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生——汪曾祺谈片
文 | 施京吾
北京京剧团一个“控制使用”的摘帽右派,因为参与“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改编受到江青青睐,“忽然”大红大紫,“忽然”享受群众集会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政治待遇,当然,最终又回归作家行列……
成长于乡土之间
1920年3月5日,汪曾祺出生在江苏高邮。
高邮隶属扬州,在扬州之北,人杰地灵。历史上出过几位了不起的人物,宋代词人秦少游,明代散曲家王磐与清代经学大师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汪曾祺又为高邮增添了一抹亮色,甚至有人以“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赞之,可见汪氏文名不薄。
汪家是高邮的大户人家,有三千亩良田,祖父汪嘉勋,中过晚清末科功名,是比秀才略高的“拨贡”,因功名尚未达入仕标准,便经营了两家药房万全堂和保全堂,尤善治眼疾。汪嘉勋生有三子,汪曾祺是三子汪菊生的儿子,汪菊生多才多艺,吹拉弹唱颇为精通,尤喜绘画。汪曾祺生于这样一个得功名、精医道、喜文艺的家庭,颇受汪家的宠爱与熏陶,少年时便在文化方面打下了良好基础,在语文、书法、绘画以及京剧方面都有一定训练。特别在中学时受业师韦子廉影响,认真学习过桐城派古文,法度严谨,落笔精炼,汪曾祺自己也认为桐城派古文“对我的文章洗练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
不过汪曾祺重文轻理,理科和英文一概不佳,他的几何老师甚至斥责他的几何是“桐城派几何”。但无论如何,汪曾祺直到高中毕业也没费多大事。到1939年,已高中毕业的汪曾祺决定报考西南联大,经一路颠簸来到昆明,顺利入学。
战火中的西南联大虽条件十分艰苦,可是集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名校的名师于一身,各种稀奇古怪的教授、稀奇古怪的教学方式应有尽有,高度体现了学术自由的教育风范。汪曾祺听过金岳霖讲逻辑,闻一多讲楚辞,朱自清讲宋词。他在文章中多有回忆,说闻一多上课,自己先点上一袋烟,然后抽烟的学生也跟着把烟点上;而唐兰上“词选”,基本不讲习内容,用浓重的无锡口音摇头晃脑地把词吟诵一遍:“‘双鬓隔香红啊,玉钗头上风。’——好!真好!”一阕词就算讲完了,学生居然也能心领神会。当然,还有狂傲的刘文典,认为西南联大只有“三个教授”:一为陈寅恪,一为冯友兰,还没忘记把自己算进去,总算“谦虚”地与唐兰各占半个。
到了大二,汪曾祺正式成为仰慕已久的沈从文的弟子,沈先生也对这位弟子关爱有加,如汪的小说《异秉》就是在沈先生反复指导下推荐发表的,后来还推荐过汪的《小学钟声》《复仇》等。汪曾祺在创作才能上是属于有“异秉”的人,他有着独特的文学意识,如《复仇》《落魄》等,具有明显的西方文学气质。
少年时富足的乡村生活,使汪曾祺性格中带有浓厚的名士色彩,悠闲、散漫、慵懒、我行我素。这种性格若处于稳定的中年时期,倒也显得自在,但对于正在求学中的青年汪曾祺,却带来了一些副作用——他竟然没能大学毕业。1944年正值抗战紧要关头,本应在1943年毕业的汪曾祺有英语和体育两门功课不及格,到第二年补考才过关,不巧又碰到政府规定:当年毕业的西南联大学生必须为陈纳德的飞虎队作译员。汪曾祺爱面子,因为在艰苦的环境中找不到一条没有洞的裤子,索性没按规定去军队报到,结果受到校方处置,只拿到了一张“肄业证”。
这个结果对汪曾祺可算狼狈。不过“祸兮福兮”无人知晓,至少没在档案里留下个“里通外国”之类的罪名。离开学校的汪曾祺在昆明盘桓了两年,在中国建设中学教书,认识了比他大两岁的施松卿,并建立了恋爱关系。两年后的1946年初秋,汪曾祺来到上海,沈从文先生再施援手,将他推荐给李健吾,由李健吾介绍,汪得以在上海致远中学教书。到1948年春,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邂逅集》,后因施松卿到北京大学任教,汪曾祺继而北上与之团聚。
凑数的右派
1949年初,中共接管北平,1950年汪曾祺进入北京文联,成为《北京文艺》编辑,他的上头领导是老舍。汪曾祺虽有“文才”却无“文名”,且作品极少,不过老舍眼光独到。他说:“北京有两个作家今后可能写出一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老舍乃文章大家,对文字有敏锐的嗅觉,汪、林两位日后果然被他言中。
1954年,汪被调至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当《民间文学》编辑。自汪曾祺到北京,直到打成右派下放,在超过十年时间里,竟没写过一篇小说,这对于原本创作数量就不多的作家来说,显然不太正常。汪曾祺说,不写是因为不熟悉新的生活,这当然也是实话,但他内心里是否还有另外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十多年间,他还是小有斩获的,由他编剧的京剧《范进中举》获北京戏剧调演一等奖,此外会偶尔写点散文之类的小品文。
但淡泊至此的汪曾祺,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反右”的冲击。
“大鸣大放”时,汪曾祺虽身处文化界,对此却无动于衷,既不鸣也不放,更无批评建言,总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结果在单位领导鼓动下,写了一段对领导人事安排的批评文章“发表”在黑板报上。这个“批评”连像样的文章都算不上,题目叫《惶惑》,其中有一句:“我愿意是个疯子,可以不感觉自己的痛苦”,领导们对此大为反感。文章结尾写道:“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党,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但这“悠闲”的批评,却为汪曾祺留下了“罪证”。
很快,时局从“鸣放”到“反右”之间有了急剧转换。不过,最初的风浪没有打在汪曾祺身上,但到了划分右派时,单位发现右派人数不够,没有达到上级下达的指标,于是,他们佯装安排汪曾祺出差,还让他坐了软席卧铺,“享受”了一次领导待遇。等汪回到单位没几天,一顶“右派”帽子就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人性之诡谲可见一斑。经过一系列斗争批判,汪曾祺被定性为“一般右派”,被下放到河北张家口沙子岭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
农科所劳动期间,汪曾祺的工作业绩比较突出,与当地群众相处得不错,1960年秋摘掉了“右派”帽子。单位的鉴定意见认为,汪曾祺“有决心放弃反动立场,自觉向人民低头认罪,思想上基本解决问题,表现心服口服”。按说汪曾祺可以回北京了,但将他打成右派的单位却不再愿意接收他,汪只好无奈地留在了农科所,心情相当沮丧。他给恩师沈从文写信,诉说“摘帽”之事,同时倾吐自己的苦恼。沈从文先生回了一封长信,宽慰、引导他:“应当始终保持用笔的愿望和信心……历史习惯虽然也会变,也在变,可是有的事变来变去却又到另一时辰变回去。写作上‘百花齐放’即或难望于同一时,却必然可在异地不同时能够体现。”
沈先生的回信对汪曾祺是莫大安慰,他的内心平静了不少。研究所给他安排了一项绘制一套马铃薯图谱的任务,汪曾祺还真够聪明,渐渐地区分出各种不同类型的马铃薯和食用感受,并完成了图谱的绘制。他在研究所期间的另一收获,是写出了1949年后的第一篇小说《羊舍一夕》,稍后又写出了《看水》和《王全》两个短篇,这三篇合集为《羊舍的夜晚》,于1963年1月由中国少儿出版社出版。而在1962年9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这离汪曾祺小说的主旨远而又远。
既然已无望回到原单位,等待了一年的汪曾祺只好另谋出路,他给在西南联大时的老同学、北京京剧团艺术室主任杨毓珉写信。杨毓珉对他的境遇颇为同情,经与剧团领导沟通,1962年初,汪曾祺终于回到了北京,进入北京京剧团。
汪曾祺在《随遇而安》一文中说自己:“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确实,直到划为右派前的汪曾祺,在38年的人生中无一笔波澜,他有过富裕的时光,但远不能算显贵;也有过人生的低谷,却也说不上有多坎坷,即便成为右派,所吃的苦头也大抵没有超过其他右派。但等他到了北京京剧团,命运随之跌宕起来。
初编《芦荡火种》
北京京剧团的实力相当雄厚,有号称“四梁四柱”的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马富禄、李世济这样的顶尖艺术家,还有赵燕侠、谭元寿、马长礼、周和桐、小王玉蓉这样的中青年顶梁柱。
1963年初,柯庆施提出“大写十三年”的倡议,江青在上海找来几个剧本,一个是上海爱华沪剧团的《红灯记》,另一个是上海人民沪剧团的《芦荡火种》,前者交给了中国京剧院,由阿甲负责改编,后者交给了北京京剧团。
《芦荡火种》的故事取材于崔左夫的回忆录《血染着的名字——三十六个伤病员的斗争纪实》。上世纪50年代末,被作家文牧改编为沪剧《碧水红旗》,1960年初演时改为《芦荡火种》,描写新四军伤病员对敌地下斗争的故事。江青“发现”此剧后,索来剧本交给北京京剧团。北京京剧团随后成立了由汪曾祺、杨毓珉、肖甲和薛恩厚四人组成的编剧小组,其中后三人承担着剧团不同的领导职务,主要编剧工作就由汪曾祺承担了起来。自觉“平淡”的汪曾祺,就此成为中国政治漩涡里不时被提起的一个人物。
经过改编的剧本,剧名由沪剧的《芦荡火种》改为《地下联络员》,主要是描写阿庆嫂如何英勇机智、如何保护伤员的,突出的是地下斗争,主角阿庆嫂由赵燕侠扮演,郭建光由高宝贤扮演,胡传魁由周和桐扮演,演刁德一的则是一丑角。
但第一次改编的效果并不理想,江青与彭真、罗瑞卿等观看了彩排后一声不吭,撒手不再过问。但彭、罗认为此剧的基础不错,希望剧团再下功夫把剧本改好。彭真对这出戏是真心关心,特意请北京市委安排编剧们到颐和园集中居住了一段时间,还安排剧组到部队去体验生活,熟悉部队生活状况。同时,剧团也调整了演员阵容,将正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电影的谭元寿和马长礼调回北京,分别扮演郭建光和刁德一。1964年1月22日上海沪剧团在北京演出时,还安排剧组观看了沪剧《芦荡火种》的演出,以方便观摩、学习、借鉴。
汪曾祺根据彭真、罗瑞卿的指示,对剧本进行了精心调理,尤其在人物的刻画和文学表达上,特别注意克服“脸谱化”的问题。比较而言,《沙家浜》是八个样板戏中人物形象较丰满、戏剧冲突较强烈、语言文学性较突出的一出戏。如郭建光的一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的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相当诗情画意,那种剑拔弩张的斗争性并不强烈。剧组还对人物的舞台刻画进行了细致处理,使人物形象丰满起来,尤其表现在“智斗”一场戏中。
经过再度改编的剧目,经1964年3月彭真等北京市领导再次审看,将剧名由《地下联络员》改回原来沪剧的《芦荡火种》,决定对外公演。
此次重排的《芦荡火种》一炮走红,赢得观众强烈反响,在北京连续演出一百多场,盛况空前。《北京日报》专门发表社论和多篇评论给予高度赞誉。
1964年4月中旬,从上海赶回北京的江青,在专机上读到关于《芦荡火种》的评论文章,抵京当晚就去观看了演出。剧组因第一次改编不够成功,对江青还颇抱歉意,演出格外卖力,希望能得到她的鼓励和支持。结果,江青见面就对演职人员大发雷霆:“你们好大的胆子,没经过我就公演了!在飞机上我从报纸上就看见你们的广告了,还有给你们吹捧的社论。不行!这出戏是我管的,我说什么时候行了才能对外演出,懂吗?”她还表示:“彭真给你们发一篇社论,我给你们排戏,以后让《人民日报》连发两篇社论。”
演职人员对江青的震怒深感惊诧,其实,江青之怒不过是认为彭真抢了自己的风头而已,其心昭昭。从这以后,江青介入剧目的“修改”,折腾了十多天,把剧组累得够呛,但剧本几乎原样未动——江青并没有明确的思路,但经过这么一折腾,这出戏自然就归在了她的名下,成了她的功劳。
1964年4月27日,《芦荡火种》照原样进行了演出,观看演出的有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董必武、陈毅等,该剧得到盛赞。7月23日,毛泽东、彭真、谭震林、康生等也观看了演出,毛在接见演员时说:“阿庆嫂演得好,郭建光演得好,刁德一演得好。”剧组深感鼓舞。几天后,江青到剧组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据汪曾祺回忆,毛的指示主要有三点:要突出新四军的音乐形象;结尾要修改;剧名定为《沙家浜》。毛泽东说:“芦荡里都是水,革命火种怎么燎原呢?再说,那时抗日的革命形势已经不是火种,而是火焰了嘛。” “故事发生在沙家浜,中国有许多戏用地名为戏名,这出戏就叫《沙家浜》吧”。从此,《芦荡火种》正式定名为《沙家浜》,并成为后来八个样板戏中的一颗耀眼明珠。
唯一可以在江青面前翘二郎腿、抽烟的人
到了这一年冬季,江青在中南海颐年堂召见薛恩厚、汪曾祺和阎肃,这是汪曾祺第一次面见江青。江下达的任务是把小说《红岩》改编成京剧。接下来几个月,汪曾祺随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结果因江青一句话:“我万万没有想到四川党那时还有王明路线”,后停止了这出戏的创作,另外编造了一出戏《山城旭日》。此剧后来彩排了几场,因编造痕迹实在太重,最终不了了之。
这时,“文革”拉开序幕,整个社会陷入一片混乱,剧团里的青年演员们纷纷举旗造反,汪曾祺很快被揪了出来。原因是他和薛恩厚合写了一个剧本《小翠》(还有剧团把名字改为《狐仙小翠》),说的是《聊斋》中的故事。由于剧本里傻公子把狐狸说成猫,这就成为汪曾祺的罪证,造反派说“猫”就是“毛”,指毛主席,如此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当然要被揪出来的。此外,汪曾祺在他编的一个现代小戏《雪花飘》写过这样的唱词:“同在天安门下住,不是亲来也是亲”,造反派说他跟地富反坏右也要亲,不然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加上他的右派经历,属于有“前科”的人,汪曾祺成为第一批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
但几个月后,汪曾祺于1967年4月20日突遭“解放”。这天上午,军代表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作者、“中央文革”小组联络员)找到汪曾祺,指出汪的剧作《小翠》“还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要汪作个检讨,之后就可以“解放”了。汪曾祺不满,不予执行。到了中午,连“检查”也不需要了,只需汪表个态,军代表连表态的词都想好了:“就说跟着首长搞京剧革命,永远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情况如此紧急,原来是中央首长马上要接见汪曾祺。汪大概说了这样几句话:“我是有错误的,如果江青同志还允许我在革命现代戏上贡献一点力量,我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这样,在“文革”后,这几句话成为汪曾祺依附江青的证据之一。
当晚,汪曾祺陪同江青观看了自己在“文革”前不久编造的《山城旭日》,他与阎肃分坐江青左右——在当时,这属于很高的荣誉。在那个诚惶诚恐的年代,汪得以“解放”,自然对江心存感激。在1977年5月6日《我和江青、于会泳的关系》的检查中,汪曾祺写道:“我当时是很感恩的,我的这种感恩思想延续了很长时间。我对江青,最初只是觉得她说话有流氓气,张嘴就是‘老子’,另外突出地感觉她思想破碎,缺乏逻辑,有时简直语无伦次,再就是非常喜欢吹嘘自己。这个人喜怒无常,随时可以翻脸,这一点我深有感受的。因此相当长一个时期,我对她既是感恩戴德,又是诚惶诚恐。”生死在一手之间,汪曾祺的想法也不奇怪。
“解放”汪曾祺的目的是为了改戏,而汪曾祺的报答就是努力完善剧本。
《沙家浜》原来的剧情是以阿庆嫂为主角带有传奇色彩的地下斗争,刘少奇靠边站了,地下斗争也要改为以武装斗争为主,原来的配角郭建光成为了主角,需要大量增加戏份,并为他设计成套唱腔。阿庆嫂则降为配角,而扮演者赵燕侠此时已经被打倒,改由刘秀荣主演,后来刘又被打倒,再由洪雪飞主演。
江青飞扬跋扈、蛮不讲理,这是人所共知的,但她对汪曾祺却表现得颇为偏爱,尽管没有放弃自己的基本“原则”——对汪“控制使用”。按照汪曾祺的“身份”,他是正宗的地主阶级出身,又是旧知识分子、右派,还写过《小翠》《雪花飘》这类“毒草”,在“文革”的非常时期,本应极少有翻身的机会,汪曾祺不仅是个例外,而且还获得意想不到的青睐。
大约在1965年,江青送给汪曾祺一套版本颇为珍贵的《毛选》,各卷都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其中第一卷第一次印刷的数量只有两千册,市面上极少见,基本都由毛泽东自己留下送人的。在第一卷的扉页上江青还亲笔题签:“赠汪曾祺同志,江青。”据说江青的字写得不错,是专门练过的。
江青曾问汪曾祺:“汪曾祺同志,听说你对我有意见?”汪说:“没有。”江青还对萧甲说:“汪曾祺懂得一些声韵,但写了一些陈词滥调,我改了,他不高兴。”此外,江青说自己“看《红灯记》就落泪”,为此汪曾祺在背后嘀咕:“这不好,这会损寿的。”结果有人汇报上去,江青说这是“咒我早死”。北京市委很紧张,急忙让汪曾祺作检讨,汪回应道,话没有恶意,只是诙谐罢了。这些“错误”放在“文革”期间是相当严重了,但江青看重汪的笔力,网开一面,并没有给他安上“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的罪名。
但江青对汪曾祺除了优待外,也并非没有“原则”。1968年冬,马长礼在传达江青指示时,就说了这么一条:“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我改了他的唱词,他对我有意见。”江青并没有忘记这些。“控制使用”这条,也表明汪曾祺始终还是异类,他还必须夹着尾巴,还必须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夹着“尾巴”的汪曾祺,尾巴始终夹得不太紧,还是露出了性格中我行我素的一面。他告诉林斤澜,在江青面前,他是唯一可以翘着二郎腿、可以抽烟的人。
攀上“政治生涯”高峰
1970年5月15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沙家浜》的定稿会。5月23日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纪念日,定稿后的剧本将在6月份的《红旗》上发表,同时还要配发署名北京京剧团《沙家浜》剧组的评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照耀着〈沙家浜〉的成长》,时间相当紧迫。参加定稿的有江青、姚文元、叶群等人。
定稿时先由演员读剧本,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由江青一一指出,汪曾祺恰为执笔者。在后来的“检查”中汪曾祺写道,讨论第二场时姚文元提出:“江青同志为了这场戏的朝霞,花了很多心血,要用几句好一点的词句形容一下。”汪曾祺写出的词令江青十分赞赏。十几个小时的定稿会直到次日凌晨结束,汪曾祺应付自如。江青的赞赏使汪攀上了“政治生涯”的最高峰:登天安门。
5月19日晚10点半,江青的秘书电话通知北京京剧团,要汪曾祺参加第二天在天安门举行的声援柬埔寨人民群众大会。集会次日,《人民日报》刊登消息,列出上天安门城楼的人员名单,毛泽东、林彪均在其中,江青缺席。汪曾祺则排在“革命文艺战士”的行列,剧团里同上天安门的还有谭元寿、马长礼、洪雪飞。在这群“革命文艺战士”中,汪曾祺是唯一的文人,以至让当时关在牛棚里的林斤澜看到报纸后惊喜,以为又出现了什么路线变化。“文革”后他告诉汪曾祺:“我看你上天安门,还等你来救我了。”
但汪曾祺对上天安门并不太在意,当时他正在为《红旗》杂志赶写评论,他对军代表说:“那文章怎么办?能不能叫杨毓珉去。”军代表表示:“什么事先都放下,这件事别人怎么能代替。” 在全国一片风声鹤唳的情况下汪曾祺受到如此优待,许多人自然认为他投靠了江青。
1972年4月,江青指示剧团将乌兰巴干的长篇小说《草原烽火》改编成京剧,决定北京京剧团排练该剧时,还是江青一锤定音:“写词也得有人,叫汪曾祺写。”汪曾祺四次到内蒙古体验生活,却由于江青“编剧思路”完全脱离生活,遭到众人的反对,剧目半途夭折。
汪曾祺还参与了样板戏《杜鹃山》部分场次的修改。到了1976年2月,于会泳要把电影《决裂》改编成京剧,这是汪曾祺参与的最后一部“革命现代京剧”,到10月11日开会汇报各自设想的时候,“四人帮”已经垮台,此剧就此寿终正寝。
审查与回归
“文革”结束后,工作组进驻北京京剧团清查“四人帮”分子,主要清查剧团领导和主要演员,汪曾祺是“怀疑对象”,并不在清查之列。但他自认为了解内情,为一些受到审查的人抱不平,认为这些人与“四人帮”集团只是工作关系,没有参与篡党夺权的阴谋,不能再用“文革”那套整人的办法搞运动,他不仅找工作组提意见,还写大字报。出乎汪曾祺意料的是,有人揭发“四人帮”倒台前曾经组织了“第二套班底”,企图东山再起。由于汪在“文革”中受到“重用”的经历,转身成为“第二套班底”的重点清查对象,勒令交代和江青、于会泳的关系,是否为“四人帮”留下的“潜伏分子”。
其实对汪曾祺而言,并没有什么“投靠”行为,他被“解放”后,在工作上就一直比较卖力。他先后为《沙家浜》写过3篇文章,其中一篇《披荆斩棘,推陈出新》刊登在1970年2月8日的《人民日报》上,文章中按领导的意思突出了江青搞样板戏的功劳:“我们最近根据江青同志的指示,在开打中,让郭建光和黑田开打,最后把黑田踩在脚下”“江青同志曾经指出,应当是有主角的英雄群像”“江青同志要求在关键的地方,小节骨眼上,不放过”,诸如此类带有吹捧性质的文字。他还把江青历次对《沙家浜》的各种指示制成卡片供导演和演员参考;在样板戏交流会上,作过两次有关《沙家浜》的报告。一次,剧团传达江青的指示,汪曾祺提议说,江青同志身体很好,咱们小声说三遍“乌拉”好不好?江青优待他是事实,而汪曾祺的“回报”,大致也就这么多。
清查的结果是:汪曾祺写了几十万字的检查、说明,足够出一本书;而汪夫人出于担心,将江青赠送的毛选扉页撕下来烧了。他和“四人帮”集团没有任何政治上的瓜葛。
结束了两年审查,汪曾祺这才真正回归到作家行列,连续写出了《大淖记事》《受戒》等名作,成为当代颇具中国文学特征的卓然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