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可平
我曾写过数篇纪念文章,纪念逝去的友人或先贤。他们或是怀抱理想投身革命的忘年之交,或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学界同仁。今天是我第一次撰文纪念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群众”,他既不是党员,更不是官员,是江南一个名叫花山村的普通农民。但于我而言,他有着特殊的意义,也特别值得纪念。
他生不逢时。还是十多岁的孩子时,就被进村的日本鬼子掳走,强迫做随军马夫和苦役。被日军抓走后的30多个日日夜夜,他一刻不忘逃生回家,却屡屡失败。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这个孩子终于逃脱鬼子的魔掌,凭着惊人的毅力和强烈的回家欲望,在一位素昧平生的他乡同胞帮助下,一步一个脚印,硬是从100多里外的异乡,逃回了老家。这一个多月痛不欲生的折磨,给他留下了终身的疾病。他因此痛恨日本鬼子,以及那些帮助日军欺凌他的汉奸和伪军。
他的儿子深知父亲对日本鬼子的切齿痛恨,当儿子成为学者后,日本的一些大学曾多次邀请他访问讲学,但他始终没有接受。他想,去日本访问讲学会刺痛父亲的心。父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对儿子说:你不要因为考虑我的感受而拒绝去日本访问讲学,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你们应当更多考虑中日两国的关系和自己的学术事业。
一介农夫居然能够忘记个人的好恶,而想到国家的大局和年轻一代的事业。可见,“普通群众”的境界,未必比党员干部低。
他过了80岁仍疾步如飞,每天坚持登山,还骑自行车上街。他的听力不好,有一次骑车出门时躲闪不及,被后面的汽车撞飞好几米远。司机赶忙下车,扶老人起来,问他有否受伤,并说:“我有急事要办,要不要先留下我的姓名地址并给你一些钱去医院看看?”老人缓缓坐起身来,伸伸腿脚,觉得没有什么大事,便对司机说:没事,你赶快去办事吧。可到了第二天,老人便全身不适,子女们赶紧将他送进医院,他在医院治疗了十几天,花去了数千元,并且身体从此每况愈下。子女问:你记住那个撞人司机的电话没有?他答:我当时觉得身上无大碍,他又急着要去办事,所以没让他留下姓名电话。竟无半句怨言!
在“老人摔倒后要不要去扶”成为全社会争议的话题时,居然还有这样一位老人,明明被人撞了,首先不是考虑自己是否受伤,而是考虑他人有急事要办!看来,即便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时候,真正的好人仍不失善心和诚信。
他对自己的不久人世有一种明确的预感。去世前的数个月,他召集5个子女及他们的所有家庭成员,讲了处理他身后事的几个要求,其实也就是宣布了几条遗嘱。第一条是,身后事一切从简,决不允许搞时下农村中正流行的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场”和“法事”,那是一整套在上世纪50年代的“移风易俗”运动中被废除而在近年又死灰复燃的传统殡葬仪式。当儿女们说,那样别人还以为我们做子女的不孝顺呢,他却坚持说:如果你们违背我的意愿搞这些我不喜欢的仪式,那才是真正的不孝。他对子女说,如果你们要热闹点,就出钱请村里人看场戏吧。
殡葬是农村中最重要的风俗之一,别说普通村民,就是其他人,有几个敢于冲破这些习俗啊?我想,不俗的农民,常常比庸俗的精英更加文明!
他还有一条遗嘱,是特地对刚从北京大学毕业去美国攻读生物学博士学位的孙女说的。他对孙女的要求是:万一我去世时你在美国,那就一定不要回来,学习更重要。好好学习,学成后回来报效祖国。孙女听后颇为感动,事后对父母亲说:我在学校上政治课时也几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教导。其实,真正的爱国,常常不在说教!
这个富有个性的普通农民,不是别人,就是我的父亲。他叫俞立才,是浙江诸暨花山村的一个农民。父亲生于农历1926年的腊月,按公历应是1927年1月29日,在2014年7月5日走完了他艰辛坎坷而又知足幸福的一生。
说起父亲的名字,还有一个小故事。小时候听奶奶说,父亲本来应该叫“立财”而非“立才”。因为他出生前后,适逢“江浙战争”爆发。一日,爷爷到河边的草丛躲避激烈的战火,居然意外地捡到了一只灌满银洋的战靴。这笔天上掉下来的钱财对一贫如洗的爷爷来说,来得太突然,也太容易,他便将刚出生的父亲取名为“立财”。我爷爷给爹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不知是为了纪念这笔“洋财”,还是希望儿子一生有财。但“立财”这个名字对于文化人来说,显然太土太俗了点,父亲上学后先生便将其改为“立才”。
一靴银洋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家里依然赤贫,父亲便从小就给村里的大户人家放牛,没有条件上学。我们村自然条件很好,有山有水,湖田涝了有山田,山田旱了有湖田,是出了名的富村,所谓“游遍天下,不如花山脚下”。江浙在中国得近代风气之先,村里的富人在民国时期就捐资办了一所新式学校,还起了一个很洋气的校名,“时化小学”,村里的适龄儿童可免费上学。父亲放牛时,常去时化小学旁听。后来,爷爷看他如此爱学习,便在10多岁时送他进时化小学,父亲便断断续续读了3年。大概在1946年前后,父亲迎来了人生命运的第一个转折点,他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浙江省立初级中学,数学和国文成绩在全省名列前茅,是全省仅有的7个公费生之一。
但好景不长,父亲在杭州的省立初级中学读书不到半年,同学们惊讶地发现,他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有几个月身孕似的。原来父亲患了一种在家乡常见的疾病:血吸虫病。学校便决定让父亲休学治病。然而,对于赤贫的父亲来说,回家后哪有钱治病?爷爷便说,你不是读书的命,还是在家继续放牛干活吧。于是,父亲的命运再次改变,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一身的聪明智慧,失去了最重要的施展舞台。父亲后来到北京我家小住时,跟他在省立中学最要好的几位同学再次见面了,这些昔日的同学后来大多成了著名的专家学者。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你父亲绝顶聪明,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不服他,要是不生病休学,成就必定在我们之上。尽管这或许是功成名就的叔叔阿姨们对布衣一生的父亲的宽慰之语,但我听后还是非常欣慰。
1949年家乡解放,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建立。父亲出身贫农,又念过几年小学,还在省立中学上过半年学,这在当时是我党最为倚重的农村新生力量。因此,他被委以重任,担任村农会的重要干部。不久,他的血吸虫病也得到了免费的治疗。父亲切身体会到了翻身做主人的感觉,他也终身怀有对共产党的感恩之心。他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了社会主义建设之中,无论在“土改”“合作化”,还是在“四清”运动中,他都站在前列,是农会里的年轻骨干和上级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
然而,正当他热情真诚地投身于新中国的革命和建设事业时,命运再次捉弄了他。作为村里的主要干部,他的重要职责是开展本村的阶级斗争,批斗和改造地主富农。但父亲的阶级觉悟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提高过,他没有打内心去痛恨村里被打倒的那些地主富农。后来他曾经对我说,他觉得有些地主富农并不坏,当年对他们这些长工和放牛娃都很好。因此,每次政治运动要划清阶级界线和批斗“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时,他不但不积极,还常常为这些“阶级敌人”说些好话。父亲的生前挚友中,也确实有好几位是本村地主的子女,他们因为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大都到城市工作。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这些地主子女的工作单位,多半都会派人到村里找当年的农会干部了解家庭情况,父亲照例给他们说了不少好话。在这种情况下,组织上觉得父亲的政治立场不够坚定,够不上党员干部的标准。父亲不仅始终未能成为中共正式党员,而且在“文革”前又从农村干部变成了一名“普通群众”。
父亲虽是个地道的农民,但在当时的农村,他也算是一个众望所归的“知识分子”了。在不做村干部后,他仍担任过粮站助理员、代课老师、生产队会计等职务。在解放前,我们家还是村里的族长之一。这种双重身份,使父亲成了村里的“乡贤”,享有崇高的威望。村里的公事私事,一旦遇到难题,常常会邀请他出面协调解决。然而,由于长期疾病缠身,不能做重体力活,他倒是从来没有成为一天挣10个工分的“劳动力”。改革开放前在我们老家,不能每天挣10个工分的男子,常常称不上是真正的农民。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又不是一个典型的农民。在这方面,他还不如做儿子的我。我17岁就成了生产队干部,一个十足的农村青壮劳动力。
父亲原先是一位典型的旧式家长,但到了晚年,他身上发生了许多戏剧性的变化,旧式家长的作风荡然无存。他开始主动地体恤关爱母亲,也开始倾听并尊重母亲及子女们的意见。这种转变使得父亲变得更加宽厚,他成了一位“文明”的老人,由“严父”变成了“慈父”。不仅儿女们敬重他,孙子孙女们也都喜欢他。父亲一生充满好奇心,也一生好学。最新款的手机到了他手中,不出半天他便会将常用功能搞得清清楚楚。去世前的那年,我送他一个iPad,他更是爱不释手。父亲的好奇与好学,助他从一个旧式家长变成了一个新式农民,这是父亲晚年得以安享天伦之乐的重要原因。
父亲离开我们快一年了,每当我怀念父亲的一生时,除了感恩父爱,总有许多的感悟。我常常感慨,个人的命运是时代命运的一部分,“普通群众”常常不普通,不俗的农民比庸俗的权贵更可敬。
2015年6月21日父亲节,德国讲学期间写于巴伐利亚州基辛根县欧森塔尔村
(作者系中共中央编译局副局长、研究员、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