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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桩旧事透出的“清华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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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桩旧事透出的“清华风气”

 

   杨建民

 

因为研读大学发展演变的情况,笔者对清华大学这所曾经文理兼备、大师辈出的一流学府关注已久。尽管1949年后清华被“改造”,可仍以培养杰出的理工科人才而被誉为“工程师的摇篮”。近年来,清华文科复兴,凭着深厚的底蕴,很快在全国形成影响,这是国人有目共睹的。

前不久遇见一位清华教师,闲谈间他列举了许多清华毕业的成功人才,略觉意外的是,其中几乎全数为官员:某部长、某书记、某副主席、某省长……基本没有提及该校凭科学发现著称于世,或以思想影响国人的学界名流。今天此种现象,并不少见。著名的清华校长梅贻琦先生在1931122就职演说中说的大家熟识的一段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其中的“大师”,今人可以“大官”替之了。

笔者此前读书时,看到过一些旧时的清华轶事,记忆深刻的有那么几则,若将它们连接起来,还能形成对清华的别一番印象。

 

清华学生“单挑”国民党元老

 

19314月,南京政府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将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副教务主任吴南轩任命为清华大学校长(有人形容此为“超擢”)。此前的清华校长为“五四”时期的风云人物罗家伦,因为罗年轻(任职时31岁),行事有些严厉,在任期间遭到了一些学生与教师的反对。最终,罗家伦自行辞职了之。(之后阎锡山曾派乔万选当校长,亦遭到教授及学生抵制。据冯友兰回忆:“他(乔万选)上任来了,一到大门口,就被学生挡驾,只得扫兴而归。”)

按理,吴南轩应为南京政府信任的人物无疑,可他的到来,却惹起了一轮又一轮风波,这也许是南京政府始料未及的。据亲历此事的冯友兰回忆:“大概南京的人和吴南轩本人都以为原先罗家伦能顺利地接收清华,吴南轩为什么不可以。”“在1928年,国民政府的北伐,是受到人民拥护的,罗家伦是乘北伐之余威,打着革命的旗帜,进入清华的。罗家伦本人在当时的学术界和教育界是后进,不能说有什么威信,但是作为五四运动的一个学生领袖,他还不失为一个全国皆知的名人。可是1933年(此处为冯友兰误记,应是1931年——笔者注)就不同了……北伐的余威没有了,革命的旗帜也不能号召了。而吴南轩本人确实是无名之辈,不过他终于来了。”

由此看来,当时的大学(更遑论清华大学),校长并非政府支派谁来都能当的。除去社会各方势力的支持,个人声望和学界地位也非常重要。吴南轩虽有美国心理学教育博士学位,可在当时“确实是无名之辈”,来接收清华,资望就欠缺多了。“不过他终于来了”,冯友兰的这句话颇让人玩味,因为吴南轩几乎从进入清华的那天起,就很不安宁,这是否为一种暗示呢?据当时参加吴南轩就职典礼的学生回忆和当时报刊报道,吴就职当天,清华学生就给他和一干人等上了一课。

吴南轩的就职典礼,由国民党中央委员、西山会议派元老张继监誓。这位老先生的到场,却给吴南轩开了个不大好的头。张继上台后,先大放阙词:清华建校时间已有20个年头了,有如此考究的房子,如此好的设备,一年花了这么多钱,却没有造就出什么杰出人才。试看我们的中央委员、各部部长中,有哪一位是从清华毕业的?这且不算,他还带有挑战性地说:在座各位有勇气的,请起来与兄弟讨论一番。

不料话音未落,清华大学学生会主席张人杰立即站了起来。他不卑不亢,向张继提出三点质询:一、此次就职典礼,本校时间定在上午10时,为何张委员你1045分才到?二、张委员所言人才,不知是按什么标准来定的?如果按学识、专长和成就来定,清华毕业的人才比比皆是。接下来,张人杰列举了科学、技术、工程、建筑等各方面知名人士的一长串名单,然后说:就连孙中山先生陵墓的建筑图案,不也是清华毕业生设计的吗?其他如教育界闻人胡适及南开、燕京两校教授,也多为清华毕业者(胡适此前似与清华无干,但当时报刊报道如此——笔者注)。如果人才是指党棍和政客官僚,清华却没有一个,或许是这一点招致张委员的轻视吧。三、张委员也是人,为什么与你谈话还需要勇气?难道张委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张人杰话音未落,全场掌声雷鸣。这掌声“鼓”得张继满脸通红。可张继毕竟还是多有历练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立即向学生道歉,承认自己“失言”,给自己寻了一下台的阶梯。

 

同学间不关心家庭背景

 

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上世纪80年代又回到清华任教的何兆武先生,曾口述了一册内容丰富的《上学记》。既是“上学记”,自然颇多当时学校的情形。笔者读了,对其中快结尾的一小节格外感兴趣。小节题目为“高干子弟”:“解放以后对一个人首先要问家庭成分,问阶级,问政治。旧社会不问这些,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大追问,比如‘你们家家产多少?’或者‘你爸爸是不是处长?’那时候没这个风俗,大家也不关心这些。”

不问这个,不关心这些,是怎么一种状态?何兆武先生举了几个例子:他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孙姓朋友,后在清华大学数学系任教。这位朋友的祖父是前清的大官,何兆武一直以为是孙家鼐(孙家鼐担任过吏部尚书,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相当于当时的教育部部长,还曾兼任过京师大学堂校长)。后来过了很久,他才从老朋友处得知,孙姓朋友的祖父原来是大学士孙毓汶,职务相当于今天的政治局委员。这本是很值得炫耀的东西,可这位孙姓朋友与何兆武从中学起,一直到两人成了老头,相互问起,才知道他祖父是“前朝”高官。再有一个例子,当时西南联大经济系有位女生叫王民嘉,是浙江奉化人。中学时与何兆武同班。该女生的父亲是蒋介石的表兄,在贵州当财政厅厅长,当然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可何兆武见到的这位“高干之女”王小姐,平时和大家完全一样,住草棚宿舍,穿普通的蓝布袍,吃饭也没有一点特殊。他们之间有时见面,王小姐还一脸腼腆,丝毫没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还有,有一位谭姓同学与何兆武是中学同学,大学不同系,可很熟。这位同学去世多年后,何兆武才知道同学的父亲是汪精卫的机要秘书。可这些何兆武当时从不知道。“可见当年根本就没有这个风气……”

没有这个风气,那是一种什么风气?“那时候,同学间受尊敬的是那些业务突出,用北京话讲就是‘特棒’的人。成绩好,学问好,当然最受钦佩,再比如体育好,篮球棒,也是一种”。后来成为数学家的秦元勋,是何兆武中学的同班同学。中学时,他就已经把微积分读完了,就凭这一点,同学们特别钦佩他。后来在美国任教授的数理逻辑家、哲学家王浩,是何兆武的好朋友。一次,他给何兆武讲,刘峙的儿子在他们班上(刘峙是蒋介石手下著名的“五虎上将”之一,威势可想而知),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在大学班上总是灰溜溜的抬不起头。为何?功课太糟,大家瞧他不起。

 

潘光旦两拒“走后门”

 

潘光旦先生是著名的社会学家、民族学家,曾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教授,并兼教务长等职。任职期间,他先后两次遇见今谓之“走后门”的事,均被其挡驾。这倒值得略加记述。

“能走”和“敢走”清华大学的后门,当然不会是一般人物。第一次“走后门”的时间大约在1936年。其时,担任安徽省主席,并于前一年被国民政府授予“二级上将”军衔的刘镇华写一信,让自己的秘书长交给清华教务长潘光旦,要求安排自己的两个儿子“来校旁听”。潘光旦的当面回答十分有名:“承刘主席看得起。但清华之被人瞧得上眼,全是因为它按规章制度办事。如果把这点破了,清华不是也不值钱了吗?”话说得意满理正,这省主席的面子没法给。潘光旦后来言及此为:以词折服。

第二桩“走后门”发生在1949年。其时北京已完成新旧政府的更迭,除了教职,潘光旦还担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1028,潘光旦与叶企孙进城到苏联大使馆参加鸡尾酒会,与新任最高法院院长沈钧儒相遇。席间,沈钧儒谈起自己孙子到清华旁听之事。这件事,沈钧儒已转托“高教会”(潘光旦日记如此,但按照当时政务院设置,疑为“文化教育委员会”——笔者注)指令清华办理。潘光旦当即表示,此事“于法绝对不妥”。他说,清华自20年前起便不收旁听生,他劝沈钧儒“收回此种请求”。但沈钧儒“似不甚领悟……” 

为此,潘光旦颇有看法,在当天的日记里说:“今衡老(沈钧儒号衡山,潘光旦以此尊称)以人民最高法院院长之地位,作此强人违例之举,不仅对清华不利,对己亦有损令名,而高教会肯以指令行之,亦属太不检点……”认为沈钧儒之所以能这样做,“甚矣权位之移人也”。

可事情还没完。大约“旁听之事”不怎么好办,沈钧儒又让自己的孙子带着他的亲笔信来找潘光旦。其时,潘光旦并不在清华校级任职,只是任教授职务之余,兼任图书馆主任。可也许先前他任过教育长、秘书长等职,在校内说话颇有分量,沈钧儒还是找到了他。这次,潘光旦有些生气。他立即指出这样做将造成四点不利结果:高教会徇私人之托,随意指令其附属机关,终将受人评议,这是第一点不利;清华假若奉指令行事,将破坏其20年来良好之规则,这是第二点不利;沈钧儒是法律界前辈,向来以法治“领导群伦”,现在又担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重要职务,今天却“视一校之章则与优良习惯为无足轻重,必招物议……”,此乃第三点不利;最后一点,假若这个孩子入学旁听,同学们必将在背后议论,这是某人之孙,所以才获得这样的“特殊待遇”,为什么除他之外没有别人呢?

潘光旦将这四点告诉这位年轻人,并说让他自己考虑其中利害,希望他能“撤回申请”,回去后向沈钧儒老人陈述。这件事,潘光旦在日记中记了下来,并认为:“青年人有理想,有热情,以词折服,宜若较易,此事看来可以了结……”当然,对于沈钧儒那边,潘光旦也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至余或由此而开罪衡老,开罪于当今之大理,则不暇计及矣。”

有关清华大学的旧事甚多,可对笔者而言,这几桩旧事却意味深长。第一件,牵涉学校培养结果的认定。并不认为一个学校的学生中多出了几个官员,就该高看一眼。每个社会的分子,各种职务,科学、文化、教育……都应当受到平等尊重,服务于全社会的整体进步。人文教育应为大学的基本职责,这绝对毋庸置疑。第二桩旧事,可见一个学校该以什么为中心点。培养学术人才,开启智慧,是学校的基本要务,一切不以此为中心者,学校不“正”,风气亦不能昂扬向上。第三桩旧事,一个合格的大学,必须有独立的培养理念和管理职能,这是大学之所以为“大学”的基本所在。倘若你不按规矩,放任各界尤其是政界恣意干预,只能堕落为附庸,人家当然可以有理由“瞧不上”你。大学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人,不仅培养其技艺,更当养护、发扬其精神。教育的结果必须使人获得人类文明过程中产生的优秀成果,并以培养学生形成健全人格,能够和善于思考、独立判断为最高宗旨,这也许是比获得技艺更紧要的培养目标。

我们曾经有过更进步、更合理,可以长久发扬的教育价值观和符合时代的坦荡作为,所以不能认为只有后来者才算先进。这也许是我们翻阅、借鉴历史的意义所在——以上列举的几桩“清华旧事”可以为证。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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