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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狂”名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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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狂”名满天下

    王开林

 

 

顶撞蒋介石却全身而退

 

1928年,刘文典出狱不久,即前往苏州拜访恩师章太炎,后者抱病接见,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两位以清狂高傲著称的学者要惺惺相惜并不容易。章太炎是海内文章之伯,天下学问之雄,他绝对不会放低身架去敷衍一名庸常弟子。临别前,章太炎欣然命笔,为刘文典题写一联:“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嵇中散是嵇康,三国魏末的诗人和音乐家,曹魏宗室的女婿,对司马氏政治集团抱有恶感,坚持不合作态度。他崇尚老庄,喜言养生服食之事,富于正义感和反抗性,“非汤武而薄周孔”,对封建礼教视之蔑如。嵇康的养生观是“任自然以托身”、“无措是非”、“神形相亲”、“与万物和”。章太炎说“未羡”,是因为嵇康知行脱节,过于逼近险恶的政治漩涡,结果死于非命。祢衡字正平,东汉末期的文学新锐,他全裸出镜,击鼓骂曹,堪称古代行为艺术的巅峰之作,因此狂名播九州,成为史上疾恶如仇的头号典范。章太炎以祢正平比作刘文典,颇有孔融推许祢衡之意。

祢衡骂曹操是“奸贼”,不久就踏上了黄泉路,直接杀害他的尽管是刘表的大将黄祖,那也是曹操耍了借刀杀人的心计。刘文典骂蒋介石为“新军阀”,居然寄头于颈,总让人捏一把冷汗。毕竟时代不同了,草菅名士的血腥妖氛已有所淡薄。

192811月,安徽大学爆发学潮。蒋介石以国民政府首脑身份亲临安庆,施行弹压。他专门召见相关人员,痛加训斥,指出这次学潮是“安徽教育界之大耻”。刘文典担任安徽大学校长,自然首当其冲。可他并不知“罪”,见到蒋介石只称“先生”,不称“主席”,扫了对方颜面。更出格的事情还在后头,蒋介石寒着脸要刘文典交出学生领袖名单,必须对罢课分子严惩不贷。刘文典根本不买账,还将蒋顶上南墙:“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针尖对上了麦芒。蒋介石恼怒不已,当众拍桌,声色俱厉地大骂:“你是学阀!”刘文典素性恃才不羁,也戟指回击:“你是新军阀!”蒋介石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岂容手握笔杆子的文弱书生挑衅他的戎威?盛怒之下,杀气腾腾,不仅掴了刘文典两记耳光,还以“治学不严”罪名将这位名士关进监狱,并且发出死亡威胁。

刘文典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好在全国学界和新闻界并非万马齐喑,“保障人权”、“释放刘文典”的呼声随之而起,安徽学运也有余烬复燃之势。蔡元培出面力保这位早期同盟会员、孙中山的老秘书,陈立夫也从中斡旋,蒋介石迫于舆论压力,这才以“即日离皖”为条件,释放刘文典。

蒋介石的两记耳光确实响亮,刘文典的名声也因此响了起来。蒋介石的偶然之举成就了狂士刘文典的一世英名,正与曹操的必然之举成就了狂士祢衡的千古流芳一样。当然,话得说回来,倘若刘文典的学问不入流,蒋介石再怎么发飙也帮衬不了他。《淮南鸿烈集解》是刘文典的首项学术成果,用力久而勤,取法严而慎,胡适为之作序,称道它“岂非今日治国学者之先务哉”,“最精严有法”。刘文典将《淮南子》这部久被忽略和误读的古书刮垢磨光了,令学术界为之一惊,他的声誉和地位也因此确立。刘文典的独门绝学是《庄子》研究,他在大学里开设这门课程,起头儿貌似谦虚,实则清狂:“《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这样藏着掖着讲话不过瘾,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放出大话来:“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是刘文典。至于那半个嘛……还不晓得是谁。”陈寅恪为刘文典的《庄子补正》作序,道是:“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庄子补正》成书于1939年,学术界至今允为杰构。除此之外,刘文典对《昭明文选》和杜诗也颇有研究。

校勘古籍讲求字字皆有来历,刘文典出书,校对从不假他人之手。他致信胡适,坦诚相告:“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他征引古人的注释,特别强调查证原文,避免以讹传讹,灾梨祸枣。

 

看得起陈寅恪,看不起朱自清、沈从文

 

诚然,狂傲者若无充足的底气,最多也只能浪得虚名,但沦为笑柄的可能性更大。狂傲者若有真才实学,他发作起来,别人未必舒服,但也只能忍气吞声。刘文典眼高于顶,却并非目中无物,他早年师从国学大家刘师培,精研《说文解字》和《文选》,对前辈学问家章太炎和同辈学问家陈寅恪低首下心,知所恭敬,除此之外,能入他法眼的文人学者不多。在西南联大教书时,刘文典公开承认他的学问不及陈寅恪的万分之一,还告诉学生:“我对陈先生的人格、学问不是十分敬佩,是十二万分敬佩。”他宣称,西南联大总共只有三个教授:陈寅恪一个,冯友兰一个,他和唐兰各算半个。试想,西南联大差不多集结了全国的学界精英,他自鸣得意的“三个教授论”会得罪多少同行?

刘文典最看不起从事新文学创作的诗人、小说家,认为“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巴金、朱自清和沈从文在他的心目中全是跳蚤过秤——没斤没两的。当年,空袭警报一响,教师和学生就要赶紧疏散到昆明郊外,美其名曰“跑警报”。跑警报时个个只恨爹妈生的腿短,哪顾得上什么斯文气象?有一回,刘文典慌不择路,冷不丁发现“山民”沈从文的脚力极佳,倏忽间就如脱兔般抢到前面,成了领跑员,他立刻面露不悦之色,对身边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警报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西南联大给沈从文发教授聘书,刘文典更加不悦,当众吼吼有声:“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沈从文讲授的语体文写作,在刘文典看来,简直就是小儿科,难登大雅之堂。好在沈从文生性谦和,克己忍让,对刘文典的轻侮之词并没有抗辩的意思。但闻一多是火烈性情,爱打抱不平,可咽不下这口气。

1943年春,刘文典受普洱大盐商张希孟之邀,为张母撰写墓志铭。当地士绅还玩出一个大忽悠:普洱素有“瘴乡”之号,世人心存畏惧,不肯前往。他们请刘文典去考察一番,作几篇游记,说明“瘴气”并非水土空气中含有毒质,只不过是疟蚊作祟罢了,现代医学完全可以预防。如此一来,消除了“瘴乡”之名,其他学者方肯前来,地方财源亦可得开发。刘文典没想那么多,只图求一大笔酬金和十两上好的“云土”,也不向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闻一多打声招呼,就擅自旷教半年,这可是玩忽职守。闻一多征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支持和同意,以讥讽的言词(“昆明物价涨数十倍,切不可再回学校,试为磨黑盐井人可也”)写信通知刘文典正式收回联大寄发给他的聘书,就这样兵不血刃,将这位名教授扫地出门。联大中文系教授王力等人曾为刘文典求情,力陈老先生从北平辗转南来,宁死不做汉奸,爱国之心不后于人。闻一多却不肯让步:“难道不当汉奸就可以擅离职守,不负教学责任吗?”刘文典纵然放低身架,答应雨季之后回校授课,下一学年增加课时以为弥补,也扭转不了既成事实。他走的最后一步棋是给清华大学校长、西南联大常委会主席梅贻琦写信,为自己的旷教行为作出辩解:

 

典虽不学无术,平日自视甚高,觉负有文化上重大责任,无论如何吃苦,如何贴钱,均视为应尽之责,以此艰难困苦时,绝不退缩,绝不逃避,绝不灰心,除非学校不要典尽责,则另是一回事耳……

 

过了将近两个月,梅贻琦才以短信回复,只是敷衍一番,并无半词挽留。万不得已,刘文典含垢忍辱,从此改换门庭,应熊庆来之邀,去云南大学文史系屈就教席。

有人说,刘文典丢掉西南联大好端端的教授,固然是闻一多强势发难所致,其自身的嗜好也起了相当大的负作用。刘文典是瘾君子。在北方时,他吸纸烟已到烟不离嘴的程度,上课时,烟卷黏在唇边,丝毫不妨碍他传道授业解惑。他乘清华大学校车进城,一手持古书,二指挟香烟,聚精会神,烟屑随吸随长而不除。1931年,刘文典的长子刘成章(辅仁大学学生)参加北平学生运动,因体质羸弱,连夜挨冻,沉疴不起,呕血数升而亡。祸不单行,刘文典的两个兄弟客死湘西,老母也在故乡物化。他到云南定居不久,新住宅又被炸成废墟。这一连串变故霜雪交加,刘文典的意志日益消沉,与鸦片结下了难分难解的孽缘。教授的薪水不够支用,他就为当地的土司、军阀和官僚撰写碑文、墓志、寿序和贺表,丰厚的润笔费只为烟灯长燃。若非磨黑云土的诱惑使他流连忘返,他也不会丢掉西南联大的教职。抗战胜利后,南迁的名牌教授鲜有不北归的,刘文典却不肯挪窝,盖因昆明的天气和云南的烟土使他寸步难移。有促狭鬼为刘文典取了个“二云居士”的绰号,倒也贴切,“二云”指云南火腿和云南烟土,都是刘文典的恋物,他是万万舍不得撂下的。

刘文典猿清鹤瘦,面貌黧黑,两颧高耸,双颊深窝,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长晒日光,实则鸦片烟为他“美容”所致。魏晋人物神傲形羸,褒衣博带,好食五服散,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瘾君子刘文典庶几近似之。

 

讲课出神入化,学生如入梦境

 

西南联大的教授会讲课的不少,但像刘文典那样把课讲得出神入化的并不多。他深得学生的欢心和敬意,这样的效果无人可以否认,连他的冤家对头也讲不出微词。他语出惊人,教学生做文章,紧要处全在“观世音菩萨”五字,镇得学生一愣一愣的,对其深意却大惑不解。他把学生嗷嗷待哺的模样看饱了,这才揭开谜底:“‘观’,是要多观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讲究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这个解释通达明晰,学生豁然开朗。刘文典于“观世音菩萨”五字上心得几何?他胸无城府,不够圆滑,张嘴就会得罪人,至少在“世”字上是颇有欠缺的。但这也正是他一介书生真情至性的地方。

清华教授吴宓好学不倦,只要时间上安排得过来,同侪中谁的课讲得好,他就乐颠颠地跑去当“旁听生”。吴宓服膺和欣赏刘文典的学问,总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刘文典讲课,闭目时多,讲到得意处才会睁开眼睛,向后排张望,照例问一句:“雨僧兄以为如何?”吴宓则如弟子乍闻师命而起,神情十分恭敬,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此状是教室中的一景,不仅学生为之窃笑,刘文典也颇感畅怀,为之莞尔。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一物克一物。刘文典狂傲,别无所怕,却怕和尚打脑袋。在清华任教时,刘文典去香山寺查阅佛经。该寺藏书阁悬有禁条,非佛教人士,不准借读。借读者不得携书出寺,必须在寺内念经堂正襟危坐,且不得以手指沾口水翻阅书页,一律用寺院制作的篾子翻看,违者受罚。刘文典是名学者,寺中和尚法外施恩,准予借阅,阅前老和尚照例介绍了一通规则,刘文典无不允诺。和尚去后,他静坐读经,因车马劳顿,困倦袭人,难以久撑。室内有一张空榻,他持书侧卧,片刻即入黑甜乡中,手中佛经掉落地上亦浑然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刘文典正在梦境逍遥游,忽然听见叫骂声,头面还受到扫帚扑打,睁开眼来,只见老和尚怒形于色,一边扑打,一边斥责:“您言而无信,竟把佛经丢在地上,真是亵渎啊!”刘文典又窘又急,一面老实认错,一面抱头鼠窜。无奈佛堂四方扃闭,他既逃不出,也不想逃出,外面香客甚多,被追打更无地自容。他苦苦求饶,终得宽恕。老和尚见刘文典甘心挨打,名教授的架子丢到了爪哇国,也就当堂赦免了“罪人”。诚可谓不打不相识,刘文典和老和尚成了好友,在清华园他还设素斋招待过这位方外之交。多年后,刘文典重提旧事,对人大谈心得:“我的脑袋虽然不太高贵,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打的。但这次挨打应该,君子不可轻诺寡信!”狂傲之士肯讲道理,肯遵守游戏规则,这就显出可爱之处来。

教师爷诲人不倦,最忌心不对口,真要做到知行合一却殊非易事。刘文典讲庄子《逍遥游》,主张出世是其主调,可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把话题扯远了,谈到世间的不平等,忽然慷慨激昂,义形于色,甚至把习惯半眯半闭的眼睛也大大地睁开。他举的例子很切近,许多人坐黄包车,与车夫的地位太不平等,这种社会现象是最要不得的。学生们都感到惊讶,在下面交头接耳,刘教授今天怎么突然入世?是不是吃错了药?下课了,同学们目送他踽踽而归,出了校门,一辆人力车赶过来,他从容入座,车夫拎起车把就向西边跑去。大家相视而笑。这种世间最要不得的现象看来短期内是消除不了的,何况车夫要吃饭胜过要平等。

在西南联大,刘文典开设的《庄子》课程上座率高,《文选》也有不少“粉丝”。他上《文选》课,弄出行为艺术的味道,一壶酽茶要泡好,一根两尺长的竹制旱烟袋也不可缺,文章的精义不仅是明白细致讲出来的,也是巧言妙语暗示出来的。拖堂是他的习惯,学生并不厌烦,乐得听他高谈阔论。木华的《海赋》形容惊涛骇浪,汹涌如山,刘文典讲解此赋,考问学生看到了什么特异的东西,大家凝神注目,以福尔摩斯探案的劲头寻找蛛丝马迹,结果发现整篇《海赋》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字属于“氵”旁。刘文典顺势提点道:姑且不论文章好不好,你们光是看它水意泱然,就宛如置身其境,能够感觉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

有一次,刘文典破例只讲了半小时的《文选》,就收拾讲义,当堂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下星期三是什么日子?是阴历五月十五。刘文典选择这个晚上讲解谢庄的《月赋》,可谓大有深意,老天爷也赞赏他的奇思妙想,以晴煦无云来配合。学生遵嘱在室外摆上一圈椅子,刘文典居中而坐。“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日以阳德,月以阴灵”,他念念有词,细细讲解,众人或抬头望月,或低头顾影,心领神会,快莫大焉。高潮处,刘文典吟诵道:“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众人击掌而和,仿佛小小的音乐会,气氛之热烈前所未有。对许多人来说,这样的享受真是不可多得,做梦也不容易梦到它。

说到梦,自然是红楼梦最能养人,一众红学家全靠这部小说糊口。刘文典原本不是红楼中人,只因他听了吴宓的《红楼梦》讲座,不表同意的地方居多,于是灵机一动,也客串一回红学家,开个讲座,唱唱对台戏。刘文典的号召力不小,教室装不下太多的听众,联大的广场就成了他的讲坛。一支蜡烛,一副桌椅,寒碜了点,学生席地而坐,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又何尝不是战时作风。刘文典身着长衫(他的长衫特别长,扫地而行),款款入座,女生斟上香茗,他满饮一杯。前戏做足了,他这才昂然而起,一字一顿地念出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吃仙桃一口足矣。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讲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讲过!今天跟你们讲四个字就够!”太牛了,一部《红楼梦》,居然四字以蔽之。这四字是“蓼汀花淑”。他的讲解用上了音韵学。“元春省亲大观园时,看到一幅题字,笑道:‘花淑二字便妥,何必蓼汀。’花淑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可见当时元春就属意薛宝钗了。”此说一出,下面立刻“哦”的一声,众人仿佛醍醐灌顶,全开了窍,《红楼梦》的主旨迎刃而解,要义也昭然若揭。

 

“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

 

名师必有高徒,刘文典的得意门生是陶光,若论请教之勤,待师之敬,陶光的表现绝对是刘文典其他弟子远远不及的。但有段时间陶光因故未去师门走动,不免愧疚于心,他深知刘文典的脾气,不赔礼道歉恐难过关。然而事情比料想的更严重,刘文典见陶光登门请安,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懒虫”,“没出息”,“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难听得很。陶光先是忍耐,但被尊师当成庸奴辱骂,着实难堪,脸色就渐渐阴沉下来,眼睛里也有了愤怒。刘文典掌控局面的能力极强,他瞅准火候,用力拍桌大吼:“我就靠你成名成家,作为吹牛本钱,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绝望吗?”口气至此硬极而软,倒有些可怜的成分。陶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恩师竟把自己当成“吹牛本钱”,期望之殷溢于言表,不禁大受感动。他搀扶恩师坐下,又是沏茶,又是捶背,一面解释,一面道歉,两人和好如初。后来,刘文典出新著,特意让陶光题签。古有将相和,今有师生和,同为美谈佳话。

在西南联大时,李埏曾向刘文典借阅《唐三藏法师传》,开卷即可见此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布满批注,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知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有趣的是,李埏还在书页中发现了一张刘文典用毛笔勾画的老鼠,好奇心怂恿他请恩师解释缘由。刘文典闻言,乐不可支,叙说他在乡下读书时的情形,没电照明的地方,点的是一盏香油灯,灯芯上的残油滴在铜盘上。某天深夜他在灯下读书,一只细瘦的老鼠忽然爬上铜盘,明目张胆地吮吃香油。他本准备打死它,但转念一想:老鼠吃油是在讨生活,他读书也是在讨生活,彼此相怜才对,何苦相残呢?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立刻绰起毛笔,信手勾画了一幅老鼠像,夹在书页中,以资纪念。若非善良的人,绝不可能推仁及物。李埏听完,不由得感慨系之:“先生真有好生之德!”

1949年,胡适为刘文典办好了一家三口的机票,联系好了美国的大学,想帮他换个新环境。对于胡适的好意,刘文典敬谢不敏,他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他久已远离政治纷争的漩涡,只是出于朴素的爱国之情留下未走。他没有力气再折腾了,眼看把乱世挺到了尽头,接下来只想过过太平日子。当时,许多学人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留在大陆。

上个世纪初,刘文典留学日本,与周树人(那时还不叫鲁迅)有过交集,两人都是章太炎的边缘弟子,友情并不深笃。1928年,刘文典顶撞蒋介石而遭牢狱之灾,险些坠落到鬼门关,鲁迅激于义愤,撰写杂文《知难行难》声援,算是两人走得最近的一回。在西南联大,刘文典常常要亮出恩师章太炎这张王牌,顺带也就不免谈及昔日同窗,提到鲁迅时,他竖起小拇指,没作褒贬。听课的学生见惯了他的招数,对此一笑置之,竟无人探询他的真意。十多年后,这个疏忽居然有了弥补的机会,高校思想改造的刀锋越切越深,有人旧事重提,质问刘文典:“你用小拇指污辱鲁迅的险恶用心何在?”刘文典并不慌张,解释:“用小指比鲁迅,确有其事,那不是贬低他,而是尊敬的表示。中国人常以大拇指比老大,那是表示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鲁迅在同窗中最年轻有为,我敬佩他是当代才子。你误解我了。你尊敬鲁迅,要好好学习鲁迅的著作。”这样牵强的辩解居然顺利过关,就没人掐指算算,鲁迅比刘文典大八岁,比钱玄同大六岁,比黄侃大五岁,“同窗中最年轻”的说法怎能成立?刘文典逃过一劫,竖小指比喻鲁迅的正解也就成了无解的哑谜,让考据家伤透了脑筋。

建国后,刘文典在云南大学生活得很好,被评定为云南省唯一的文科一级教授。他将鸦片瘾彻底戒绝了。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刘文典过关远比回京的冯友兰等人更为顺利。他承认自己缺点不少,但没有犯下罪行。他保护学生运动的领袖,跟蒋介石当面对峙,吃受两记耳光,这无疑是他雄厚的政治资本。他在大会上宣称:“反动派统治的旧社会逼人走投无路,逼我抽上了鸦片。解放后,在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国家蒸蒸日上,心情舒畅,活不够的好日子,谁愿吸毒自杀呢!”“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再生了!”

刘文典的“好日子”过到1958年即戛然而止,病魔夺走了这位学问家的生命。古稀之龄足矣,倘他再多活几年光景,恐怕就要用《庄子?天地》中的“寿则多辱”四字来譬解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11,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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