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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福利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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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福利病”

文│吴钩

 

当人们说起西方社会的福利制度时,往往会注意到它们的“福利病”,比如过度福利的问题,以及由此造成的“养懒汉”问题、财政赤字与高税收问题。笔者这几年检读宋代笔记,却发现现代社会的这些“福利病”,其实在宋朝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福利病”当然是福利制度的产物。没有福利制度,何来“福利病”?那么宋王朝有福利制度吗?有。许多人都认为福利制度的起源,是17世纪初英国颁布的《伊丽莎白济贫法》(根据这一立法,凡年老及丧失劳动力的人,在家接受救济;贫穷儿童在指定的人家寄养,长到一定年龄时送去做学徒工;流浪者被关进监狱或送入教养院——笔者注),却不知道比《伊丽莎白济贫法》更完备、更富人道主义精神的国家福利救济制度,于12世纪初的宋代中国已出现。

《宋会要辑稿·食货》对此有详述:“崇宁初,蔡京当国,置居养院,安济坊,给常平米,厚至数倍……三年,又置漏泽园……道路遇寒僵仆之人,及无衣乞者,许送近便居养院,给钱米救济。孤贫小儿可教者,令入小学听读……遗弃小儿,雇人乳养,仍听宫观、寺院养为‘童行’(未领度牒的少年出家人)。”

根据这一记载可以知道,北宋崇宁年间的福利救济机构包括三个系统:福利收养系统(居养院)、福利医疗系统(安济坊)、福利性公墓(漏泽园)。这些福利机构并非始创于崇宁年间,不过却是崇宁初年蔡京执政之后才在全国铺开的。按照蔡京的执政规划,各州县及规模略大的城寨市镇,均须设立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

北宋时代的居养院是综合性的收养机构,既收养孤寡老人、残疾人士,也收留弃婴与孤儿。到南宋时,则发展出专业性的收养机构,如收容老人的安老坊、安怀坊、安济院,相当于福利养老院;收育弃婴与孤儿的婴儿局、慈幼庄、慈幼局、及幼局,相当于儿童福利院;此外还有以低于市场价向市民供应成药的大药房及免费门诊,叫施药局、惠民局、和剂局。可以说,宋政府建立的福利救济机制已覆盖了“生老病死”各个层面,大体实现了“从摇篮到坟墓”的救济。

当然,宋代福利制度的人口覆盖面只限于“鳏寡孤独贫乏不能自存”的贫困群体,并非不分贫富、全民共享的国民福利。

【“过度福利”】

正如我们在一些福利国家所看到的情形,蔡京政府的福利政策在推行过程中也诱发了“过度福利”的问题。宋徽宗的诏书一再指出过这个问题。大观三年(1109年)四月,宋徽宗在一份手诏上说:“居养、安济、漏泽,为仁政先,欲鳏寡孤独养生送死各不失所而已。闻诸县奉行太过,甚者至于许供张,备酒馔,不无苛扰。”有些州县的福利机构为救济对象提供酒馔,待遇不可谓不优厚。皇帝要求有司纠正这股“过度福利”之风:“立法禁止,无令过有姑息。”

次年,徽宗又诏令各州县停止福利扩张与靡费铺张,除了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外,不要自行设置其他的福利机构。

十年后,即宣和二年(1120年)六月,宋徽宗再次下诏批评了“资给过厚”的做法——居养院与安济坊不但免费提供一切日常用具,还替接受救济的人雇请了乳母、保姆与陪护,以致政府的财政拨款入不敷出。

这种“靡费无艺”的“过度福利”,显然跟制度缺陷、监管不力造成的“福利腐败”并非同一回事。宋代的福利机构当然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腐败问题(那是另一个话题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宋代“过度福利”,与其说是宋朝福利机构的腐败,毋宁说是蔡京政府施政偏好的体现。

蔡京是熙宁变法中新党领袖王安石的继承人。北宋新党是一个有着鲜明“左派”风格的派系,他们推动变法的目标之一便是“振乏绝,抑兼并”,希望运用国家的强制力与财政资源,救济贫困人口,抑制兼并,防止贫富分化悬殊。这样的主张,跟欧美左翼政党并无二致。而与新党对立的旧党,则更加注意对富民阶层的财产权保护,如苏辙认为:“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势之所必至。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贫富分化,乃天经地义,你王安石凭什么打着救济贫民的旗号剥夺富民的财产?所以苏氏痛骂王安石:“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其政见与今日右翼政党如出一辙。

蔡京拜相执政之年,宋徽宗将年号“建中靖国”改为“崇宁”,即意味着君臣宣告终止之前调和左右的折中政治,恢复熙宁变法的左翼路线。蔡京政府也确实以“振乏绝,抑兼并”为己任。蔡氏曾经告诉徽宗:“自开阡陌,使民得以田私相贸易,富者恃其有余,厚立价以规利;贫者迫于不足,薄移税以速售,而天下之赋调不平久矣。”表达了对贫富差距与社会不公的关切。后来蔡京下台,接任的宰相王黼“阳顺人心,悉反蔡京所为”,其中就包括“富户科抑一切蠲除之”,也反证了蔡京执政时实行过“科抑富户”的左翼政策。

因此,我们不必奇怪,为什么蔡京一上台执政,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的建设便迅速在全国铺开,乃至出现“过度福利”。而当蔡京罢相时,宋朝的福利制度又会发生收缩,如大观四年、宣和二年,皇帝下诏纠正“过度福利”,都是蔡京罢相之时。

蔡京辞官退休之后,就再也不见有“过度福利”的记载了。不过南宋时,杭州市民享受到的福利待遇,也是非常优厚的。

【“养懒汉”】

我们现在都说,优厚的福利制度下很容易“养懒汉”。在蔡京执政之际、北宋福利制度迅速扩张的时期,确实出现了“养懒汉”的问题,比如一些州县的居养院和安济坊,由于政府提供的生活条件非常不错,“置蚊帐,给肉食”,甚至还有保姆、做家政的阿姨,所以便有“少且壮者,游惰无图,廪食自若,官弗之察,弊孰甚焉”,在居养院或安济坊中赖着不走,白吃白喝白睡。

许多到过西欧国家旅游的人都会发现,高福利制度已经深刻塑造了西方人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节奏:每天工作几小时,要么就成天晒太阳,经常休假旅游,大街上很少看到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这种图享乐、慢节奏的生活风气,也出现在南宋时的杭州社会。

《梦粱录》记载说,杭州西湖一带,“湖山游人,至暮不绝。大抵杭州胜景,全在西湖,他郡无此,更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乐事之时,讵宜虚度?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此邦风俗,从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终日游玩的人,不但有“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这等富贵子弟,还有“解质借兑”(类似于今日城市刚刚兴起的“贷款旅游”)的城市贫民。

《梦粱录》又载,端午时节,“其日正是葵榴斗艳,栀艾争香,角黍包金,菖蒲切玉,以酬佳景。不特富家巨室为然,虽贫乏之人,亦且对时行乐也”。这些贫乏的市民为什么能够“对时行乐”,乃至敢于“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怕饿死么?不怕。因为南宋杭州市民享受到的福利非常丰厚。

据《西湖老人繁胜录》:“朝廷每岁常例,散军民赈济,不时以米赈济粜。州府又散灯油于开张店舍。安抚提领支犒舞者钱酒蜡。府主例散客店内钱。帝辇骄民,常沾圣恩,不时皇后殿散新钱,俱无科役保用之扰。”

从宋人的记录可知,南宋杭州市民所享受到的政府福利(私人慈善不计在内)包括:免服科役,减免赋税,经常蠲免房屋租金;遇上大节庆,政府会发“黄榜钱”,碰上大雪天,发“雪寒钱”,久雨久旱则发放“赈恤钱米”;贫困的病人可到施药局免费诊治取药,被遗弃的孤儿会收养入慈幼局,贫而无依之人送入养济院养老,死而无殓者安葬在漏泽园;商店开张之日可向杭州政府领取灯油蜡烛,杭州街头的艺术工作者也能获得政府的补助。

【“贫者乐而富者扰”】

福利制度看起来很诱人,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是出在这群羊身上,便是出在那群羊身上。宋政府维持福利机构运转的经费,有几个来源:左藏库,即国家财政拨款;内藏钱,皇室经费的资助;公田的租息收入;国营商业机构的收入,比如“僦舍钱”,即官营货栈的租金收入;常平仓的利息钱米。其中常平仓的息钱为大头。如果“常平所入,殆不能支”,通常就只能挪用其他用途的财政款项或者增加税收了。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记述了崇宁年间各州县倾财政之力办理福利救济的情形:“崇宁间初兴学校,州郡建学,聚学粮,日不暇给。士人入辟雍,皆给券,一日不可缓,缓则谓之害学政,议罚不少贷。已而置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所费尤大,朝廷课以为殿最,往往竭州郡之力,仅能枝梧。谚曰:‘不养健儿,却养乞儿。不管活人,只管死尸。’盖军粮乏,民力穷,皆不问,若安济等有不及,则被罪也。”以蔡京政府的施政偏好,救济贫民的福利支出优先于军费开销。军粮缺乏,可以容忍;济贫不力,则会被问责。

这并非陆游的虚构,徽宗的诏书可以佐证。宣和二年六月十九日,皇帝诏曰: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救济过度,难怪当时的民谚要讥笑蔡京政府“不养健儿,却养乞儿”。

这是占用财政拨款的情况。宋徽宗的诏书还提到因“过度福利”而导致民间税负加重的问题:大观三年四月二日,皇帝手诏:“闻诸县奉行(福利救济)太过,甚者至于许供张,备酒馔,不无苛扰。”这里的“苛扰”,便指政府增税,骚扰民间。《宋史·食货志》也称,蔡京时代的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糜费无艺,不免率敛,贫者乐而富者扰矣”。“率敛”也是增税的意思。由于宋代的赋税主要由富户承担,而福利机构的救济对象为贫民,所以便出现“贫者乐而富者扰”之讥。

洪迈《夷坚志》中有一则“优伶箴戏”的故事,辛辣讽刺了蔡京时代“贫者乐而富者扰”的福利制度。故事说,两名伶人在内廷演出时,扮演成僧人,以类似今天对口相声的形式调侃起宋朝人的“生老病死苦”——

问:“敢问生。”

答:“本朝京师设有太学、辟雍,外郡即使是下州偏县,凡秀才读书,都有朝廷给予助学补贴,华屋美馔。科考中式,上可以为卿相。国家给予‘生’的福利,没得说。”

问:“敢问老。”

答:“从前老而孤独、贫困,必沦沟壑。今各地设立孤老院,养之终身。国家给予‘老’的福利也没得说。”

问:“敢问病。”

答:“今人不幸而得病,家贫不能拯疗,于是有安济坊,使之存活,免费差医付药,责以十全之效。国家对‘病’的福利也是没得说。”

问:“敢问死。”

答:“死者,人所不免,唯穷民无所归葬,如今朝廷择空隙地为漏泽园,无以殓,则与之棺,使得葬埋,春秋享祀,恩及泉壤。国家对‘死’的福利也没得说。”

问:“敢问苦。”

这时,应答的伶人“瞑目不应”,露出伤感的表情,“促之再三”,才皱眉答道:“只是百姓一般受无量苦。”

伶人想告诉皇帝,政府为维持庞大的福利支出,增加税收,已经使老百姓“受无量苦”了。看演出的宋徽宗听后,“恻然长思”,倒也没有怪罪讥讽时政的伶人。

如今看来,“过度福利”固然不可取,也极容易造成一系列不良后果,今日的希腊危机即是明证;但是,有一个道理我认为也需要指出来:“过度福利”好比是“营养过剩”,一个营养不良的人是不应该担心营养过剩的;如果因为担心营养过剩而不肯吃肉,那就是跟“因噎废食”差不多了。

宋人的态度比较务实——既不齿于蔡京的为人,也抨击过“资给过厚,致侵扰行户”的“过度福利”,但对蔡京政府推行的福利制度本身,却很赞赏。朱熹说:崇宁、大观之间,“始诏州县立安济坊、居养院,以收恤疾病癃老之人,德至渥矣”。甚至有宋人相信,蔡京为六贼之首,独免诛戮,是因为他执政之时,“建居养、安济、漏泽,贫有养,病有医,死有葬,阴德及物所致”。可见宋人只是反感“过度福利”,并不拒绝福利制度。

(作者系文史学者、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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