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我们的时代
□ 陈平原
一个人的命运与某个伟大的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那是很幸福的。因为,你从此很容易“自我介绍”,也很容易让时人或后人“过目不忘”。比如,你只要说自己是77、78级大学生,大家马上知道你大致的背景、阅历以及前途等。
不仅生逢其时,而且有机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代表”,这种幸运感,类似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瞒你说,我就有这种感觉。因当年的高考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登在《人民日报》上,以至每当新闻界、文化界或历史学家需要追怀改革开放如何起步,以及恢复高考的戏剧性场面时,我经常被要求“配合演出”。直到今日,还不时有同龄人或对当代中国历史感兴趣的后辈,用欣羡的口气向我提及此事。这确实“很光荣”,可同时也是一种尴尬——仿佛自己从此被定格,很难再有大出息。20年前,我写过一则短文,题为《永远的“高考作文”》(《望》第38期,1992年9月21日),嘲笑自己再也写不出比“高考作文”更有影响的文章了。
考场上的作文,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能登上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呢?你只能从“文革”刚刚结束、整个中国百废待兴这个角度,才能理解我的“不虞之誉”。其实不仅是我个人,我们这一代都面临相同或类似的处境。当初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今天看来不过是“恢复常识”而已。换一个历史时空,上大学无须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再过百年,那些子孙后代们肯定觉得我们很奇怪,唠唠叨叨大半天,说的就这么点芝麻小事。只有设身处地,才能理解我们当初的激动,以及日后为何不断追怀这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
也正因此,我们很容易有意无意中夸大自己的感受,以为全世界人民都跟我们一样,特别看重“恢复高考”这件事。5年前,为了纪念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北京大学出版社编辑并刊行了《永远的1977》一书,我为此书撰写了题为《未必“永远”的记忆》的序言,提醒大家注意:“本书的作者,尽管境遇和立场不太一样,但基本都是‘恢复高考’这一决策的直接受益者。这就决定了其叙述策略以及自我反省的力度。说全书弥漫着某种‘成功人士’的‘踌躇满志’,不算太刻薄。可这主要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文体的特性决定的——30年后‘追忆逝水年华’,很容易就走到这一步。”
对于如此“文体的规定性”,最近我又有了新的体会。2012年6月30日,我和另外两位朋友合作,在北京的欧美同学会举办了“‘中国梦’回顾与展望论坛”,副题是“纪念77、78级毕业30周年”。此论坛筹备了半年多,中间起起伏伏,好几次我要求退出,都被劝阻了。不是人事上闹矛盾,也不是经费问题,而是我担忧论坛主旨不清晰:到底是怀旧,是自我表扬,还是从政治史、思想史、教育史的角度审视“这一代”的得失成败?我的愿望当然是后者,而实际效果呢,很可能是前者。
我在开会的前一天,提及了我的基本立场:“77、78级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时代,是时代的受益者。我们赶上了干部年轻化,赶上了社会转型。我们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走过来是不容易的,但从历史角度看来,并不因我们走来不易就获得很高评价。我们要警惕过分地自恋,清醒认识到自己在历史中的作为。”(《陈平原:我们要进行全面的反思,未来如何》,《南方都市报》2012年6月29日)会还没开呢,就提“警惕过分地自恋”这样的丧气话,那是因为我已预感到“自我表彰”将成为本次会议的主调。因为,我们请的都是“成功人士”。
事情过后,我终于想通了——“学术性”与“纪念性”本就是两回事,几乎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初的莘莘学子,如今成了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借毕业30周年的机缘欢聚一堂,有何不可?谁让你把事情想得那么伟大?不就是一次聚会嘛。若这么定位,更合适的组织形式,应该是以学校或院系为单位,彼此之间互相熟悉,多少总有点“情意结”。
记得10年前,中山大学举办过类似活动,我专门从北京赶去参加,还接受了《南方日报》记者的专访。针对所谓的“77、78现象”(即“这两级学生无论是从事学术研究,还是从政、从商,大都取得了相当出色的成就”),我的回答是:“77、78级大学生基本上都是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走过来的,是中国教育史上成分最复杂、年龄跨度最大的一群。他们在时代转折关头进入大学,具有自我审视的能力,学习比较认真,也取得了一定成绩,如此而已。”“其实,77、78级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神奇,他们的成绩被放大了。”(《中大学生、北大教授陈平原谈77、78级现象:我们的苦与乐》,《南方日报》2002年5月5日)这么说,并非妄自菲薄;在我看来,这代人的“成功”,只是从一个特定角度折射了30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10年后重读这篇专访,基本立论还是站得住的。
之所以自我评价不是特别高,是因为我心中另有一把尺子,那就是1916、1917、1918级的大学生。五四运动爆发那一年,北大中国文学门(系)三个年级的学生,合起来85人,日后常被提及的有:1916级的傅斯年、许德珩、罗常培、杨振声、俞平伯;1917级的邓康(中夏)、杨亮功、郑天挺、罗庸、郑奠、任乃讷(二北);1918级的成平(舍我)、孙福源(伏园)等。“要是你对现代中国政治史、文化史、学术史略有了解,你就明白这一名单的分量。”(陈平原《“中文教育”之百年沧桑》,《文史知识》2010年10期)单就人数而言,参与五四运动的北大国文系这三个年级的学生,与中大中文系或北大中文系77级的规模不相上下。可两相对照,无论北大还是中大,都再也拿不出如此辉煌的名单。
我曾提及:“对于当事人来说,曾经参与过五四运动,无论在京还是外地,领袖还是群众,文化活动还是政治抗争,这一经历,乃生命的底色,永恒的记忆,不死的精神;毋须讳言,这也是一种重要的‘象征资本’。”(《“少年意气”与“家国情怀”——北大学生的“五四”记忆》,《光明日报》2010年5月4日)对于77、78级大学生来说,何尝不是如此。上大学时,社会对我们殷切期待;走上工作岗位后,又获得了绝好的发展机遇。如此幸运,难怪我们对自己身上的“徽记”念念不忘。
“五四”一代和77、78级大学生不一样,前者的“光荣和梦想”是自己争来的;我们的“幸运”,则很大程度是时代给予的。日后被提及,人家是历史的创造者,我们则是大转折时代的受益者。也正因此,在随后漫长的岁月里,“五四”一代有能力在一次次饱含激情与深情的追怀与叙述中,或多或少地延续了其青年时代的梦想与追求,或强或弱地挑战着当时的主流思想。而77、78级大学生则习惯于夸耀自己如何因参加高考而“翻身得解放”。
说实话,我们都是幸运儿,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但因踩上了大时代的“鼓点”,于是显得有板有眼。有人从政,有人经商,有人搞实业,有人做学问,三十年后盘点,我们到底成功了没有?回答五花八门,因为这取决你设定的标准。想当初,我们在康乐园里指点江山,看不惯社会上诸多先辈的碌碌无为,驰想将来我辈掌权,将是何等光明的新世界!而如今台面上的“重量级人物”,无论政治、经济、学术、文化,很多都是77、78级大学生,那又怎么样?比起此前此后的各届大学生,我们处在“出击”的最佳位置,那么好的历史机遇,是否将自家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扪心自问,言人人殊。
毕业30周年聚会,除了热泪盈眶,怀念母校,感谢老师,祝福同学,还能说些什么?若你不满足于鞠躬、谢幕,希望对早已失落在康乐园的“青春”有所回应,建议诸位在各自专业以及精神史的高度,重新审视“我们这一代”——到底取得了哪些值得夸耀的成绩,错过了哪些本该抓住的机遇,留下了哪些无法弥补的遗憾。今天的我们,已过了“天高任鸟飞”的时节,但认真反省自家走过的历程,将其作为思想资料,留存给学弟学妹们,这是一种“贡献”——当然,也是一种“乐趣”。
(本文为2012年9月22日在全国政协礼堂举办的“芳草有情,岁月如歌——中山大学建校88周年暨77、78级毕业三十周年北京庆祝酒会”上的发言)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常委,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本刊编委)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12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