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映虹
2012年秋,柏林的东德历史博物馆举办了一个反映前东德社会生活的展览。为了更生动地体现历史感,展出的很多内容采用了互动的方式:参观者触碰屏幕的某个部分或按钮,会看到更多把你带入当时某个特定情境的内容,有的要你回答问题然后得到评分,如果积赚到一定的分数,说明你对那个社会有相当了解,可以去领奖。
这两张宣传画就是那次展览的内容之一,具体年代不详,但不会早于上世纪60年代初。东德宣传部门通过它们,向青年一代形象地展示两种新人:一种是受西方文化影响的“新人类”,另一种是官方要塑造的东德“新人”。仔细阅读两张画上的一些细节,可以给今天的人们对渐行渐远的历史想象提供一些空间。
先来看看女性的那张。画面分为两部分,左边是受西方影响的“新人类”,右边是东德属意的“新人”。左边用裸露和曲线故意突出“新人类”的女性特征,紧身无袖上衣上有一个商标,下面是“FDJ”——法国的一个服装品牌,可能当时在东德比较受年轻人喜欢。此女发型妩媚,嘴角上翘,左手拿一包美国的万宝路香烟。牛仔裤膝盖上方故意磨破——这在当时很新潮,体现的也是反传统的意思。一双高跟鞋表示远离生产第一线。画面还突出了这个妖娆“新人类”的生活趣味:她右手展示了一张滚石乐队群星的唱片,这是上世纪60年代西方新潮的大众文化;脚边是一个休闲包,包里露出一本美国的娱乐杂志,封面是通俗文化的著名象征——米老鼠。
但这个受西方影响的“新人类”也有一定的政治诉求。画面背景是一面旗帜,还有一只飞翔的鸽子,这是当时“国际和平运动”的标志。在上世纪50年代,“国际和平运动”基本针对的是西方阵营,所以受到苏联阵营的支持,但到60年代分化出一个独立的政治运动,苏联阵营也成为它的目标,和当时的反战、种族和性别平等这些诉求相结合,成为“新人类”的口号。到这时,苏联东欧国家对它的态度也就变了,认为它无视战争的性质,要求无原则的和平,对西方和苏联阵营各打五十大板,反映了个人主义的政治态度。
性、休闲和无原则的反战——这就是当时东德眼中受到西方意识形态和文化影响的部分东德青年的形象。
画面的右半边,一个基本看不出性别特征的“新妇女”站在生产斗争第一线,很可能是厂房的建筑工地。一块头布裹住浓发,不施脂粉,制服的衣袖卷起露出一截手臂。制服上也有“FDJ”三个字母,但我想那可能不是衣服品牌,而是“东德青年团”的缩写。她的口袋里插着一把工具尺,左手执一把泥水匠的铲刀,右手展示报纸《德意志新闻》,脚蹬能踢死水牛的防护靴。她的身边也有一个休闲包,但里面露出的是政治读物,似乎是著名的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好像在告诉人们,她的休闲时光也政治化了。此外,画面背景旗帜与“新妇女”那坚定的目光和自信的神态交相辉映。
和左边的那个性感、叛逆、玩世不恭的新潮女郎相比,右边这个可以说是传统中的乖乖女。
再来看一下两类男性的对比。左边是受西方影响的“新人类”,一个大杂烩的男人形象:头戴旧时的绅士礼帽,蓄着过时的大胡子,身穿笔挺西装,上衣口袋插一副大号墨镜。左手和新女性一样,拿一包万宝路烟,右手是美国快餐三明治,这副装扮与其说新潮,不如说颓废或者滑稽。衣袖上有一个标志:一个大写的字母A,一条横线连着这个A横穿一个圆圈。这可能是国际无政府主义的标志:A是无政府(anarchy),圆圈可能是英文字母O,意为秩序(order),连在一起就是“用无政府的态度来反社会秩序”。
这个男人穿露趾凉鞋,和全身笔挺的西装完全不配,其含义除了指同性恋之外,我一时想不出有其它更合适的解释。当时的东德虽然废除了纳粹德国专门为惩治同性恋制定的法律,同性恋被非罪化,但仍然被认为是西方腐朽的性文化的产物。不知从何时开始,穿露趾凉鞋被一些人认为是“男同”的暗示,大概因为过去只有女性才穿露趾凉鞋。古巴在上世纪60年代革命高潮时清理“社会渣滓”,好像也据此来辨别“男同”。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东德和古巴对待同性恋都还是比较开放的,东德瓦解前同性恋出柜问题就不大,而古巴现任领导人劳尔·卡斯特罗的独生女,在多年前就发起了呼吁容忍同性恋的运动,甚至向古巴议会提出有关议案,尽管她本人并非女同,还嫁给了一个西方男人。她父亲对此并不干预,这就造成了同性恋运动在古巴走在政治和经济改革之前的奇观。
“新男性”的休闲包里多了一瓶象征西方消费文化的软饮料。这个休闲包是有品牌的:ALDI是一家国际性大型连锁超市,全世界据说开了数千家,以销售打折商品为主。当时的东德青年当然没有能力消费西方著名品牌,但当代资本主义的消费主义更多地体现在中低档商品的大量倾销和频繁换代,所以,ALDI或许更能反映西方生活方式影响下的“新人类”。
画面右侧的男性,除了头顶的防护盔,全身打扮和那个女性没有不同,不需要解释,画面上其它的政治符号也完全一样。不过身边的包不是休闲类型的,看上去像是公文包,里面装的东西也是一模一样的政治宣传品。
上世纪60年代是世界范围内青年反叛的时期。“新人类”在西方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和生活方式上的更新,但它在苏联阵营的影响,就多少和政治相关。因为在这里,文化和生活方式被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渗透,个人领域和国家政治没有很明确的分界线。尽管“新人类”并不是反政府的,但他(她)们代表了另一种政治,一种非政治的政治。它用疏远和冷淡在自己的身体、闲暇、情趣和国家的宏大政治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线:我的身体在我的业余时间和我的私人空间由我做主。东德斯大林主义全能型的政治制度不但强求个人的政治参与,也企图规范他们的生活方式。而画面上的新人类把头一摆身子一扭,说“我不要你管”。在专断而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的大家长眼中,小儿女的这种态度当然就有一定的颠覆性了。
所以,东德当局也并不是小题大做,但它的反应方式非常笨拙,归根到底还是受对人性肤浅和机械理解的束缚。把被当局批判的“新人类”和想要塑造的“新人”放在一起,前者显然是活生生的女人和男人,身上和周边的一切都是一个有机的生活环境,它们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和探寻的冲动;而后者则多少像两台机器人,身上和周边的东西都像是堆砌起来的物品,毫无生气,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
把想要塑造的人描绘成两台连基本的性别特征都找不出来的机器,同时又把被它拒绝的那个人类描绘得性感十足,生气盎然,最终达到的效果,恐怕是有违始作俑者初衷的吧?
(作者系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