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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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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鳞爪

文│李乔

 

    历史的真谛与启示,不独蕴含于宏观大历史中,也蕴含于历史细节、历史侧影之中。然这些细节及侧影往往被人忽视。吾读书阅史,常留意于此,时有所感悟。随笔记之,成《读史鳞爪》。

“共产党还是伟大”

马寅初因人口论被暴批,1979年翻案后,马老云:“像我这样的案子也能翻过来,历史上是没有的,共产党还是伟大。”(胡治国《统战秘辛?我为马寅初写悼词》)“文革”后,大量冤假错案翻案,世人普遍的心理是:“共产党还是伟大”。马老心理为社会心理之一例。

该翻的案则翻,则平反,其效果绝非“最高指示”所云“翻案不得人心”,而是翻案大得人心,当政者的威信也不降反升。

马老有一言差矣,翻大案,并非“历史上是没有的”,而是多得很。而其效果,多致当道者的威信提高,地位巩固。宋高宗杀岳飞,孝宗平反之,朝野怨气渐平,宋廷威信提高了。明英宗杀于谦,宪宗平反之,朝野怨气渐平,明廷威信提高了。崇祯杀袁崇焕,乾隆平反之,汉族士宦叩谢吾皇,朱明情结大减,清廷威信提高了,占据中原的合法性、正统性加强了。台湾“二二八”事件,马英九认错、道歉,说是“最卑微的歉意”,国民党的威信提高了。

翻案以纠错,本属天理,马老却赞言“伟大”,其感恩、宽厚之心可见。若不翻此案,岂非连宋孝宗、明宪宗、乾隆帝都不如?实事求是乃我党思想路线,批马老之错案,岂会不翻?肯定要翻,早晚必翻也。更何况1979年小平、陈云、耀邦已主政,终究“共产党还是伟大”。

穷地方的地主生活

一说地主生活,好像都像刘文彩、黄世仁那样锦衣玉食。实则不尽然。那是大地主、富地主、富裕地区地主的生活。如果在贫困地区,即便是地主,生活也很差。如晋西北、陕北,自古就是苦地方,那里的土地主,生活往往也苦得不行。贫农就更不用说了,用康生的话说,晋西北的贫农是“家徒五壁”——土炕也算一“壁”,贫农连炕席都没有。彭德怀在看到县志上描写晋西北地主生活的诗文以后,不禁感慨:所谓地主生活“原不过如此”,即“冷窑暖炕一盆火,稀饭咸菜泡蒸馍”。(《谢觉哉日记》,引自散木《旧日子,旧人物》,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这真是应了葛优在电影《甲方乙方》里说的话:“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在这种穷地方搞的革命,肯定不是均富的革命,必是均贫的革命,因为剥削阶级也穷。自古以来就有“均贫富”的口号,但要实现这个口号,首先是要有富可均,若“富人”不富,大家都穷,便没啥富可均,只能均贫。马恩说要“剥夺剥夺者”,此所云之“剥夺者”,乃指生产力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剥夺者。剥夺这些人可以均富,可以为建设社会主义打基础。而剥夺“穷剥夺者”,则只能分些“稀饭咸菜泡蒸馍”而已。

土地集中在地主手里,妨碍生产力发展。所以,必须实行耕者有其田。这样才能使产品富裕,能为均富创造条件。推翻地主制应该,但不能不给地主田种,不能剥夺其生存权。

可叹那些穷地主,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却因有地,化为了贱民,随人踩踏,累及子孙,倒霉透了。所幸后来摘了帽子,又托福于改革开放,穷地主变成了富公民,再也不用过“冷窑暖炕一盆火,稀饭咸菜泡蒸馍”的穷日子了,比他们当剥削者时强多了。

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人人平等的社会。父祖辈那些阶级斗争的事儿一了结,就该很快实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哪能阶级斗争一代一代往下传?那还怎么实现社会和谐、天下大同?

“仇恨入心要发芽”

冀中河间,部队看歌剧《白毛女》,一战士举枪欲杀黄世仁,扮演者陈强险些丧命。自此规定,部队看此剧,子弹一律退膛。(黄薇《谁制造了〈白毛女〉红色经典》,《文史参考》2012年第7期)可见此剧激励“阶级仇”功效之大。打败蒋匪军,《白毛女》之威力,绝不亚于机关枪迫击炮。“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因《白毛女》极易说明此道理,解放后犹搬演不辍。蒙江青青睐,《白毛女》荣膺“样板戏”尊号。改革开放后,《白毛女》渐成资料而入戏剧史矣。此剧不愧现代政治史之侧影也。

阶级斗争为纲年代,《白毛女》《收租院》《忆苦歌》一类“阶级斗争文艺”大红大紫。“夺过鞭子揍敌人”盘空盈耳,仇恨(“阶级仇”)心理便随之增长。抓叛徒、特务,斗黑五类、走资派,心中所悬者,杀甫志高、黄世仁,为江姐、喜儿报仇也。李铁梅唱:“仇恨入心要发芽”,此之谓也。

十一届三中全会断然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文艺节目便不再激励仇恨。犹记三中全会后第一个春晚,倏然间所有节目完全没有了阶级斗争火药味,而代之以一派祥和温煦气息,国人顿有入天堂之感,解放矣!国家转型,文艺亦随之,其题材虽犹多革命话语,也反映史上之阶级斗争,然立意已非鼓噪现实版“夺过鞭子揍敌人”,而是重在讲述先辈革命之合理性与弘扬革命传统,内涵与导向皆大异于昔日矣。

近闻某理论家言,“阶级斗争仍为主线”,颇觉怪异,莫非欲让中国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乎?

周恩来、邓小平的“硬话”

周恩来一向温文尔雅,“硬话”很少。一般来说,“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算是周很厉害的话了。“文革”中,周说过不少硬话。造反派一万多人要冲中南海揪刘少奇,周打电话批评造反头目说:“你们如要冲进中南海,就是错误的,错误的,错误的。”一连三个“错误的”,愤慨之情,刚硬之气,溢于言表。成都破“四旧”,有人欲捣毁武侯祠,周说:“谁敢损毁武侯祠就杀谁的头!”武侯祠遂完好无损。造反派欲冲击会场揪斗陈毅,周说:“除非你们从我身上踏过去!”陈毅遂安全脱身。林彪毙命后,周恩来领衔批林彪极左路线。毛泽东指示:林叛党叛国是极右,少批点极左吧。周内心不服,回西花厅愤而“国骂”:“他妈的,怎么不是极‘左’,就是极‘左’嘛。”此为周恩来秘书纪东亲耳所闻,亲笔所记(见其所著《难忘的八年——周恩来秘书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

小平同志话不多,但丁是丁,卯是卯,且时有硬话。如:即使中野打光了,其他野战军照样渡江!中国革命照样能够胜利!又如:谁不改革谁下台!林彪倒台后,他还说过:林彪不亡,天理不容!都是些厉害的硬话。

读革命先辈的文选,所见硬话不多,因为是做文章,许多硬话都删掉了。但读回忆录和一些忆旧随笔,则常可见到革命先辈说的一些硬话、重话,从中可见先辈之性格、风貌。

“文革”中,谭厚兰领头狂砸孔庙孔林孔墓,损失无法弥补。李先念同志视察曲阜后,怒责道:“谭厚兰破坏‘三孔’文物,该杀。”(2014年1月9日《齐鲁晚报》)先念同志本是军人,西路军征战、中原突围,硬仗恶仗打过无数,后来虽未授军衔,然言语间仍不乏军人豪气。先念同志的话,实际代表了无数中国人正义的心声。

叶帅威武而儒雅,关键时刻也讲硬话。“镇反”时,社会部有人搞扩大化,叶帅说:“要记住中央苏区的教训呢,这刀把子究竟是掌握在党委手里,还是掌握在保卫部门手里,这有很深的血的教训呀!”在当时,这是很重很硬的话了。结果,许多好人免遭灭顶之灾。

硬话,常是坚定性、原则性的外壳。不仅能反映人物性格和风貌,也是人物内心和本质的外在表现。写革命先辈的传记,这类史料尤为可贵。

小平对江青的郑重评价

周扬著文,说“文革”前他曾反对江青对待文化工作的粗暴态度,江青回敬道,“反对粗暴就是反对革命”。(张复《我眼中的周扬》,《百年潮》2012年第10期)这是一条稀见的江青语录。

江青此言,虽针对周扬一人一事而发,却实为她的一贯思想。这是标准的“江青思想”。是江青在“文革”中狂乱暴虐表现的重要支配思想。

推究此“江青思想”之来源,可寻出史上一大堆“粗暴思想”。大抵有秦皇与韩非之苛酷思想,张献忠之滥杀思想,《水浒传》之李逵思想,雅各宾党之恐怖思想,苏联之大清洗思想,特别是张国焘、夏曦、戴季英等之“左”记赤色恐怖思想。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这无疑是天理——因为反革命就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他们粗暴、残酷得很。你不得不用暴烈的行动反击他们。但那是革命年代的事,是对真正的敌人而言。若将导师语录放大之,歪曲之,教条化,极端化,便成了:革命必须粗暴,等于粗暴,只有粗暴,永远粗暴。江青的思想逻辑即如此。于是,“反对粗暴就是反对革命”脱口而出。

江青说话放肆,满嘴歪理,“奇葩”甚多。再举一条她的语录。江青自封“半个红学家”,曾评论宝黛说:“如果林黛玉和贾宝玉活到现在,也是大右派。”(张颖《风雨往事——维克特采访江青实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此话全无天理啊。也难怪,连鲁迅若活到反右都玄乎,更甭说封建小主宝黛了。

网上时见为江青评功摆好的文章,内容幼稚,文风蛮横,仿佛红卫兵转世写的大字报。江青已是历史人物,论其好坏本应实事求是,要靠史料说话。你说她好,就拿证据来。我看还是小平同志对江青的评论对。当年意大利记者奥琳埃娜·法拉奇采访小平时问到江青其人,小平说:“江青坏透了。”法拉奇问该给江青打多少分,小平回答:“零分以下。”这是收到《邓选》第二卷里的文字,是小平同志对江青作出的郑重评价。还有比这个评价更权威的吗?

错乱的历史逻辑

陈赓救过蒋介石的命。国共分裂后,康生曾责问陈赓:当初为何不除蒋,反救之?陈驳曰:蒋彼时革命,吾除蒋,岂非反革命乎!康语塞。大革命时期,汪精卫任国府主席兼中宣部长,事务繁多,由毛泽东代理部长职。茅盾时任宣传部秘书,亲见汪训话:“希望大家在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共同努力……”时毛在座,汪走后,毛做指示若干。(《茅盾与汪精卫二三事》,《文史参考》2012年第14期)依康生逻辑,汪精卫乃大汉奸,当初毛不杀汪,竟反代其职,岂非也成问题?

类似错乱历史之逻辑,大兴于“文革”之时,狂热且无知之红卫兵,常出此类妄言,害人无数。“四人帮”更是故意以此种逻辑害人。陶铸曾于大革命时期加入过国民党,此为革命之需要,乃国共合作之产物。然“文革”中江青故意抹去历史背景,指斥陶铸参加过国民党。陶铸当场回敬江青:“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的国民党员?我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员,是在国民党军队集体参加国民党的!那时毛主席也是国民党,周总理也是国民党!还是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国民党第一军的党代表!他们都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只是国民党的一个小兵!还想怎么着?你先读读历史去!”江青其实懂那段历史,她是存心害人。陶铸所言才是原本的历史。陈赓救蒋介石,毛泽东代汪任宣传部长,皆发生在那一时代的历史中。

“文革”是一个乱了逻辑的年代,是个连起码的形式逻辑、历史逻辑都不顾的年代,是“康江式”混账逻辑占了上风的年代。在此种年代中,人们怎能不迷狂,是非怎能不颠倒,天下怎能不大乱?然而,如今在网上仍能看到不少错乱历史逻辑,不尊重历史原貌的文章,岂不悲哉!

误读之弊

经典尤怕误读。语录体极易误读。误读则莫如不读。天津甫解放,少奇巡视华北,为纠“左”,言“剥削有功”云云。周叔弢,天津极有影响之资本家。刘说,周先生,你办的这些企业,养活了工人,你是有功的。“文革”初起,周叔弢与其孙周启博言:“我看过马克思的书,讲资本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共产党又说剥削有功,我没搞懂。”(周启博口述《周家往事》,2012年5月4日《作家文摘》)没搞懂很正常,单凭马刘片言,焉能搞懂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固讲过资本毛孔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然亦讲过资产阶级创造过巨大生产力。仅据前语,则“剥削有罪”,仅据后语,则无罪有功。实则功罪皆有之,一事之两面也。

少奇讲话,虽云“剥削有功”,然不过极而言之矣,纠“左”之重话耳。“左”有怪癖,非下大力则甚难除之。所谓“剥削有功”云,意在承认剥削之历史合理性,肯定民族资产阶级之进步性,批驳只算一时剥削之小账,而不计发展生产力及工人阶级根本利益之大账的谬见,而绝非认定剥削无害且万古长青。奈何无知者误读于先,邪恶者设局于后,少奇遂蒙难矣。误读语录,危害不浅,害国害民害伟人也。

人言重话,抑或极而言之,皆意在强调某一意思,或强调解决某一问题,故天然可能不够精确、周到、八面玲珑。这本无足怪。然居心叵测者便会据此找麻烦。“不管黄猫黑猫,逮住耗子就是好猫”,本深刻求实之语,“四人帮”却扣帽子诬为主张发展资本主义。“感谢日本皇军”,毛此语更是属重话,然其意绝非要谢日本鬼子,而是含历史辩证法之幽默语。但此类语言,毛说可,邓说就被批判,刘说则要置于死地。这就要看历史的作用力往哪边走了。

阉宦统兵

刘伯承将军打仗时曾训诫部下:摸摸你裤裆里还有没有卵子!责其懦弱,不像男人、好汉、大丈夫。此乃极而言之的激将法。哪有没卵子的男人打仗的?您甭说,还真有,而且还是统兵的军事长官呢!此即中国史上的太监统兵现象。

宋朝君主担心前代武人乱政之弊重演,遂用文人统兵、阉宦统兵。(王曾瑜《古今一理:正确评价宋朝的历史地位》)有记载说,有些阉宦还是挺能打仗的。但我想这应是少数或特例。我不信半男半女的太监打仗能好到哪儿去。他们自深宫走入军帐,军事素养从何而来,真猜不透。或许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吧。既然太监统兵,职业军人便只能听吆喝,任摆布,那宋朝国防还能不脆弱?史云“宋代尚武精神沦落”,阉宦统兵即为沦落之一证。至北宋末,举国竟无折冲御侮之将矣。而挥师南下的,却是强悍的辽、金、西夏和蒙古的虎狼之师。宋朝焉能不亡?

阉宦统兵,真乃世界军事史上之奇闻,也是令人苦笑的政治笑话。外国宫廷也曾有过阉宦,但不曾统兵,只是坚守本职而已。吾国之封建制度,在世界史上极具特色,太监制度乃特色之一,太监统兵则又为特色之大端也。

军统局局歌

在军统局一些仪式上,戴笠领头高唱《军统局局歌》:

革命的青年,快准备,智仁勇都健全!掌握着现阶段的动脉,站在大时代的前面!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须应当,刚强沉着,整齐严肃,刻苦耐劳,齐心奋斗!国家长城,民族先锋,是我们!革命青年,快准备,智仁勇都健全!(少华《张国焘的这一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歌的全称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局歌》,简称《局歌》。军统局成立于1938年,背景是抗战军兴。军统局隶属于军委会,为国民革命军之一部,故按军队编制,戴笠为少将军衔。局歌实也为军歌。

歌的主旨乃倡扬爱国、崇拜领袖。因抗战,故歌有“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之词。因追随蒋介石乃军统之魂,故歌有“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之词。“智仁勇”,“威武不能屈”云,皆儒家之思想材料,意在激励特工效忠党国及发愤抗战。“智仁勇”等思想实亦因特工职业所必需。军统动辄所言“杀身成仁”“不成功便成仁”,其思想材料源自《论语》“杀身以成仁”及《孟子》“舍生而取义”。然究竟何为仁义,则人自有解,党自有解。以抗战为仁义,则抗战;以反共为仁义,则反共。蒋发动内战后,军统行动之内容变质,“智仁勇”也随之变味、恶化,演为疯狂搜捕共产党。抗战,军统有功有过,功大于过;反共,军统罪大恶极,终至溃灭。领袖至上,捍卫领袖——此歌军统可唱,盖世太保也可唱,契卡也可唱也。《局歌》乃军统史料,惜不知词作者及曲调。

(作者系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日报》原编委、理论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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