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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空战英雄与中国农民的生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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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贺越明

 

    上世纪40年代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改变了众多国家及其人民的命运,也演绎出不少生死相关、悲欢离合的故事,有些甚至延续超逾半个世纪。其间,一位美国空战英雄与一位中国普通农民之间的缘分,留下两个同盟国协同对日作战的一段历史佳话,尽管他们两人有幸结缘,却无缘重会,在各自的人生航道上留下了令人遗憾的涟漪。

斩首建奇功

这位美国空战英雄,名叫瑞克斯·巴伯。关于他,要从70多年前对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将的“斩首行动”说起。

1943年4月14日,代号“魔术”的美国海军情报部门破译了日本海军的一份密电,内容是山本将前往南太平洋前线视察,包含了具体行程如到达时间、离开时间和相关地点,以及搭乘的飞机型号和护航阵容。最关键的信息是山本将从拉包尔起飞前往所罗门群岛布干维尔岛附近的野战机场,时间为4月18日早上。美国总统罗斯福接报后下令“干掉山本”,海军部部长诺克斯要求尼米兹海军上将执行该项命令。尼米兹和南太平洋战区指挥官海尔赛商定批准了拦截并击落山本座机的作战计划。18日晨,在6架零式战斗机护航下,山本及其随员搭乘两架轰炸机从拉包尔起飞,计划飞行315分钟。不久,美军18架P-38战斗机从瓜达尔卡纳尔岛起飞。经过430英里无线电静默的超低空飞行,有16架飞抵目标空域,发现了日机编队。其中巴伯中尉驾驶的战斗机作为僚机,马上锁定目标,冲向机号T1-323的轰炸机不断开火,直到该机左引擎冒出黑烟。当他转而进攻另一架运输机时,那架被击中的轰炸机开始下坠,而这正是山本的座机。第二天,当一支日军搜救小队在布干维尔岛上找到飞机残骸时,发现一旁树下的山本遗体。解剖报告显示,山本身上有两处枪伤:一发子弹自身后穿透他的左肩,另一发从他的下颌左后方射入,从右眼上方穿出。

“斩首行动”的成功,使美军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战果。这不仅因为山本是整个二战期间毙命的日本军级最高的指挥官,还因为正是他亲自指挥偷袭珍珠港。美军干脆利落地报了一箭之仇,也激励了世界反法西斯阵线各国军民的斗志。在日本,山本阵亡被称为“海军甲事件”。日本当局一直拖到当年5月21日才不得已公布山本死讯,朝野为之震惊。军方被迫承认美军的战争能力正在迅速恢复,甚至开始反击。对充满好战气氛的日本社会来说,这一“战神”之死所造成的打击也难以估量。6月5日,山本的骨灰以国葬待遇下葬,同时被追授元帅军衔、大勋位菊花章。

美国媒体当年报道击毙山本的消息时,没有透露参加这次行动的飞行员姓名,军方也没有对这支临时组建而立下奇功的部队公开表彰,这主要是为了保守军事机密。而且,担任长机的巴伯战友兰菲尔中尉在返航途中,率先报告他驾机打下了T1-323轰炸机,击落山本座机的功劳因而一度由他独享。

1970年代中期,美国军方对究竟是谁击落山本座机,进行了实证调查和研究,还邀请曾参加这场空战的日军飞行员柳谷谦治赴美听证,最后认为不能无视巴伯的战绩,确定山本座机为兰菲尔和巴伯共同击落,功劳一分为二。然而,美国战绩评审委员会基于对历史负责,1991年要求海军部最后判定到底是谁击落了山本座机,却一直未能获得明确答复。此后,一些民间人士和组织尤其是美国王牌飞行员协会,查阅了大量相关资料,并结合山本的尸检、柳谷的证词和座机残骸的情况,终在1997年3月认定是巴伯独自击落了山本座机。这一结论也为不少军事专家、历史学者认可和采纳。

在华获救助

像许多普通美国人一样,退役上校巴伯既不追名逐利,也不自炫骄人。他本人对击毙山本的争议表现得非常平静,认为P-38战斗机中队中队长米歇尔少校亲自指挥这场空战,才是最大的功臣;同时,如果没有他的长机兰菲尔左转攻击为山本护航的其中一架零式战斗机,自己也不可能快速接近并打下山本座机。相比之下,他念念不忘的反倒是赴华参加抗日战争时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不时在心里惦念那几个救助过他的中国人。在与老战友打电话时,他常会提及此事:“你还记得吗?我曾在中国被日本人的飞机击落,还受了伤,多亏两个小男孩救了我啊!”

巴伯的这段经历,被北加州华裔企业家叶晨晖获悉,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叶晨晖祖籍福建,长在台湾,1950年代中赴美留学,多年在硅谷经营高科技企业。早在军校就读时,他就知道有关击落山本座机的历史悬案。他在美国军界有些朋友,与住在马林县的巴伯的老上司米歇尔常有联系。米歇尔去世时,他觉得老兵凋零,所剩无多,一些史实可能灰飞烟灭,于是向米歇尔太太索要了巴伯的电话号码,开始了与巴伯的直接交往,得以听他更详尽地讲述当年在湖南岳阳乡村脱险治伤的过程。

1944年,亦即击落山本座机的第二年,巴伯加入了陈纳德上校组建的美国志愿航空队(俗称“飞虎队”),还是驾驶P-38战斗机。战况紧张时,几乎每天都要从桂林的基地起飞迎敌。4月29日下午,巴伯执行掩护轰炸机对洞庭湖上日军运输船队投弹攻击的任务。不料,在与护航的日本零式战斗机缠斗中,他为解救僚机驾机升空,左侧引擎因急速爬升而自动熄火,随后右侧引擎又被击中,机身开始燃烧。他不得不弃机跳伞。落在一个小山坡后,发现右臂、右脚膝盖和脚踝受了伤。正当他发愁如何脱离危险地带归队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用眼神与他交流了一下,就设法把降落伞从他身上解开并藏起来,扶起他向一个村子走去。半道上,突然传来汽艇声响,估计是日军从湖上追来了,这两个机灵的小男孩把人高马大的巴伯拖进路边的茅草丛,用杂草严严实实地掩盖后,便飞快地跑掉了。他们走后不久,一小队日本士兵沿路展开搜查。有几次,端着枪的士兵已走到巴伯隐藏的草丛前,但一无所获地离开了。过了没多久,两个小男孩引领着几个青年来了,把巴伯扶上一副简易担架,走了好几里路,送到一个乡公所。巴伯受到了热情接待,那里有两个来自上海的青年会讲英语,很快找来一位中医为巴伯治伤。中医让巴伯把受伤的右臂浸入热水,不断地换热水,一连四五天都这样,肿痛居然消失了。接着,那位中医又让他用受伤的胳膊拎装满石头的袋子,每天往袋子里加一块石头,以使他恢复臂力。巴伯在那里前后住了17天。初步痊愈后,当地游击队派出10多人,护送他一路辗转,顺利地回到了桂林基地。正好在桂林的陈纳德当即安排他返回美国继续疗养。不久,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宣告胜利,巴伯也就没有再来中国。

恩人何处寻

回忆往事时,巴伯流露出对当年所接触的中国民众的好感,对那两位直接帮助他脱险的小男孩更是充满感激之情。他深知,当时的情形惊险万分,如果落到日寇手中,仅凭他参加过一年前那次截击山本座机的空战,就可能被敌方虐杀,甚至千刀万剐。他感慨道:“他们只有十来岁,但一点也不惧怕。尽管语言不通,照样打着手势救助了我。”虽然从那个村子转移到安全地带后,巴伯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名小男孩,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救命之恩。

巴伯将这段经历详细告诉叶晨晖时,表示了在有生之年寻找那两位小男孩的愿望。当然,他知道“这很困难,也许是不可能的”。叶晨晖也没多大把握,只是觉得可以一试。

为了帮助年届八旬的巴伯完成心愿,也为了重续中美两国人民在抗日烽火中产生的这段故事,叶晨晖一面委托在中国大陆的友人到巴伯当年遇险的湖南岳阳一带帮忙寻找,一面邀请华文报社的记者访问巴伯老人,希望借助媒体的影响力引起社会关注。

由于新华社、《参考消息》《湖南日报》和《岳阳晚报》等报刊竞相转载,不少中国民众也知道了这个感人的故事。不久,湖南启动了寻找那两名小男孩的工作。起先,巴伯早年在华遇救脱险的经历被披露后,当地一下子收到50多封来信提供线索,有多人自认是当年救了巴伯的小男孩,但所述情节与巴伯的经历并不一致。同时,当地政府经过了解,发现类似事件当年有好几起,要找到巴伯挂念的救命恩人,犹如大海捞针。

叶晨晖继续查证有关背景情况,以求增加线索。据原“飞虎队”情报处长基思克的回忆,那一时期湖南岳阳县境内战事频繁,“飞虎队”共有7架飞机被击落,4个跳伞获救的飞行员中,有两个没有受伤,自己归队了;另一个受轻伤,但正好降落在小镇市集上,许多人看见后当即护送他转移;只有巴伯是经过救援治伤,过了好多天才回到驻地的。这一来,寻人的范围缩小。他联络当地政府,建议以三架飞机坠落地为半径,以巴伯回忆的情节为依据,主要向当年住在农村而现已六七十岁的老人打听。

这年6月初,湖南省省长杨正午对寻找小男孩一事作了批示;当月16日,中共岳阳县委统战部成立了寻访工作小组。经人介绍,小组成员找到了城关镇南村二组村民荣志洲,因为有人说他当年参与救助美国飞行员。交谈一番后,确认这位朴实的农民所述情节与巴伯遇救过程基本吻合。

荣志洲记得很清楚,另一位和他共同救助巴伯的小男孩名叫邵晃生,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遗憾的是,邵晃生早在1950年代就去世了。

讲起当年的事情,荣志洲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所以他不知道政府在到处寻找他和邵晃生,也不知道在大洋彼岸有一位美国退役老军人思念着他们,更不知道当年救助的是击毙了日军著名大将的美国空军英雄,只晓得帮助中国打日本鬼子的就是朋友,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

相会已有期

1997年9月9日,寻访小组将荣志洲和邵晃生的救助经过写成材料,寄给了巴伯请他认证。毕竟年代久远,确认起来有一定难度。为此,叶晨晖就巴伯的脱险经过提出若干细节问题,由巴伯仔细回忆,然后再写信到岳阳请荣志洲回忆作答,最后认定他应该是救助巴伯的当事人。

翌年4月19日,叶晨晖从美国飞往中国,与荣志洲见了面,查看了飞机坠落现场以及巴伯跳伞着落点,并在他的引领下沿着当年救巴伯的路线走了一遍。叶晨晖还取出一本随身带来的记述击毁山本座机的历史书,翻到其中一幅黑白照片,指着那上面三名身着军服的美国青年军人问荣志洲:“照片上有巴伯先生,你能认出是哪一位吗?”荣志洲在灯光下端详一两分钟后,毫不犹豫地指着右边的巴伯说:“就是他。”

叶晨晖回到美国后,告诉巴伯“找到的确实是那位救了你的小男孩”时,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请叶晨晖详细描述荣志洲是怎样一个人,同时也对邵晃生的过早去世表示遗憾。

荣志洲是回乡务农的复员军人。湖南解放后,他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随部队投身于抗美援朝战争。他当时担任志愿军某部的司号员。巧的是,同一时期巴伯再度来到远东,率一支喷气式战斗机飞行中队加入了“韩战”。他们一个在地面,一个在天上,彼此不可能直接交手,但五六年前的救人者与被救者,彼时却身处战场上兵戎相见。国际政治格局的嬗变,也改变了这两个小人物之间的关系,真使人不胜感慨。

5月中,巴伯致函湖南省省长杨正午及岳阳县县长卢良才,说很高兴地知道他的救命恩人荣志洲依然健在,对当地政府帮助寻人致以衷心感谢。他表示他和家人很希望有机会与荣志洲见面,信中幽默地说:“相信我的三岁半的孙子瑞克斯·本杰明也会非常高兴与荣先生握手,感谢他当年救了祖父一命。”6月4日,荣志洲收到了巴伯寄给他的亲笔感谢信。

巴伯的战友们获知他在中国的救命恩人已经找到,无不视为奇迹,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并探询两人有无再度见面的可能。的确,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如若巴伯与荣志洲能在半个多世纪后相会,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场景啊!巴伯毕竟已是高龄老人,而且患病,身体较弱,不宜长途旅行了。因而,两人会面,荣志洲访美是较为可行的方案。

为此,杨许静芝、李心培和叶晨晖积极策划,企业家臧大化、吕建琳夫妇热心赞助,商定邀请荣志洲作为具有特殊身份的客人,赴美参加1999年4月18日亦即击落山本座机56周年的纪念活动,与巴伯及其他“飞虎队”退役军官相聚,重温中美两国军民并肩抗日的战斗情谊。巴伯对这个计划很上心,为在晚年有机会向救命恩人当面致谢而高兴。美国、中国的几家电视台以及香港电视制片人也为这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吸引,开始筹备拍摄纪录片和故事片。

遗憾留终身

1999年初,旅美北加州湖南同乡会向远在岳阳的荣志洲发出了邀请函。巴伯的几位“飞虎队”战友也很关心,听闻美国驻华使领馆对中国居民赴美旅行签证卡得很严,分别拜托熟识的俄勒冈州、堪萨斯州的联邦众议员给国务院去信,要求其属下有关总领事馆对荣志洲申请签证给予方便。可是,因为荣志洲是从新疆复员回乡的,属于农村户籍,申请出国手续比较繁复,好多天过去,出国旅行的护照还未拿到。

4月初,就在巴伯和太太玛格丽特期盼着与荣志洲会面时,从中国传来噩耗:荣志洲不幸去世了。

原来,3月14日,荣志洲应部队战友之子戴广生邀请,与戴及其家人一起到广州、深圳旅游。28日,他们坐火车回到岳阳市区,再乘戴广生友人的小轿车回岳阳县。谁知,车子驶过麻塘不久撞上了涵闸桥的石坎,导致多人受伤。荣志洲不仅右腿受伤,鼻孔也流血不止,被送进医院抢救。29日上午,荣志洲脑血管破裂,终告不治。

荣志洲生前也期待着与巴伯相会。在广州、深圳游玩期间,他还打电话询问在家的外甥李小平:申请赴美的手续办完没有?刚入院治伤时,他说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要赶紧治好腿,别耽误了去美国。当感到自己的伤势较重时,他表示希望儿子荣军与巴伯的儿子承续父辈之间的这份生死缘。荣志洲过世第三天,他的出国护照批下来了。命运常常就是这样捉弄人。

巴伯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他的救命恩人时,当即流下眼泪。老人在电话中哽咽着告诉叶晨晖:“我哭了!”他请叶晨晖代向荣志洲家人转达他的悼念之意。两年后,巴伯也离开了人世。

荣志洲和巴伯,是两位本不相关的人物,因中美两国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同盟国而偶然结缘,又随着所在国政权更替或政策调整,经历了从敌到友的角色变化,最终却缘悭一面。这一切,莫非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东西方两个大国关系曲折多变的一个缩影?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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