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有一个陈香梅
文 | 王开林
有这样一位女中豪杰,破纪录和保持纪录一直是她的拿手好戏:
抗战时期中华民国中央通讯社的首位女记者;在白宫任职的首位亚裔女性;出任美国航空公司副总裁的首位亚裔女性;美国大银行的首位亚裔董事;在美国总统大选中助选次数最多(共五次)的亚裔女性;美国总统(里根)的首位亚裔女特使;先后被八位不同党派的美国总统聘为联邦政策顾问,至今仍是美国亚裔人士中的独例。
她的人生是一部鲜活的传奇。她的成功不单纯是个人的成功。这个特殊的范本能使志不在小的女性从中汲取教益、信心和力量。
她就是陈香梅。
诚如唐代黄蘖禅师所言,“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旁人看到的都是陈香梅风光荣耀的A面,而她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空乏其身的B面则鲜为人知。她能够在男权社会中卓尔不群,突围而出,毫无疑问,这与她的勇气、智慧有正相关,也与她自强不息、坚忍不拔的性格和锁定目标、把握机遇的才能密不可分。
六姐妹的逃亡路
1925年6月23日,阴历端午节,陈香梅在北京协和医院出生。
陈家祖籍福建,后迁徙至广东南海。陈香梅的祖父陈庆云年轻得志,才不过三十出头,就做了中国招商局局长。后在广州投资电车公司失败,自杀身亡,年仅38岁。陈香梅的外祖父廖凤舒是革命家廖仲恺的胞兄,广东惠阳人。民国时期,他先后在北京政府和南京政府任职,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外交官,出任过古巴公使和日本大使。早年,廖凤舒与陈庆云结为莫逆之交,两家上演了指腹为婚的传统剧目。其后天从人愿,陈家弄璋(得子),廖家弄瓦(得女),遂结为秦晋之好。陈香梅的父亲陈应荣是英国牛津大学法学博士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算得上是读书种子;母亲廖香词从小深受西洋文化的熏陶,曾赴法国、意大利学习音乐和绘画。
在世人眼中,陈应荣与廖香词结缡,堪称才貌相当,门当户对,可他们并不幸福。两人的性格南辕北辙,始终未能做到灵犀相通。廖香词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即使笑的时候,也有点悲苦的神情。廖香词知书达理,心地善良,生下六个女儿,廖凤舒将她们依次命名为:香菊(后改名静宜)、香梅、香莲、香兰、香竹、香桃。真是满门花木,四季飘香,难怪飞虎将军陈纳德将她们六姐妹幽默地称为“一座标准的植物园”。
陈香梅从小跟随父亲,耳闻多国语言,眼见八方人物,领略异域风情,避免了国内大酱缸的浸染,这是她十分幸运的地方。起点高,底气足,翅膀硬,这样的雏鹰更敢于试探蓝天。
陈香梅年少丧母,正赶上抗战初期,陈应荣担任旧金山领事,借口外交部不准假,居然没有回国。陈香梅不相信民国政府会如此不近情理,竟然禁止丧妻的官员请假回家安排后事。此时,六姊妹大的不足二十岁,小的才不过五六岁,竟沦落到无人监护的悲惨境地。为此,陈香梅很难原谅父亲的薄情。
小小年纪,陈香梅就深知祈求上帝垂怜是无济于事的,父亲越离越远,战火越烧越近,她必须尽快独立。在父亲首肯下,她和四个妹妹进了香港的圣保禄女中。1941年12月8日清晨,日军机群轰炸香港启德机场,全岛陷入极度恐慌之中,陈香梅和四个妹妹、几十个同学躲藏在寒冷潮湿、令人窒息的地下室里,许多天忍饥挨饿,担惊受怕。不到一个月,日本军队占领香港,她们终于胆战心惊地走出地下室,走到更危险更可怕的“日光”下。什么叫生死未卜?什么叫命悬一线?陈香梅全知道了。
1942年4月,陈家六姊妹拿到了离港证,离开血气氤氲的孤岛。逃亡是悲哀的,比逃亡更悲哀的则是在日军的刀枪下不许逃亡,六姊妹能够逃回内地,已是不幸中的万幸。1942年6月初,六姊妹从香港乘船到澳门。这位名门闺秀尝够了风餐露宿和蚊叮虱咬之苦。人命贱如秋草,陈香梅染上了疟疾和痢疾,受到病痛不舍昼夜的折磨,所幸她命不该绝,凭着几帖中药和顽强的求生意志,她活了下来。
六姊妹到了桂林,总算获得喘息之机,美国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受好友陈应荣之托,派两名副官将六姊妹接往昆明。
患难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造就许多人,也可以毁灭许多人,陈香梅很幸运,上帝将她归入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那支小分队里。
美人嫁英雄
在回忆录《一千个春天》的英文本中,陈香梅为自己的初恋情人取了个英文名字——Bill,在中文版的回忆录《春秋岁月》中,则称他为毕尔或毕君。
六姊妹滞留香港时,年方二八的花季少女陈香梅坠入了爱河,对象是交通大学的高才生,一位潇洒多金却毫无纨绔气息的富家公子。他们相识在一次演讲比赛上,典型的一见钟情。接近中秋,陈香梅接到岭南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毕业前,她代表真光女校获得了全港中学生演讲比赛和作文比赛的双料冠军。毕尔在最高档的香港酒店为她摆了庆功宴,香槟酒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毕尔很有些青年绅士的派头,也不乏豪爽的作风,他声称自己要去重庆完成学业,毕业后为抗日出力,这也是特别讨彩的话题。好日子总是飞逝如风。香港危在旦夕,六姊妹买了船票,准备乘船到旧金山投奔父亲和继母,陈香梅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父命难违。热恋的情侣不怕危险,只怕离别,而离别已命中注定。
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有一个俏皮的说法,日本军机轰炸香港,“炸断了许多故事的尾巴”。本来,毕尔已定于12月底飞赴重庆,他购买了三张机票,他和他的同学每人一张,另一张留给陈香梅。陈家六姐妹也订好了美国邮船公司的舱位,启程日期为12月27日。赴美?赴渝?还是留港?陈香梅很难作出决定。这一回,命运之神替她拿了主意,一个算不上太好,也算不上太坏的主意。日本人的炸弹丢下来,她的生路只剩下回大陆,所幸是与毕尔同行,再苦再危险也能相依为命。
毕尔重感情,更重事业,他带领六姐妹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广西桂林,然后与她们道别,去最危险的滇缅公路做事。陈香梅随着岭南大学不断迁徙,好不容易捱到毕业。1944年,她成为中央通讯社昆明分社特招的首位女记者。此时,毕尔已回到重庆,两人动如参商,聚少离多。更不妙的是,毕尔对梳着两条辫子的女记者去采写美军“飞虎队”的新闻不以为然,认为做战地记者太危险,冒险是男人的事。陈香梅并不这样认为,她爱冒险,弱肩照样担道义。去美国深造的机会她已放弃,她的事业心和爱国心并不输给任何一个热血男儿。毕尔无法理解这一点,甚至教训她:“美国人来援华,我们当然感激,但那些家伙不但到处找女人,还居然到大学里去找女学生,太不像话了!”陈香梅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当即辩驳道:“他们对我很客气,很有礼貌。我每次去采访,他们都派车子接我,又送我回报社,很守规矩的。”毕尔妒火攻心,接下去说的话更为难听:“他们哪敢对你不规矩,他们知道‘老头儿’对你们姐妹关怀备至,他们当然不敢有非分之想!”美国飞行员多半是壮丁,大家敬称五十出头的陈纳德将军为“老头儿”。陈香梅眼看着情变的导火线被他点燃,却无可奈何。
抗战胜利后,毕尔决定要去英国或美国留学,希望年轻的恋人与他结伴同飞。既然人各有志,事业与爱情拢不到一块儿,那就只好认命,两人互致祝福,友好分手。他背过身去,眼圈发红,她已泣不成声。
飞虎将军陈纳德与陈香梅的父亲陈应荣在美国相识,成为朋友,香港沦陷后,六姐妹去了昆明,陈应荣便请求陈纳德就近照顾六朵金花。巧的是,陈香梅破天荒地进了中央通讯社,与陈纳德接触频繁,便造就了一段惊世良缘。
在47岁之前,飞虎将军陈纳德到处流转,一事无成,只不过是美国空军中区区一上尉。1937年,受中华民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之邀,陈纳德到中国训练空军飞行员。陈纳德的性格坚忍不拔,军事指挥才能出众,在他的领导下,“飞虎队”驾驶着美制战斗机,屡战屡捷,创造了以少胜多的空战神话。在自传《春秋岁月》中,陈香梅写道:“终其一生,他从未有过充分的‘资本’——不论是飞机、战士、汽油、弹药或金钱。尽一己之所能,达成至上的收获,已经变为他的第二天性。”飞虎将军陈纳德是一位罕见的传奇人物,是世人心目中义薄云天的大侠士。陈香梅由敬生慕,由慕生悦,由悦生爱,遵循的是美人爱英雄的标准路径。
他是她心中的太阳,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三十五度春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要让外祖父母欣然接纳飞虎将军——一位五十多岁、脸皮比树皮还要粗糙的外国人——做外孙女婿,可不容易。陈香梅绞尽脑汁,想出一条妙计,叫陈纳德陪外公外婆玩桥牌,送花,输筹,谈天说地,陪外公喝上两杯,铁打的罗汉善解人意,巧结欢心,真是难能可贵。外婆对陈纳德印象好,但舍不得宝宝(陈香梅的乳名)远嫁,怕再也见不到她。陈香梅就告诉外婆,飞虎将军热爱中国,他的事业根基在东方,不会长久分开。1940年代,中国人普遍不赞成异族通婚,何况是中国少女嫁给美国老头。即使是长期受西方文明影响的陈应荣,听说老朋友陈纳德要尊他为泰山岳父,也感到吃不消。陈香梅信奉天主教,陈纳德信奉基督教,而且是离了婚的男人,天主教徒与基督教徒结婚,连教堂都不肯接纳,连神父都不肯证婚。陈香梅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婚姻大事能够得到父亲的祝福,但父女之间根本谈不拢,最终还是飞虎将军亲自出面,疏通了她继母贝茜的关卡,事情才柳暗花明。
婚前还有一事,陈纳德请求准新娘与他一同赴南京觐见蒋先生和蒋夫人。陈香梅有点不高兴,退堂鼓敲得咚咚响,她说:“你结婚难道还要征得他们的同意?你应该一个人去,若要我同行,我认为不妥。”陈纳德包容了准新娘的孩子气和傲气,还巧妙地打圆场:“并不是同意和不同意的问题,他俩都想见见你。”陈香梅考虑到陈纳德还要在中国做事,只好勉为其难。她与宋美龄的初次见面显然是愉快的,宋美龄凭直觉就可判断出,被飞虎将军深爱的女人绝对不会是平淡无奇的女人,至于这位年轻女记者未加掩藏的清傲,她不仅不觉得这是对她的冒犯,而且露出欣赏的笑容。
1947年12月21日,在美国将军陈纳德的私寓,23岁的中国新娘披上了雪白嫁衣,58岁的新郎身穿美国空军中将军服,在1000朵白菊花的花架下,彼此许愿终生相守。翌日,中、美两国各大报章都登载了一张飞虎将军陈纳德亲吻东方美人陈香梅的照片,这绝对是当年圣诞节期间最轰动的大新闻。婚前,蒋介石和宋美龄祝福了这对新人,大喜之期又派外交部次长叶公超专程从南京到上海致贺,给足了面子。
抛开世俗偏见,陈纳德与陈香梅的结合堪称完美,她本人也一再说过:“我们的结合有说不尽的深情。”10年后,在写给夫君的信中,陈香梅一往情深地倾诉:“……我们的生命恰似两条溪水,互相汇合,流成一条江河。我们根深蒂固地愿偕白首,只为我们的爱不仅是表面上的美好,而是灵魂的真实,这是上苍可为明证的。”这样的爱情堪称千古绝唱。
陈纳德一直支持国民党政府,终其一生竭心尽力,尤其是在内战时期,连美国政府都已抛弃了朽木不可雕的国民党政府,陈纳德的民航空运公司仍一如既往地为其输血输氧,因此深得蒋介石的信赖和感激。1948年,美国特使马歇尔三次来华调停,均告失败,国共和谈破裂,内战继续升级,随着蒋家军队兵败如山倒,陈纳德的民航事业也像一块巨冰迅速融化。眼睁睁地看着心血虚掷,这对那位铁罗汉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好在两个女儿的相继出生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还笑称自己会像陈香梅的父亲那样拥有六朵金花。宋美龄主动提出做这两个女孩的教母,经常赠送礼物和玩具,其中有两枚玲珑剔透的图章,上面刻着陈家一双闺女的中文名字,最为陈香梅所珍视——蒋介石给两个女孩分别取名为美华和美丽,承蒙他的美意,宋美龄的“美”字派又补充了新鲜血液。
二战后,英勇仗义的飞虎将军陈纳德声名大噪,响彻全球,他有不少机会回到美国发展,有人劝他挺身而出竞选州长或议员,有大公司请他做董事,还有一些正在筹组的航空公司聘他去掌舵……但他选择了再回中国服务。从1948年到1958年,陈纳德与陈香梅结婚十年,日子过得相当困苦,究其原因,是他选择留在中国大陆和台湾。1949年,陈纳德迁居台北后,事业受挫的阴影挥之不散,这位渐显疲态和老态的“飞人”已有点英雄迟暮的味道了。陈香梅则如鱼得水,做了“午饭团”(台北名流聚餐会)的核心会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不仅从那些著名教授、著名报人、著名艺术家、著名政要身上受益良多,而且充分锻炼和展示了自己的社交才能。
陈纳德,硬朗的铁罗汉,强壮的老战马,美国空军三星中将,为中国人民两肋插刀的义士,在美国人心目中,他是二战期间亚洲战场上的头号美国英雄,可他未能打败最后一个敌人——肺癌。上手术台前,他给陈香梅留下了一封遗嘱,用饱蘸深情的笔调写道:“我以任何一个人所可能付出的爱,爱你和她们,我同时相信爱将永存于死后……要记住并教导我们的孩子们生命中确切的真谛——要品行端正,要诚实忠贞,并以慈爱及于他人。生活不可过分奢侈,不要嫉妒别人,享受人间生活的舒适以及不以匮乏为忧。要谦和并全心致力于你所选取的职业……”每读此信,陈香梅就潸然泪落,他们的爱情是一部《未完成交响曲》。
值得一提的是,1958年,陈纳德将军病重不起,宋美龄专程飞赴美利坚,前往医院探望这位挚友——真正的患难之交,陪伴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那段时光。10天后,陈纳德去世,宋美龄参加了他的葬礼。
美国国防部以隆重的军礼将陈纳德安葬在华盛顿威灵顿军人公墓,与他同葬在一条大道上的有肯尼迪总统和名将小麦克阿瑟元帅的父亲麦克阿瑟将军。陈纳德的辉煌历史悄然打上了句号,陈香梅的辉煌历史才刚刚开篇。
孀居的陈香梅保持净洁与清香
在生命的向晚时分,陈纳德曾对好友诺伊州长说:“安娜有你想象不到的力量。”陈纳德去世之后,陈香梅强烈地意识到,一位孀居的中国女性置身于美国社会,仅凭赤手空拳,单枪匹马,要打出一片天地,绝非易事。所幸她是飞虎将军的夫人,拥有非凡的勇气,她决定向美国首都华盛顿进军。赢就要赢得漂亮,胜就要胜得威武,这正是陈纳德的遗风。
北平——香港——昆明——上海——台北——华盛顿,35年间,陈香梅已迁徙了6个居住地,她不禁发出疑问和感叹:“何处是我的家?”她带着两个稚气未脱的女儿,无钱无势,美人肩上只扛着受人尊崇的英雄姓氏,陈纳德的荣光尚未黯淡,这的确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关键就看她如何运用。飞虎将军的昔日挚友个个真心实意要帮助孀居的陈香梅,但她不打算依赖别人的同情度日,更听不进那些求婚者的美言。她实在受不住纠缠,就举起挡箭牌:“我要葬在阿灵顿军人公墓陈纳德将军的身旁,不能改名换姓。”为了打消那些有妇之夫的非分之想,也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她想出了一条妙计。华府当年红得发紫的名律师葛柯伦既是飞虎将军情同手足的好友,又是丧偶的单身汉,他的年龄比陈纳德小一点,比陈香梅年长30岁,很乐意当她的护花使者。他们约定,他有宴会时她做他的女主人,她有宴会时他做她的男主人。这样一来,不必再设“马其诺防线”,那些追求者纵有神针,也无缝可插了。
电影明星伊丽莎白?泰勒做过参议员约翰?华纳的妻子,她曾感慨万千:“华盛顿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很难生活的地方。我认为那里不幸福的妻子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为什么?你必须通过你的丈夫生活,而他却对你满不在乎。你帮助他竞选胜利,然后参议院就变成了妻子、情人。这可是一位我不能与之争斗的‘女士’,她太厉害了!”陈香梅久在华府打拼,无疑要比伊丽莎白?泰勒更知晓此中的甘苦滋味,她又怎么肯做男人的附庸,扮演不折不扣的“政治寡妇”的角色?
华府社交界传闻陈香梅与葛柯伦暗订婚约,他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和她均尊重各人的自由,他乐得“有女同车”,她也乐得舞伴常随左右。葛柯伦是政界的一流教授,声誉之隆四十年如一日,她从他那儿得到了真挚的友情和许多千金难买的指点。他也是爱她的,但始终放在心里,这尤其令陈香梅感动。
飞虎将军生前一直是南方保守派民主党员,他去世后的第二年(1959年),陈香梅加入共和党阵营。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美国尚未根除种族歧视,陈香梅深受困扰,连本该属于她的车位也被他人(白人)得去,她感到既窝火又无奈。好在陈香梅才能出众,共和党和民主党都想将她罗致旗下。于是陈香梅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谁能够把车位给她拿回来,她就加入哪个党。共和党办事效率更胜一筹,帮她抢回了车位,她就信守诺言,宣誓加入了共和党。
那年月,女人从政,多半要硬着头皮拿出吃奶的力气往圈子里面钻,陈香梅却不然,她是碰巧赶上了趟。1959年,在宴会上,她遇到几位共和党人士,问她在哪儿就职,她说是乔治城大学。这时,马里兰州共和党妇女会主席施薇亚?赫曼就在旁边,问陈香梅对政治有无兴趣,她回答颇有兴趣,还说自己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美国的历史和现状,政治显然是其中的一个核心部分。施薇亚当即伸出橄榄枝,说她正在组织少数民族团体,为尼克松助选,恳请陈纳德夫人加入其中,陈香梅欣然答应下来。1959年美国总统大选,陈香梅替共和党摇旗呐喊,虽然尼克松与洛克菲勒最终落败,但她在美国政界的处子秀却相当成功。其后,华盛顿教堂大道4201号屋顶公寓,陈香梅的住所,成为了共和党高阶层人士经常聚会的地方,都喜欢到她那儿喝咖啡,饮酒,讨论政策和方略。陈香梅身上具有东方名门闺秀典雅高贵的气质,而且全无矫揉造作成分,爽朗乐观,令人如沐春风,因此人缘奇佳,这正是她在华府、大陆和台湾三地游刃有余的政治资本。
1967年,尼克松再度出马,任命陈香梅为全国妇女支持尼克松竞选委员会主席。前总统艾森豪威尔的夫人为荣誉主席,这个组织的会员包括共和党国会领袖的夫人,如福特夫人、狄克逊夫人、陶尔夫人,还有妇女界的领袖,如鲁斯夫人、秀兰?邓波儿。尼克松给陈香梅下达了多项指令,其中最重要的两条是:(一)要求她以演说家及亚洲报纸的专栏作家身份,给他提供有关越战的一切消息;(二)请她代表他与亚洲各国领袖联络,尤其是韩国总统朴正熙及南越总统阮文绍。尼克松称他极希望打赢越南战争,因此让陈香梅游说南越总统阮文绍不要参加旨在停战的巴黎和谈,等他将来为南越出头。他这是对竞争对手——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韩福瑞——使出釜底抽薪的绝招,因为后者主张美国停战,和平调解越南的南北争端。然而,尼克松登上宝座后,此事被掘地三尺的记者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为了脱身,将陈香梅抛了出去做挡箭牌,而且在亚洲事务上撇开她,转而信任亨利?基辛格博士。有一次,当着尼克松的面,基辛格恭维道:
“陈纳德夫人,你是亚洲专家。”
陈香梅对尼克松过河拆桥的做法正感到窝火,便绵里藏针地讽刺道:
“这年头人人都是专家,反而没有专家了,不知道基辛格博士以为然否?”
尼克松访问中国大陆,这么大的事,也将陈香梅蒙在鼓里。眼看着基辛格在美国政坛炙手可热,陈香梅心里自然生出一种被人利用和出卖的苦涩感。在政治上,尼克松是一位典型的功利主义者,他多年反共,却一朝亲共,令他的许多密友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飞虎将军陈纳德亲近国民党,尼克松不打陈香梅这张牌,是不是基于这一考虑,谁知道呢?但欺世愚民的功利主义最终迫使他提前下台。
一个人游戏政坛,做超级票友,最重要的仍是把握好若即若离的分寸感,陈香梅秉持的“参政不入阁”的个人原则就很好地体现了她的觉悟。尼克松曾问过陈香梅愿不愿意出任美国驻马来西亚、新加坡或泰国的大使;福特曾请陈香梅入阁出任财政局长,专管发行美国公债和签订新钞票;里根曾派人拿着“红册”(又称桃李册)请她吃“点菜”(副部长或大使);不管是不是令人垂涎三尺的香饽饽,她都一概不为所动,婉言谢绝,出任的多半是闲职。从肯尼迪到约翰逊、尼克松、福特、卡特、里根、布什和克林顿,每位总统都有一份有职无薪的工作派给她,这是一份难得的荣誉。在华盛顿,人人玩弄政治,个个追逐权力,一朝天子一朝臣,共和党与民主党风水轮流转,唯有保持平常心、掌握距离感的陈香梅置身其中,经久弥香,最终被大家敬称为“共和党的女主人”。
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心头想的是甲,口头说的是乙,手头做的是丙,陈香梅对此心知肚明。华府的政治风云是最高版本的巅峰游戏,在悬崖的边缘,政敌互相踢来踢去,推来推去,掐来掐去,那些心口不一、言行相悖的大小政客,本就无道德可言,无信用可循,陈香梅对他们的观感从来不佳,曾一语道破真相:“你愈了解他们,便愈难对他们有所尊敬,所谓伟大与距离恰成正比。”
当然,她也交到了一些政坛的好友,还得到过一些优秀女性的友谊,比如在她出道之初,华府著名女主人柏儿?梅丝塔(做过美国驻卢森堡大使)曾给过她一句忠告: “像你这般年轻貌美,若是有意再婚,就该到别的地方去闯,可是如果你想做点事,应该留下来。”陈香梅与多位美国第一夫人建立友谊,这尤其令人称道。
置身名利场中,富贵荣华见得多了,真正有觉悟的智者反而会看淡名利,归真返璞,许多人煊赫一时,只因玩得太任性,太过火,结果身败名裂。陈香梅能在天字第一号的名利场中保持寒梅的净洁和清香,的确难能可贵。
邓小平说,全世界只有一个陈香梅
1980年底,阔别中国大陆32年后,陈香梅乘风归来。作为里根总统的亲善特使,她接受邓小平邀请,前往北京访问,她与邓小平亲切握手的照片立刻成为中、美两国各大报章的头条新闻。邓小平的坚毅、沉着、诙谐和机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外,她再次见到舅舅廖承志,畅述亲人之间的别情,也是快事一桩。
1981年元旦,邓小平在钓鱼台国宾馆设宴款待美国代表团,特意安排陈香梅坐在美方首席位置,参议员泰德?史蒂文斯坐在美方次席位置。他幽默地解释道:“美国有一百来个参议员,而陈香梅嘛,不要说美国,就是全世界也只有一个。”诚哉斯言,壮哉斯言!
有人说,陈香梅是宋美龄的闺中密友。这种说法不太准确,宋美龄比陈香梅大28岁,称她们是忘年交才对。上世纪50年代,在台湾的那些日子,她们过从甚密,陈纳德的健在是一个重要原因。
陈香梅此次中国之行另有收获。宋庆龄自料不久于人世,希望美龄来中国见上最后一面,若无可能,则希望美龄把中山先生的私人文件交还给她。宋庆龄在病榻上口述,由廖承志代笔,宋本人签名,给睽违30多年的宋美龄写了这样一封信,托陈香梅转交。书信没有封口,内容并不保密。但宋美龄最终没有回信,只对陈香梅说了一句话:“告诉庆龄,信收到了。”这对青史留名的姐妹,既被大洋隔开,又被政治隔绝,至死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陈香梅对此爱莫能助。
早在1975年蒋介石去世时,美国6名专使去台北吊唁,陈香梅是核心成员,为了隆重起见,她亲自出马,说服了美国副总统洛克菲勒出任团长。这件事令宋美龄心生感激。宋美龄定居美国后,她们的交集反而少了。说奇怪也不奇怪,陈香梅给出的解释是:孔家儿女包围了宋美龄,她不喜欢见到中国首贪(孔祥熙)家庭的那些面孔。但陈香梅非常欣赏宋美龄坚持“一个中国,不可分裂”的主见,在回忆文章中,她曾对此三复斯言。
陈香梅为两岸关系解冻做了大量行之有效的工作,1989年初,她在台湾组团赴大陆访问,开风气之先。
四十年来家国,八千里路山河。
惆怅两岸书剑,何日期许共和?
陈香梅的这首诗表达了她的心声。久在美国主流社会中立足,她深感国外华人太不齐心,政治力量薄弱,比美国的黑人、犹太人、日本侨民差得太远,以致于华人陈果仁在汽车城底特律被一对白人父子活活打死,竟只得三千美金的赔偿,杀人者被法庭无罪释放。她痛切地认为:“中国的前途、命运不在美国,不在海外,而该从中国的核心政治做起,我们在海外只能干些打杂零工,中国的领导人该拿出勇气和智慧来。”这话确实耐人寻味。
陈香梅是全球著名的华侨领袖和社会活动家,被誉为“中美民间大使”。近年来,她虽已至耄耋之龄,却仍旧不惮天高路远,如同候鸟一样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除了文化交流,还设立教育基金会,资助贫困学生。陈香梅还是中国海外交流协会顾问、中华全国妇联名誉顾问、中国国家旅游局特别顾问、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电视部高级顾问、海南大学名誉校长和浙江大学名誉校董。
陈香梅始终自视为文人,一生笔耕不辍,出版多种著作,有的书翻译成十余种语言,有的书重印二十余版次。她的精力,她的才智,至老不衰。“人不可有骄气,也不可有暮气”,这句话由陈香梅来说,绝对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