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将风骨尤太忠
□ 吴东峰
尤太忠,河南省光山县人。1931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任排长、连指导员、营教导员、旅长、师长、军长等职。曾任广州军区司令员、中央军委纪委第二书记,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88年晋上将军衔。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尤太忠将军的情景:将军站在会客厅里,就像一尊铁塔屹立着,一身深黑色的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脚蹬一双过了时的黑色白底布鞋,虽未着戎装,却依然威风凛凛,杀气逼人。
他的身后是这间会客厅里唯一的一件摆设:一只巨大的玳瑁标本。玳瑁是海龟类的一种,凶猛无比,南海渔民喜欢把它制成标本摆在家中镇妖避邪。将军从书房大步走进会客厅,我立正向他敬礼,和他握手。近距离地望着将军,立即感到他脸上有一股威,一股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的威,尤其是那张天生的“将军脸”——如同京剧中的武生脸谱。对尤太忠将军的敬畏,我一直没有解除过,虽然以后我多次与他接触,几成忘年交。
以后与尤太忠将军来往多了,慢慢地我胆子也大了些。但曾经有几次我扎扎实实地尝到了他威严的厉害。
一次是我到北京访问陈锡联将军回广州后。陈锡联是尤太忠的老上级,我到北京代尤太忠向他问候,他也很高兴地托我向尤太忠问好。在尤将军的会客室里,我把录音机拿出来,把陈锡联的问候放给他听。将军把录音机贴在耳朵上认真地听着听着,突然脸色“晴转多云”,放下录音机指着我说:“你对陈司令说,杜义德到我这里坐了三个小时,哪有三个小时?顶多两个小时。”他说:“杜义德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走时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瞎胡说!”
将军当时一脸不高兴,幸亏将军夫人王雪晨及时出来打了圆场。
另一次是我采访尤太忠将军结束后,把我写的王近山将军的文章《猛将王近山》给他看。这篇稿子主要是根据尤太忠将军提供的材料写成的,登在新华社解放军分社出版的《世界军事》上。当时《世界军事》是才创刊不久的纯军事刊物,我带了几期送给将军。刚开始将军很认真地看文章,看完后,他又把其他几本拿出来翻了翻,脸上又一次“晴转阴”。因《世界军事》封面都是外国军人,将军扫了一眼,一脸不高兴:“怎么都是外国鬼子啊?乱弹琴!”
将军将几本杂志往书桌上一丢,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
一
1992年11月16日下午,尤太忠将军在他的书房愉快地接受了我的第一次采访。我和将军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橙黄色的书桌,左边是一张简陋的铁架床,床边是一排插满了军事书籍的书架。这种愉快的感觉,是我从他脸的下半部分读出来的,他的眉头仍然拧得紧紧的,而他的两片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容不是在眼睛而是在嘴巴上显露的。那天我采访的话题是王近山。将军刚从北京参加中共十四大会议回来。那个首次破除党的领袖“终身制”的会议,决定了中央军委的重大人事变动,也是将军心情格外好的原因之一。
近几年来随着电视剧《亮剑》的热播,男主角李云龙的原型——王近山的名字也响亮起来。而在十多年前,“王近山”是个被人遗忘在某个角落的名字。采访尤太忠之前,我曾向许多熟悉王近山的老人了解他的情况,大多是吞吞吐吐,不愿多谈,以一个“唉——”声长叹应对;有的一提到“王近山”的名字立即兴奋起来:“他能打啊!”接着一个“但是……”就不愿谈了;有的甚至警觉地问:“写谁不行,为什么要写一个犯了错误的人?”
尤太忠将军的态度则完全不同。他听说我要写王近山,一反过去不参加社会活动、不接受采访的惯例,热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访(这一年里我曾多次联系采访,均被他一口回绝)。他还破例把我安排在他的书房里单独谈。将军夫人王雪晨后来告诉我,将军一般都在宽大的会客厅接待来访者,很少在书房接待客人。
我清楚地记得,他谈王近山打仗的事时兴致勃勃,充满了由衷的敬意;谈王近山遭受的挫折时心情沉重,充满了深深的惋惜;谈到王近山建国后和“文革”中的境遇时,有一种欲拔刀相助而难酬其愿的悲怆气概。
在1992年军事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一代战将——回忆王近山》一书中,有尤太忠将军写的一篇文章,将军写道:“早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我们就与王近山同志在鄂豫皖根据地、川陕根据地一起战斗。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同在八路军129师。解放战争时期,王近山同志是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改为中原野战军)第6纵队司令员,后来又任3兵团副司令员兼12军军长和政委,我们都一直在他领导下工作。我们从王近山这位老首长、老上级身上学到了许多革命斗争经验。我们一直深深地怀念他。”
曾经在战争岁月所向披靡、战功赫赫的王近山将军,却在和平岁月跌了一个大跟斗。建国后,王近山将军不顾领导和战友的劝阻,执意与自己的结发夫人离婚。他的个人目的达到了,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撤销公安部副部长职务,行政降为副军职,并由中将衔降为大校衔,下放到河南某农场任副场长。
那一天,尤太忠将军向我讲了许多王近山将军打仗的故事。后来,我根据这些素材,写出人物素描《“疯子”王近山》,发表在1993年《世界军事》第3期上(发表时标题变为《猛将王近山》),应该说这是第一篇公开为王近山正名的文章。从尤太忠谈话的神情和语气中,可以看出他对这位“老上级”十分敬重,这种敬重并没有因为王将军的落难而发生丝毫变化。岁月动乱,人事沉浮,没有使尤将军放弃对一个人的真正情感。
1969年7月,王近山复出,任南京军区副参谋长。这在当时军界上层是一件轰动的新闻,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其实,他的复出是当时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向毛泽东建议的,而时任27军军长的尤太忠是促使王近山复出的幕后策划者。这是尤太忠将军不经意谈到的一个内幕。尤太忠虽是一员战将,但又有独特的政治嗅觉。王近山被处分后,他始终关心着这位老领导。
我的采访笔记详细记录了尤太忠将军在1969年4月九大召开期间与许世友散步时的一段对话——
尤太忠:“王近山的问题处理得太重了。一个老红军当个农场场长,叫人家怎么过啊?”
许世友:“那就叫他回来!”
尤太忠:“许司令,王近山这一级干部回来,要中央同意啊!”
许世友:“你有什么办法?”
尤太忠:“我有什么办法?”
许世友:“你没有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尤太忠:“许司令,现在不是要准备打仗吗?”
许世友:“哼。”……
正是尤太忠对许世友的提醒,带来了王近山将军复出的重要转机。
闻鼙鼓而思良将。在九大的一次会议上,许世友主动向毛泽东建议:“现在我们要准备打仗,王近山很能打,处理太重了,能不能让他出来带兵?”毛泽东问:“王近山我知道,你们哪个军区要啊?”许世友立即说:“我们要!”尤太忠说,这样又把另一位犯了错误的老中将周志坚也一起“解放”了。
1969年7月某日深夜一时,南京火车站。一对身穿褪色破军装的夫妇从郑州开来的硬座车厢里走出。男的一只手拎着一只旧旅行袋;女的用手拉着个三岁的小孩,手上还拎着两个网兜,里面装着玉米、山芋、地瓜等杂粮。他们就是王近山一家。王近山夫妇一下火车,便对着眼前的情景愣住了:三位军职干部早已站在月台上躬身迎候。他们是27军军长尤太忠、60军军长吴仕宏、南京军区装甲兵司令员肖永银。次日,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在中山陵八号摆了两桌丰盛的宴席,为王近山一家接风洗尘。
那是一幅令人酸楚又令人感动的画面。我在《猛将王近山》一稿中写的这一段,就是尤将军亲口对我说的。可以肯定地说,这是王近山永生难忘的一幕。而当尤太忠向我叙述这件事时,却是那么自然,那么平常。他说——
那天,我到南京开会,住ab大楼(南京军区第一招待所)。晚饭后散步,遇到军区司令部的管理局长,他原来是我们27军的干部。
我问他:“干啥?”
他说:“许司令指示接一个老首长。”
我问:“老首长叫什么?”
他说:“叫王近山。”
我马上就对他说:“几点钟到?我也去接。”
他说:“从郑州开到南京的火车,一点钟到?军长太晚了吧,明天你还要开会。”
我说:“你别管,我去接。”……
尤太忠告诉我,当时他很兴奋,立即给几位王近山的老部下打了电话,问他们去不去接站,但态度都不明朗,有的说你去我就去,有的问去接站好不好?将军骂道:“他X的,你们不敢去,我自个去!”对尤太忠来说,为老领导复出提建议,老领导复出后去接站,这都是老部下应该做的事,是无须犹豫的正常行为。他说,老领导落难时不敢说话,落难的老领导到你家门口不出迎,那还是不是人?
尤太忠将军接着说:“到了半夜,吴仕宏来了,肖永银也来了。我们三个一起去火车站接。看到老首长这个情况,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指着他带的那些农产品说:“你带这些干啥?”他说:“自己种的,你们城里人吃不到啊!”
回到ab大楼,尤太忠立即叫管理局长炒了几个菜,给王近山夫妇吃。将军和夫人王雪晨一直陪伴左右。
我曾多次参加将军们的聚会,老将军们在一起的话题并不像外界所想象的那样,而是与我们普通人一样,是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是“某某人如何了”、“某某人应该如何,而不应该如何”、“某某人做得在理,而某某人太不像话”等。他们评判事物的准绳不一定是政治,而更多是出于人情和良知。
“一个跟党出生入死的老红军这样处理是太重了。‘文化大革命’冲击老干部就更不应该了。”将军讲到这里,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显出沉痛的表情,眉宇间的两条竖纹陷得更深,那条肉瘤更突出了。
二
第二次采访尤太忠将军是1996年4月13日上午。三年多不见,方知将军得了一场大病,老了很多。脸上肌肉明显松弛,神情有点疲惫。已过阳春的天气开始转暖,但他还穿着深绿色毛料军制服,风纪扣仍然扣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这次采访,我才清楚地看到,将军为什么始终拧着眉头——原来那是两道明显的竖纹,深深竖纹间是一长条略微凸起的肌肉。正是这展不开的眉头,生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京剧武生相的效果。
“首长,想请你谈谈长征——”那时我在广州军区《战士报》任副社长。为了纪念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我们决定为尤将军做一个专访。
“长征啊,不是走路就是打仗”。忆昔抚今,将军说:“你现在叫我走,也走不了。这几个月就是在门口站一站。那时年轻啊!”长征刚开始,红四方面军31军93师279团5连指导员尤太忠,还是个17岁的小青年。刚踏上那第一蓬荒草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面对的,将是戎马一生中最惨痛的记忆——待他领着那些官兵走出草地,只剩下了一半人。还有一半,长眠在草地上。
下面摘录的是我采访笔记本中关于这次谈话的记录。这种隔着时间山峦和记忆烟云的回忆,不可能达到清晰和精确,但我不想对它进行加工整理或增删修改,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感受长征原生态的经历和情感。而且,将军的河南口音,使我的记录肯定有不少错误,特别是人名地名,有待知情者校正。
“我们四方面军是三过草地。第一次过草地,走到中间又返回去了,在四川南下,那时说,打下成都吃大米。这是两过。第三次又返回来,北上陕甘。我们走了三次啊,困难得很啊。过草地有的走一二十天,有的走半个月,有的走个把月,红军到了陕北好多人开了小差,回去了,不干了。太艰苦了”。
这么多年了,一个个战友的容颜,还鲜活地在将军眼前晃动。
“我当指导员时,第一个连长是唐镇国,第二个连长是邓世松。邓世松在草地上挨了藏民的冷枪,死了……用的是猎枪,打得身上到处都是子弹,都是小子弹头。我当营教导员时,营长叫陈坤昌,打天水铺牺牲了。可惜了,小个子,打仗勇敢得很。本来我们两个在一起走,他说到前面去看一下,他妈的就被打死了。那个人不牺牲,现在是很优秀的人。我们团长是孙传章,以后的团长是王采会,再以后是徐子文,可惜了,都牺牲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干部啊”。
“出了草地后,师长蔡宏如,在打天水铺牺牲了。那一仗打得苦啊,279团团长高原亭负伤了,政委牺牲了,主任负伤了。274团团长也牺牲了。就是271团没有伤亡,它是预备队,伤亡最大的是我们279团。几个红军老团,打仗是很强的啊!”
“我们那时饿得都走不动。没东西吃,没棉衣穿,没被子盖,冻死了、饿死了。走着走着躺下一个,走着走着坐下一个。一个冷,一个饿,就走不动了。死了好多人啊,都是饿死的,走不了了。到了夜晚,在草地上睡,也没有被子盖,又冻又饿,身体弱得很啊,晚上睡下来就走不了了。眼睁睁地呀,大家都是一样呀……”
“我开始当指导员,后来当营教导员。干部做模范,带的干粮得给走不动的人吃。也就是一点点干粮,给的也不多,就半碗炒面。我打仗缴了一个大衣,还不是我捡的,是通讯员捡了给我。我穿个大衣,那时连棉衣也没有。走不动哪有人抬啊?哪有什么收容队啊?营里干部、团里干部牲口都不骑。一个营只有一两匹牲口,拿出给别人骑,能骑几个人啊?”
“最后没有吃的,把干部骑的马,用枪打死了。有的把牛皮烧了炖着吃。我就吃过牛皮。把毛箝掉烧掉,用水洗一洗,放盐煮一煮。煮熟后装在口袋里,装几块,走走饿了咬一口,走走饿了咬一口,那时管什么味道不味道啊!”
“张国焘我见过好几次,动不动开大会讲话。出了草地,到陕北我还见过他两次。能力是可以,想另立中央,能力再行当了反革命就不行了。西路军失败了才反张国焘,西路军不失败反他是反不下去的。那时就是四方面军人最多,四军、九军、三十军、三十一军都很能打,李先念那个军很能打。那时四方面军人多啊,七万、八万多人,一方面军减员大,二方面军减员也大。四方面军到陕北还有四五万人。”
在长征途中倒下的同志,将军许多都还记得,但有的姓名想不起来了,有的只记得绰号。他们连同姓名都永远消失了。“这个数字,我记得清楚得很,我要跟你们讲一讲——”将军扳起手指头,提高嗓门,一字一顿:“我那个连队,从四川出发,是106人。走出草地时,还剩下53人!”损失了齐齐整整的一半。
尤太忠将军的记忆力十分惊人,但遗憾的是晚年没有留下详尽的回忆。他晚年阅读了大量的战争回忆录,但他就是不想写。他曾经对我说:“讲真话吧,会得罪人;不讲真话,又讲什么呢!战争年代,那么多人牺牲了,生命都献出了,你活着的人还有什么可吹的。”
有一次,他曾对老部下崔明礼说:“我问你,打羊山集时你是连指导员,你们在山上进入战斗时,全连有120多人,战斗下来就剩你光杆一个。你说现在要写的话,你怎么个写法,能都记到你崔明礼的名下吗?”
采访后,我们很快就写好了一篇专访,题目叫《那半个连队,留在了草地——访尤太忠将军》。按照惯例我把文章送尤将军审阅,但万万没有想到,将军竟不同意发表。6月1日,我收到了尤将军的批示,在打印稿的左上角空白处,将军用签字笔写道:
吴社长:
此稿,我坚决不同意发表。
尤太忠 5/30
我百思不得其解,反复望着将军的批示默默发呆,确实弄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如果事实有误,还可以修改嘛;不同意发表就不同意发表,为什么还要加两个字——“坚决”。
本来,我还想打电话和将军商量商量,当我拿起电话时,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双铜铃狮眼间紧紧拧起的眉头——威严而又坚决。我不敢违背将军的意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篇稿子都符合发表的水平和要求,但将军为什么要“坚决”枪毙它呢?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将军并不是对这篇文章不满意,而是对那段历史有他内心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那是1986年,为了纪念红军长征胜利50周年,总政治部有关单位向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下达了上演话剧《北上》的任务。当时上面的指示是,总政拨两万元,不足部分广州军区自己补,演员不够可到海军借。谁都知道这个任务的政治背景和完成它的潜在政治压力,而时任广州军区司令员的尤太忠竟然向军区政治部指示:“我们军区不演这个戏!”
尤将军夫人王雪晨对我说,他真是吃了豹子胆!那天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孙志承再次向老尤请示:“首长演不演?”老尤果断地说:“不演!”孙志承为难地说:“我们不好对总政说。”老尤说:“不好说我来说。”于是,老尤打了个电话给总政文化部的一位处长。他说:“这个戏我们军区决定不演了。”对方说:“这是……指示啊!”尤太忠将军回答:“天王老子的指示也不演!”
王雪晨回忆那段经历至今仍心有余悸。她说:他打电话时,我就在他身边。当时我担心极了,悄声说:“你这样说,非要丢官不可。”结果他对着电话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撤了我这个司令,我们也不演!”将军拍案,震动京华。据说此事在北京军界上层曾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元帅将军们议论纷纭,最后还是邓小平为他说了话,才不了了之。但这件事还是在将军以后的经历中投下重重阴影。
在和尤太忠将军交往的过程中,我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不愿上演《北上》?尤将军眉头拧得紧紧的,回答得简单而干脆:“1981年我在成都军区就看过《北上》电视,看了一半就把电视关了。”“总政要军区演《北上》,我专门把剧本要来看了三遍。”将军把右手掌握成拳头,然后伸出一个个指头,“一二三四”地数落道:“哪有那回事嘛?红四方面军30军9师师长要跟毛主席、党中央北上,结果不让他北上,把他枪毙了。九师师长我熟得很,叫汪乃贵,住在武汉元宝山,前几年才去世。还说枪毙了两个团长,四方面军的团长我都认识嘛,哪有被枪毙的。”
“哪有那回事嘛!张国焘犯了错误,不等于下面的干部都犯错误嘛……”
显然,尤太忠将军是以自己亲身经历的历史事实,与艺术典型化的《北上》的故事情节进行了简单的比照。对于那个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来说,这种比照当然也在情理之中。他对红四方面军的胜败功过有着自己的事实标准,有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亲身体验。他的沉默和抵制,是一种道德良知的坚持。
“不说了,不说了。”将军挥挥手,神情有点疲惫。我们的交谈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三
“毛主席去世是一级战备,邓小平去世来了个三级战备。”尤太忠将军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两道竖起的条纹向中间夹紧,条形肉瘤更加突出了。
1997年2月23日上午,也就是邓小平去世后的第四天,正在医院住院的尤太忠将军特地赶回家,接受我的第三次采访。这是将军落座后突然蹦出来的第一句话。我看到,将军在说这话时,抬起曾指挥千军万马的右臂,以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捏着双目之间的那条肉瘤。将军垂垂老矣,但高度警觉戒备和张弓搭箭的军人作风犹存。
这是尤太忠将军在战争年代的习惯动作。许多老同志告诉我,凡遇到紧急情况,尤司令就喜欢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眉头,捏来捏去,直到他考虑成熟。条形肉瘤就是将军在战争年代思考问题时不停地捏出来的。
他一边捏着眉头,一边说:“邓小平去世,是一件大事。我就要求出院了。”
邓小平在解放战争中任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改为中原野战军)政委时,尤太忠是其麾下一名旅长。谈起邓小平,尤太忠不但充满了自豪也充满了感情。邓小平与尤太忠的“亲密接触”应该在解放战争期间。
1947年8月,刘邓大军根据党中央、中央军委赋予的战略任务,千里跃进大别山。23日下午,中路先头部队冒着敌机的轰炸扫射,抢占了汝河南岸的一个桥头堡大雷岗。蒋军马上从东西南三面构成马蹄形攻势,把这个小小的村庄围住。
这时,东西两路部队和中路的一个纵队已先敌抢过汝河,继续南进。留在汝河北岸的,只有野战军指挥部率一个纵队的兵力,和中共中央中原局机关。而紧跟在背后的蒋军三个师距离只有五六十里,不用一天就可以赶到。前有阻敌,后有追兵,千钧一发,险恶万分。
曾经任新华社刘邓大军前线分社社长的李普在《记刘帅》一书中曾多次提到尤太忠将军在这一关键时刻发挥的重要作用——
这时,尤太忠手里只有两个团和旅直属队,总兵力七个多营……尤太忠带着四十七团进了大雷岗。他把一家老乡的破马房打通土墙,架上几根木头……作了他的临时指挥所。旅政委张国传在离他200公尺左右的地方。他们之所以分开,是准备牺牲了一个,还有一个可以指挥。参谋长赖光勋,在汝河岸边指挥渡河。小雷岗方向,四十八团遇到敌人的顽抗,黑夜里展开了作战,一鼓作气把敌人赶跑了。
天刚亮,刘、邓和李达突然出现在尤太忠面前。刘、邓首长来到最前线,使尤太忠很高兴,更使他非常着急。这里离敌人仅一两里地,是激战的中心。敌人的炮弹一阵阵地在周围爆炸,弹片横飞。尤太忠再三劝他们进掩体,他们不听。突然一颗炮弹落在他们附近,气浪把尤太忠的帽子冲飞了,尤太忠这才把他们强拉进指挥所。刘、邓命令他们坚守到晚上,等全部人马过完才能南撤。这时无论刘、邓说什么,尤太忠都回答是,只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这个险地。他们问尤太忠还需要什么?尤太忠想了一下,要了萧旅后卫部队一个营……
我没想到尤太忠谈起那一仗,一开始竟是满腹怨气,一腔悲怆。
“那天晚上过汝河。上面命令重装备,野战炮啊、汽车啊,都要炸掉。炮营营长、教导员不干。我说,我负责,几门榴炮、野战炮、汽车、小吉普车,都炸掉。营长哭,叫我见到了,他们都哭,舍不得啊,打仗不就靠武器装备吗。我说,不炸,我枪毙你们。后来都炸掉了,连我坐的吉普车也炸掉了。炸装备的决心是邓小平下的。哎呀妈的,前面敌军把我们拦住了,后面几个师又追上来了。不轻装我们都完蛋!”
“本来我们旅已经在前面走了。突然杜义德政委命令我旅返回汝河打阻击。我一听就和杜政委吵。我说,鲁西南反敌围攻是我们旅,打定陶也是我们旅,打羊山集,还是我们旅,我们伤亡多大啊,还叫我们打阻击?杜政委对我说,这是刘师长和邓政委亲自指定的,我有什么办法啊!”
“听说当时刘伯承和邓小平到了你们旅。”我向将军复述了李普的回忆。
“炮弹打过来,子弹打过来,飞机的炸弹也掉下来。”尤太忠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惊心动魄:“我叫他们进房子,他们不进,我对杜义德政委说,你赶快带他们走,不然的话,敌人打过来怎么办?他说往那儿走呀?我大声说,就走高粱地,麦子地,从高粱地麦子地踩出一条路来。”
炮火中,杜义德带着刘、邓等沿着尤太忠指的方向走了,突然刘伯承回转身,走到尤太忠跟前叮嘱:“太忠同志,太忠同志,集合的地点知道不知道?”尤太忠赶忙回答:“知道了。”
刘伯承这才放心地前行,约几步,又回过头来高声对尤太忠说:“彭店,彭店,不要忘了啊——”
“彭店,彭店”,几十年前刘伯承的叮嘱,一直回响在尤太忠的心头,也回响在采访现场。这声音,忧心忡忡;这声音,关切备至;这声音,是生离死别的嘱托也是死里还生的希冀。
刘、邓强渡汝河以后,冒雨走了一天。8月26日午夜两点多钟,到达淮河北岸。过了淮河就是大别山。而尤太忠这里,激战犹酣,胜败难分,生死莫测。
这一仗打得非常艰苦,连长牺牲了,排长自动出来指挥,班长牺牲了,战士出来顶上去。一个班到剩下一个战士的时候,就单独同敌人战斗。一场激战过去,阵地面前满是敌人尸体。下午,尤太忠从报话机里听到敌人喊叫:“攻不动,快来炮,共军凶得很!”敌军将近两个营的兵力全部完蛋了。下午,敌军又发起几次进攻,没占到什么便宜。
李普是新华社的“元老”记者,他的《记刘帅》一书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革命回忆录”之一。从李普回忆中可以看到,在刘邓大军过汝河时,尤太忠率部“护驾”起了关键作用。因此,刘、邓对尤太忠在当时的表现留下了深刻印象。邓小平复出后,在谈到二野战史时曾两次提到:“尤太忠是一员战将,有功之臣。”
第二天天亮时分,胜利完成汝河阻击任务的尤太忠率部赶到了纵队宿营地彭店。将军回忆说,杜义德政委才起床,他看到我,关切地问:“你休息了没有?”我说:“才到。”他说:“你还没有休息啊!”我说:“休息什么啊!”这时邓政委走出屋子。杜义德对邓政委说:“太忠同志才到,还没有休息呢!”邓小平政委大步走过来,紧紧握着尤太忠的手,深情地打量着满身尘土的将军,激动地说:“你辛苦了!”
将军讲到这里又长叹了口气:“啊呀,整整打了一天一夜,把中原局掩护过来了,把野司掩护过来了,把纵队掩护过来了,全部都掩护过来了,所有的彩号全部抬过来了。那天,困难得很啊!没办法啊,整整打了一天。我们旅伤亡了两千多人,牺牲的人挖了个坑,用毯子一卷,就埋了。”
尤太忠将军不无骄傲地对我说:“刘、邓在大别山主要靠6纵,他们跟我们住了一个礼拜。开始跟另一支部队,很被动。邓小平很生气,对我说,背时的(四川话“倒霉”——作者注),我不跟他们走了,我跟你们旅。李达参谋长也说,刘、邓首长不跟他们走,就跟你们在一起。”
如果说汝河之战,使邓小平对尤太忠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在随尤太忠旅的行动中,他们之间结下了更为深厚的情谊。邓小平对尤太忠是十分信任和欣赏的。
在刘邓大军中,刘伯承是忠厚长者,邓小平则是严肃的政委。尤太忠说:“在我们二野有一句话,叫做‘刘司令的战术,邓政委的决心’。邓政委的风格是一针见血,斩钉截铁。他下的决心一般不会改变,因此许多人对他有点怕。这不是吹牛,有时我在他面前还可以说上几句话。”
据将军回忆,参谋长李达曾多次悄悄地交代尤太忠,向邓小平提一些建议。如有一次行军中,司令部侦察到前面有敌情时,李达告诉尤太忠,乘吃饭气氛轻松时,向首长建议指挥部暂时不要前进。尤太忠按照李达的意思对邓小平说:“邓政委,现在这里没有什么情况,指挥部暂时不要走吧。”尤太忠说:“我一说,他们也就同意了。”
“邓政委在商城白雀园向我们旅连以上干部讲了话,主要讲形势和纪律。”尤太忠说:这次讲话也是我向邓政委建议的。部队到大别山后,我向邓政委反映了许多北方兵把水田里的水放掉去捉鱼的事。邓政委在讲话中特别强调了群众纪律,他说:“水田里的水放掉,老乡怎么种稻秧?”
四
就是这天采访中,尤太忠将军给我谈了他从未披露过的一件往事。这件事,如果小平不去世,将军是不会贸然说的。
1973年2月22日晚上,被贬谪江西3年之久的邓小平刚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尤太忠和李达、苏振华三人一起,冒着极大的风险看望了小平同志。
一个人的经历中往往会遇到许多偶然的事情,但在偶然事情中的表现往往最能体现这个人的品德。尤太忠是在去301医院看望李达时,得知小平回京消息的。当时他和李达有这样一段对话——
李达:“你知道不知道邓政委回来了?”尤太忠:“我不知道。”
李达:“你去看他不?”尤太忠:“我不知道他住哪里呀,怎么去看?”
李达:“你愿意不愿意去?”尤太忠:“当然愿意去,多少年没见面了。”
李达:“那你去坐我的车,或者坐苏振华的车。”尤太忠:“我就坐你的车。”
李达问尤太忠愿意不愿意去,说明去看小平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因为当时小平只是回北京,他的政治命运如何谁都不清楚。何况后来还有一个“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李达和苏振华都是在“文革”中“靠边”的老同志,尤太忠则不同,他虽受冲击但未“靠边”,何况还担任着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内蒙古自治区主要领导的职务。据说,当时有一位和尤太忠相同职务的军区领导,邓小平专门托话给他,仍不敢前往看望。但尤太忠就是尤太忠,他的回答毫不含糊,没有一点儿犹豫。
将军接着说,小平住在西山的一个院子里。值班守门的正好我认识,原来是27军一个参谋,调到那儿当连长。他看到我来,给我敬了个礼,让我们进去了。我进去后,看到小平同志,立正给他敬了个礼,握握手。他看到我来有点惊讶,说:“啊呀,你怎么也来了,你也敢来看我吗?”我说:“你是我的老政委啊。”李达、苏振华、尤太忠看望他们的老政委邓小平时,谈了些什么,将军没有说,但他谈的一个细节给我印象极深。
尤太忠说:“当时,我口袋里就装着带嘴的中华烟。由于动作慢了些,小平先给我递烟,我只好接过来吸了,光板烟……那烟差得很。结果,我自己口袋里带嘴的中华烟,怎么也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历史大多是在无意间写成的,人的品德往往也是在无意间流露的。看到小平同志当时的境况,尤太忠心里很不是滋味。从西山返回时,他没有回家,而是直驱京西宾馆,找到在小卖部当经理的一位老部下。
尤太忠急乎乎地问:“有没有好烟?”老部下答:“有,中华。”当时中华烟是最紧俏的高档商品,需要凭票购买或按级别分配。将军说:“给我买几条。”
老部下瞪大眼睛望着他,问:“你买那么好的烟谁吃?”将军说:“送人。”
将军买了5条烟后,立即驱车回到小平住处。门开了,小平同志奇怪地问:“你怎么又来了?”将军说,“给你拿几条好烟来。”
尤太忠将军告诉我,邓小平立马拆开一包烟,抽出一支,掏出火柴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啊——好多年没吸这么好的烟了。”
烟雾缭绕中,尤太忠将军的眼睛湿润了。过足了第一口烟瘾的邓小平感激地望着这位老部下,就像当年望着汝河激战中的将军一样。
(作者系文史学者、军旅作家)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12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