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球”谭延
文 | 吴东峰
军阀谭延闿一生几起几落,平和圆滑,通权达变。毛泽东却由他的经历提出了家喻户晓的口号:“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谭延闿(1880~1930),长沙茶陵人,字组庵,号畏三。高额平头,浓眉大眼,西装革履,仪表非凡,鼻下两撇短须如八字。民国时期名位鼎隆,曾任湘军总司令,南京国民政府首任主席、首任行政院院长,国民党中执委、中常委等职。
谭延闿通权达变,休休有容,庸庸有度,性平和圆滑,善测政治风云,人呼“八面玲珑水晶球”。
上世纪初,国内军阀混战时,有报章品评风云人物,曰:吴佩孚是“刚愎自用”,因为吴处事任性,从来不肯采纳旁人意见。段祺瑞是“刚愎他用”,因为段把大权交给小徐(徐树铮),任小徐胡作乱为。而谭延闿则是“柔愎自用”,因为谭从不表示自己的意见,总是附和人家的意见。其实,他心中最有数,结果总是照他自己的意见行事。
谭延闿父谭钟麟,为清末名臣。其弟泽闿亦工书,近似乃兄,上海《文汇报》题头即其手笔也。
“湖湘三才子”之一
谭延闿幼有神童之称。及长,从先子读书,所学益进。24岁参加清末最后一届科举考试,高中会元。殿试时,进入状元候选名单,但因与谭嗣同同姓忌讳,慈禧改点了甘肃士子刘春霖为状元,谭为赐进士。光绪帝师翁同龢见其文章,致函与其父言:“三令郎,伟器也!笔力殆可扛鼎。”由是声名大噪,与陈三立、谭嗣同并称“湖湘三才子”。
谭延闿母为丫环纳妾,每饭必侍立桌旁端菜添饭,而不准与家人同席。谭考上进士后,方破此规矩。谭母死时,因其妾之身份,按照族规,灵柩只能从旁门出。起灵时,谭延闿命杠夫从正门出,杠夫惶惶,谭与之曰:“速抬,我自有办法。”将至大门,谭突然仰卧棺盖上,大喝道:“我谭延闿已死,谁也不准阻拦!”其时谭延闿因有功名,族人见状,面面相觑,只好让出一条路来。谭之孝名由此不胫而走。
1917年,南北将开战,段祺瑞逼时任湖南省长兼督军的谭延闿下野离湘。临行前,谭延闿专门吩咐,从省教育基金里拨出一笔专款,给总务厅长林伯渠、教育司长熊知白、交涉科长陈寅恪三人作赴美留学经费,含每人路费400大洋,每月生活费140大洋,及美国大使之预付金等。其属下官员皆不服:“他们才来几天,凭什么如此关照?”谭答曰:“他们是新湖南的建设人才,有才就有财。你们有他们这个才吗?”属下诺诺而退。
王芝祥,曾任广西按察使、布政使、巡防队统领。辛亥革命后任广西副都督,以善射洋枪闻名。1912年北伐,王率部北上援鄂途经长沙,湘军将领特邀其于小吴门外校场进行打靶表演。王芝祥拔出手枪连放10枪,仅两枪未中。王对谭曰:“请谭都督也放几枪。”谭接过枪,也连放10枪,却枪枪命中靶心。王芝祥及在场将士无不瞠目结舌。从此,湖南军人不敢小觑谭都督。
1927年8月23日黄昏,谭延闿与孙科、李宗仁乘决川舰自九江下驶,至芜湖江面突遇敌军拦截,百数只帆船如蔽江蜉蝣,排山倒海而来。双方隔船互射,浪激弹飞。谭延闿与李宗仁、孙科避入舱房,凭窗观战。某副官于一旁举驳壳枪射击,竟无中者。谭延闿手痒,命副官曰:“把枪给我!”是时,敌舟已近舰下,谭瞄准射击,正欲攀登之士兵饮弹而“啪嗒”落水,继向舟中敌射击,发发皆中。数只敌舟徘徊水中皆不敢近。战后,李宗仁赞曰:“早闻谭氏少年善骑射,今见之信之服之!”
毛泽东向谭延求墨宝
年轻时,毛泽东曾与易礼容、彭磺等人发起创办长沙文化书社,旨在宣传新文化。书社成立前,毛恭请时任湖南省省长兼督军的谭延闿为书社题写匾牌。谭延闿欣然提笔,而后还支持了400块大洋。10年后,谭延闿闻江西“朱毛共匪”大举进攻长沙消息,长叹曰:“唉,早晓得会这样,当初我派两个兵去把毛泽东一抓,何至于今日劳师动众?”
毛泽东曾曰:“谭延闿是一个聪明的官僚,他在湖南几起几覆,从来不做寡头省长,要做督军兼省长。他后来做了广东和武汉的国民政府主席还是兼了第二军的军长。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军阀,他们都懂得中国的特点。”毛泽东由此提出了家喻户晓的口号:“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1924年6月,谭延闿随汪精卫入桂地梧州,李宗仁欲介绍叶琪相见。之前,谭曾败于叶琪而逃粤。叶血气方刚,与李言:“不见,不见,谭棉花老谋深算,八面玲珑,恐上他的当。”李征询于谭延闿,谭则言:“要见,要见,叶琪青年才俊,年轻能干,当初居然能把我的部队打败,不简单,不简单!”
某日,某湘籍要员至广州大元帅府,要求与孙中山单独密谈,谭延闿拉胡汉民入内室避之。该要员大骂谭延闿两面三刀,滚来滚去,无信仰、不可靠。谈约一小时,孙中山不置可否。不料谭、胡二人在内室听得真切。胡汉民摇头伸舌,谭延闿则若无事般,事后未做任何解释。胡汉民大为佩服,逢人便称谭延闿“每遇大事有静气”。
谭延闿某年大寿,湖南张冥飞作一祝寿戏文,其中有“堂亦钤山,写几笔严嵩之字;老宜长乐,做一世冯道之官。用人惟其才,老五之妻舅吕;内举不避亲,夫人之女婿袁……立德立功,两无闻焉”等尖刻谩骂之语。谭延闿读后不但不恼,反而拍案叫好,称张冥飞为“奇才”。次日发帖邀张冥飞赴宴,请湖南同乡鲁荡平、吕苾筹、李安甫等人作陪。谭延闿时任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长,位高权重,张冥飞诚惶诚恐赴宴,谭以上宾礼相待。
次日,张冥飞又接行政院“参议”聘书,张大惭,书信退之,其信曰:“士献箴,古有之;公大度,今所无。唯冥飞笔耕足以自活,聘书优俸,万不敢当,庶免涉文人无行,迹行敲索之嫌。大君子爱人以德,必能谅之。”事后,张冥飞逢人便赞:“谭公真是宰相肚里好撑船。”
1927年宁汉分裂,汪蒋反目。某日,陈公博会谭延闿,叹曰:“现在大局真的不得了。”谭延闿应道:“天下没有不得了之事。”陈公博问:“那将何以了之呢?”谭延闿笑答:“到‘了之’的时候,自然会‘了之’的。”陈公博又问:“如果没有‘了之’的时候呢?”谭延闿答:“只要你认为是‘了之’的时候,就是‘了之’的时候了。”陈公博事后感叹:“谭延闿太圆滑了,你真搞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1912年某日,贝允昕(浏阳人,律师,刘人熙的女婿)于长沙走访谭延闿,谭问贝:“近来怎样?”贝答:“混”。谭大笑,继曰:“好!鱼龙混杂是混,仙女游戏也是混,混之用大矣哉!可惜混世魔王程咬金、混江龙李俊混得太粗野一点。若像《聊斋》上的马二混,混得多有意思啊!”谭所说的“混之为用大矣哉”,顿时传遍长沙,远及京沪,成为当时宦途中的“处世名言”。
善烹饪,擅书法,通马语
谭延闿好美食,遍吃菜馆酒楼,行军打仗亦配两名厨师跟随。尤好鱼翅,几至成癖。某日,胡汉民设宴请谭,上菜时故意议论:“鱼翅有什么好吃的,就像没煮熟的粉丝,味同嚼蜡。”谭闻之诺诺。酒至半酣,胡汉民问客:“还须添加何菜?”众皆曰“无”,独谭延闿举箸曰:“如蒙不弃,请赐嚼蜡如何?”胡汉民大笑,旋令人端上鱼翅。
谭延闿亦善烹饪,常于家中作珍馐美味雅集,炮龙蒸凤,食者无不唇齿留香。家中聘有广东名厨曹四,最擅鱼翅,其味浓鲜不腻,其色金黄发亮,吃罢口中余味悠长。谭兴致好时,亦亲自下厨露一手。湘中名菜“畏公豆腐”、“组庵鱼翅”等皆为其亲手所创。民国时期,官府饮食中有南北两大“谭家菜”为翘楚,“北谭”者为北京谭宗浚家之私家菜,“南谭”者即为长沙谭延闿家之私家菜也。不知此言确否。
谭延闿言:“吃喝嫖赌四件事,嫖赌与我没缘,吃喝在所不辞。”
谭延闿又言:“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名厨之所以为名厨,必有绝活,绝非徒有虚名。治国如同做菜,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要调好作料才行;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松弛懈怠,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把国事办好。”
据云谭延闿掌厨时,常口中念念有词:“治大国若烹小鲜,烹小鲜若治大国。治大国也烹小鲜,烹小鲜也治大国。你要治大国也我就烹小鲜,我要治大国也你就烹小鲜……”
谭延闿有文名,擅书法。30岁专习颜书,参以钱南园笔法,书法益臻朴茂,人称“民国至今学颜者无出其右”。有论者评:“先生临池,大笔高悬,凡‘撇’必须挫而后出锋,凡‘直’必直木稍停,而后下注,故书雍容而又挺拔。”又有论者称:“先生学鲁公书,成在像,败在太像。”
国民革命元老中有“真草篆隶”四大书家,即谭延闿的“真”,于右任的“草”,吴稚晖的“篆”和胡汉民的“隶”。谭延闿与于右任亦并称“南谭北于”。中山陵半山腰碑亭内有巨幅石碑,上刻“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两行巨大金字,落款为“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即为谭延闿手书。每字高约一人,师颜体,严正精卓,貌丰骨劲,味厚神藏,挥洒从容乃似石庵,气势夺人又似南园。
凡求书者,谭延闿应对机智,才思敏捷。何应钦尝辟一花圃,名“可园”。谭延闿为之题门匾,末附跋云:“无可无不可,圣之时;有可有未可,圣之用。敬之先生以可名园,必兼斯二义者。”又某日,何应钦持上佳宫纸数张,请谭题句。谭于一纸题曰:“此一幅好山水也,何忍以笔墨污之。”何应钦哭笑不得。
谭延闿自幼善骑射,喜马如癖。曾撰对联曰:“不好名马非英雄;要与秋虫斗方略。”谭延闿督湘时,每日清晨跨马出营,风雨无阻。他的马栏中都是名贵之骏,或以形状命名,或以性情取号,有“大白龙”、“小白龙”、“风云飞”、“四颗珠(毛色为黑色,且背脊左右各有两个玉点),等等。谭有闲章两方,一方为大画家齐白石所刻“生为南人,不能乘船食稻,而喜餐麦跨鞍”;另一枚是篆刻家冯康侯所刻“马癖”。每当挥毫毕,往往自鸣得意地盖上这两枚闲章。
据云,谭延闿善通马语。某日,宋庆龄于叶挺处见一匹高大好马,闹着要骑。叶挺警告曰:“这马脾气坏得很!使不得,使不得!”宋不信,一走过去,马便狂暴踢人,不得靠近。后,宋庆龄把谭延闿叫来帮忙。谭延闿轻轻靠近马,用手轻轻拍拍马背,再在马耳旁轻轻“嘀咕”一番。随即,招呼宋庆龄上前,扶她上马,嘱咐她放心跑。宋庆龄骑上马后,果然驰骋自如。名将叶挺在一旁竟看呆了眼。(刘建强《谭延大传》)
“药中甘草”,中和民国政治
辛亥革命后,谭延闿曾三度下野又三度主持湘政。1911年10月谭延闿于辛亥革命中,以“立宪派”人物被推举为湖南军政府都督。1916年袁世凯死后,复任湖南省长兼督军,次年因南北将战,被段祺瑞逼迫再离职。1918年7月,在桂系军阀支持下,复任湖南督军、省长、湘军总司令。1920年11月被赵恒惕驱逐而赴上海。1923年,孙中山北伐,再次任命谭延闿为湖南省省长兼湘军总司令。湘人称之为“政坛不倒翁”。
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国民党大举反袁,时任湖南军政府都督的谭延闿应时宣布湖南独立。二次革命失败,谭延闿即取消独立,又归顺袁氏。当时报载徐世昌有电嘉奖谭,谭复电云:“湖南独立,系水到渠成,延闿不任其咎;取消独立,为瓜熟蒂落,延闿不居其功。”时人谓其为“滚来滚去的水晶球”。
1923年,谭延闿任广州陆海军大元帅府大本营内政部长,一切奉命唯谨,凡孙先生交办之重要文件,谭无不亲自拟稿。某日,孙中山接到南湖居士廉泉一封信,请他为良弼祠题一副楹联。孙中山阅之大怒,与谭延闿言:“反革命想拉我和他们做配享,真是做梦!我们革命为民权为公理,许多同志牺牲了,还没有来得及表扬,却要我为反革命题联,他们的无知妄想,深堪痛恨!你代我拟一封回信,教训教训他们吧!”谭延闿深知这个公差不好办,因为爱新觉罗?良弼(1877~1912)不但是清末大臣、宗社党首领,而且是被革命党炸死的坚决主张镇压辛亥革命的干将。但廉泉则是孙中山的好友、“公车上书”的举人,营救过汪精卫,曾因鼎力支持革命被清政府指控为“附逆”而不顾。为此,谭延闿花费数日,字斟句酌,修改多次,终拟一稿如下:
来函具悉。独以宏愿为良弼建祠,情笃故人,足征深厚。唯以题楹相委,未敢安承。在昔帝王常表一姓之忠,为便私图之计。今则所争者为民权,所战者为公理,民权既贵,则民权之敌应排。公理既明,则公理之仇难恕。在先生情殷故旧,不忘麦饭之恩。在文则素昧平生,岂敢雌黄之紊。况帝毒未清,人心待振,未收聂政之骨,先表武庚之顽,深恐惶惑易生,是非滋乱也。看宝刀之血在,痛及先民,临楮墨而心伤,难望我见。有方台命,敬乞鉴原。
稿成后,孙中山读之甚满意。廉泉接到回信后,拿与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诸人看了,都认为民党领袖既有回信,就是殊荣,居然登载在精印的良弼纪念册《地老天荒录》中。许多知情人见了都说:“非孙先生的坚强意志,不能站稳自己的革命立场;非谭延闿委婉圆转的笔墨,不能写出这样的骈四俪六的书札。”
谭延闿之为人,深谋远虑。谭延闿妻生一子三女,早逝。宋美龄美国留学归后,孙中山有意将宋美龄介绍给谭,并带谭认宋母为“干妈”。谭婉言回绝,笑言,老夫已经四十四岁,可做美龄的父亲了。1927年12月,蒋介石和宋美龄喜结连理,介绍人谭延闿也。时人谓,谭延闿老到处理此事,既未得罪孙,又示好于蒋。让妻自保,政治手段了得!
谭延闿不但让妻,而且还让位。蒋介石统治初期,谭延闿让出国民政府主席职位,以行政院院长职与蒋共事,严守“三不主义”:一不揽权;二不建言;三不拍板,混混于官场,津津于美食,孜孜以书艺。每次开会,他都闭目养神,抱着闷葫芦不开瓢,往往“急死皇帝,太监却不着急”,成了一枚橡皮图章,凡遇大事,以国民党元老声望调和矛盾,平衡争端,中和意见,或了了,或了而不了,或不了而了。故又有“混世魔王”、“药中甘草”、“伴食宰相”等诨号。
曾与谭延闿共事多年的阎幼甫回忆言:“蒋介石也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和谭延闿的柔愎自用碰到一起,一刚一柔,互相利用,从无冲突。从1925年到1930年,从未发生过彼此过不去的事。”
盛大国葬
1930年9月21中午,据说,谭延闿吃了一餐鱼翅后,到东郊马场观马。途中头剧烈疼痛,急唤司机返回中山东路中央医院。待车开到中山陵,谭延闿还勉强开玩笑:“总理不会等我去吃粤菜吧?我可吃不惯!”司机急忙将车开回成贤街官邸,中央医院最高级的大夫赶来,诊断是猝患脑溢血。
次日,谭延闿溘然长逝。蒋介石下令全国下半旗志哀三天,停止娱乐活动三天,并在国民政府礼堂致祭三天。次年9月4日,国民政府在南京为谭延闿举行盛大“国葬”,其时正在武汉指挥战事的蒋介石,专程返回为谭执拂并主祭。
谭延闿去世后,胡汉民撰挽联云:
景星明月归天上,和气春风生眼中。
远在四川流亡的吴佩孚为谭撰挽联云:
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
上海某小报刊曾登一挽联,以其诨号“混世宰相”和“水晶球”讽之曰:
混之为用大矣哉!大吃大喝,大摇大摆,命大福大,大到院长;
球的本能滚而已!滚来滚去,滚入滚出,东滚西滚,滚进棺材。
而谭延闿家中厨师曹四敬献之挽联最为引人注目,令人深思:
侍奉承欢忆当年,公子趋庭,我亦同尝甘苦味;
治国烹调非易事,先生去矣,谁识调和鼎鼐心。
(作者系文史学者、军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