的地理:东边是大海,再往东是太平洋,唐宋之前造船和航海技术落后,很难从海上出去或入侵,可以看作是中国稳固的大后方;北边是大漠和寒带,向北直抵北冰洋,至今都是人迹罕至的荒原和原始森林;向西从北往南数,是阿尔泰山脉、准葛尔盆地沙漠、天山山脉、帕米尔高原、昆仑山脉、喜马拉雅山脉,这一线把中国与中亚和南亚次大陆隔开,其中有为数不多的通道;向南是中南半岛和南海,再向南进入南太平洋和印度洋。“中国”以中原和黄河流域为中心区,后来发展到长江流域,岭南、蒙古和东北,几度盈缩,基本形成现在的版图。由于四周的大海大洋(东面)、荒原森林(北面)、沙漠戈壁(西北面)、高大山脉(西南面)、热带山岳丛林(南面),把“中国”团团包围其中,如同一个相对封闭的盆地,要从里面出去不容易,从外面进来也不容易。这一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是中国形成的客观条件。

中国的形成有赖于地理环境,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外国(外族)很难侵入,域外文明也难以打断中华文明的延续和发展。而数千年延续不断的中华文明,则有赖于中华各民族相互交往、迁徙、杂居,不断地融合、吸收、同化。在数千年里,中华各民族既斗争又融合,华夏与戎、夷、羌、狄都是不断变化的,史前的所谓“东夷”“西夷”,后来都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员。“炎黄子孙”只是泛指,有一些民族并不是炎帝黄帝的后代,如“蚩尤”和“三苗”。后来西南的夷、巴、濮、滇,东边的东夷和南方的百越,也都融合到华夏族(汉族)里了。在中国这个“大盆地”里,初始以血缘为纽带的各民族,逐步转变到以地缘为纽带的住民。中华民族的主体汉族,本身就是一个混血儿,她被融入了古代中国大多数的民族。与汉族同时期或不同时期(大多在唐宋时期形成)的少数民族,也在中国这块宝地上世代繁衍生息,同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

战略方向与周边国家的地缘关系

在中国这个“大盆地”里,历史上从来都是以占据中原和黄河流域的政权为正统。除了元代和清代共300多年由少数民族掌权外,其余三四千年,都由汉族掌权。中原政权与“大盆地”外缘的其他国家(外族)的关系,形成战略方向。在中国古代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重要战略方向大约有六个。

一是向北,往蒙古漠南—漠北(大漠泛指今俄蒙边界一带)方向,这是主要战略防御方向。历朝历代在这一方向建造边城,最终连接成了万里长城。为防止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劫掠,中原政权在强势时,经常发动防御性进攻行动,一般不过大漠,也有一些行动直指漠北,兵锋抵达贝加尔湖。因为这一方向大多是荒原,冬季极其寒冷,不便于人口生存和组织大规模军事行动,中原军队没有必要在此方向常驻,只要铲除了威胁,就会收兵回撤。汉时把匈奴驱离此方向,赢得一个相当长时间的边界和平。汉唐时采取和亲政策,明成祖朱棣五次亲征漠北。无论是采取战争手段或和亲政策,都是防御性质的,目的是确保这个方向的安定。

二是向西,往新疆(古西域)—中亚方向,这是主要战略方向。中原政权强势时取攻势。唐朝的朝鲜族大将高仙芝率领以汉军安西部队为主的多民族联合部队,西进至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交界的江布尔城附近),与大食(古阿拉伯)军队交战于怛罗斯城,兵败撤退。怛罗斯就此成为古代中国文明与阿拉伯文明的分界线。中原政权弱势时取守势,即使西域不保,也要确保陕甘川一线不失,否则中原政权失去西部屏障,国家安全和稳定将被动摇。

三是西南,云贵川—西藏方向。这一方向在历史上往往被忽视,甚至形不成一个战略方向。一是天高地远,二是蛮荒瘴野,三是当地民族分散、力量薄弱,不构成对中原政权的威胁。吐蕃(今西藏)至唐代才被松赞干布统一,并与唐朝政权和亲成功。吐蕃势力只在极短时期对中央政权形成威胁,如在安史之乱后攻占长安(因从青海方向入侵,可以看作西域方向)。云贵高原山高地远,与内地相对隔离,中原政权少有军队主力向这个方向进击的。宋元时,蒙古蒙哥大汗为配合主力进攻南宋荆襄防线(今长江中游地区),以一部兵力从川西进行战略迂回,攻占云南大理,然后从云、贵、桂进击南宋军队背后;清初时吴三桂

军队为追击南明政权,深入广西、云南、缅甸一带,都算得上是战略行动。

四是南方,岭南—广交(古交趾,今中南半岛越南一带)方向,这是重要的战略进攻方向。据传,秦始皇曾派50万大军过五岭,进入广交,完成统一大业。以中原政权的视角看,楚国(今长江中游及以南以东部分地区)就算是偏远蛮夷之地,越过楚国征战岭南,算得上是“远征”。汉代名将马援攻占越南一带,应为战略深远突击。一段历史时期里,东南半岛上各国,如安南(今越南)、缅甸、南掌(今老挝)、暹罗(今泰国)向中原政权朝贡;作为强势的中原政权也不愿劳力费神地去攻城略地,多采取睦邻政策保持宗藩关系求得相安无事。

五是向东—海洋方向。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原政权没有把它作为战略方向,反而认为这是战略后方,我既出不去,敌也进不来。其实从唐宋起,中国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已能支撑中国力量远涉重洋至阿拉伯半岛和非洲东海岸了。明代郑和下西洋踪迹所至,都是唐船曾经到过的地方,今称为“海上丝绸之路”。郑和的壮举,是中国古代远洋事业最后的辉煌。与之同时,明朝实行的是海禁政策,至“隆庆开关”,主要是防备倭寇窜扰。为了消灭反清复明势力,清朝实行了更为严厉的闭关锁国的海禁,将沿海居民内迁30里至50里,“不准片帆下海”。直到鸦片战争被英军攻破海防开禁。明清的海禁从战略层面看,都是重在防御。唐朝发生在朝鲜半岛的白江口海战,南宋发生在山东半岛的陈家岛海战,元朝灭南宋的广东崖山海战,明朝壬辰战争的朝鲜半岛露梁海战,清朝郑成功、施琅对台湾的解放,特别是郑和下西洋,捎带着就在马六甲打了三场海战,大获全胜——这些说明古代中国不是没有能力打出去,而是不想打出去。试想郑和的27000名水兵、200余艘巨舰组成的强大舰队,不是下西洋去宣传“大明威德”,而是直指东洋,消灭倭患根源,日本近代以来还能这么猖狂吗?农耕民族在国家性格上趋于内向,安于“一亩三分地”。所谓的“天下”即中国,甚至即中原。当时的“国际”视野,也就类似“战国七雄”之间的国家关系,视野没有越过中国这个“大盆地”边沿。

最后,向东北—东北亚方向,包括我国东北、朝鲜半岛、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地区和日本。这一方向自古以来战略地位变化最大。按理朝鲜半岛纵深不大,也就“三千里江山”;日本与东北亚大陆隔着一条海峡;西伯利亚人烟稀少,是俄罗斯传统的犯人流放之地;我东北与关内相比,也是人烟稀少之地,是活不下去的关内人“闯关东”的目的地。但在历史上,这个方向往往成为中原政权重要的战略方向,甚至在某个时期成为主要战略方向。隋、唐两个朝代的70年间,有隋文帝、唐太宗等6任皇帝发动9次战略性战役行动,平定辽东和朝鲜半岛。隋朝就是因4次向朝鲜用兵,导致国库空虚,人丁锐减,义军蜂起,拖累至死。唐太宗、高宗本来在主要方向上向北进击东突厥、薛延陀,向西进击吐谷浑、吐蕃、西突厥,因朝鲜半岛局势不稳,回过头来平定动乱,造成战略上的被动。唐太宗也因亲征高句丽劳累过度去世。明朝的万历壬辰战争和清朝的中日甲午战争,尽管中国进行的是反侵略的正义战争,壬辰战争还打赢了日本,但对中央政权的拖累和伤害都是致命的。历史经验多次证明,东北亚方向攻守不当,往往累及中央政权。

历史上战略方向的确定给当今的启示

一、中国的战略方向总体上是防御性质的

历史上外国(外族)对中原政权的威胁和侵袭,主要来自北方和西方。比如北方,秦汉时的匈奴、东胡、鲜卑、乌恒,魏晋南北朝时的柔然、鲜卑、乌恒,唐代的契丹、突厥,宋代的辽、金、蒙古,明代的北元、女真,清代的俄罗斯,民国的前苏联;又如西方,汉代的西域(月氏、大宛等国),隋唐的回纥、西突厥、吐蕃、大食(泛指阿拉伯),宋代的西夏、回纥、西辽,清代的准噶尔、沙俄、英国势力,民国的前苏联。为了威胁和防御入侵之敌,在中原政权强势时,大多采取攻势行动,如汉代卫青、霍去病,唐代李世民,明代朱棣多次征伐西域、漠南漠北,清代左宗棠收复新疆。但要看到,这种大规模的攻势行动,其实是以攻为守,攻占敌进攻的前进基地,消灭或驱除了战患即班师回朝,并没有想驻留夺占的地域;或以夺占的地域为前进基地,继续向外扩张。这一点与俄罗斯、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日本在一定历史时期大规模扩张,征伐兼并别国领土是大不一样的。

俄国历史上就有扩张传统,16世纪莫斯科公国不断兼并周边各国,最终推翻了蒙古金帐汗国,建立了俄罗斯;然后在沙皇时期不断南下、东进,形成了世界第一大国版图。美国建立之初只有13个州、80万平方千米,后来大规模杀害印第安人,强占印第安地盘;又从法国人手中购买了路易斯安那地区260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使当时国域扩大了近一倍;发动对墨西哥战争,抢占德克萨斯等230多万平方千米国土,几乎鲸吞了墨西哥一半多的国土;又以720万美元的价格从俄罗斯手中购买了150多万平方千米的阿拉斯加;就连太平洋上的夏威夷和关岛,也是连骗带抢到手的。法国在拿破仑时期,本想通过征伐统一欧洲,可是在莫斯科吃了败仗,一蹶不振。德国通过普丹、普奥、普法三次王朝战争,统一、稳定和扩大了德意志版图;接着发动两次世界大战,可都失败了,被打回原形。日本对琉球、台湾、辽东,甚至我整个东北地区(伪满洲国)、部分华北地区,都实际占领过;二战失败后,在美国纵容下至今占着琉球不放。

中国历史上总体处于战略守势。这与儒家与邻为善的家国思想分不开。只要能采取睦邻、和亲等政策,决不对外用兵。如朱元璋主动提出17个“不征之国”,居然包括对我早居野心的日本。为数不多的攻势行动,就好比足球的“防守反击”,是为了增大防御空间(纵深)和弹性。有所谓“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说法,首要的还是“御”,往往在国门之外御不住,要到国门之内来反击。以对朝鲜半岛为例,汉时在辽东和朝鲜半岛就建制了乐浪、真番、林屯、玄莬四郡,实行中央对郡县的直接领导。由于半岛“三国”和“新三国”时代的动乱,中央政权施政范围步步回缩。先把直接领导的郡县制改为宽松的都护制,都护府又从平壤撤到辽东故城(今辽阳)、新城(今抚顺附近),直退到河北卢龙。中原政权从骨子里就不愿意打仗,至今汉民族血液里仍然保留着这样的基因。

我国当今的军事战略是“积极防御”。这既是我国社会主义性质决定的,也是我国历史上的传承。“防御”决定了军事行动的性质,积极”决定了防御的态度和行动方式。当今中国作为大国强国崛起,但我国历史上爱好和平、与邻为善的传统不会丢,与周边国家共荣共赢是我国存在的理想状态。当然也不能给周边一些大国、小国、强国、弱国惯出毛病。我国总体上的防御态势不能束缚“积极”的手脚,历史上曾经多次发生过的打出国门去,消灭或驱除战争根源,是我们的祖先多次运用的战略手段。这给当今我国坚持“积极防御”的战略指导,提供了想象空间。

二、在一段时间里,战略方向只能有一个、

无论是客观形成的,还是主观确定的,在一段时间里,战略方向只能有一个,否则会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在战略上会极为被动。譬如在汉唐时期,首先要对付的是北方游牧民族军队的南下,是主要防御方向;待北患驱除,就把主要战略方向转向西方,采取攻势行动,扩张到西域;在极盛时,继续向西进攻中亚,直至与阿拉伯力量形成对峙,相对稳定下来。在向北、向西采取行动时,东北—东北亚的不稳定,会造成对中央政权向北向西用兵的牵制。中央政权只好暂时停止主要方向上的战略行动,调过头来先解决东北方向的问题,如唐太宗灭亡高句丽古国,取得辽东,平定朝鲜半岛动乱。唐太宗为了集中全力解决东北方向的问题,对吐蕃的政略由军事进攻改为和亲,成就历史上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一段佳话,也为今后西藏纳入中国版图提供了条件。

大家耳熟能详的清代后期的“塞防”“海防”之争,其实就是确定主要战略方向问题。左宗棠一派力主“塞防”且躬身实践,亲率大军收复新疆。李鸿章一派力主“海防”,他看到近代对中国的外侵已从陆地转到海上,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列强,只靠有限的军力就能打开我海防。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脱亚入欧”,这一近在咫尺的威胁,更时时让清朝统治层心惊胆战。“海防”理应成为主要战略方向,但事实上形成了东、西两个主要战略方向,清朝统治层左右为难,不能集中精力、财力、人力于一个方向,造成战略上极为被动。

抗日战争中中国的主要战略防御方向,是随着日军入侵的主要进攻方向相对应的。1931年“九一八”事件后,东北—华北是主要方向。1937年七七事变后,特别是1937年下半年,先后经过淞沪抗战—南京保卫战—徐州会战—武汉保卫战,日军主力沿江淮向中国腹地进攻,中国也随即把主要战略防御方向移至华东—华中方向。国民政府在对日军主要进攻方向的判定上,见事迟,准备晚,动作迟缓。直到淞沪会战结束,保卫南京的两条战略防线(吴福线、锡澄线)和南京接近地的数条战役战术防线都没有建成,沿长江两岸的岸防要点也极其薄弱。沿江城镇守备部队基本上没有形成对日军水陆并进的有力阻击(江阴、码头镇要塞等少数几个点除外),只靠机动部队仓促占领沿江阵地,有的能顶上一阵,有的则一触即溃,而且伤亡重大。只有第9战区薛岳部“万家岭大捷”最值得称道。当时的中国政府“用空间换时间”的政略战略是完全正确的。“持久战”思想不仅是毛泽东的,而且在国共领导层形成了共识。可惜这一思想在战役战术层面没有得到有效贯彻,在主要战略防御方向上基本没有形成有重点的梯次布防,往往采取处处设防、分兵把口的专守防御,又没有保留强大的各级预备队,造成战略战役上的被动。直到武汉会战后,战局才稳定下来,中国抗战由战略退却进至战略相持阶段,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战略构想。

解放初期,由于台湾没有解放,中共把主要战略方向放在台海,华东军区代司令员粟裕组织50万大军准备渡海进攻台湾,处于战略攻势。朝鲜战争爆发,美国不仅封锁了台湾海峡,使渡海登岛作战失去条件,而且美韩军队攻至中朝边境。毛泽东果断将台海的主要进攻方向及时转到东北,形成主要防御方向,并以攻为守,实施抗美援朝。这一时期我国的战略方向和攻守转换,既是客观形势的要求,也是我党对形势的正确判断。时间进入上世纪60年代,中苏交恶,苏联大军压境,我不得不在“三北”(东北、华北、西北)构成对苏的主要战略防御态势,这又是一次主要战略方向的转变。上世纪90年代中苏关系正常化,而“台独”势力迅猛发展,台海局势紧张起来,我国及时把主要战略方向转至台海,并采取进攻态势。进入21世纪,西太平洋愈加不安定,我国把主要战略方向又延伸扩展到西太平洋,形成台海—西太方向。

当今正在实施的“一带一路”战略,要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两个战略方向。指向中亚、西亚、欧洲方向的“丝绸之路经济带”方向,因为有关国家经济潜力小,对我安全威胁小,美国在这一方向战略利益相对较小,可以看作是次要战略方向。而“海上丝绸之路”方向,指向西太平洋、南太平洋、印度洋,相关国家和地区经济潜力大,日、美、澳军事联盟对我威胁大,沿海地区又是我人口密集、经济发达区,因此这一经济发展方向与我台海—西太战略方向一致,既是主要战略方向,也是主要经济发展方向。

台海—西太战略方向上,战役层面对台海是攻势部署,而在战略层面对整个西太,当前还是防御部署。就具体战略性战役方向来说,在台海—西太方向上分为三个,即台海方向、东海方向(日朝韩)、南海方向,日本海方向也正在纳入视野。笔者认为台海方向是这一战略方向的“牛鼻子”,是“纲”,东北亚、东南亚方向是“目”,纲举则目张。只要解决了台海问题,封锁和威胁我国的第一岛链就会打破,我进入西太两翼和深蓝太平洋将畅通无阻。

三、首都也应看作是一个战略方向

四、历史上一般把京城(首都)定在主要战略方向上。在东西一线上,西安(古长安)、洛阳、开封(古汴京)都作过首都。在汉唐国势强盛时,首都定在战略区前沿西安,向西进攻时,与前线不至于太遥远,便于掌握情况和指挥;国势衰减时,首都定在战略区中间洛阳,便于稳定局势;再不济时定都战略纵深的开封,在战略后方更为安全。北宋定都开封,是因为西边不远处即西夏,北边辽、金、蒙古都先后威胁中原。在南北一线上,北京、开封、南京、杭州都曾为首都。明成祖朱棣是中国为数不多有作为的皇帝之一,他把首都从战略纵深的南京迁到战略前沿北京,位于南北线的北端,处战略攻势地位,主要是面对北元军队的南侵,同时兼顾东北方向。他五次亲征漠北,最后病死在回师北京的归途上,史称“天子守边”。朱棣在做燕王时镇守北京,使他对中国北部的战略环境有更深刻的认识。试想如果首都仍在南京,对北部的战事没有切实和及时的了解,行动就会慢一拍,容易造成战略上的被动。总之,古代中国的首都,都是围绕中原在东西、南北两个轴上移动。所以《吕氏春秋》说“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首都)”是有道理的。

宋朝是个物质、文化极大丰富的朝代,可惜朝廷错误接受了前朝的教训,“杯酒释兵权”,军力不盛。宋朝没有实现国家的完全统一,它周边先后被辽、金、蒙、西夏以及西南大理等小国所包围,主要防御方向是北方,主要作战对手先后是辽、金、蒙。北宋首都在开封保不住,南迁到江南去了,甚至不敢在南京建都,跑到战略纵深的临安(今杭州)建都,最终也没有摆脱被蒙元灭亡的命运。现在看荆楚地区据于中国之中,是建都的好地方,但在古代这里开发较迟,即使完成开发,“两湖(湖南、湖北)熟,天下足”,这里还是“四战之地”。强势政权可以从这里四面出击,弱势政权则毫无屏障,易遭四面攻击,不是建都的理想地区。三国时的吴国曾一度把首都迁到武昌(今鄂州),后来又迁回建业(今南京),总觉得南京东、南两面还是比较可靠的,主要威胁来自北面和西面,何况江淮地区是战略屏障,“守江必守淮”,还能依托长江“限江自保”。

首都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历史上首都有事,各路诸侯、藩镇都要发兵勤王。因为首都的丢失,在政治、军事上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甚至会引起政权的垮台。北宋首都开封失守,宋徽宗、钦宗两任皇帝被掳走,史称“靖康之耻”。宋朝只得南迁江南,丢失了半壁江山。“土木堡之变”英宗被掳,首都北京被瓦刺军包围,多亏于谦率领京城军民坚决抵抗,保住了首都不失,否则是否改朝换代,也未可知。民国首都南京在抗战初期,尽管有吴福线和锡澄线两道战略防线和近城数道战役战术防线,仍被日军攻破,不得不迁都重庆。所以首都本身就可以看作是一个战略方向,稳定首都对稳定战局和人心具有重大作用。

把首都放在主要战略方向上,还有一个重要考虑,即历代政权的京畿地区都放有重兵,其使命不仅是保卫京城,还起着战略预备队的作用。御林军、禁军都是直接由皇帝指挥的精锐部队。朱元璋在首都南京城内囤兵20万,仅“军储仓”就有40多处。秦国建都长安,立即“堑山湮谷”,建造了从咸阳向北直通北原郡(今包头一带)的直道,全长700多千米,宽20多米,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一旦边关报警,京畿精锐车兵、骑兵数日即可抵达边关。汉代的长安,开始修建通往各战略方向的驰道,便于从京城向各方向用兵、增兵和后勤供应。明代首都南京有7条驰道,北京有8条驰道,这些驰道呈放射状,有的达数千千米之长,直抵边境,像现在的国道。为了使京畿地区自给自足,各朝代统治者都注重开发首都周边地区。历代南京政权,注重开发宁南的湖孰、太湖地区,长安附近的“三百里秦川”,也早早开发出来,粮秣就近供应京城。开封周边至今仍是我国重要的产粮区。京西和京津地区也是北京就近的产粮区。

四、重视主要战略方向的建设和经营

一旦确立主要战略方向,要在全国范围结合长期的基本建设和经营,向主要战略方向聚焦。笔者在这里说的不完全是军事上的战备建设,还是一种战略布局,一种未雨绸缪的战略部署。隋朝时开挖隋唐大运河,从首都洛阳开挖通济渠,疏通邗沟,向东南连通了丰饶的江南,反过来也加快加大了江南的开发力度,使江南成为朝廷的钱粮赋税重地;再从洛阳开挖到北京(古通州)的永济渠,不仅用江南粮秣解决了京畿地区的供应,而且支持了隋唐向北和东北方向用兵。隋唐数次征伐古高丽国,平定朝鲜半岛动乱,没有隋唐大运河的支持是不可能的。明代平定壬辰倭乱,如果没有元代开挖、明代疏通的京杭大运河,使江南漕运可直抵北京,也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为了在主要战略方向上军事行动的需要。

可与大运河媲美的基本建设是长城。现在把长城看作典型的防御设施,其实长城是具有攻防双重功能的。防御可以依托长城即设阵地,构成主要防御地带。而进攻一是可以作为进攻出发阵地,二是可以作为后勤前进基地。在这里集结军队,囤积粮秣,作短暂休整,然后一鼓作气杀出关去,向北方民族军队的集结地,甚至大本营作深远突击。如汉代卫青、霍去病部都是先到朔方郡、云中郡、定襄郡、代郡、太北平郡(均有长城护卫),集结军队,然后再向关外出击。展现了一幅“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出塞场景。

与长城(边城)相辅相成的是烟墩(烽火台)。烽火台连线与战略方向是完全一致的,比如从西安到甘肃、宁夏、新疆一线。今天在河西走廊、贺兰山、大同、张家口等都有大量的遗存。古代南京政权沿长江建有连续的烽火台,这是南京政权面向长江中上游的主要战略防御方向而构筑的。据有关史料,六朝时郢州(今武汉一带)的警讯,在半天之内就可以传递到长江边的石头城南京。

道路和邮驿(驿传)建设,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也没有放松。著名的丝绸之路既是商道,也是军道。古长安沿着重要的战略方向都有驰道和邮驿。“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几天时间,即通过由四川涪陵地区直通长安的驰道送达。清朝时邮驿更为发达,东北的墨尔根驿道,全长700千米,共设33站,康熙年间清军攻占雅克萨城,捷报传至北京再转承德,信使飞驰11天,近5000里,每天传递速度约250千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对付苏联在“三北”方向的威胁,我在战略纵深云、贵、川进行了“大三线”建设,各战略区(含各省)进行“小三线”建设,这既是军事上的战备建设,更是应对“早打,大打,打核大战”的战略部署。

五、主要战略方向一经确定,就不能轻易变动

因为主要战略方向的建设和经营,一般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完成。但国际形势特别是周边的形势是经常变化的,有时会动摇主要战略方向的判定。解放后我国周边有事,往往与已确定的主要战略方向不符。20世纪50年代初,我准备解放台湾,但朝鲜战争爆发了,使我战略重点转向东北—朝鲜半岛方向。60年代初,我主要战略方向还在台海,但中印边境局势紧张,我实施对印自卫反击作战。六七十年代,苏联百万大军压境,我主要战略方向是“三北”,却在南方实施了对越自卫还击作战。

现在的主要战略方向是台海—西太平洋方向,主要战略性战役方向是台海。只要台湾一天不统一,美国对我的战略进攻态势一天不改变,日本走向新军国主义的步伐一天不停顿,朝鲜半岛和南海局势一天不平静,我这一战略方向一天也不能变动。要在这一方向持续地加强建设和经营,包括陆、海、空、电、网战场建设,战略战役储备,国防力量动员,通过战略区扩大、前伸和后延加大战略纵深;在国际法范围内,设置必要的防空识别区和专属经济区,并以可靠的兵力火力加以控制。最终要在主要战略战役方向形成压倒性优势,“不战而屈人之兵”,敦促台湾和平统一,保证中华复兴的完全实现。

 

(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南京军区原副司令员)

 

 

 

 

 

干革命要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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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统

1966年10月,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在天安门城楼向毛泽东询问革命成功的经验。毛总结了三条,第一条就是“有饭吃”。

1966年10月1日,“文革”的山呼海啸中,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会见了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这位在延安窑洞采访过毛泽东,听他论述“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老朋友,怀着崇敬的心情再次向毛提问:“您取得了这样伟大的成就,请问您的革命经验是什么?”出乎意料,毛泽东很简单地总结了三条:一、有饭吃。二、能走路。三、子弹能打死人。斯特朗疑惑不解地笑起来。毛泽东说:“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地和你谈这些问题的。”(《毛泽东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

井冈山的吃饭问题

1927年10月,毛泽东带着秋收起义队伍上了井冈山。从上山那天起,吃饭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井冈山当年是个封闭落后的地方。日常生活水平很低,米一元钱可买四五十斤,茶油每元钱可买八九斤,盐每元七斤,一个人的普通生活,有一元多钱就可度过一个月。所以农民都家给人足,生性颇懒。商品市场不发达,有些地方的交易还是“日中而市”的逢墟办法,有些地方更是杵臼时代,山上的农民都还是用手臼打米的,只有到山下如宁冈、永新等地才有碓臼。农民在红军未来之前,颇觉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老死不相往来。

毛泽东上井冈山,首先联络袁文才。送上100支枪的厚礼,袁文才接纳了毛的队伍。但是,袁对毛说:“你们既然来了,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伤员和部队的粮油我管,但钱我这里有限,你还要到山下去打土豪。”这是实际情况。他没有钱和粮食养活毛泽东1000人的队伍,要毛带足钱粮再上山。于是,毛泽东带着队伍在井冈山周边转了三个月,打土豪,筹款子,才回到茅坪站住了脚。

到1928年4月,朱德带着南昌起义队伍上井冈山。朱毛会师,建立红四军,本来是井冈山革命力量壮大的喜事,但是毛却锁紧了眉头。朱德的队伍有2400人,跟朱德上山的湘南农军有8000多人。这些人有拿大刀梭镖的,有老人和女人,还有抱在怀里的孩子。众多农民和家属一起上山,给原本资源贫乏的井冈山造成沉重的压力。湘南农军首领萧克回忆:“当时8000农军涌上井冈山……增强了湘赣边界工农武装割据的力量,但也给边界特委和四军军委带来了很大困难。”井冈山区人口稀少,耕地不多,又处高寒区,经济落后。众多兵马齐集山上和山下小块平原,吃饭、穿衣都成为大问题。这些刚刚组织起来的农军,军容不整,纪律差,引起边界特委和四军军委的不满。军委书记毛泽东5月2日在永新给中央的信中说:“岂有此理的(湘南)各县县委和县政府,带领了一大批农民一起跑来,现有一万人在这里。”“吃饭太难,现在永新这几天筹了些款子。”

当时的边区特委书记杨开明给上级的报告中讲述井冈山的经济困难:“自从红军到达井冈山以后,情形就大大改变了。因为红军经济唯一的来源,全靠打土豪;因对土地革命政策的错误,连小资产阶级富农小商也在被打倒之列。又以大破坏之后,没注意到建设问题,没有注意到经济恐慌的危机,以致造成乡村全部的破产,日益激烈的崩溃。加之反动派又厉行经济封锁政策,货物金融彼此不能流通,生息困难。生之待毙,需用缺乏,供不应求。年年农民的丝、木、茶油、米、花生、鸦片等生产品不能运出卖钱,而需用食盐、棉花、布匹等日用必需物品,亦无法取得。生息停滞,有溃败而不可收拾之势。”

所以,上山仅3个月,湘南农军组成的29团就要求回老家。朱德带了28团在后追随。毛泽东写信劝阻也没用,28、29团下山后一路进军,7月底打下了郴州。进了城,红军打开几个仓库,29团的人开始“发洋财”。包袱、毯子、银元,什么都拿。到黄昏,国民党军范石生部队反击进来,满城逍遥的农民兵四散逃跑,溃不成军。29团胡少海团长试图集合队伍,集合好了,枪一响,又被敌人打散了。队伍散了,人心乱了,东奔西逃,找不回几个人来。只有萧克带的一个连没逃跑,后来并入朱德指挥的28团。朱德、陈毅见形势不利,只得带着残余部队返回井冈山,这叫“八月失败”。想走州过府,捞一把,发洋财,结果被毛泽东称为“单纯军事观点”和“盲动主义”。

红军打湘南,导致湘赣两省国民党军组织对井冈山的“会剿”,封锁了井冈山周边的通道,红军在山上的生活更为艰难。首先是没粮食吃了,井冈山地区方圆五百里,“人口不满两千,产谷不到万担”,粮食仅够群众自己用。部队要吃粮、储粮,都得去山下挑。于是朱德只好带着部队下山到永新挑粮,这是1928年10月间的事。后来产生了一个广为传诵的故事:《朱德的扁担》。

靠挑粮维持部队生活,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来永新、宁冈地区的粮食产量也有限,不可能保证源源不断地供应。二来红军的经费也日益减少,买粮的钱也花光了。朱德部队刚上山时,给养还比较丰厚。“八月失败”后回来,经费日见拮据。毛泽东给湖南省委的报告说:

仅仅发伙食钱,此外一切费用都省掉,每月都需现洋万元以上,出发全靠打土豪。但一则打过的地方,没得打了;二则敌人围得紧紧的,往往非得击溃敌人之一面,打土豪也不许你打远。三则敌情之严重,单独一两营兵简直不能出去筹款。要筹款须得多兵,问题就不是简单的了。现在全军五千人的冬衣,虽得了棉花,还缺少布。这样冷了,许多士兵还是穿两层单衣。好在苦惯了。而且什么人都是一样苦,从军长到伙夫,一律吃五分钱的伙食。大家又都懂得是为了无产阶级受苦,因此又不怨恨什么人。虽然如此,经济问题始终是很严重的。

1928年底,湖南和江西军阀调集两省军队共六个旅、十八个团,分五路向井冈山发动“会剿”,企图一举消灭朱毛红军和井冈山根据地。面对严峻的局面,1929年1月4日毛泽东、朱德召集四、五军军委及边界特委、各县委的代表在宁冈柏路村召开联席会议。毛泽东分析了形势,指出:在当前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凭险死守是不利的。加上冬季节已到,我军物资困难,虽有群众援助,也难以取胜。但是井冈山根据地又不能放弃。要保住井冈山根据地这块红色政权,不能死守,必须采取积极的行动。于是,会议决定由毛泽东、朱德带领红四军主力3500人下井冈山,开辟新的根据地。王佐、彭德怀留守井冈山。后来毛泽东说,离开井冈山,最主要的原因是“经济上无出路”。

打土豪筹款子

朱毛红军下山后,一路艰苦转战,终于在瑞金地区站住了脚。但是瑞金也属封闭落后的农业区,红军难以获得充分的给养。为了打开局面,1929年5月,乘着军阀混战,朱毛红军进入闽西,先后占领了长汀、龙岩、上杭一带,形势有了很大的转变。

长汀,古称汀州,是闽西历史悠久的名城。水陆交通便利,商贾云集。红军占领长汀,被朱德称之为“中国革命的转折点”。红军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富裕地区,得到了充足的补给。红四军进长汀城后,没收了十几家豪绅财产约3万余元(光洋),还向当地商人筹借2万余元,共筹军饷5万多元。发了这么大的洋财,朱毛给红四军每人发了4元零用钱,还接管了当地的军服厂,制作了4000套军服。这是红军第一次统一了军装,军容焕然一新。

生活得到改善,大大提高了部队的士气。毛泽东自谓“真是拨云路(雾)见青天,快乐真不可名状。”他给中央写信汇报:红四军“井冈山出发以来的疲败精神,业已恢复。士气亦已振奋起来。”毛泽东决心把闽西建成巩固的根据地。特别注重不要把地方搞烂。原来盲动主义的烧杀政策,被彻底抛弃。毛泽东再次强调红军的打仗、筹款、做群众工作三大任务,要求干部战士深入贯彻落实。

筹款是为红军筹集经费。红军要生存,一日三餐,置办军衣。还要购置武器装备。队伍越大用钱越多。朱毛红军还没有稳固的根据地,部队流动作战,经济来源主要依靠所过之处打土豪筹款。

红军怎样筹款?我们现在的电影常有这样的画面:红军到了个镇子,贴出大布告,于是土豪、商人就排着队来交钱了,还乞求红军开恩,手下留情。这都是编出来的情节,哪个土豪会那么傻,坐在家里等红军来抓呢?没等红军到,他们早都逃跑了,街上空空无人,店铺都上着门板。红军贴布告也没人看见,找谁筹款去?红军起初也是贴布告的,今天在福建古田革命纪念馆里,还陈列着一张红军的筹款布告:

查该屋主人赖仲卿确系著名土豪,平素为富不仁,压迫工农,重租重息,盘剥备至。本地贫苦群众恨之入骨,着罚筹军饷大洋五百元,限本日内筹齐,送交本部军需处。如逾期不交,即将衣服谷物分给贫民,并焚毁其房屋。此布

                                      军长朱德

                                    党代表毛泽东

                                 公历1929年10月23日

 

这张布告是印刷品,土豪的名字和罚款数额、缴款地点是临时填上去的,可见是红军的惯用手法。但也暴露出不实际的地方:一是罚款数额大,要一日内筹齐,一般土豪很难做到。所以后来红军改成“多贴条子少写数目”,使土豪能拿得出。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土豪跑了,抓不到人,你找谁筹款去?

随着中央苏区的日益扩大,领导人意识到:要维持红色政权,要发展壮大红军,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但是瑞金苏区养不了这么多红军,苏区群众是拥护革命的,所以只能筹很少的钱。你摊派的多了,要么百姓交不起,要么跟你对立,不再拥护革命。所以红区是不能筹款的。要筹款就要跳出红区,到赤白交界的地方或深入白区去筹款。但白区不是你的地盘,去了就有危险。或是找不到土豪,或是遇见白军和民团发生战斗。怎样规避风险,保证筹款成功呢?红军集思广益,总结经验。古田纪念馆里保存着一份油印文件,叫《筹款须知》,写于1932年7月,文件中有一章叫“筹款技术”,介绍红军如何筹款——

去白区筹款,首先要“一网散开,精密调查”。各部队划定区域后,就派出侦查员化装深入到乡镇,打听情况。调查人员要具备热心精密、细心两个条件,能耐烦,才能在白色地区群众中有所问得。调查的时候要找到贫苦勇敢的工农分子,从问路、聊天等方式入手。不能直接问:“这里有土豪没有?姓甚名谁?”这最呆笨。而是通过侧面闲聊去侦察判断。比如看见百姓在种田,上去搭话,问:“你忙得很,禾插了么?做了几亩田?每年吃谷够不够……”或帮着他做事,在谈家常话中去探情况。或者拿财物或鸦片烟酒肉等,秘密给那些贫苦工农小孩,引诱他说出真话。这样就能打听到村里谁是土豪,住在哪里,钱多钱少等情报。

摸清情况后,就“迅速捉人,适当待遇”。“人是活宝,只有捉到人筹款就容易。”捉人的方法要注意运用便衣队,化装各色土民,暗藏手枪分途出发。特别注意趁黑夜半夜、雨夜雪夜,以及拂晓黄昏三个时候。对于已捉到的人“要适当待遇,对小孩子、老人、妇女,按当地人情风俗及其家庭情形,分别人的轻重普通。轻的可以放回办款,重的必须收押分别筹款(即“来了好多款才放,某人最重的要最后放”)。

催款的时候,要软硬兼施,“做好做歹,雷厉风行”。抓了土豪和家属,催款的方式要多种多样。比如派个战士在土豪身边磨马刀,装着要杀人;派个战士提着洋油桶,装着要烧房子。派当地人做说客,劝土豪家人早点交钱。“总之到了筹款的时候必须动员群众,调查的调查,贴布告条子的贴布告条子,以及向群众宣传的,向代表交涉和催款的,散布凶吉消息的,做转弯的,提洋油的,磨刀的,打土豪的,没收财物的,散发东西的,督促的,种种工作人员都要雷厉风行去做。只有这样才能动摇土豪及其代表与家属讲价延抗的主意,而服从我们的罚捐,方能使财宝滚滚而来。”

如果土豪和家属逃跑了,只剩下空房子,怎么办呢?红军还有最后一着:挖窖。土豪地主是守财奴,有了钱不放债,怕收不回来。经商怕蚀本,所以常把银子埋藏起来。“窖埋在人不注意处:厕所、粪缸下、猪池下、夹楼板、烟筒中,总之凡可埋藏处都会埋藏有……”挖窖首先要有精密调查,丈量房内外的宽、厚,是否有夹墙。看了屋檐要开天花板,拆瓦看是一层还是两层。有时白天到处挖,晚上派人暗中监视土豪家人或走狗。看他进去在哪里盯着某处看,脸色如何?“我们不动声色,因为他看你已挖动了,必定夜里要来把财宝挖走。我们只把人围好,捉住人再强迫他完全挖出就是了。”

看了这个文件,未免使人目瞪口呆。遇见如此聪明的红军,土豪真是在劫难逃啊!但是我们回到当年的历史环境,就可以理解了。红军初起时那么弱小,生存那么艰难,试问哪个地主土豪会同情红军,拿出钱来赞助革命呢?例如,1932年红军打下漳州,向当地商人筹款,遭到商人们一致的抵制。红军文件说:“商人之狡猾,谁也是知道的。一般大商人要他派出巨大的款项,确不是一回易事。漳州惠隆糖行有一百万以上资本,须派他一万元。他宁肯牺牲(分发群众)十七八万元之糖,不肯缴这一万元之款。由此可以证明:大资本家是坚决反革命的。他宁可牺牲存货数十万,不可出一文钱帮助革命。”所以筹款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红军筹款当时都规定了任务。张震上将当年是红三军团的连长,上级给每个连的任务是每月筹款一万大洋,他们东奔西跑,一月顶多筹到六千。

我们详细叙述红军的筹款,是要说明一个道理:要革命,首先要生存。红军连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还革什么命?在那个年代,瞿秋白的临时中央命令全国各地武装暴动。从1927年到1934年,在全国范围内曾发起了900多次武装暴动。但结果呢,几乎全部失败了。只剩下朱毛红军的江西闽西根据地、鄂豫皖根据地和湘鄂西根据地这三块。因为临时中央盲目执行共产国际的命令,让各地共产党组织暴动。但是暴动的条件具备不具备,有没有群众支持,暴动后到哪里去,国民党军队来了怎么应付?所有这些问题中央也不知道怎么办,结果是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员白白牺牲。唯独毛泽东没按共产国际的指示办,而是按照《三国》《水浒》的方式,把红军队伍保存下来。看起来是很不正规,甚至不符合道德标准,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在国民党军封锁、围困的艰苦条件下,红军不但生存下来了,还发展壮大了,开辟了新的根据地。

 

寻乌调查学经济工作

1930年5月,毛泽东从闽西回到江西,到寻乌调查。

毛泽东为什么要去寻乌?此时,红四军已扩大到两万人,江西苏区也发展到十几个县。养活红军和苏区政府,靠打土豪是不行了。打土豪一来没有稳定收入,二来是竭泽而渔。所以,红军和苏区一定要有稳定的财政收入,才能维持和发展。怎样才能做到这些呢?寻乌地处江西、广东和福建的交界,是赣南商业发达的地方。县委书记古柏是毛泽东的好友,又了解当地情况。所以,毛泽东要认真深入地做一番调查研究,先了解社会经济的运行,再制订自己的政策和措施。

毛泽东在寻乌住了半个月,每天找人座谈,开调查会,还到市场实地调查询问,写了8万字的《寻乌调查》。他写道:“开调查会,是最简单易行又最忠实可靠的方法,我用这个方法得了很大的益处,这是比较什么大学还要高明的学校。”

在古柏的介绍下。毛泽东找到了一个穷秀才郭友梅和一个破产了的商会会长范大明。毛说:“多谢两位先生的指点,使我像小学生发蒙一样开始懂得一点城市商业情况,真是不胜欢喜。”

毛泽东为何如此高兴,看看《寻乌调查》,就知道毛泽东在短时期内掌握了多少社会和商业知识。在毛的笔下,浮现出了一幅寻乌城的整体画面:地理环境、道路交通,各种行业如杂货店、水货店、药店、赌坊、黄烟店、打铁店,经营的货品种类、价格、通商线路、交易的钱数,都清晰明了。

明白了经营,就知道当地人怎么挣钱。然后再调查公私的租税收入。钱利、谷利、油利、卖奶子、打会、钱粮税、烟酒印花税、屠宰税、护商捐、牛捐、赌博捐、财政局总收入、派款借款等,政府和地主怎么征收,怎么来钱,也一目了然。

经过调查,毛泽东感慨地说:“这些干部、农民、秀才、狱吏、商人和钱粮师爷,就是我的可敬爱的先生,我给他们当学生是必须恭谨勤劳和采取同志态度的,否则他们就不理我。没有满腔的热忱,没有眼睛向下的决心,没有求知的渴望,没有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的精神,是一定不能做,也一定做不好的。必须明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寻乌之行,使毛泽东的观念和思路发生了很大变化。使他从打土豪筹款转到注重经济工作,学会如何掌握财政收入,使苏区有固定的收入。要保证固定收入,就要让农工商经济都得到发展,让人们安居乐业,放水养鱼,而不是硬性摊派,杀鸡取卵。

在江西农村的环境下,共产党和红军怎么生存,怎么发展,这都是共产国际和上海中央不可能懂得的。毛泽东全靠独立探索,找到了苏区和红军生存发展的正确道路。所以毛泽东说出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反对本本主义”的论断,与共产国际的左倾路线分道扬镳。

钨矿生意对中央苏区的支撑

毛泽东对赣南经济的重视,引出了一个重大商机,这就是钨矿经营。

1907年德国传教士在江西大余县西华山发现钨矿。以后又在崇义、全南、安远县境内发现大型钨矿,从此揭开了中国钨矿开采的历史。当年赣南钨砂的储量和产量,都居世界第一。1930年代初,德国开始复苏,军事工业急需大量钨砂,于是在广州等地开办公司,赣南钨矿产业初具规模。

毛泽东得知这个情况,1932年初派他的弟弟,时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银行行长的毛泽民到赣南调查。毛泽民先来到大余县铁山垅矿区,走访会挖钨矿的工人,进行调查研究,动员了500多工人,成立公营铁山垅钨矿。这是苏区第一个公营钨矿。接着,毛泽民又来到仁凤山(亦称盘古山)。这是会昌、安远、于都三县交界的山区,1922年美、英、德、日相继在这里投资、办公司,开矿收钨砂。1930年红军曾来过,与当地民团作战。1931年8月民团放火烧山,山上1000多工棚被毁,矿工被迫出走。苏区第三次反“围剿”取得胜利后,当地又被苏区控制。毛泽民来这里,意在恢复钨砂生产。

调查之后,毛泽民从苏区银行投资,开办了“中华钨砂公司”,亲自兼任总经理。公司成立后,苏区政府统一组织生产和收购钨砂,钨砂的销路有了保证,政府收购价格实惠,矿工多产砂,多挣钱,生产积极性自然提高。1933年,中华钨矿公司所属公营钨矿开采、合作社收购的钨砂,总量比1932年增加了将近4倍,仅铁山垅和盘古山二矿的产量,就由1932年的648吨上升到1753吨。至1934年10月,中华钨矿公司共开采、收购钨砂4193吨,公营钨矿职工发展到5000余人。为了解决运输问题,苏区政府通过苦力运输工会组织了100多人的运输队,负责运输钨砂和矿山的生产生活物资。赣县江口外贸分局有20条木船往返于白鹅墟、三门滩和江口之间,运送出口钨砂到广东交易。

钨砂的丰厚利润引起了广东军阀陈济棠的觊觎。1932年6月,粤军调集6个团的兵力向大庾集中,企图占据赣南。7月初,彭德怀指挥红三军团首先在大庾东北击溃粤军4个团,粤军退守大庾。林彪的红一军团攻占南雄以北梅岭关。粤军五个师分别由韶关、信丰向大庾、南雄急进,企图从南北两个方向合击红军。红军向南雄以东水口方向截击,击溃粤军第4师两个团,迫其余部退守水口。随后红军对水口发起总攻,击溃粤军10个团,迫其退守南雄。

南雄水口之战,使陈济棠知道了红军的厉害。中共出于统战考虑,主动从韶关、大余和南雄撤兵,并遣返了上万粤军俘虏。经此恩威并施,陈济棠改为与红军合作。他消极应付蒋介石的“围剿”苏区部署,南线渐趋稳定。中央苏区第四次反“围剿”获胜后,进入全盛时期,总面积达8.4万平方公里,控制了大部分赣南钨矿资源。

在蒋介石对苏区进行全面经济封锁时,中共和陈济棠的部队达成钨砂交易秘密协定,将国民党对苏区的经济封锁撕开一个口子。当时苏区的土特产都无法出口到白区,盐、粮食、布匹等物资也无法进口。唯独钨砂能通过陈济棠的部队向广东出口,并且还能卖个好价钱。当时100斤钨砂能卖52块银元,从1932年到1934年10月红军长征前,钨砂贸易总计创造了620万元的财富,对维持苏区政府的运作和养活十万红军,抗拒国民党对苏区的围剿和经济封锁起到了重要作用。

毛泽东1933年8月12日在赣南17县经济建设大会上做的《粉碎五次“围剿”与苏维埃经济建设任务》报告中,强调了商业贸易工作的重要意义:“一方面把苏区多余的粮食,有计划的(不是无限制的)运输出口,卖得高价,不受奸商的中间剥削,从白区换得现洋,购买必需品进来。努力去发展农业生产与手工业的生产,使明年的收成更加增多。使钨砂、木头、樟脑、纸张、烟叶、夏布、香菇、薄荷油种种特产恢复过去的产量,并把它们大批输出到白区去。比如钨砂,就是一种很有希望的工业,因为帝国主义军事工业的需要,这个钨砂出口是有极大希望的。我们要准备几千几万人去开钨砂矿。”(在编辑《毛泽东选集》第一卷时,把这个报告改名为《必须注意经济工作》,这些话都被删去了——作者注)

1934年9月30日,中央苏区东线的最后一道屏障松毛岭失守,中央红军主力被迫陆续撤出战斗,踏上了漫漫长征路。红军长征后,中华钨矿公司和外贸总局及其分支机构相继关闭、歇业或停止运转,来不及卖掉的钨砂由留守部队带领群众转移或就地掩埋。至此,中央苏区的钨矿开采告一段落。

创业艰难百战多。了解了这一段历史,我们才知道“有饭吃”三个字蕴含了多么丰富的内容。干革命,首先要有根据地,要得到群众的支持。革命队伍要发展,苏区要扩大,就要有稳定的经济收入来源。靠打土豪只能救一时之急,不可能成为常态。要学会做经济工作,就要深入调查,掌握社会的实际情况。这就要做踏实细致的工作,绝不是读几本理论书就能做到。毛泽东的实践,使我们懂得了他的成功之道。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本刊编委)


为何西汉清廉而东汉腐败——历代工资与腐败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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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西汉清廉而东汉腐败

——历代工资与腐败之关系

文│张宏杰

西汉高官待遇优厚,官风良好

西汉中高级官员俸禄比较丰厚。汉元帝时,著名贤臣贡禹曾在上书中描述他家经济情况的变化。他说未做官时,家中虽有百亩田地,但衣食不赡,生活困苦,做官之后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臣禹……拜为谏大夫,秩八百石,奉钱月九千二百,廪食太官,又蒙赏赐四时杂缯绵絮衣服酒肉诸果物,德厚甚深……又拜为光禄大夫,秩二千石,奉钱月万二千。禄赐愈多,家日以益富,身日以益尊。

这则资料告诉我们,西汉的俸禄形式是比较现代化的,不再像战国和秦那样用粮食支付,而是主要以铜钱支付,实现了货币化。贡禹在做相当于中级官员的“八百石”官时,月收入是九千二百钱。据汉简材料,汉代一斤(一汉斤约为250克)肉大约六钱或者七钱,则他的月收入在今天可以买707斤(今天的斤)肉。《九章算术》卷七记:“善田一亩,价三百;恶田七亩,价五百。”就是说,好地一亩三百钱,差地一亩七十一钱。则他的月收入可以买三十一亩好地。

除了薪水之外,皇帝对中高级官员还会有不时的赏赐,所以汉代中级以上官员收入还是比较高的。

汉代在建立之初,经济相对困难之时,就确立了中高级官员较高的薪俸标准,这是有着明确的“高薪养廉”考虑的。汉孝惠帝说,“吏所以治民业也,能尽其治则民赖之,故重其禄,所以为民也。”也就是说,给官员们高薪,是让他们好好为百姓工作,最终落脚点也是为了民众。

所以董仲舒说,当时官宦之家一般实力都非常雄厚,可以大量购买田宅奴婢:“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如下”。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生活俭朴,晚上睡觉盖着布被。名臣汲黯认为这与他的收入状况不符,有作秀的嫌疑,因此上疏弹劾他:“弘位在三公,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由此可见汉代高级官员的生活待遇确实是非常优厚的。

与此同时,汉代法律对贪污受贿的处罚也非常严厉。汉初官吏接受他人宴请被举报,就要罢官。“吏受所监临,以饮食免”。汉代官员如果接受贿赂,或通过经商谋取收入,则以“盗贼罪”论处。主政官员“盗直十金”,即判死刑“弃市”。如果收受礼物,则处以罢官,且还要没收礼物并处罚金。“受所监臧二百五十以上,请逮捕系治”。二百五十钱在当时只不过能买一件比较好的衣服,可见处罚之重。朝廷鼓励百姓举报贪污受贿行为,还把没收之物作为对举报者的奖赏。

因此西汉大部分时期和东汉前期,在整个中国历史上属于官风较好的时期,中高级官员极少出现大面积贪腐现象。《二十四史》中,以汉代“循吏”(即清正有为之官)最多。

官吏收入差距过大,汉宣帝给吏员“涨工资”

但是汉代俸禄体系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高级官员与低级官员,以及官与吏之间的待遇过于悬殊。

关于汉代官与吏的划分,一直有所争论。有些学者认为,汉代和秦一样,“六百石以上为官,六百石以下为吏。吏以二百石为界,二百石以上为大吏,以下为小吏”。但也有学者提出疑问,因为如果按这个标准,一县之长级别为三百石到五百石,也要被划入吏的范围,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

无论如何划分,差距大是非常明显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丞相的月俸钱,相当于中低级官员“比六百石”的20倍,相当于二百石以下吏员的100到600倍。“百石”级的小吏,其年收入仅与普通农户一年的收入相当。汉代高级官员俸禄水平虽然很高,但是官吏整体平均月收入竟然不过1389钱,甚至比不上“月二千”的雇来替人服徭役的“更卒”。这是因为汉代高级官员数量很少,而基层公务员却为数非常庞大,所以平均数就被大大拉低了。因此可以说,汉代政府大多数公务员收入不高。从这个角度看,汉代也应该属于薄俸制。

有必要再来分析一下官与吏的区别,这是了解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重要常识。今天我国的公务员系统不再有官与吏的区别,只有普通科员与中高级领导的区别。但是在古代,两者有着很大的身份差别。一般来讲,官员是皇帝任命的,在地方上代表皇帝的权力。而吏则是官员任命的,是政府里的具体工作人员,负责收收发发,跑腿办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官员相当于今天政府里的中层以上领导,吏员则相当于今天的科员,顶多是主任科员。

别看吏员的地位比较低,但在一定条件下,吏员的权力甚至比官员还要大。因为他们负责的范围很广。中央政府的吏员负责管理文件档案,协助长官处理日常事务。地方吏员一般负责地方政府的文件收发、管理,官场上的迎来送往,负责具体与百姓打交道等。

秦汉时代,法律公文繁杂,所谓“五曹自有条品,簿书自有故事”,一般官员空降到一个地方,很难迅速进入情况,而吏员长年在一个地方,熟悉繁缛复杂的政府条文,他们“勤力玩弄,成为巧吏”。《汉书刑法志》说,“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睹。是以郡国承用者驳,或罪同而论异,奸吏因缘为市,所欲活则傅生议,所欲陷则予死比。”也就是说,因为法律条文和以前案例太多,积压于档案室内,根本看不过来,所以那些资深的奸猾之吏就可以玩弄其间,同一个罪名,根据不同的判例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判决意见,想让人生则生,想让人死则死。律令成为市场交易的砝码。《汉书周勃传》说,周勃下廷尉后,“不知置辞,后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一个往日的丞相,也不得不低颜求助于小吏。

除了司法领域外,地方政府吏员还具体负责收取赋税,征发徭役等任务,所以比官员离百姓距离更近,是与百姓直接发生关系的政府末梢毛细血管,负责把百姓的膏血汲取输送到上层。因为难于监管,腐败容易滋生。早在律法严密的秦代,就已出现胥吏腐败的现象。

汉代吏员腐败情况更为普遍。《汉书黄霸传》说,官府在送故迎新之际,“奸吏缘绝簿书盗财物,公私耗费甚多。”颜师古注说:“因交代之际而弃匿簿书以盗官物也。”也就是说,在两任官员交接的时候,小吏故意把账簿弄丢或者藏起来,偷偷盗取官物。

汉代有的地方吏员甚至形成了强大地方势力,新任长官到了之后不得不先拜他们的码头。朱博到齐郡当官,吏员都在家里装病,要给新太守一个下马威,直到太守专门派人存问,才肯上班,而且已经形成“故事”也就是惯例。可见吏员在地方盘根错节把持政务在汉代已经出现苗头。

汉代政治中最大的问题之一,是低级官吏特别是吏员谋取灰色收入的情况比较普遍。一方面,他们收入过低,无法满足基本生活需要。另一方面,他们在百姓面前又是权力的代表,有很多上下其手的空间。西汉基层吏治的弊病,除了吏员剥削百姓、玩弄司法之外,还表现在基层政府官吏办事效率低下,欺上瞒下,推诿拖延,导致公务积压。基层吏治不清,结果自然是普通民众承受痛苦。“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

汉宣帝时,张敞、萧望之上书,主张提高低级官吏的薪俸水平。他们说:“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今小吏俸率不足,常有忧父母妻子之心,虽欲洁身为廉,其实不能,请以会率增天下吏俸。”汉宣帝是一个开明的皇帝,此时又当汉初经济恢复之后,国家财政状况良好,遂发布诏令,进行基层公务员工资改革,专门给低级公务员涨了一次工资。他说:“今小吏勤事,而俸禄薄,欲其毋侵渔百姓,难矣,其益吏百石以下奉十五。”这句话,是“增禄养廉”主张的代表性言论。

这次改革是比较成功的。汉宣帝时期是汉代吏治最为良好的时期之一,“汉世良吏,于斯为盛”,出现了很多有名的循吏。不过这次增俸,只是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低级官吏的收支差距,增长幅度仍与实际需要相去甚远。总体看,低级官吏收入太低的问题,整个汉代都没有解决。其主要原因,当然还是低级官吏数量太大,国家财力无法负担其俸禄的大幅上涨。

谈到这里,有必要再说一下古代的官民比问题。网上一些资料说,中国古代的官民比例,开始是非常低的,越到后来越高。据说西汉的官民比为1:7945,唐代为1:3927,清代为1:911。而到了现在,官民比例达到1:33。

这种算法其实有很大的问题,最主要的问题是只算了官,却没有算吏。而吏的数量,在每个时代,都是远大于官的。如果只算官,那么古代一个县政府,可能只有令、丞、尉等三四个官员。但不能忘了,在他们之外,还有庞大的吏员及差役系统。秦汉之际国家对乡里社会的控制是非常全面而具体的。乡里之中,除有乡啬夫、乡佐、里典、里佐之外,还有属于都官系统的乡司空、仓主、田官、田典等吏。钱穆先生说,“汉代一个县政府,也往往有属吏几百人的大规模”。

网上数字说西汉时期官民比例是1:7945,据说是以全国人口5959万,官员7500人为基数计算的。如果我们按《通典》记载的数字,西汉官吏总数130285人,东汉152986人,总人口基数都按5959万计算,西汉官民比例1:457;东汉官民比例1389。比照网上数:字,一下子上升了20倍。

在这种情况下,官吏的俸禄就成为政府极为沉重的负担。传统时代,政府财政收入来源渠道非常单一,主要是农业税,财政基础薄弱,所以对广大基层官吏只能采取薄俸制。即便如此,汉朝政府也要拿出一半左右的财政收入作为官吏俸禄。汉代吏员的作风问题因此比较突出。

不过总体来讲,两汉吏员的素质和隋唐之后的历朝历代比起来,还算是相当高的。这主要是因为汉代吏员有着比较畅通的上升空间。汉代吏员成绩出色,可以升为官员,甚至高官。所以汉代吏员多有能忍耐清苦自尊自爱力图有为者。但是唐代以后,随着科举制的发展,官与吏的地位差别日益拉大,吏员们出人头地的空间日益狭窄,待遇低下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因此吏员腐败也就日甚一日。

汉代吏员可以做官,对保证官员的素质也有益处。后世有人说,“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那些由吏员出身的官员,治理地方更有经验,属于“技术型”官僚,他们与后世那些靠背四书五经参加科举的官员比起来,对民生疾苦更为熟悉。

为何王莽越反贪,贪腐越恶化

讲汉代俸禄史,不能不提王莽时期的俸禄改革。

    王莽这个人充满了奇思妙想,他篡位之初,就开始仿照古书记载,进行了一系列花样百出的官制改革,新创了许多官名。比如他按照《周礼》的规定,设了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这导致各级官吏数量一下子倍增,结果“国用不足”,不得不大幅降低官员的俸禄水平。一度自公卿以下,每月只有麻布二匹。这样一来,百官无法存活,贪腐之风迅速刮起。

为了应对这种局面,王莽开始进行大规模的俸禄改革。

王莽的设计初衷良好,尝试进行高薪养廉,大幅提高了工资标准,“上至四辅以万斛云”,新莽四辅级官员是最高级别,他们的俸禄是西汉最高级别官员三公的二点三八倍。看起来魄力不可谓不大。问题是,虽然制订了改革方案,但王莽并没有能力迅速扩大财政收入,那么靠什么给百官发工资呢?王莽一个脑筋急转弯,靠货币改革,增发货币。

王莽货币改革的主要思路是不需要增加产铜量,只需要把铜钱上铸明的币值大大提高,来增长整个铜钱的供应量。所以他设计了非常复杂的兑换体系。在王莽的货币体系中,有大钱,有壮钱,还有幼钱、幺钱、小钱。他给钱币组织了一个家庭,排了辈分。除了钱,还有“布”,布的家族关系更复杂。按照上古的制度,乌龟壳、贝壳也都成了货币……

但是这样随便增发货币,自然迅速导致恶性通货膨胀,王莽所发的新币,老百姓根本不承认。于是王莽制定的高工资根本无法兑现。史载“莽之制度烦碎如此,课计不可理,吏终不得禄”,官员收入每况愈下,很多官员没有俸禄收入。贪污腐败因此不可避免地更加剧烈起来:“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供给。”虽然没有俸禄,却出现了许多富豪。“天下吏以不得俸禄,并为奸利,郡尹县宰家累千金。”

王莽见状大怒,又开始了雷厉风行的铁腕惩贪。他下令从始建国二年起,“诸军吏及缘边吏大夫以上为奸吏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也就是说,把那些贪官家产的五分之四没收,充作军费。为了反腐,王莽大力鼓励属下举报长官,奴仆举报主人,结果天下大乱。“公府士驰传天下,考核贪饕,开吏告其将,奴告其主,几(希)以禁奸,奸愈甚。”他越反贪,贪污腐败越恶化。俸禄制度的失效,造成整个国家官僚体制的失效,王莽遂因之败亡。

东汉官风为何迅速变坏

东汉前期,吏治也算清明。到了东汉中后期,情况为之一变。

首先是在战乱和灾荒的交迫之下,东汉王朝财政状况不断恶化。汉安帝时,诸羌反叛,政府用于平乱的战争费用达到二百四十亿钱之巨。汉顺帝末年,羌人复反,军费达到八十余亿钱。再加上东汉中期连续不断的严重自然灾害,财政陷入了极度困难。为了渡过危机,东汉政府采取了“最省事”的办法:减少百官俸禄。汉安帝汉顺帝均曾经下诏,“减百官俸”。桓帝时期,因为对武陵蛮的战争,还一度停发百官俸禄。

在这种情况下,中高级官员的收入也大幅降低,那些洁身自好的清廉官员,大都陷入了穷困之中。如汉桓帝时的名臣朱穆,长期任中高级官员,“禄仕数十年,蔬食布衣,家无余财”。东汉著名学者政论家崔寔,曾在多地担任太守,“历位边郡,而愈贫薄。建宁中病卒,家徒四壁立,无以殡殓”。

西汉时期就存在的基层官吏收入过低问题,此时进一步恶化。那些级别低的官吏,不但不能养活妻室儿女,甚至连冬夏衣被也买不起。比如东汉明帝时,河内乐松“家贫为郎,(尚书郎)常独直台上,无被,枕杫,食糟糠。”无独有偶,《京兆旧事》载,“长安孙晨,家贫,为郡功曹,十日一炊,无被,有蒿一束,暮卧其中,旦则收之。”

深受薄俸之苦的崔寔曾经详细算了一笔账,来证明东汉中后期的俸禄制度多么不合理。他说,一个堂堂县长,月俸才40斛,相当于4000钱。即使不照顾父母妻子,自己一个人生活,但身边总要雇一个佣人。一个佣人每月佣金1000钱,每月的柴草及油、肉需500钱,薪炭盐菜也要500钱。加上主仆二人粮食消费6斛,又是600钱,以上总计2600钱,下余1400钱,还要用来养马。因此冬夏衣被、四时祠祀、宾客斗酒之类费用就无处可出了,再加上父母妻子需要奉养,这点工资确实没法支撑正常的生活。

崔寔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对薄俸与吏治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他说:“今所使分威权,御民人,理狱讼,干府库者,望群臣之所为。而其俸禄甚薄,仰不足以养父母,俯不足以活妻子,父母者,性所爱也,妻子者,性所亲也,所爱所亲,方将冻馁,虽冒刃求利,尚犹不避,况可令临财御众乎!是所谓渴马守水,饿犬护肉,其不侵,亦无几矣。夫事有不疑,势有不然,盖此之类,虽时有素富骨清者,未能百一,不可为天下通率,圣王知其如此,故重其禄以防其贪,欲使其取足于俸,不与百姓争利。”官员权力很大,俸禄却不足以养活父母妻儿。一个人如果生活不下去了,即便面对锋刃相逼,也会想办法谋取收入,何况他们还手握地方财政大权。所谓让渴马去守水,让饿犬去护肉,让他们不去碰,是不可能的。在薄俸制下,虽然会有一些恪守操守的清官廉吏,但只是极个别的现象,不可能用这样标准去要求所有人。所以圣明的君王会以厚禄来防止官吏贪污不法。

2000年前,崔寔就已经把道理讲得这样清楚了。然而和后世一样,东汉皇帝们在这种情况下,却开始大力提倡“清官”政治,要求官员崇尚节操,以清廉自守,以“薄屋者为高,藿食者为清”。东汉末年政论家仲长统在《昌言》中直言不讳地批评统治者的这种思路:“……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从而罪之,是设机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

确实,在薄俸制下,东汉官风迅速大坏。“乡官部吏,职斯禄薄”,导致他们“车马衣服,一出于民,廉者取足,贪者充家”。清廉之人,捞的钱够一家生活就可以了,那些贪婪之人,则开始无所不至,贪腐开始大面积覆盖了全部官僚系统。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禄,而私赋敛,货赂上流,狱讼不决”。地方政府行政效率大大降低,社会公正受到极大破坏,民生更加艰难。吏治腐败甚至导致人口减少,鲍宣就把“酷吏殴杀”列为民众“七死”之首。

 

“有清名”的司马直为何在赴任路上服毒自杀?

当然,东汉末期腐败横行的原因不仅是薄俸制。严重的党争和宦官、外戚专权也是重要原因。东汉中后期,权力运行的常态被打破,最高权力在皇帝、外戚和宦官集团中不断摇摆,权力运行日益失去制约。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国家财政仍然日益紧张,官场上超级富豪却不断出现。外戚梁冀势力极盛之时,到他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梁冀本人日进斗金不说,连他的门人也因之巨富:“皆请谢门者,门者累千金。”梁冀家财因此“合三十余万万”。官场奢侈之风日盛,宦官侯览“起立第宅十有六区,皆有高楼池苑,堂阁相望,饰以绮画丹漆之属”

中国历史上的吏治败坏时期,其政治病状通常是高度相似的。除了梁冀门者通过收门包致富这种后世也经常存在的现象之外,东汉官场还出现了腐败集团化、公开化,官员们往往结成利益共同体,以求自保。比如汉桓帝时,“太尉张顺、司徒樊陵、大鸿胪郭防,太仆曹陵、大司农冯方,并与宦竖相姻私,公行货赂。”

东汉中后期还出现了与科举时代类似的因师门、同年关系而结党的情况。两汉选官采取征举制,也就是说,由官员们举荐那些社会名声良好的人为官。但是“名声良好”这个标准弹性极大,操作起来灰色空间也巨,导致官场人情风盛行。一位官员举荐了某个人,则这个人不管以后官做到多大,永远是举主的“故吏”,要念举主恩情。因此一个高官能轻松地用师生情谊织就庞大的官场关系网。比如门阀大族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皆“门生故吏遍于天下”。与明清科举时的“同年”类似,汉代同一年被征辟、察举为官者互称“同岁”,同岁之间,亦常常党庇帮助。王世公因为和段辽叔“同岁”,段辽叔早亡之后,王世公就举其长子为官。

东汉后期,征举制已形同虚设,完全失去了最初的意义。显贵之家世代为官,选拔官员任人唯“情”,所以出现了“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著名谚语。

东汉末年,皇帝带头腐败,公开卖官赚钱以满足奢侈生活的需要。尤其汉灵帝时期,买官已成为常制,绝大多数官员都要通过交钱才能晋升官位。“是时段镇、樊陵、张温等虽有功勤名誉,然皆先输货财而后登公位。”当时的廷尉(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长)崔烈为了当宰相,花了五百万。正式任命那天,灵帝对左右亲信说,“悔不少靳,可至千万”,意思是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再坚持一下,要不然,这个官可以卖到一千万。事后,崔烈的儿子对他说:“大人实在不该买这个三公,外面议论纷纷,都嫌这官有铜臭味”。(“铜臭”这个典故就是从这儿产生的——作者注)

洛阳白马寺人司马直尽管廉能之名满天下,但要升官,也得花钱。灵帝因司马直“有清名”,所以给他打了折,减价到三百万钱,让他升任巨鹿郡太守。赴任路上,司马直越想越难过,给皇帝写了一封奏折,痛陈朝政之失,然后服毒自杀,一时轰动朝野。

在皇帝、外戚、宦官的交替专权和集体腐败下,国家的统治基础被掏空了。东汉末年出现了“里野空”“朝廷空”“仓库空”的“三空之厄”,权臣们“亲其党类,用其私人,内充京师,外布列郡,颠倒贤愚,贸易选举,疲驽守境,贪残牧民,挠扰百姓,忿怒四夷,招致乖叛,乱离斯瘼。”

政治腐败直接导致了东汉的灭亡。

(作者系文史学者)

 

 

 

 

 

华北抗战中的王震与359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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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抗战中的王震与359旅

文│胡新民

 

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7月8日傍晚,毛泽东在延安约见王震。毛泽东告诉王震,中央作出了改组红军体制的决定,改编后组成115师、120师和129师。其中120师下辖358旅和359旅,359旅下辖717团和718团。359旅旅长由陈伯钧担任,王震当副旅长,实际是做政治委员工作。陈伯钧带718团留守后方,王震率717团上山西前线。王震当即表示,只要能上前线打仗抗日,担任什么职务都没有关系。

王震1925年在长沙当工人的时候就认识了毛泽东。在后来的接触中,对毛泽东产生了崇敬之情,特别是对毛泽东的军事指挥才能深信不疑。因此,在他率部出征山西的时候,就牢记了毛在新形势下提出的作战方针:“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争”。

1937年8月25日,红军正式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9月11日改称第十八集团军,但八路军的称呼一直沿用下来)。红军前敌总指挥部改为八路军总指挥部,朱德任总指挥,彭德怀任副总指挥(9月12日改称集团正副总司令)。9月初,八路军三个师主力出征山西前线。10月2日,王震被任命为359旅旅长兼政委。

配合友军作战,出手不凡

八路军挥师山西是毛泽东在1937年8月中旬正式确定下来的。毛泽东认为,山西地势利于牵制日军在华北的扩张,利于阻滞日本机械化部队;山西地方实力派首领阎锡山既怕日军侵略,也担忧蒋介石派兵开入后乘机抢他的地盘,因此有意与共产党合作。当然,毛泽东考虑得更多的是,三个师主力全部开进山西,还是想能够参与对日大规模作战,以尽快形成全国抗战的局面。因此,八路军参战后很快就创出了包括振奋人心的“平型关大捷”等战绩。当时的媒体就曾报道,八路军的游击战在山西“屡次告捷”。

1937年10月上中旬,在日军的猛烈进攻下,华北战场山西的国民党部队退守到忻口一线。为了迎击日军的猖狂进攻,经过国共双方高级领导会商,决定在忻口组织会战,由国民党部队担负正面作战,共产党部队担负外围作战,由国民党高级将领卫立煌统一指挥。王震受命率部配合358旅,首先攻占了同蒲路上的大牛店等地,歼敌一部。10月20日,当王震得知八路军129师夜袭日军阳明堡机场的捷报后,料定敌人会进行报复,于是迅速令71团组织伏击战。此战将正在前往阳明堡准备报复八路军的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此后王震又指挥部队数次在此区域设伏,共歼灭敌军300余人,使敌人这条交通补给线几近瘫痪。10月31日,717团转至大道口设伏,于11月1日下午等来了一支由八十余辆汽车组成的运输队。当车队停下来清除八路军预设的大石头障碍物时,遇到717团的猛烈火力袭击。此战歼敌200余名,击毁汽车20余辆。这样,日军的第二条补给线也被袭扰得难以安宁。八路军连续不断的游击战,有效地配合了国民党部队在忻口的正面战场作战。卫立煌后来对周恩来说:“八路军把敌人几条后路给截断,对我们下面的部队作战帮了大忙。”卫立煌后来还专门宴请王震,特别称赞359旅的作战功绩,表示对八路军的战斗力刮目相看。

参加忻口作战前,王震也曾应卫立煌、傅作义的邀请,前往傅作义部队讲演红军擅长的游击战,使官兵们大开眼界。双方就合作抗日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

由于平汉线日军攻陷娘子关,侵入晋东,太原告急。11月2日,阎锡山令忻口守军全线撤退保卫太原,忻口战役结束。11月8日,太原失守。虽然中国军队失利,但国共两党展现出来的共同抗日精神,鼓舞了全国人民。华北正规战争随着太原失陷而结束,游击战争转入主要地位。就在太原失陷的同一天,毛泽东致电周恩来、朱德、彭德怀、任弼时等,指出:八路军将成为全山西游击战争之主体,应该在统一战线的原则下,放手发动群众,扩大自己,征集给养,收编散兵,应照每师扩大三个团之方针,不靠国民党发饷,而自己筹集供给之。电报还指出:第115师主力应立即迅速转移至吕梁山地区,第129师全部在晋东南,第120师在晋西北,坚持长期游击战争。

359旅一面战斗一面发动群众,扩大队伍,还特别大胆地收编了一些真心想抗日的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有时甚至是一个连一个排地收编,名气也越来越大。1938年初,英国《每日先驱报》记者詹姆斯?贝特兰专程访问了359旅。王震在与贝特兰谈话时,赞扬了国民党部队在忻口作战时的顽强抵抗,特别是郝梦龄将军的以身殉国,给了八路军很大的精神鼓舞。他还说:“我们在忻口北面沿公路一带的部队都加倍努力起来,天天进袭;有一个时期,我们在各处固定阵地的正规军和我们这支从事游击战的部队取得完全的合作,证明统一指挥下真诚合作的部队是能够干出惊人的成绩的。”王震还告诉贝特兰,因为八路军始终是老百姓的军队,所以总能获得老百姓的支持,不管到哪里,都能获得粮食和所需要的新兵。这样,用游击战对付优势武器的日本军队很有效果。贝特兰后来把这些内容都写进了他的《华北前线》一书。贝特兰在书中写道:“我觉得这个旅团的长官和士兵的团结,即使在八路军里,也算得是最强固的。”

收复晋西北七城,王震获“飞将军”称号

八路军进军山西后,不断开辟抗日根据地。群众的踊跃支持,游击战的蓬勃发展,对敌人造成了日益严重的威胁。1938年初,120师创立的晋西北根据地初步形成。主力部队和地方部队的力量不断增强,120师由出征时的两个旅3个团共8200人,发展到两个旅6个团共25000人。各新兵陆续归还建制。359旅由东渡黄河时的717团一个团,扩编成了717团、718团(原718团留守延安)和719团三个团,兵员激增至12000多人。

120师的袭扰使日军惶惶不安。为了解除这个后顾之忧,1938年2月下旬,趁120师主力在同蒲路北段作战之际,日军及伪蒙军共1万多人,分5路对晋西北抗日根据地发动围攻。留守根据地的自卫军顶不住日军的进攻。从2月21日至28日,日军连续攻占宁武、神池、保德、五寨、岢岚、河曲、偏关七座县城。其中一路进占汾阳、离石后,继续向黄河东岸的军渡、碛口进攻,并炮击黄河西岸的陕甘宁边区河防阵地,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渡河进攻陕甘宁边区的架势。国民党阎锡山部在这一地区驻有四个军,基本上未战即退。

3月6日,毛泽东电示八路军总部及120师:集中主力打击敌军一路,“破坏敌之包围计划,巩固晋西北根据地。策应其它区域之作战”。120师决定发起“收复七城战役”。选择的第一个攻击点是岢岚县城,359旅承担了首战任务。王震接到命令后即率359旅直属队和717团及718团第二营,日夜兼程奔赴战地。

   3月7日,王震率部到达岢岚。即令717团迅速夺取了城南、城东高地,当地游击队配合占领了城西北制高点,把敌军围困在城内。王震随即带领旅、团指挥员和参谋查勘地形并了解城内情况。他们发现岢岚四面环山,城内无水源。一条河(岚漪河)在城郊外流过,城内一切生活用水都取自于流向城内的叉渠。此渠断流,城内敌军必无法死守。于是,王震立即召开会议,作出了围城断水、逼敌出城再在运动中歼敌的作战计划。当夜在城北堵塞了叉渠,然后又将部队工事推进到叉渠附近,编织了火力网。第二天出城抢水的敌军一踏入水源区,就受到猛烈射击。这样一连三天,敌军每天都有数人因抢水而被击毙,最后不得不弃城出逃。王震下令不加阻拦,而是按计划在追击中寻找战机歼灭敌军。那天王震对参谋人员说:“天快黑了,敌人可能在三井宿营,我们夜袭三井,消灭它。”王震知道,自己的部队中,三井地区参军的不少,熟悉地形地貌,由他们夜间出击,加之这几天以逸待劳,士气正旺,定有胜算。果然,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歼敌300余人,还俘获了28个日本兵。岢岚成了七城中第一座被八路军收复的城市。

在三井逃脱的敌军进入了五寨县,五寨就成了第二个攻击点。针对五寨的具体情况,120师将358旅调来参战。此战仍沿用岢岚之战的逼敌出城,在运动中歼敌的思路。王震布置359旅718团二营及当地游击队伪装成主力,不断在城边袭扰,造成敌人心神不定,只能龟缩在城内。而359旅的主力部队和358旅则布阵在城外的两条交通要道上,待机歼敌于运动中。3月22日,359旅主力逼近了最后两县之一的神池,守城敌军没有交火就撤走了。

最后一个攻击点是宁武。宁武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日军原有长期据守的计划。120师领导决心乘胜歼灭宁武之敌。王震仍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术。他们和358旅协同作战,先是石湖河歼灭日方援军300余人,后来在敌军逃离宁武时,在追击中又于石咀子、石湖河附近歼灭敌军后尾一部。至4月1日,八路军及地方武装完全收复了七座县城,巩固了晋西北抗日根据地,保卫了陕甘宁边区。、

359旅在“收复七城战役”中所做的重大贡献,用120师师长贺龙的话来说,“光复七个县城,七团(即717团)功劳很大。七团不但在一二零师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劲旅,在八路军中也是主力之一。”贺龙还说:“广大人民给你们的旅长王震同志起了个绰号叫‘飞将军’。这个绰号叫得好,因为它是人民自己叫出来的啊!”

上、下细腰涧战斗:一次漂亮的歼灭战

     1938年12月下旬,活跃在晋察冀边区的359旅,一面捕捉战机出击,一面加强根据地建设。1939年3月,王震到718团了解广灵、灵丘一带敌情,实地勘察地形并成功伏击了日军。5月9日,日军5000余人由五台繁峙,沙河镇、大营镇分四路出动,企图合击驻龙泉关地区的晋察冀军区领导机关和驻台怀镇地区的359旅部队。驻在台怀西南豆村的717团发现日军突然进犯后,一面将情况报告旅部和晋察冀军区,一方面避开日军主力,且战且向台怀镇转移。旅部根据战情,令717团改向龙泉关地区靠拢。转移途中,717团一度几近被日军合围。后在一位当地老樵夫相助下,沿着一条地图上找不到的山道,跳出了日军的合围圈。5月12日,在军区开完会的王震直奔718团驻地青羊口。在了解战况后,决定还是采用“集中主力打击敌军一路”的战术。他派出718团三营与该敌保持接触,监视其行动,自己则率718团另外两个营和旅直属部队寻找机会消灭这股日军。13日深夜,这股日军大部到达一个叫上、下细腰涧的地区时,已疲惫不堪,便在大山南面休息。正巧跳出日军合围的717团,这天晚上宿营在大山北面。分别宿营在山梁两面的双方,互相均未察觉。

     14日,717团先头部队突然发现山梁那边的日军正在集合。717团团长刘转连首先想到的是“两军相逢勇者胜”,毫不犹豫地下令警卫连和一营抢占了制高点并向日军突然猛烈开火,日军在突袭面前乱作一团。刘转连一面通知已出发上路的二、三营堵击日军,一面派人向王震报告情况,力求全歼该部。王震这时已率部从南面包围了日军,攻占了上、下细腰涧附近的高地。这样就与717团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将日军压缩在山沟里面。717团的部队堵住日军退路,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猛烈突围。当夜12时许,王震指挥部队向被围日军发起总攻,至15日清晨将其全部歼灭,共毙伤日军500余人,生俘11人,缴获武器弹药一批及大量军用品。在打扫战场时又收俘日军伤兵53名。

    上、下细腰涧战斗,被军史学家认为是359旅在华北抗战期间打得最漂亮的一次歼灭战。能在短时间内随机应变地集中优势兵力,在运动中歼灭了日军一支精锐部队,在华北战场上可以算是奇迹。这生动地证明了毛泽东提出的“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争”的正确性。

    359旅将“兵民是胜利之本”演绎得非常精彩,值得一提。王震在与贝特兰谈话时说,组织民众是“抗日战争的决定因素”。因此,359旅在发动群众方面卓有成效。东渡黄河后,王震立即带领359旅战地工作团到平山扩军征兵。仅1个月零3天,就有1700名平山子弟参军入伍。其中1500人正式编入359旅718团。因为作战出色,被称为“平山团”。上、下细腰涧战斗后,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于1939年5月20日通令嘉奖平山团,称其为“太行山上铁的子弟兵”1939年7、8月,平山人民又掀起为“平山团”补充兵员的参军热潮,短短的一个多月,有1158人参军。

意义重大的俘敌行动与战俘教育

在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的“优待俘虏”时,359旅有特别的作为。俘虏敌人并使之受到感召,对振奋军心、鼓舞民心和瓦解敌军都有着特别的意义。但日军官兵顽固之极,要俘获他们确实很难。例如国民党军队的长沙会战,蒋介石听完汇报战果后说道:“几次战斗毫无俘获”,“像这次长沙会战,我们有这样雄厚的兵力,有这样良好的态势,我们一定可以打败敌人,一定可以俘获敌人很多官兵,一定可以缴获敌人无数的军械!即使没有一万俘虏,也应该有一千!一千没有,总要有一百!一百没有,少而言之,也应该有十人,但是你们连十个俘虏都没有!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职守?”(曾瀛洲《抗战中的南岳》,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版)

1938年2月下旬王震率部袭击平社车站时,120师师长贺龙对指战员们说:“现在天天传八路军打胜仗,就是看不到活的俘虏。你们这回再攻平社车站,少缴几支枪不要紧,一定给我抓几个俘虏回来,看看他们还骄横不骄横。我就不相信鬼子那么厉害,抓不住他。有人说,抓住的鬼子都不走。不走?你就抬起他走,怕他不来?”果然,这次战斗抓到了几名日军俘虏,有的真的是被捆起来抬回的。从此以后,359旅参战时总是想方设法多抓俘虏。

例如在“收复七城战役”的三井地区作战中就俘获28名日军。上、下细腰涧战除生俘11人外,还收俘了日军伤兵53名。战斗结束后,王震亲自对被俘的日军进行教育。这些被俘的日军中,有的留在了359旅,后来参加了由日本反战人士组成的“反战同盟”。王震在上、下细腰涧战斗结束后与日军俘虏谈话时,随军的著名电影工作者袁牧之拍下了几张照片。其中最著名的照片“王震与日军俘虏谈话”,成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画卷中的珍贵史料。

关于上、下细腰涧战斗,日本防卫厅战史室编撰的《华北治安战》有所记载,称“与优势之敌遭遇,我方不断出现伤亡”。另据后来缴获的日军文件称359旅“作战勇猛,出没无常”,告诫日军要“千万谨慎,切记!”

359旅在华北抗战中的突出表现,不断得到前总和晋察冀军区的嘉奖,曾被授予“模范党军”、“百战百胜的铁军”等称号。

1939年8月,陕甘宁边区河防(即黄河防御)日渐紧张。为了对付日军的渡河进犯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摩擦挑衅,在毛泽东的提议下,中央军委电令359旅回师延安,担负起了保卫党中央的重任。1942年初,毛泽东特意在八路军大礼堂接见了359旅717团的全体指战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毛泽东说:“你们359旅在王震同志的领导下,立下了很大的功劳。你们到了东边东边就安全,你们到了南边南边就安全,这次你们又到了北边,北边也安全了。总之,不管你们走到哪里,都没有辜负党中央和边区人民的重托。希望你们继续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在保卫和建设边区的斗争中再立新功。”

(作者系文史学者)

 

 

 

 

网络时代的知识者及其“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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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时代的知识者及其“话筒”

文│梁晓声

 

小梁:

作为《同舟共进》的编委,我将你的约稿视为要求,认真对待。几经思考,决定以书信方式完成“任务”——这种方式更接近是讨论。我们中国人一向不乏批判之积极,讨论的能力次之。我认为平心静气地讨论某事某现象,尤其应是知识者的一种能力。而中国目前之诸事诸现象,不仅需要批判的勇气,也需要讨论之风的倡导。

【网络影响中国的正能量必须肯定】

关于网络,最初的说法是它“改变了世界”,而我更愿承认它“影响了世界”,对中国也是如此。“改变了世界”是很“文学”的说法,“影响了世界”才是较恰当的说法。

事实是,世界的主体状况并未因网络的产生而基本改变,只不过网络的能量越来越受到各国的重视,越来越被充分地利用而已。

尽管我不上网,对于网络影响中国的正能量却一向是看在眼里的。特别是,网络在暴露腐败现象与促进政府服务职能的进步方面功不可没。不论我们指出网络的多少不良现象,前提应是——网络影响中国的正能量必须肯定。我相信,以后也断不至于有那样的时候——网络的不良现象反而会以压倒的程度抵消它的正能量。

不但国家不会允许那样,人民大众也不会乐见那样。

你在约稿信中,用了“我们”二字。

据说中国有六亿多网民,约等于美国加俄罗斯加德、英、法三国的人口。希望如此之多的网民全体具有理性地在网上表达意见和态度的能力,未免理想主义。而今年与春晚互动的网民人数,据说竟达八亿以上。

我觉得,“我们”首先应是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一词亦歧议多多,故我用的是“知识者”三字,泛指受过大学高等教育的人。并且,我还要再将“我们”限制一下,专指35岁以上的“知识者”。因为,35岁以下的“知识者”尤其男性,易有“愤青”之年龄特征,这在全世界也是一样的。对于他们的非理性网上表现,教诲也罢,告诫也罢,口诛笔伐也罢,都莫如有人作出好点的示范。

故我又认为,35岁以上的中国“知识者”,最应以网上的理性表现作出示范,总不能反过来啊!

网络对于人类具有知识、信息、交流、办公等方面的综合“工具”的属性,但也有“玩具”的属性。人类是动物中玩兴最高的种类,对新事物的玩兴超过任何动物。这还不是指网络游戏——非工作需要、求知需要、购物需要、了解需要的上网本身,往往具有“玩儿”

的性质。

     网上某些垃圾内容的点击率,真实性可疑的“新闻”、八卦消息,没甚必要参予的“口水仗”,时不时搞得风生水起。语言暴力倾向、传谣,甚至添油加醋、将网络当成“脏话(注:文中“小梁”系指本刊编辑梁思慧)公共厕所”,以呈现污言秽语为快事,皆因将网络当成“玩具”而为。

我从阅读中知道——一百几十年前,全世界才十六亿多人口。今日之中国,近十四亿人口矣。此后,我便每以中国在人口上是一个“小世界”的眼来看某些中国现象,于是不复像之前那么动辄欲掷文字的“投枪匕首”了。我们对一个“小世界”的种种要求都不能太急。

以我的眼看来,网络及其派生功能起初使国人产生的大亢奋,其实不是愈演愈烈,倒是逐渐归于“退烧”阶段了。想当初,博客风行,人自“媒体”,网站如潮涌现,给我的感觉,比“文革”时期的“战斗队”产生的还快、还多。细思忖之,“文革”也未尝不是那时的青年们觉得“好玩儿”的“革命游戏”。却也不过“玩兴”持续了两年罢了,即使没有“上山下乡”运动,绝大多数人极度亢奋的“玩性”也便“退烧”了。

中国之网络文化现象正合着这样一条规律——人类再是爱玩儿的动物,那也断不会对某一种玩具玩起来没够的。所以“微博”一风靡,博客顿失半壁江山;而“微信”一时兴,相当部分网民又“喜新厌旧”,趣味从电脑转到手机上了。“微信绑架”现象,由是而生。

至于“网络约架”之事,不论也罢。十三亿多人口,六亿多网民的国家,那只是个案,没有评说的必要。我认为不评说也是一种态度。

【“我们”应该怎么做】

“人自话筒”“人自媒体”以前,普遍之国人在言论特别是意见性言论方面的公开权力是极有限的,从对国事到对社会百相的评说欲望长期感到压抑。

感到压抑是普遍国人意见参予意识的觉醒;网络平台使积蓄的意见几乎得以全面呈现,长期感到的压抑也终于得以释放。这是中国网民们最初之亢奋的涡轮。

知识者亦人也,所以同样亢奋,于是网上呈现一派喧嚣与狂欢。

大多数上网表达意见者,都有一显一潜两种愿望,也可以说是两种目的。显愿望是自己的意见被公认是很深刻、很重要的,潜愿望是自己这个人由此被公认是很精英、很卓越的。

此点正常——好比“文革”时期全没了文学,文学的“春天”一经到来,许多人都觉得自己有太多值得写的事了,一写必一鸣惊人,好作品问世的同时即成为大作家,从此“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于是,某些人极在乎自己意见言论的点击率。倘离预期较远,则今日刚更新,明日又更新;倘反应一般,便一番比一番言词激烈;倘遭反对,便视为“论敌”,于是全力以赴地“应战”。结果往往是,不知不觉地,言论吸引眼球倒是吸引眼球了,理性的品质却丧失了。

而非理性的言论,被心怀叵测者利用传播的时候比理性言论多得多。在网络言论、文章向非理性状态倾斜的情况下,理性之言论、文章反被漠视。“竞争眼球”的局面一旦形成,知识者卷入其境,始终秉持理性是很不容易的。

又结果是——想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刚被戴上那顶“桂冠”没几天,“公知”就成了贬人的话;今日才在网上被封为“意见领袖”,也许隔夜之间却被“板砖”拍惨了。

     对于“我们”在网络时代的角色定位,有如下愚见,诚呈共勉:

1.不论“我们”中谁,不论其名气多么“高大上”,或自视多高,以时时守此清醒为好——文化知识者,进言之,一切社会学科知识者,对社会进步产生巨大影响力这一事实早已是历史现象,并且不会再重现。“我们”中任何一人,在网上不过是六亿分之一。在“人自话筒”的网上,“我们”的话筒分毫特殊性也无。当今的网上有一股沆瀣难散的戾气,知识者也是语言暴力喜欢攻击的对象,不管“我们”中那人多么的君子,以及网上言论多么的正确。这乃是“我们”的宿命。既是时代宿命,便当坦然认命。

2.所谓“独立之精神”,意指既不媚权贵,亦不悦“众”。网上之“群众”,与现实生活中之“人民群众”不可同日而语,往往只能以“众”言之。以上两个“不”,往往使“我们”中某些朋友陷于“横身而立”之境。这尤其是时代宿命。“我们”中有人由于不能正确对待孤立,也不愿附在权贵的皮上,于是不由自主地取悦于“网众”,便一味地尽说脱离现实与复杂国情的网上话,结果还是使自己变成了“一撮毛”,只不过附在无理性质量可言的“皮”上了,这是同样不足取的。还莫如干脆“横身而立”,反而比较的对得起“我们”之名伤。

所谓“自由之思想”,我认为是指思想的过程——理性之思想的果实,才是“自由之思想”的终极目的。精神赖思想而独立;思想携精神始自由。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只不过是绝对“言论自由”,未必能结出理性之思想的果实——这是我多年来的写作心得,未知对也不对。中国目前较缺的是理性思想,我辈当奉献之,勿以为耻。

3.有能力将一己之见写成文章或书籍者,不应荒废了这一传统的发表思想的方式。比之于网络,此传统方式的好处是——虽同样看不见,但读者毕竟是有读书习惯的人。杨志遭遇牛二,林冲遭遇高衙内高太尉,冉?阿让遭遇沙威……类似的情况在作者与读者关系中较少见。并且,文章较之于网上言论,毕竟严谨一些,非“碎片化”的呈现,更有益于完整思想的表达,被篡改、断章取义甚至利用的几率小些。

中国是世界上读书人口不多的国家,为有

读书习惯的少数人服务,仍很值得。

“我们”中更喜欢网络表达的朋友,我的建议是——以克服作“意见领袖”的想头为明智。一名知识者,也许会因为对某事某现象率先发声,或确有真知灼见,于是一时被“网众”捧为“意见领袖”。但千万别当真。某类“网众”乃特殊之“众”,绝无耐心也无诚意拥戴什么“意见领袖”的。某时需要一下“意见领袖”,只不过是心照不宣的一种“玩儿法”,也是心照不宣的狡狯的利用。又何况,国人对现实的意见千般百种,竟能在许多方面成为“意见领袖”的人,还没生出来。生出来的都不可能是——不论本人多么想是,想是的意愿多么良好。

4.不应太任性地说和写。

    单独的一个人,除了变态,面对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或不论任何并非罪大恶极的同类,是不太会啐唾沫的。但善良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后,其实是有许多“群众”向他投石头、啐唾沫的——只因为他的话他们不爱听。

这时那些人像兽。

    所以,“我们”中的某些朋友,在同样遭遇下,似乎也只能“横眉冷对千夫指”,承受。如果所发表的意见言论或网文主旨属于理性之思想,沉默并不意味着自己的思想便是“意见垃圾”。它既已发表在网上,时间终将证明其价值。它于众声喧哗之际的存在便是难能可贵的意义。

而网络的另一个真相是——理性的网民对于网上理性的思想表达,往往只认同了,接受了,并不非跟贴支持的。他们大抵是很内向的一些网民。不要因为他们的缄默以为他们根本不存在。

理性之思想的表达,从来都不会是只受攻击、全无支持者的绝对孤立的表达。要相信某些人的支持在内心里。

但愿“我们”大家都这样要求自己:

“我们”是以说和写为己任的。不说不写,“我们”也就不是“我们”了。

“我们”之说和写,既每自诩为“己任”,那就不应该是太过任性的说和写。中国之当下,还缺希望能任性地说和写的人吗?

当为着中国的进步、人民大众的权力之依法确立和利益不受危害而需要有人大声疾呼时,那正是社会最需要“我们”之时,“我们”应当仁不让。

当正义在网络表达方式中显然已是主导能量时,其实“我们”只欣慰于此,不作追随也罢。因那时少了“我们”正能量也还是正能量;倒是相反时,“我们”的缄默才是羞耻。

当“我们”之间看法相左,意见对立时,免不了也会理论一番的。理性之辩论是谓“理论”。正确之思想更是在“理论”的过程中凸显出来的。辩论失去了理性而升级为“骂仗”,结果只能被看客当成“热闹”。

“理论”之所以为“理论”,“论”时的“礼”是不可不兼顾的。

骂人虽也被说成是“一种艺术”,但目前中国擅长此“艺术”的人委实多了去了。窃以为,不骂人也还是能在“理论”的过程始终秉持理性的思想原则,是比“骂人的艺术”更“艺术”的能力。所以,“理论”甚至也可以提倡为“礼论”。

如果“我们”都能以身作则,示范此风,肯定比中国的青少年从我们身上学到的是“骂人的艺术”好。那样,“礼论”就断不会变成热闹了,而看“礼论”结果的人们,便是在看“理论”之“理”是如何形成的了。

于是,看“口水仗”的看客也会少些的。

【我的预言】

我非预言家,却也还是可以预言一下的——两年或三年后,中国之网络现象将与现在大为不同。

首先是网络语言之污言秽语、暴力倾向会少。不可能完全没有,但会明显式微。同时表达意见之理性特征会增加,因而网络所呈现的公众意见会更不容漠视。因为理性之意见表达的力量是无借口可压制的。

我的预言与“政治”二字无关,所依据的纯粹是社会学观察的一己经验。

    事实上,我认为今日之中国网络现象,与几年前相比已渐趋常态。不远的将来,中国之网络现象,将可能基本常态化,即——它将主要体现为工具以及社会公器之一种,那时只有少数人还会将它当成玩具或娱乐公器。由乱象层出而渐类型归分,乃世间普遍规律。连宇宙都循此规律,网络安能例外?

    别的孩子都玩过的东西自己想尽情地玩却总没玩过,或虽玩过却没玩过瘾——这样的孩子潜意识里是不愿长大的。从前的孩子玩过几样玩具后忽然就长大了;我认为大多数中国人对上网、微信的玩兴已经不再膨胀。

     我所言的“常态化”,并非意味着网络将丧失推动中国进步的能量,此种能量,不仅不会因“常态化”而丧失,反会因“常态化”形成通过“社会公器”行使的、不可让渡的民间权力——我将之视为“试验民权”。

并且我看到,各级政府在此种权力的影响下,确实发生了一些前所未见的职能改变。

    网络之“公器”能量,绝不是任何人任何方面所能阻挡的,只能某种程度地限制而已。网络意见表达这一种民间的“试验民权”体现得越文明、理性,限制的手段越无的放矢。

    网络之“公器”,也绝不是任何有领袖欲的人想在其上呼风呼雨便能那样的,充其量只能作出呼风唤雨的架式而已。

    网络既属“公器”,便是属于中国人大家的。属于大家的,当由大家来爱护,要像爱护公共环境那样爱护。

至于“我们”,更须带好头,而不是相反。

2015年2月18日于北京

 

(作者系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常委,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作家,本刊编委)

 

 

杜绝买官卖官,改革干部选拔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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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绝买官卖官,改革干部选拔制度

《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皇甫平”系列评论作者周瑞金先生日前起用别具深意的新笔名——皇甫欣平,撰写了系列反腐评论——《终结腐败》《砍树救林除恶务尽标本兼治——再论终结腐败》。本文系该系列第三篇。

文│皇甫欣平

    据报道,曾为徐才厚做过文字整理工作的杨春长将军,在2015年3月9日接受记者采访时曝出徐才厚卖官内幕:“徐才厚我是比较熟悉的,用土话说我是直接伺候他的,我是给他写材料,以这种方式为他服务的人员。他的那种选人用人的习惯,一是认钱多少,二是看关系远近,三是感情。我觉得他的恶劣影响就是这个选人用人上,干部队伍建设上。”“他们权力太大了,人家一个大军区司令,给他送了一千万,再有一个送两千万的,他就不要一千万的。社会上人家都知道,军队里头,包括武警,入个党要多少钱,提个排级干部、连级干部、团级干部、师级干部都有行情,都有价码,太可悲了。”

    网上有个买官卖官谱披露:安徽省原副省长何闽旭,在丽水、池州、合肥等地担任主要领导期间就开始收受贿赂计841万余元,向他行贿者涉及27个单位和个人,其中有10人行贿是为职务晋升或工作调动。

    黑龙江省绥化市原市委书记马德,曾向原省委副书记韩桂芝行贿80万元买官,升官后逐年回收投资回报,总计600多万元,利润率超过600%。从1995年起,马德公然卖官鬻爵,把其执掌的市委大院变成了“乌纱帽批发部”。小到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大到县委书记、县长,每个位置都是“明码标价”。

    河南平顶山市政法委原书记李长河,任舞钢市委书记期间,5天时间内调动干部157人,每人少则数千元,多则上万元。

     福建省宁德市周宁县原县委书记林龙飞,从1996年至2003年,共提拔调整干部1000多人,受贿600多万元,占该县一年财政收入的1/5还多。

    陕西商洛市原市委常委、商州区原区委书记张改萍,被百姓讥称为“卖官书记”,2000年至2005年期间,她利用职务之便,在为他人办理干部任用、提拔、调动等请托事项中,先后卖出了27顶“乌纱帽”,收受28人贿赂共计106.9万元。

    安徽巢湖市原市委书记周光全,先后收受36人的贿赂,在行贿者中,有近20名是希望在职务升迁上得到周光全提携并最终如愿以偿的政府官员。向他行贿的人包括巢湖市两名原副市长、市政府秘书长、居巢区委副书记、公安局副局长、房产局局长、县领导。

在发生塌方式腐败的山西,有人曝光曾任吕梁书记的张中生,在其任职后期,两三百万

的贿款根本不要,千万级才能入其眼。

在现今被查出的“百虎”之中,买官卖官者也不乏其人。

 

 

买官卖官的腐败链

    在历史上,卖官鬻爵,往往发生在朝廷财政发生亏空的时候。作为一种集财政和吏制功能于一体的敛财手段,早于秦汉时期即已有之,到了清代,则可以说是集其大成。

   中国古代的卖官,分官卖和私卖两种。两者的差别,前者是制度性的,后者是非制度性的。

    《韩非子?八奸》说:“故财利多者买官以为贵,有左右之交者请谒以成重。”《五蠹》篇说:“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可见当时卖的其实还只是爵,是社会地位,看得出韩非还是持赞成态度的。而同样成书于战国时代的《管子》一书,其《八观》篇说:“上卖官爵,十年而亡。”意思是说卖官造成政治腐败,十年就会导致亡国。这就持否定态度了。

    到了后来,卖爵逐渐衰退,取而代之者是卖官。所谓卖官,不仅包括无官者授官,也包括有官者的晋升。结果是:“天下贿成,人受其敝。”

    官位成为商品,官位有利可图以及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是买官卖官得以产生和壮大的土壤。古代的买官卖官,在一个王朝的末期,尤其显著。而买官卖官的盛行,又会加速政权的溃亡。这是因为卖官的结果,无非是纵容买官者加倍贪黩。他们不仅要偿还买官的成本,还须追加利息,多多益善,其结果是不遗余力地刻剥百姓。

   1949年中国共产党建政以来,我们从制度上杜绝了买官卖官的门路,这里所说的买官卖官,主要是私卖;也主要集中在官员的提拔晋升过程中,而不是让没有官职的普通人通过买官得到官职。所以,买官卖官的现象,主要存在于有上下级关系的主要领导干部之间,这也是造成其腐败的重要原因。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我国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以后,随着权力在经济领域的扩张,买官卖官的现象开始潜滋暗长。在一些地区和部门,买官卖官甚至成了公开的秘密,“钱规则”成了潜规则的主要部分。在一个单位、一个地方的党委政府换届期间、干部考核调整变动前、机构改革中,往往就是买官卖官的高发期。一到这个时候,某些主要领导的家,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毫不为过。那些追求不断升迁,或者希望到有肥水的部门或地方当官的人,会费尽心思,不断接触、不断联系、不断拉拢、不断腐蚀说得上话、办得成事、实权在握的上级官员;或认老乡、同学,或攀亲戚、长辈,张口老首长,闭口老前辈;或请客送礼,或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过生乔迁时送“红包”、名人字画、古董等,更有甚者,用女色诱惑,实施性贿赂。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寻找种种借口,出入于领导同志的办公室和家中,打着汇报工作或正常交往的幌子,直接、间接地表达晋级升迁的愿望和要求,有的搬动更高一层的领导为其说情、打招呼。而在这些说情和打招呼背后,我们常能闻到浓浓的铜臭味。

   更可怕的是,近些年来,随着买官卖官现象的日益猖獗,官位的价码越来越大。下面是涓涓溪流,积少成多;到了上面,则动辄百万千万,甚至上亿。试想,一个清廉为官的人,如果只靠工薪收入,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这些用来买官的钱,想必是赃款。而他们送出这么多钱的目的,想必是为了能够捞到更多的钱。于是乎,腐败的滋生和蔓延也就不可避免了。清朝末期,社会上流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若跟现在贪官们的胃口相比,简直是小菜一碟。而卖官所得的赃款,很大一部分,又被用来买更大的官。这就形成了一条自下而上的黑色腐败链条。

    这种现象的存在,又使得一些本来看不惯或者不愿意跑官、买官的人,看到那些跑官、要官、买官的达到目的之后,或担心自己吃亏,或架不住劝说怂恿,也纷纷效仿,从而使跑官、要官、买官的队伍不断扩大,买官卖官之风益炽。

    许多买官卖官的干部往往“带病”得到了提拔,很多“买官卖官”案件都呈现出“串案”和“窝案”特点,反映出干部任用上的漏洞以及“买官卖官腐败链”的存在。通过买官卖官,在一些地方,这伙人会形成贪腐集团,从而造成塌方式的腐败。他们把持一方,鱼肉百姓;发展到一定阶段,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徇私枉法,为所欲为。由此可见买官卖官以及随之而来的腐败,对社会风气的毒害,对党的威信的破坏,对政权合法性和政府公信力的损害,已非常严重。

干部选拔制度的弊端

    买官卖官现象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主观因素,又有客观因素,既有组织上的原因,又有干部个人的原因,综合分析,我们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权力好处大。小官小好处,大官大好处,是有些人挖空心思甚至不惜以不正当手段求得往上升迁的根本动力。这些人有了权,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做事,更多的是为了获得平民百姓得不到的各种利益。“当官就有权,有权就捞钱”成为少数干部的人生信条。另外,剥离依附在权力之上的种种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福利和特权,也是防止权力腐败所必须做的事情。

    二是公权力进入市场,权贵利益结合,使官位金钱化。由于我国的市场经济还在初步建立的过程中,对于市场经济的运行,还存在一个摸索、完善的过程。权力在资源调配、经济运行中,还起着很大的作用。很多干部对市场经济还缺乏正确的认识。这就使得一些干部以为市场经济就是金钱,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换。他们把扭曲变形了的所谓“等价交换”原则当成处理同志之间、个人与组织之间关系的准则,把党组织当作“商品交易所”,把党的原则、党的权力、党内关系商品化,认为一切都可以交换和买卖。因此,趁着大权在握,把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视为摇钱树,以官职作筹码,索贿受贿;而另一方面,为了捞取最大的私利,不惜以巨额资金买官。一些人深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看到一些“腐中升迁”的现象,对金钱的魔力更是深信不疑,认为贪得多,才能送得多,进而升得快、捞得多,以致成为“金钱拜物教”的俘虏。这是少数人陷入买官卖官泥潭不能自拔的重要原因。

    三是选人用人制度存在缺陷。目前选拔任用干部的主要形式仍然是委任制。委任制的好处是权力集中、指挥统一、工作效率高;坏处是不能避免主观性、片面性、随意性,容易受少数领导干部个人感情和主观意志的影响,客观上容易助长被委任者只注意对上级负责,忽视对下级负责,使我们的少数领导干部成为“公关”对象,给极少数人跑官要官,以权谋私提供了机会。虽然在正式任用某一干部时,有的职位还需要经过选举确定,但即使是差额选举,有些时候也往往事先已内定人选,选举基本上是走过场,难以真正体现选民或代表的意愿。加之,目前公开选拔干部的比重太小,致使在少数人中选干部的现象依然存在。由于选人用人制度上的缺陷,使得一些有才有德的干部没有得到提拔重用,同时,也使少数人跑官要官、买官卖官每每得逞。另外,干部选任过程中的公开性和透明度不高,给卖官者在提拔干部时夹带私货、以售其奸甚至暗箱操作开了方便之门。形式上虽然都经过民主讨论、集体决定的程序,但在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干部的升降进退,还是取决于领导者个人,“家长制”“一言堂”的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干部走后门、拉关系,跑官要官、买官卖官之风。再有,在选拔任用干部过程中,缺少强有力的监督。中央和各地围绕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的监督,相继出台了《关于加强对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监督的意见》等党内法规和有关制度,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一方面是已有的制度、规定执行不认真、不严格,导致一些同志对制度和规定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滥用职权;另一方面,面对新情况新问题相应的监督制约机制没有及时跟上。如干部选任工作中的责任不明确,层层负责,到头来都不负责;集体研究决定,大家都有责任,结果是人人都不承担责任,出现用人失察失误难以追究,“板子”打不到具体人身上,为部分领导干部搞不正之风提供了可能。

主要领导干部是关键

    从近年来各级各地查处的一些典型案件来看,买官卖官现象,严重扭曲了党的干部路线方针政策,影响了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甚至到了损害我们政权的合法性和政府公信力的地步。因此,防范和遏制买官卖官,根除吏治腐败,关系到民心向背,关系到党的事业兴衰成败,成为能否实现党的战略目标的关键所在。

    腐败的根源在于权力,但权力是要有人去掌握和运用的。既然买官卖官的发生,主要是在掌握一定权力的主要领导干部之间发生,那么,要遏制这种现象,主要还是要在这些领导干部身上下功夫。我们是党管干部原则,官员的任免一般都是地方党委书记、管干部的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初始提名”,然后通过党委会“集体讨论,集体决定”,初选合格后公示,最后任命。但是,地方党委书记或地方党委的主要领导通过个人的“初始提名权”“找组织部的主要领导”和一系列的运作,往往就能把一个人送到某个重要岗位。也就是说,在实际操作中,用人的事情往往是主要领导决定的。因此,治理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核心是这些人,这些人如果不给官、不卖官,就不会有跑、要、买的问题出现。另外,我们也需要建立对用人失误、监督不力这些情况相应的追责机制。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实现党的十八大确定的各项目标任务,进行具有许多新的历史特点的伟大斗争,关键在党,关键在人。所谓关键在人,就要建设一支高素质的干部队伍。党要管党,首先是管好干部;从严治党,关键是从严治吏。而主要领导干部,是关键中的关键。

    买官卖官等问题,严重削弱了党的创造力、凝聚力、战斗力,损害了党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影响了党的执政地位巩固和执政使命实现,必须引起全党警醒。习近平在不同的场合曾多次指出,对跑官要官、买官卖官者决不姑息,发现一起,查处一起。

 

 

 

 

 

 

 

邓晓芒:我们的道德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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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我们的道德怎么了?


邓晓芒,哲学家,华中科技大学教授、博导,曾长期任教于武汉大学。

文│本刊特约记者??蒋保信

 

扫描:群体道德现状

《同舟共进》:社会道德问题是当今较为严重的问题,您对此有很深的研究,所以想请您对几个群体——官员、商人(企业家)、知识分子、百姓、青年——的道德状况做一个扫描式的评论(这里以及下文所说的官员、商人、知识分子、百姓、青年,只是概括部分人,不指全体——编者注)。比如,前几年,有人以贪官的口吻给儿子写了一封信,教儿子为官的道理:不但要学会说假话,还要善于说假话;要有文凭,但不要有真知识;不要追求真理,上级领导提倡的就是正确的……这两年中纪委重拳出击,贪官纷纷落马,但落马者都曾说过很多“高大上”的话。您怎么评价这些官员的道德?

邓晓芒:中国当代的道德问题不是哪个阶层的问题,它带有某种共性,只是在不同阶层和行业中有不同的表现而已。不同表现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虚假,习以为常地作假:官员说假话,商人卖假货,学者炮制假文章……为什么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因为这不是单纯的道德问题,而是生存问题。任何一种道德,如果人们遵守它但不能维持起码的生存,就必然会被人们抛弃,而且不会有任何内疚。

 所以问题应该这样提:是什么使生存必须建立在作假之上?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某种错位,就是我们的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间的错位。上层建筑包揽了道德话语权,可是又不能适应变化了的经济基础,这就使大家说一套做一套。一些基层政府任意罚款、收费,底层百姓为了生存,几乎到了不造假已经活不下去的地步。百姓会觉得,以前是不说假话干不了大事,现在是连小事也办不了。目前问题的焦点就是需要一个大的制度变革,尤其是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关系应当逐步调适。

《同舟共进》:前些天著名企业家柳传志在“诚信中国联盟”启动仪式上发表了一个演讲,呼吁企业家讲诚信、重信誉,还要弘扬正气。他还发问:“咱们中国不是把忠信、仁义作为文化传承中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点吗?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呢?”您怎么评价当今中国商人(企业家)群体的道德?另外,您能否回答一下柳传志的这个疑惑?

邓晓芒:柳传志的话代表了很多善良老百姓的心声,但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说起中国文化中最基本、最重要的东西,要看怎么说,如果看口头宣扬的东西,的确把忠孝信义看得很重,但除此之外还有秘而不宣的东西,如法家、兵家、纵横家等,历代统治者把这些看得更加重要。儒家的仁义道德则是用来哄老百姓的(儒表法里)。抓不住这个重点的人是当不了统治者的。所以鲁迅当年就指出,传统文化字面上是仁义道德,骨子里是“吃人”;谭嗣同则称历代统治者为“大盗”加“乡愿”。所以,根本就不是“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而是从来都是这样的。传统道德都停留在口头上、形式或仪式上,这正是两千年来的“乡愿”(伪善)遗风;而每个稍微能够识文断字的人,对传统文化真正感兴趣的,落脚点也是像《孙子兵法》、“三韬六略”、“三十六计”那样一些实战谋略,1990年代以来最畅销的传统文化书籍也是这类。小说、百家讲坛和电视剧,则是《三国演义》和宫廷内斗戏最热门。甚至就连柳先生这种义正辞严大声疾呼,也是每个朝代必有的节目,那些儒家士大夫们哪一个不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孟子最早提出过解决乡愿现象的办法,就是“返经”,即回到经典、加强学习,但从来没有奏效。

所以,我认为中国商家目前缺乏诚信的问题不是对个人进行道德教育的问题,而是整个经济运行体制的问题,特别是这种经济运行所依据的道德资源问题。在正常情况下,商业诚信是建立在公平正义的基础上的,而公平正义是个人权利的表现,个人权利需要法律制度来保障,而法律制度必须依宪制定。但某些时候,我们的公平正义是在个体权利没有保障(甚至遭到践踏)的情况下诉之于道德良心,其结果,自然就是乡愿盛行了。

一些知识分子放弃了自己的文化使命

     《同舟共进》:您对当今知识分子是持批判态度的,认为知识分子未尽到启蒙责任。但今日某些知识分子的堕落,可能还不止于这一点,比如各种学术腐败层出不穷,教授潜规则女学生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中国政法大学的应星教授还提出,现在掌管学术资源的“学界新父”们,以前是批判现状的,现在已经与体制合谋了。不知您怎么评价今日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以及如何看待应星教授的观点?

邓晓芒:一般说来,中国知识分子在道德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虽然由于有知识,他们在为人处世方面也许更圆滑,但弄虚作假的手段则更高超。如果算一下比例,知识分子中能够坚守一定节操(不论是什么节操)的人,不一定比平民百姓多,当然也不一定更少。但我为什么不批评老百姓而批评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地位较高,理应对国家的整个精神状态负有责任,他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我批评他们并不是因为其私德的堕落,而是因为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的文化使命,缺乏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不去追求真理和学问,而把学问当敲门砖去谋求别的东西,如钱和权力,甚至曲学阿世,这才是学术道德的最大堕落。我对他们的私德倒是看得比较淡。台湾的公立大学(如台大)有条硬性规定,凡是师生恋的一律开除教师公职,但它主要着眼于教师对学生处于权力高位,属于以权谋私范畴。如果真是两情相悦,你可以改行做别的,或到私立大学去教书,这是不受道德指责的。应星教授指出的现象谈不上是道德的堕落,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旧常态”,当年他们批判体制也是为了赶时髦、早出名,换言之,他们从来都不具备真正道德上超然的境界。这其实也正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老毛病了。这些儒生们自古以来都是眼睛盯着皇上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效劳,偶尔“犯颜直谏”一回,也类似于撒娇或“卖直”,求个“忠君爱国”之名,极少有对真理本身的坚守。以这样一种劣根性,你怎么能指望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个大变动的时代不浮躁、不媚俗媚上、不趋时附势呢?除非来一个彻底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转换人格结构,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痛苦的过程,而不是由外人作单纯的道德谴责所能够改变的。

《同舟共进》:梁启超曾说,“少年强,则中国强”。也可以说,青年强,则中国强。但钱理群说清华、北大等高校培养了很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您认为这个标签贴在当今青年身上是否合适?在您看来,今日青年的道德如何?还有学者抱怨招不到好学生,偶尔招到一两个,纯属运气,您怎么看?

邓晓芒:看来,中国当代青年如果不自强,靠目前的教育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钱理群所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光高校在培养,而且从小学起就在培养了,所以问题可能更为严重。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比起我们那个时代有一个绝对的优势,就是全球化时代的信息社会和互联网。从这方面看,我对这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并不特别担忧。如果他们真能懂得在当今时代如何才能真正利己的话,说不定还是好事。我们当老师的不能要求别人都成为道德高尚的圣人、无私奉献的君子,哪怕对自己的弟子,也应体谅他们各有自己的苦衷。我们只能以自己对学问的执着和对真理的探寻来影响年轻人,至于他们自己要走哪条路,这不是我们能够代为选择的,只要不违背底线、专门靠害人来利己,则对他们应当有所宽容。

至于招不到好学生,这个也不奇怪,按照现行的招生规则,自己看中的好学生很难跨得进学校的大门,所以只能碰运气了。不过网上的视频教学(慕课)在这方面也许可以弥补一下,今后最好的弟子可能就是一些私淑弟子(今天叫“粉丝”),他们避开了学校教学的那些套套框框,可以更专心地投入学问本身。但他们的问题是如何能够得到官方承认,需要有些配套的制度安排。

《同舟共进》:很多人都说中国的老百姓勤劳、善良、坚韧、愚昧、短视,不知您怎么评价老百姓的道德呢?

邓晓芒:其实不光中国的老百姓,一般说来,下层平民或群众都是如此——一方面勤劳和善良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生存之道,另一方面,愚昧和短视是忙于生计所带来的局限。但现代教育在后一方面使一些民族提升了自己的素质,使百姓开始有一定的远见和政治智慧。所谓民主制度无非就是一种远见,即如何通过一种合理的制度安排来改变自己的命运,靠一整套合法的正义程序来制止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欺凌。从那时起,人类才初次摆脱了“精神的动物王国”,而能自觉地支配自己的命运。由于基本上还停留在前现代的生活方式中,我们还未来得及受到这种教育和训练,所以百姓的道德更多地带上了传统靠忍受不公来苟且偷生的奴性。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正处于转型过程中,这个转型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念的变革,即启蒙理性和人类共同价值能否深入人心,也就是说,取决于中国人的道德转型。而这恰好就是我认为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当代责任。

没有道德底线,也意味着有了重生的机会

《同舟共进》:很多人说我们的社会道德快要崩溃了,糟糕得不行了,您是否认同?

邓晓芒:社会的整体道德确实堪忧,如果往深处看,我认为这反而是一个机遇。就像狄更斯在《双城记》里所说的,“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说它是最坏的时代,不用解释,大家都承认;但说它是最好的时代,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好的地方在于,所有传统的框框都被打破了,所以在道德领域,这是一个最具可塑性的时代。这就为启蒙提供了极好的土壤。

往回看,中国要想恢复传统道德,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不管你办国学班也好,从娃娃抓起也好,都是白费力气,这只会变成某些人牟利的手段。但如果你往前看,理解了中国道德未来必然会走向哪个方向,你就会有一些信心。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社会一直在进化,没人想退回到过去。个别人说要退回到“文革”或“文革”前,那是因为他没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根本不了解那个时代。如果了解,肯定没人真正愿意回去,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促使我们设想,既然不能退回去,那么就要为未来寻找一条出路。

我认为这其实是一个重生的机会。不管你承不承认,中国社会将来都会朝一个好的方向去。人类的共同价值、共同伦理,这些东西正蓬勃于世界,是没法阻挡的。

《同舟共进》:您在《中国道德的底线》一文中说,直到目前为止,中国的道德底线仍然是传统的血缘亲情原则和家族等级原则——也就是“三纲五常”“五伦六纪”,它在当代陌生人社会中已经暴露了极端的不适应,成为官员腐败、环境污染、以邻为壑等丑恶现象的文化根源和心理上的护身符。为什么这么说?

邓晓芒:现在没有道德底线,就是由于古代的道德底线太狭隘,它只适用于以家族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熟人社会。在现代社会,人类发展出了一套与陌生人打交道时适用的伦理道德,比如说契约精神。所以,我们应该建立新的道德底线。

《同舟共进》:难道不可以这样,我先对身边的亲人、熟人好,再关心陌生人,然后才来关心整个人类社会?

邓晓芒:我的观点是,这个顺序应该倒过来。应该告诉小孩子这样一种做人的道理:凡是人,你都要尊重,然后你才想到,既然凡是人都要尊重,那父母就更是要尊重的,是第一个要尊重的。

以往我们讲仁和孝的关系时,总是将孝看作仁之本,其实应该倒过来,仁才是孝之本。唯有对一切人都有仁心,然后对自己的父母,才理所当然地更加有仁心,因为他们直接呈现在我面前,在感性上是要优先的。但在理性上,要将别人和自己的父母一视同仁。

现在有些人见到老人摔倒在地,为什么不会直接去扶他,而首先想扶他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呢?就是因为,帮助陌生人,在我们这里毕竟是次一级的道德原则。为什么他的父亲跌倒了,他会马上去扶,而不会想这有什么后果呢?因为这是他的第一原则。如果他把“凡是有人跌倒了,我就有义务去扶”当作第一原则,那他才不会先权衡是否有什么后果再去行动。

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一些外国人先来救人,而中国人却围着看,为什么?因为外国人的原则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认为见到一个人摔倒了,或者有难了,去帮助这个人是天经地义的,即便有其他后果,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可以通过法律渠道来追究。如果见死不救,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是不道德的。

当然,我并不否认中国的道德,只是觉得中国的道德——第一,是比较狭隘的;第二,是次序颠倒的。我们需要把中国的道德原则颠倒过来,这样就顺了。西方人其实也很讲孝顺,也很讲究家庭关系的和谐,但这是建立在普遍的人道主义基础之上的。而中国人的道德是建立在家庭基础之上的,但你跟家里人相处得很好,并不一定能跟其他陌生人相处得好。

儒家伦理的局限性,注定造成家与家之间的矛盾。但中国古代有一个很巧妙的办法解决这个矛盾,就是动用父母官,也就是政治的力量。比如在咱俩之间,你为你的家,我为我的家,我们之间发生冲突了,怎么办呢?诉之于官府。官府就是我们的大父母,所以很多官司打到最后,都打到皇帝那里去了。我们现在的上访,就是一个特色,为什么?我们要寻找一个更大的家长,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发明。

中国为什么能在几千年里都保持大一统?我认为秘诀就在于县官和族长能够解决家族的冲突。

 

我们的老百姓太注重实惠了

《同舟共进》:对于公认的道德滑坡,您认为原因是什么?

邓晓芒:原因是我们社会的基础已经不是自然经济了,但我们的道德仍然建立在自然经济的基础上。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社会的自然经济还在,但与自然经济相匹配的宗法社会不复存在。“文革”虽然结束了,但是它残余的影响还没有完全除掉,现在仍是阻碍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文革”依靠的是非理性的文化、无情的文化,它实际上是反道德的。

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发展起来了,要恢复过去的宗法体制已经不可能了。有些地方还想搞宗法制,像前几年的广东乌坎,就是依靠宗族势力,但实际上也是搞不长久的,它只是一种偶然现象。

《同舟共进》:请您分析一下从古代到现在,中国社会的道德演变过程。从秦朝到清朝,再到五四运动,这一路下来,我们的社会道德应该是处于变化之中的。

邓晓芒:这个转变首先是从知识界开始的,但是底层社会还没有变。鲁迅小说《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五四时期也去造反,反对封建迷信,但运动过后,他也只好到乡下教私塾,教孩子们学《三字经》。而乡下基本上没变,仍然是很平静的。老百姓看得多了,这个党闹一下,那个党闹一下,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还是种自己的地,他们只要收成好。所以,五四运动只是知识界的一场风潮,只是水过地皮湿,并没有真正渗透下去,老百姓的观念还是旧的。

《同舟共进》:如果说五四时期是“水过地皮湿”,没有渗透下去,但到了现在,应该是渗得比较透了吧?

邓晓芒:现在是渗透得比较深了,但是跟别的东西掺和在一起,老百姓的观念还很浑浊。你要说公平、正义,老百姓肯定会举双手赞成。但实际上,他们还有另外一套做法,只要官府说我给你多少补偿,你就封口,他们很可能就会退让,把公平、正义这套东西抛到九霄云外。

现在知识界的法治观念、公平理念已经渗透到底层社会中了,老百姓已经开始知道什么是不公平的,什么是可以去争的,但他们出发点的层次还很低。一般人都会认为,像秋菊打官司那样讨个说法,是脑子不开窍。在底层老百姓中,个体的独立性、人格的尊严、人权、权利等概念,还没有完全深入人心。

《同舟共进》:原因是什么呢?可能是维护尊严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邓晓芒:不光如此,主要还是传统观念没有转过来。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从上到下都认为,你要解决一个问题,必须要上面有人,必须有关系,必须要有权,所以要巴结权贵,不少老百姓都懂得这一点。

《同舟共进》:您觉得在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里,道德状况应该是怎么样的?

邓晓芒:人们应该注重起码的公平正义,把公平正义看作最重要的,把实惠看作次要的。我们的老百姓太注重实惠了,你看重庆有些人对薄熙来都感激得不得了,就是因为薄熙来给他们带来了某种实惠。谁给我带来实惠,我就拥护谁,这是鼠目寸光。他们不知道当公平正义被破坏以后,他们所获得的那点实惠是划不来的。所以,我希望老百姓能够看得远一点,能有一点理性的分析。

《同舟共进》:那么道德的提升,是否需引入先进国家的一些道德理念?

邓晓芒:不叫引入。因为先进国家的道德理念,实际上在每个中国人心里也都是有的,只不过别人把它挑明了。很多时候,别人讲的东西,实际上也都是我们的心里话,并不是人家要强加给我们。

人都有对公平正义的追求,但是我们过去把它给压抑了,认为那都是处于社会边缘的侠义之士所干的事情。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般人能做几回这样的事情呢?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奉行的准则是该忍的得忍,内心不平也得平,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淡定,这些都是我们的传统,也是我们长期的经验之谈。所以,古代中国的主流道德价值只是忠孝,公平正义是很边缘的价值。我们虽然也讲仁义,但仁义不一定是公平,也不一定是正义。在我们大部分人眼中,如果父母欺负甚至虐待孩子,这根本就不叫不义,那些侠义之士都不会为此打抱不平的。所以,中国的义,和人家是两回事。

回归儒家行得通吗

     《同舟共进》:为了提升社会道德,每年都会兴起这样那样的活动,曾经还搞了一个法规要儿女常回家看看。您怎么看这些做法?

邓晓芒:可能适得其反,不但不能实现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反而会助长人们的伪善。你规定这样一套做法,人家完全可以做出一些行为来迎合它,从而成为典型,从中渔利。

《同舟共进》:一些学者出的招,是主张回归传统,提倡儒学。

邓晓芒:绝对没有作用,它的结构和我们今天所需要的是相反的。当然,你从儒家的某一句话看,它确实是道德的,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要孝顺父母等,这些不光是中国人承认的,也是全世界公认的。但是,你要看到这些话的背景和背后的意图,如果看不到它背后的东西,那就容易断章取义,并且被误导。

冯友兰曾讲过一个观点,叫作“抽象继承法”,就是你要就那些话来理解那些话,不要看它的背景。鲁迅的说法恰好相反,他说翻开中国古书一看,满纸都是仁义道德,但看了半夜,最后发现每页上都写着“吃人”二字。这可以叫作具体批判法。我很赞成冯友兰提倡的“抽象继承法”,但我还要补充一个“具体批判法”。不批判具体的,就无法继承抽象的。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就可以抽象继承,但是要具体批判。里面这个“人”的概念,是有等级的。在同一等级之下,你可以这样做。如果对另外一个等级,那就不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了。尤其对敌人或异族,是采取法家那一套,一定要置之于死地。用岳飞的诗来说就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吃人肉都可以,异族根本就不是“人”。后来对“阶级敌人”也是如此。

另外,儒家所理解的人,是有等级的,甚至连男人和女人都不能同等对待。比如古代女人都要缠脚,如果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什么男人要女人缠脚,男人为什么不缠脚?

提倡“小人之德”,不提倡“圣人之德”

《同舟共进》:那么对于提升社会道德而言,我们有没有可做的事情?还是只能让其自然演变?

邓晓芒:当然还有很多可做的事,尤其是知识界,应该承担起责任。我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尽到启蒙的责任,很多人不服气。我们现在不能像以往那样,到农村去发动群众,搞什么学社,让老百姓学什么东西,但知识界至少应该达成一个共识,我们要把道理讲清楚,凡是想要混淆是非的,在知识界里面都不应该有地盘。

《同舟共进》:您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以后会写一篇关于道德上限的文章,我特别感兴趣,也觉得有必要。因为现在很多人喜欢站在道德高地审判别人、绑架别人。那么,您觉得道德的上限是怎样的?

邓晓芒:我的主张:我们应该提倡小人之德,不应该提倡什么圣人之德。在现代社会,没有谁是圣人,大家都是小人。我们应该承认两点:一、人性本恶,二、人都是自私的。在这两点基础上,然后再讲,自私的人也可以有道德。在此基础上的道德,就是一般的道德,我们不要拔得太高,拔得太高就超越上限了,就把自己当成圣人了。

我比较欣赏的道德准则是,一方面在现实生活奉行合理的利己主义,另一方面内心还奉行康德的道德自律。

真善美可以成为中国人的信仰

《同舟共进》:还有人说社会道德状况不好,跟我们没有信仰有关系。

邓晓芒:信仰这个东西,如果抽象地说,它是很脆弱的。一般的老百姓就相信实惠,到庙里去拜菩萨,是希望菩萨保佑他得到一个孩子,或者有个好的婚姻。万一他的愿望没有实现,他就不拜这个菩萨了,改拜另一个菩萨。

我觉得中国人的信仰,应该有一个长久的根基,甚至应该有个永恒的根基,只有临时性的信仰实际上是一种不幸。什么东西可以成为中国人永恒的信仰呢?我认为可以考虑三个东西,就是真善美。真善美这三者的根基都是自由,你要相信自己的自由,相信真善美的目标,虽然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绝对的善、绝对的美,也没有绝对的自由,但是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把它当信仰。如果世界上有绝对的真善美和自由,它们反而不能成为信仰了,正因为没有,所以才能成为你毕生追求的目标。

《同舟共进》:对个人来说,提到信仰,总好像有一种自我救赎的感觉。

邓晓芒:我们现在就是需要信一个东西,不一定信上帝,但总得有信仰。在今天,所谓的理想主义者已经很少了,如果还有人能坚持理想主义,那他应该是有信仰的了。我自认为是坚持理想主义的,虽然理想遥遥无期,不一定能在有生之年实现,但我始终有一个理念,追求一个叫作“应该”的东西,我一辈子就献身于这个事业,死而无憾,这就是我的信仰。

当然,对于老百姓,你不能要求这个,他们每天考虑的是谋生。但是知识分子,应该为人类的知识、人类的信仰、人类的思想做一点贡献,不然纳税人的钱养着你干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有一种使命感的,你可能会说我已经衣食无忧了,才会这样。但哪怕我在农村,做搬运,或者种田,我也会这样思想的。我们活在世界上干什么呢?除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呢?如果你想要的东西,仅仅是眼前的利益,那就是没有信仰的。我想我们必须追求一个永恒的东西,虽然你可能追求不到,但你会无愧于此生。

 

“我对社会道德的走向还是乐观的”

《同舟共进》:您认为中国社会道德的走向将会怎样?

邓晓芒:我对当前的道德状况一方面是悲观的,但对社会的走向,我还是比较乐观的。我觉得人类文明的共同价值是必由之路,谁也阻挡不了。社会还是在进步,因为时代在变,国际环境也在变,中国还能闭关锁国吗?不可能。

《同舟共进》:您一直在说中国还需要第三次启蒙,知识分子要把最基本的道理说清楚。但观念上的启蒙可能已经差不多了,很多现代价值已经深入人心了,我们的问题在于还没有把它们付诸行动。也就是说,知与行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假如我们需要再来一次启蒙,那也是在行动层次上的启蒙。

邓晓芒:对,2010年,我跟资中筠先生在厦门大学有一次对谈,也是有这个分歧。她认为最重要的是政治体制改革,但我觉得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使命是文化批判和继续启蒙,至少在知识分子圈内应该达成共识,但这很难,因为积累的问题太多了。在这种没有改观的情况下,政治体制改革即使成功了,后果也未可预料。当然,我和资先生的分歧只是在技术层面上的,最后达成的共识是我们强调的其实都是各自的一面,两方面都是必要的,而且是不可分的。

但这两年来,我注意到资先生也有所转变,她现在跟那时候不太一样了。我看了她的一些文章,发现她已经开始更重视文化启蒙方面,对于政体应该怎么改谈得比较少。就我的观点来看,就算体制改了,法律也都定了,但大家不执行,也没有办法,法不责众。我们的制度已经很严密了,居然也有那么多人顶风作案,这不光是意识形态的问题,也与广大老百姓的观念有关。大家都认可潜规则,如果我当干部,我也可能会腐败。

知识界应该有这种共识,应该帮老百姓改变社会处境,帮他们说话,上下贯通一气。所以,我现在更多地把眼光转向底层。

当年鲁迅就批评当时理解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德先生就是开国会、贿选,赛先生就是办实业、赚钱。现在某些人的理解和那时差不多,特别在知识分子中,对启蒙的理解不是差不多了,而是还根本没有入门。他们大都只看到科学和民主在操作层面上的形式,而没有当成整个民族深层文化心理上的变革,没有看到理性和自由在其中的奠基作用。所以现在知识分子中非理性主义泛滥,甚至成为时髦,自由则被视为一切恶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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