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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记》戏里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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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记》戏里戏外

 

   施京吾

 

我们这一代人几乎是唱着样板戏长大的,尤其对《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这三部戏最为耳熟能详。不过,相比岁数更大些的观众,我熟悉的是拍摄成电影后的八个样板戏,它们已经过大幅修改,不断被推倒重来,与最初本子相比,不少剧目几乎面目全非。而被修改幅度最小、最接近早期剧本的是《红灯记》,且演员阵容几乎没有变化。

《红灯记》的剧本主要出自阿甲之手,角色不多,但行当齐全,戏码分配相对平衡,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三个主要角色都有非常精彩的看点。后来的《龙江颂》,仅江水英的唱段就占了70%,显然比重失调。

  

【《红灯记》的前身】

《红灯记》的故事,改编自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电影剧作家沈君默在黑龙江劳改时听来的一个抗日小故事。沈君默是电影《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的主要创作者。1961年底,沈君默被摘帽,次年调入长春电影制片厂再就业,继续担任编剧。这个故事就被他带到了长影,经过与长影导演苏里、于彦夫、尹一春的共同合作和重新构思,由沈君默、罗国士执笔,写出了剧本《革命自有后来人》,随后由于彦夫执导拍摄成电影《自有后来人》。

电影上映后引发了一股改编热潮,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哈尔滨京剧团移植改编的《革命自有后来人》。此时恰逢现代京剧蓬勃发展之初,剧本被哈尔滨京剧团看中,经过重新改编,恢复了剧本的最初名字,由梁一鸣饰李玉和,赵鸣华饰李奶奶,云燕铭饰李铁梅,这部现代戏一炮走红。19635月,周恩来陪同来访的金日成在哈尔滨京剧院观看了此剧,云燕铭将剧本作为礼物送给了周恩来。

《革命自有后来人》故事的发生地在东北满洲,刘少奇曾担任过满洲省委书记,并长期领导东北局的地下工作,对东北生活十分熟悉。于是,周恩来又将剧本送给了刘少奇,刘对其中的一些细节提出了修改建议,再由周恩来写信转告云燕铭。

引发后面故事的,是上海爱华沪剧团移植改编和更名的《红灯记》。

1963年上海元旦联欢会上,柯庆施提出了大写十三年的倡议,同时说整个文艺界毒草丛生大写十三年的倡议带来了一场京剧革命,这使得长期抱病、深居简出的江青突然忙碌起来,奔走于各地不停地观摩各种演出。1963222,江青在上海观看了爱华沪剧团演出的沪剧《红灯记》,演出结束后,她向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张春桥索要了剧本。《红灯记》的戏外故事到这里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江青于10月初找到自己工作中的上级、文化部副部长林默涵,希望他能安排一下,根据这个本子重新改编一出新的现代戏。此时,从职务上说,江青是文化部艺术局电影处的副处长,与林默涵还隔了一级,但她的特殊位置又使每个人都要让她三分。林默涵对江青交待的事情自然不会怠慢,立刻召来中国京剧院副院长阿甲,请阿甲把这项工作承担起来。林默涵没有明说这是江青交待的事情,因为也不好明说——哪有下级给上级布置任务,上级还必须俯耳听命的?

一个月后,江青直接把阿甲请到中南海一叙,同时还邀请了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这已经构成了《红灯记》最初的班底:李少春饰演李玉和,袁世海饰演鸠山,杜近芳饰演李铁梅。江青表示,《红灯记》是自己从十几个剧本里挑选出比较好的一个本子,希望中国京剧院能改编成现代京剧,并提出改编要有特点,要符合京剧的规则,争取参加1964年的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江青的要求既宽泛也宽松,并没有超越无产阶级革命这一意识形态的基本底色。对阿甲来说,以中国京剧院拥有的数量众多的京剧艺术家,拿出一台好听、好看、符合无产阶级审美标准的现代京剧,除了时间有些紧迫外,并不显得特别困难。阿甲欣然接受了任务。不过江青还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实行AB角制。AB角是舞台表演的常见现象,只是江青特意提出这个问题,或许另有其意,后来,这一提议果然派上用场。阿甲对此毫无异议——有备无患,亦非坏事。

布置完任务,江青不再过问此事。

1963年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大饥馑刚刚过去不久,国家刚从灾难中复苏,社会生活倒也显得一时欣欣向荣。对林默涵、阿甲来说,虽然《红灯记》的任务显得有些突兀,也没什么太多不正常,而这部戏的背后到底象征着什么、蕴含着什么,他们根本无从知晓,没有意识到这是京剧新一轮重大革命的前奏,更不可能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中孕育着中国历史上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革命艺术家阿甲】

阿甲生于1907年,原名符律衡,曾用名符正,出身于江苏常州一书香门第,自小喜欢京剧,爱好书画,曾和宜兴显亲寺一位叫怀舟的和尚学戏。怀舟的母亲是谭鑫培家的保姆,怀舟小时候就在谭家耳濡目染,甚得谭门精华,就如同马连良家的保姆也能一字不差地背下《十道本》一样。阿甲从怀舟那儿学到了京剧的妙处,成为当地知名票友。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阿甲与当时许多热血青年一道投奔延安,进了延安鲁艺实验剧团,从此成为一名职业革命艺术家,并于1940年加入中共。阿甲有口吃的毛病,在鲁艺,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阿甲。自此,阿甲就成为他的符号,无人再用他的原名了。

193871,为庆祝中共建党17周年和纪念抗战一周年,阿甲导演并参演了根据传统京剧《打渔杀家》改编的抗战题材京剧《松花江上》,阿甲扮演父亲赵瑞,而扮演赵瑞女儿的,正是从上海投奔延安的青年演员江青。演出结束,毛泽东等去后台化妆间慰问演员,由此结识江青。三个月后,江青成为毛泽东的妻子。此后江青便不再登台演出,但与阿甲毕竟还算同行和朋友。

阿甲去延安后即成为革命艺术家,经他创作改编的剧目不计其数,早期的有传统剧《宋江》《三打祝家庄》《逼上梁山》等,现代戏有《钱守常》《松林恨》《夜袭飞机场》等,1949年后则成功导演了《宋景诗》《赤壁之战》《白毛女》等。此时,他手头正在排演《战洪峰》和《红色娘子军》。作为艺术家,阿甲与周信芳、马连良一样,创作改编了大量剧目,是集编、导、演于一身,当之无愧的大艺术家。但阿甲与他们又不太一样,阿甲是革命艺术家,在他的剧目中,所要表达的不仅是京剧艺术,更要表现无产阶级革命的精神实质。

因而,在一个新时代面前,如阿甲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创造出什么样的产品,大众就会有什么样的欣赏趣味,是所谓宣传。马连良、周信芳们虽在一定程度上也试图超越传统,但从来不敢去颠覆传统,随着他们取得惊人的艺术成就后,他们自己也融于传统之中,成为与传统、与中国艺术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差异,决定了两者在同样的时代面前不可能走出同样道路:阿甲能够为时代创造新的艺术形式,周信芳、马连良们只能去迎合这种形式。

  

【精心改编、排练《红灯记》】

接受任务后的阿甲随即向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张东川进行了汇报。张东川感到兹事体大,两人遂前往文化部,向林默涵和徐平羽两位副部长汇报。林默涵还请来了江青的直接上级、艺术局局长周巍峙一同研究。五人研究的结果是:此事虽不符合工作程序和组织原则,但出于对江青特殊地位的尊重,还是要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

阿甲找来了大名鼎鼎的剧作家翁偶虹执笔改编。在动笔之前还特意召开了讨论会,邀请诸多名家对该剧的一些情况进行介绍,特别是剧作家陶君起,介绍了哈尔滨京剧团在东北演出的热烈反响。

翁偶虹身为编剧,却是一路旧式文人,他所编的剧目立意高深、结构严密、笔力清丽,但在意识形态上与阿甲完全不是一路人。《红灯记》的剧情固然能打动、感染翁偶虹,但作为编剧,翁先生基本不具备那种革命想象,更没有切身的革命体验。

先生辛苦写出的第一个本子,显然没有达到阿甲的思想高度。阿甲只好亲自捉刀了。他虽与翁偶虹有着不同的艺术气质,却又有着相同的艺术真诚。阿甲身上还有许多人所不具备的刚直、坚强和忠厚,翁先生的本子虽被采用不多,但后来剧目的署名上始终写着:阿甲、翁偶虹。这也是中国文人精神的一种写照。

革命艺术家阿甲果然不同凡响,他立刻找到了《红灯记》所要表达的主题:这是李玉和一家三代之间表现出的不一般的骨肉之情,这不仅是一家人的情义,更是革命的、阶级的情义。找到重点的阿甲文思泉涌,写出了提篮小卖听奶奶,讲革命狱警传,似狼嚎这样的经典名段,而另一曲轻快、明亮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则出自翁先生之手。

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将于196465731在北京举行,能够用来排戏的时间已十分有限,阿甲只得边改本子边排戏。不论编剧、导演还是演员都很紧张,主演李玉和的A角李少春原本身体不好,又因劳累过度引发腰肌劳损,无法再排练,只得由B角钱浩梁顶替。钱浩梁正是李少春的得意弟子——江青AB角的安排还真派上了用场。

1964年的钱浩梁刚好30岁,他身材高大、扮相俊美,音域宽广,声音洪亮,且功底扎实,是位优秀的大红生。在体格上,他比师傅李少春更适合出演李玉和,不过,在角色的领悟能力和经验上,还是逊师傅一筹。阿甲就手把手给钱浩梁说戏。

有意思的是,阿甲看中的李奶奶扮演者高玉倩生于1927年,这时才37岁。高玉倩在出演李奶奶之前是位唱青衣的,唱青衣的演员演老旦,这可是个大反串,当时大家都持怀疑态度。高玉倩对自己能不能拿下这个角色也没有把握,以致公开选拔时,开始都没有报名,经过阿甲力劝才表示试试。阿甲好眼力,高玉倩饰演的李奶奶轰动一时,尤其痛说革命家史一场戏,实在是现代京剧中念白的经典之作。

此外,原本扮演李铁梅的杜近芳,年龄已超过30岁,戏中的李铁梅不过是个17岁的小姑娘。现代京剧不像传统京剧的浓妆重彩,一勾脸,往往掩盖了岁月;在现代京剧里,杜近芳的年龄就显得偏大了。后来阿甲挑选了比杜近芳年轻10岁的刘长瑜。加上袁世海出演的鸠山,这样,主要演员班子就形成了。《红灯记》的音乐设计是刘吉典,他的音乐设计有着很强的创新和现代色彩,为后来的《红灯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64年春节后《红灯记》剧组成立,到65开始的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不过三个月时间。阿甲对剧目进展抓得很紧,4月份已完成前五场的排练,在422举行的专家座谈会上,剧目获得戏剧专家们的一致好评。5月中旬,《红灯记》完成了全剧的排练,并在首都文艺界内部进行了彩排演出,再次获得好评。

   

【被改坏的《红灯记》?】

已经成型的剧目,除本子是江青介绍,同时挑选了几个演员外,在整个编剧、导演、排练的过程中,江青没有与之发生任何关系。但自从523,江青观摩了对她的个人专场汇报演出后,《红灯记》命运大变。

523观摩演出时,江青对《红灯记》的演出赞不绝口,还被痛说革命家史一场感动到落泪,演出后她上台对全体演员的成功演出表示祝贺。整个过程中,江青只对个别细节上提出了一些小改进,这使阿甲和全体演职员松了一口气。但是风云急转,没过两天,阿甲又接到前往中南海的通知。于是阿甲和京剧院党委书记张东川一同前往。召见他们的自然还是江青,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同时在座。

谈话开始,江青依然对《红灯记》表示赞誉,同时提出一些细节上的问题,但说着说着,江青突然讲道:我看了你们的演出,这部戏被你们改坏了。这使得在座的其他三人大惑不解。原来江青对阿甲在剧目中突出一家三代人的表达方式不太满意,而强调要突出李玉和的主要形象——“三突出理论此时在江青头脑里已见雏形。但令江青没有想到的是,阿甲居然固执己见,坚持突出三代人的观点。

江青没能说服阿甲,就变换了一个手法,要文化部以指示的方式加以传达,这样,阿甲不得不服从了。

由于江青要求对剧目作较大改动,阿甲在修改提纲中并没有完全按照江青的指示执行,他希望能通过文化部部长周扬去找江青通融。周扬倒是帮忙了,但结果却令阿甲很失望,周扬表示,江青不仅是领导,也是艺术家,也是参加创作的,你们还要听她的话,照她的意见修改

很快就到了现代戏观摩大会的时间,经过江青指点的《红灯记》受到严重挫折,风头被哈尔滨京剧团的《革命自有后来人》盖过。江青虽然观看了《红灯记》的演出,却没有参加上台接见,随后停止了对《红灯记》的宣传。但江青没有停止对《红灯记》的关怀,她以交流合作为借口,把哈尔滨京剧团和中国京剧院召集到一起开会,要求把两个剧团合在一起只演一出《红灯记》,同时停止哈尔滨京剧团《革命自有后来人》的全国巡回演出,停止唱片发行和一切对外辅导,这等于葬送了哈尔滨京剧团的这个剧目。从此,该剧团直到文革结束,几乎没有再动过这出戏。

尽管排除了哈尔滨京剧团这个竞争对手,但《红灯记》依然是阿甲的《红灯记》,它必须要成为江青的《红灯记》,才算有个真正的归宿。于是江青继续对剧目表示了各种各样的不满,多次声称你们把我的剧本改坏了。阿甲的性格甚为固执,为此多次与江青发生争执,以致发展到不想再碰这个戏了。此时江青还没有到一言九鼎的地步,还没有晋升为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的旗手,她把官司打到了周恩来那里,说京剧院的人不听她的话,希望周恩来出面协调此事。结果,周恩来安排江青到北戴河疗养去了。

江青暂时顾不上争执,阿甲的编排立刻顺利了许多。可没料到的是,江青没去多久便杀了一个回马枪,她心里始终惦记着这出戏。改来改去,渐渐地,许多被江青指点过的地方又回到了阿甲最初设计的场景,但区别在于,即便是阿甲亲手改编的,现在,也是在江青亲自指导下取得的成绩。

   

【《红灯记》走红成样板

19641010《红灯记》终于公演,立刻引来如潮好评。1013《人民日报》在头版刊发文章:《京剧〈红灯记〉修改演出质量提高》,在赞美公演《红灯记》的同时,还对江青介入前的剧本提出了批评,文章说:这次修改演出获得好评,是党的负责同志的正确指示、领导同志的具体帮助……的结果。显然,这在暗示阿甲的编剧存在着质量问题。

1964116晚,毛泽东、刘少奇、邓小平等在人民大会堂观看了演出。据说在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后中场休息时,毛泽东被剧情深深打动,不愿离席休息。当时,高玉倩的丈夫、新华社摄影记者江宁生负责为中央领导拍照,他回忆说:演到说家史刑场那两场戏,我还看见毛主席眼角渗出了泪水……中间休息时,大家请毛主席去休息室坐坐,他好像还沉浸在剧情中,轻轻摇了摇头说:你们去吧……’”

这天,同时观看此剧的还有上海的爱华沪剧团。此前一直是京剧向沪剧学习,现在反过来了,江青要沪剧向京剧学习——这为以后的样板戏开辟了道路,不论什么剧种,哪怕一句台词、一个动作,甚至衣服上一个补丁,都必须按照京剧的样子全盘照抄。

演出结束后,毛泽东等上台接见全体演职员,祝贺演出成功。江青也很激动,与主要演员一一拥抱。接见时,江青似乎开玩笑地问林默涵:这个戏是你发现的吗?林默涵坦陈:是江青同志发现的。一旁的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这一问一答,既是实话,对江青却别有意味——这是她在为自己成为无产阶级文艺革命旗手积累资本。当江青走到阿甲面前时突然冷脸说道:阿甲,这个戏改成功了,这是我们之间顶牛顶出来的。还有许多话,我现在不讲,将来你会知道的。这对阿甲是一次严重警告。

次年14日,毛泽东再次观看了此剧。随后,《红灯记》剧组开始了南下上海、广州等地的演出,引发了观众强烈的反响。仅在上海一地就连续演出30场,场场爆满。316,《解放日报》以本报评论员名义发表文章,称:看过这出戏的人,深为他们那种战斗的政治热情和革命的艺术力量所鼓舞,众口一词,连连称道:好戏!好戏!认为这是京剧革命化的一个出色样板。不到一周,322,袁雪芬在《光明日报》以《精益求精的样板》为题写道:中国京剧院的同志们的辛勤劳动,为我们起到了样板的作用。这些文章中样板的提法,使《红灯记》成为样板戏肇端,但样板戏《红灯记》的最大功臣——阿甲却没有被列入南下演出的名单里——他被边缘化了。更有意味的是,《红灯记》在上海演出时,正是张春桥物色姚文元炮制《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开始,8个月后,姚文元的文章炸开了通向文革道路的一个巨大豁口。

1966516文革开始了。

走红的《红灯记》继续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阿甲继续被边缘化。此时,革命现代京剧的其他剧目也开始陆续出笼。19661128,在首都文艺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会上,康生宣布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和交响乐《沙家浜》为革命样板戏1967531《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革命文艺的优秀样板》,对此进行了正式确认。样板戏这个词从此被正式固定了下来,此时的《红灯记》位列第一。不过,这批被确定的八个剧目在拍成电影后,在剧目和顺序上都有所变化。

   

【阿甲破坏《红灯记》?】

文革不可能不波及中国京剧院。19674月,中国京剧院《红灯记》战斗兵团的大旗竖了起来,首先被批的是李少春这样从历史上走过来的老艺人。可是,批李少春容易,批阿甲却不太容易——李少春是旧艺术家,而阿甲却是革命艺术家,他有着和李少春大不一样的革命经历。革命群众的觉悟需要通过点拨才能提高,他们不解风情地问计于江青,江青表示,老革命也会反样板戏啊:这个阿甲,可是一个典型的反动学术权威,他一贯地反对我们搞样板戏于是,《红灯记》的主要创作者转身变成了破坏样板戏的罪人。

196782晚,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以及关锋、戚本禹、姚文元等再次观看了《红灯记》,并接见了演职人员,钱浩梁、杜近芳等为他们赠送了《红灯记》战斗兵团的红袖标。在谈话中,阿甲被多次点名。据会议记录记载:

……

江青:不要打内战,要一致对敌。

总理:敌人是谁?

群众:刘少奇!

戚本禹:阿甲你们斗了吗?

一群众:我们斗了二三十次了。

江青:阿甲有好些事情不告诉你们。过去每次看戏都是他坐在我旁边。这个人可厉害了,不好斗。

……

江青:袁世海比阿甲还好一点么,搞现代戏他还是跟着走的。应该给他记一功。旧社会过来的人么,你说呢,总理?

总理:在改革的时候,还是积极参加的,三年前是个考验。

江青:他不像阿甲那样厉害。阿甲这个人可厉害了!

 

阿甲被打倒了。被打倒的远不止阿甲一人:哈尔滨京剧团的梁一鸣被投入监狱;云燕铭更是早在196510月就被停职审查,直到13年后才正式恢复工作;沈君默彻底湮没,几乎没有一点声息;李少春原本身体不好,被打倒后于1975921病逝。除了中国京剧院《红灯记》演员剧组变化不大以外,关于《红灯记》最初的人马都渐渐变得和这个剧目毫无关联。

到了1970年,为了把《红灯记》从舞台搬上银幕,江青解放了被打成封建文人的翁偶虹,对《红灯记》再度进行修改,把故事的发生地点从东北搬到了华北,这就等于抹去了刘少奇领导东北地下工作的痕迹,并增加了两个唱段以及一些细节上的处理。

有意思的是,为了使这个新版的《红灯记》彻底与阿甲脱离干系,江青派人到干校找回正在劳改中的阿甲,专门让他看了一遍新版《红灯记》,并要他承认,这个戏完全是在江青指导下搞出来的,和阿甲没有关系。谁知阿甲根本不吃这一套,说这个戏六根未净。确实,这个戏除了一些细节变化外,主体部分几乎没有改动,主要情节、主要唱段和阿甲编剧的那个并无太大区别。当然,重大变化还是有的——李玉和的扮演者不再叫钱浩梁,而改名为浩亮了。

不论什么变化,这个戏和阿甲、和翁偶虹不再有任何关系——新剧本的署名是:中国京剧院集体改编。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2,转载请注明出处


“红色公主”叶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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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公主”叶向真

——凌子口述历史

 

   周海滨

 

凌子原名叶向真,叶剑英的二女儿。1941年生于延安。1960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后转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1966年毕业。曾导演电影《原野》等4部故事片。任全国政协委员、国际儒学联合会普及委员会副主任、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等职。

  

家里的叶帅

  

在叶剑英的几个孩子中,只有1941年出生的二女儿凌子自小跟随在父亲身边。

笔者第一次见到凌子是2009124,在当年的叶帅府,一扇紧闭的高大铁门后面的一栋两层小楼。小楼位于北京西山军事科学院的一个宅院里。甫时,叶剑英的夫人吴博和二女儿凌子平静地生活着,远离喧嚣都市,宁静而幽雅。

冬日朦胧,在挂满叶帅照片的客厅里,凌子迎面走来,高挑、干练,高雅、清新,完全不似一个年届七旬的老人。凌子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她说是叶帅住时种的,以前这里有很多的果树,我们的谈话也就从军事科学院的果树开始。

凌子出生在延安“婴儿潮”时期。父亲给她起名叶向真,意为面向和向往真理。然而,怀揣“向真”梦想的叶向真在“文革”中也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岁月;“文革”后,她因执导《原野》和《风吹唢呐声》而闻名影坛;如今的她致力于儒学的普及教育,成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位布道者。

凌子说,看着客厅里悬挂的那张父亲与她的合影,总是会回忆起196311月一个深秋的清晨。那天,凌子陪父亲在院落里散步。父亲捡起一片红叶观赏了一下,随手交给凌子,凌子回屋就把红叶夹进父亲的厚书里。没想到隔了一天,父亲写了一首五言诗:“翠柏围深院,红枫傍小楼;书中藏醉叶,留下一年秋。”23年后的1986年,也是在枫叶飘落的深秋,叶剑英在这里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程。“当时我找出了一片存在书中的枫叶,兄弟姐妹们都在上面签了名字,以作为对父亲的怀念”。

叶剑英生前的不少工作人员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但是“大家见面,仍然叫着老首长当年送的绰号”。叶帅在家里常爱逗孙子和年轻的工作人员玩,还给他们起了不少绰号:什么“old王”、“马头”、“老和尚”“teacher蛐蛐”。“父亲十分关心身边工作人员的工作和学习,他常说,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为了党和人民把人生最好的时光贡献出来了,要给他们学习的机会,只要愿意都要想办法送他们到学校去学习”。几十年里,叶剑英送身边的工作人员到护校、军医大、 国防大学等学习的有20多人。“文革”中,江青告状说叶帅喜欢走后门,送人从后门上学,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为此,叶剑英向毛主席写了“检讨”说明情况。没想到,此事却引出毛主席一个批示:“前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好人,后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坏人。”

在外围站岗的警卫战士,叶剑英都叫得出名字,他散步时会走过去问他们家乡是哪里,家里经济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困难。有一次,一名警卫战士告假回家探亲,叶剑英知道他家里经济情况不太好,立刻让秘书拿100元交给他。“要知道,那个时候大学毕业生每个月工资才40元,我们全家五口人的生活就靠我父亲的400元钱啊”。

凌子经常会想起童年和父亲在一起的岁月。1947228,蒋介石在南京召见胡宗南,部署大举进攻延安。中共中央得到了这方面的情报,3月初决定紧急疏散,撤离延安。由于担心白天飞机空袭,都是集中时间晚上行军, 5岁的小向真也跟着部队撤退。一天,大卡车坏了,叶剑英背着女儿徒步行军,在漆黑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坡,“我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脖子。不料爸爸一下滑倒在泥坑中,我没有摔下来,还伏在爸爸的背上,但两只手却伸到了水坑里,碰巧捡回了爸爸掉落的眼镜……

   

“文革”中“绑架”彭真,与周总理“谈判”

 

“文革”大潮中,叶向真是中戏“造反派”组织的红卫兵首脑,也是首都艺术院校的“造反派”领袖。此时的叶剑英主要负责北京的治安,主持军委日常工作。他对这场运动的态度十分谨慎,目睹“造反派”种种破坏活动,无力制止,只能大力稳住军队,强调军队与地方不同,不能随便揪斗、处分干部。

叶向真回忆:“当时的想法很单纯,不管是哪个派系,都是永远忠于毛主席,这个宗旨不变。派系间互相看不顺眼,我对你有看法,你对我有看法,如此而已。大家都是‘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这是当时红卫兵的口号,还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战斗团。”

1966年,毛泽东先后8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当时首都治安由父亲管,有一次他一回来就说‘糟了’。红卫兵走了以后,在天安门广场发现了很多金条。红卫兵抄家,把人家的家底儿都抢了来,金子就放在自己口袋里,结果一高兴,一挤,金条从兜里掉出去了。父亲非常感慨地说了一句:‘如果这样下去,年轻人不知道会学成什么样?!’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号召‘一定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中央文革小组就到各个学校讲话,讲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这些人都是反党的……”。

196612月的一天晚上,两辆载满红卫兵的汽车停在位于台基厂7号的彭真住地,他们把一封信交给了门卫。趁门卫进屋看信之机,红卫兵强行冲进了大门,把彭真从被窝里抢走,并摆脱了随后追来的警卫人员。

当年策划“绑架”彭真的为什么是叶向真等人?43年后,向真说:“学生都这样,指哪打哪,中央文革小组把红卫兵召去开会,说应该做这件事。在这种号召之下,我们就做了。”“江青很会利用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当时有一种单纯的革命热情,或者说是一种信念,带有一种色彩。我们一看毛主席定了性了,一定就是这样了。”江青为此还把叶向真请到钓鱼台一起吃饭,说:怎么能让这些反革命在家养尊处优,要让他们见群众嘛!在叶向真的组织下,抓了彭、罗、陆3个人,“杨没抓到,找不到他住的地儿”。

此事马上惊动了周恩来总理。他打电话问戚本禹,是谁抢的人。戚本禹说,“可能是叶向真,我们打听打听”。不到5分钟,他确认是叶向真。

向真回忆:“周总理千方百计找到我,跟我要人。我们就和总理谈判……周总理看着我笑,他看着我长大的。他问‘你们怎么回事啊,把他们藏在哪里了?’我们不说,只说把他们藏在安全的地方了。总理就笑,说我们保证,帮你们开群众大会…… 周总理一生经历大小谈判无数,他说:你们看不住,他们的安全谁负责,如果有坏人捣乱,你们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们不是还少一个杨尚昆么,开会的时候我保证把四个人都送过来。”叶向真说到这,哈哈大笑:“周总理何等人,对付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太简单了,他还觉得我们挺可笑的,也挺幼稚的。周总理什么场合没经历过,跟我们谈判和小孩玩似的,他还笑嘻嘻的。”“我们当然听总理的话,他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我们就老实交代,藏在中央乐团的音乐大厅。”言语之中,叶向真非常佩服周总理,“就藏了一个晚上就带走了。后来真的开会的时候,他们四个人都到了”。然后,公开批斗彭、罗、陆、杨等人的万人群众大会举行,这是全国首次公开揪斗中央一级的“黑帮”,轰动一时。

1966年底,包括叶剑英在内的几位元帅以及军委各总部的负责人开始遭到“造反派”的围攻,性格直爽的陈毅首当其冲,叶剑英也被迫在军校师生大会上作检讨。其后,“造反派”数次酝酿揪斗陈、叶,被周恩来出面制止。只是保了元帅,保不住将军。为挽救大量遭到迫害的军事将领,叶剑英在军事科学院内的二号楼成了老干部的庇护所。

1967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政部门全部瘫痪了。2月,在中南海怀仁堂周恩来总理召开的一个会议上,叶剑英责问中央文革小组一伙:“你们把党搞乱了,把政府搞乱了,把工厂、农村搞乱了,你们还嫌不够,还一定要把军队搞乱!这样搞,你们想干什么……”

在京西宾馆一次军事会议上,一向温和儒雅的叶剑英突然发火,猛击桌子,小拇指被拍断了,后来这被称为“二月逆流”。 此后,叶剑英因“二月逆流”问题,不再担任军队重要职务。

  

四年监狱,叶帅担心女儿“会傻掉”

   

“在父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江青批示,由公安部部长谢富治执行,突然把我们家6个子女和保姆都抓起来关进了监狱,为的是从子女口中弄出整父亲的材料”。1967年,叶向真和丈夫刘诗昆被逮捕。叶剑英的长子叶选平、次子叶选宁、长女叶楚梅、长婿邹家华连同一个带毛毛(叶向真和刘诗昆的儿子)的保姆都被投入功德林监狱分别关押。“说起抓我哥哥姐姐的事,到现在我都觉得内疚,要不是我在‘文革’中太过折腾,江青也不会那么盯着我。四人帮要想把父亲这块石头搬掉,但是找不到有问题的证据,就从亲属身上做文章”。

叶向真被关押在9平米的单人牢房里,与外界隔绝。她不知道其他亲人已经被抓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觉得没什么,想着不管怎么着,过几天还不得把我放了啊。结果越关越不对劲儿……后来,我想干脆死了算了,都关了快两年了,看样子也出不去了,活着没意思。当时还琢磨怎么死痛苦少一点”。

在牢里,叶向真钻研起了中医,试验针灸。她趁提审时,在桌子上捡了根大头针,又从扫帚上截下一小段铁丝,在水泥地上磨成针,往自己大腿的穴位里扎。后来,狱医给犯人看病,无意间遗落下两支针。她从此用这两支正牌武器练习针灸,为出狱后当医生埋下了伏笔。

叶帅在“文革”中为什么没倒?向真说:“叶帅没倒是因为主席要用他,很多事情,没有他的时候,主席都觉得不安全,别人信不过。”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叶剑英在大节上显出做人的宗旨, “绝对没有野心,不谋自己的利益,对自己的职务升降都没有意见,能官能民”。

后来,周恩来向毛泽东说:“叶帅的一个女儿还在监狱里关着,就是延安出生的那个……”毛泽东说:“一个孩子关她做什么!”由于这个提醒,1970年叶向真终于重获自由。然而,出狱后的叶向真让父亲震惊了,女儿几乎连话都不会讲了,人也变得十分迟钝。“父亲看见我时非常激动”。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放出来了。所以后来江青来看我时,弄得我们上下特别紧张。 她实际上是来跟我爸爸解释,突然打电话来,说要来看我们,我们全家就跟要逃难一样,把我儿子都关在楼上禁闭起来,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露面。江青来了以后,一见我爸爸,‘哎呀,老帅呀,这个女儿受苦了,林彪他们这些人真坏呀,他不仅整你的黑材料,也成立我的专案组,也在整我的材料啊。’当时我们听听眨眨眼,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她就问,你在监狱里没怎么样吧……你的孩子怎么样了……我们赶快把孩子从楼上弄下来,那时才七岁多,让他赶快叫奶奶,江奶奶。‘叫奶奶干什么,不要搞这些,叫我江青同志就行了。’当时我们很尴尬,怎么敢让孩子叫江青同志呀……结果后来,从一些批示材料里头才知道,抓我,抓我们,都是江青亲自批的。”

叶向真被关了近4年的单人牢房,“出来后我怕听到声音,每天都只是傻呆呆地坐着”。每当这时,父亲就想和叶向真说说话,比如“身体状况如何”,而叶向真却愣愣地回答不清楚,后来说了一句憋了很久的心里话:“爸,是我不好,我害了您和全家。”听了女儿的话,叶剑英眼圈发红,说:“不是!是爸爸连累了你们。”

叶帅担心自己这个女儿会傻掉。“父亲对此一直心存歉疚,他知道,我们几个做儿女的遭遇种种磨难,完全是因为江青要整他。他真担心我的身体恢复不了”。幸运的是,一年以后,叶向真的身体基本恢复正常。

1972年,叶向真改名江峰进入北京医学院改行学医,两年后在解放军301医院实习。实习结束后,她留在了这家医院,开始了7年的外科医生生涯。

1976年初,79岁高龄的叶剑英主管着军队的主要工作。9月,毛泽东逝世后,“四人帮”迫不及待地要篡夺最高领导权。叶向真回忆说,叶剑英分头与华国锋、汪东兴谈话,3个人经过多次精心缜密的策划安排,商定了如何实施解决“四人帮”问题的具体计划。“抓四人帮,他们三人每个人心里都有想法,在毛主席去世守灵的时候,互相试探、交谈,看对方的反应。最后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叶帅身经百战,对秘密工作有丰富经验,处理应急性事件绝对谨慎小心。“主席去世,很多人给江青写效忠信。说不定身边很信任的人已经投靠‘四人帮’了。他们三个人没有在一起待过,更不会大张旗鼓开会,父亲都是晚上开车到中南海,到汪东兴家里谈部署和安排”。“汪东兴不能出来,他是管8341部队的,所有警卫都归他管,他站在哪边,哪边就会90%的赢,他的行动是‘四人帮’严密盯死的。所以要一动不动,得让江青等人摸不着汪的动向,这就是叶帅的部署”。

“华国锋当时集党、政、军三权于一身,也不能走来走去。汪东兴同志告诉我:你父亲要我和华国锋同志不要动,他在我们中间来回穿插……”“老爷子走动,他的车从中南海西门进,在汪家讨论后,出北门又去了华家。抓‘四人帮’前,他们三人根本没一起碰过面”。坐镇全局的叶剑英做得天衣无缝。

叶向真后来问汪东兴与华国锋,他们证实了这些细节。“让四人帮来开会,按照之前的计划三个人一组负责抓一人,每组警卫只知道自己的任务,一个一个地抓”。没响一枪,没流一滴血,中国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此后的一件事,没人会想到与叶向真有关。1978年的中央工作会议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预备会议,叶剑英提出召开,会期36天。会议召开前,胡耀邦安排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起草《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讲话稿出炉后叶剑英不太满意,就让女儿执笔写作,自己口述,刘诗昆协助。从11251212,叶帅修改审定的叶剑英同志讲话稿最终完成。

叶向真说,在讲话中,叶帅特别亲笔加上这样的话:“大家敢于说出过去想讲而不敢讲的意见,畅所欲言,充分讨论,解决了不少全党和全国人民共同关心的问题,展开了正确认真的批评”,“这是我们党多年以来没有过的好事情,是我们事业大有希望的标志”,“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实行这样充分的民主,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我们一定要坚持、发扬,推广到全党、全国。”

  

《原野》的禁演与曹禺的夸奖、廖承志的指示

 

也是在1978年,叶向真改笔名为凌子,回到了文艺界,当了电影导演,在中国新闻社电影部拍摄纪录片。“我这个名字已经够响亮的了,在抓我之前,全国很多大字报上都有我的名字,我本能地不愿意让这名字到处出现。”凌子说。

而父亲对凌子的期许,是希望女儿做个中国的“米丘林”。米丘林是苏联著名的植物育种家。凌子小时候对植物栽培有天赋,父亲认为女儿学习植物学会很有前途。但是,凌子没和父亲商量就报考了艺术学院。1960年,叶剑英得知女儿考上的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后很不高兴。凌子说:“父亲一个星期没跟我说一句话。”

在叶剑英看来,“你要选择的职业,应该很直接地对国家有用,学电影导演不能很直接地对国家作贡献”。同时代的开国元勋的孩子们,要么去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要么去苏联留学,都是学习通讯、导弹、潜艇之类的国家急需专业。20年后,凌子拍完电影《原野》,请父亲看这部片子。父亲看完才说了一句话:“现在我才明白你在干什么。”

《原野》是凌子改编自曹禺1937年创作的同名话剧。曹禺曾担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凌子在中戏读书时担任学生会主席,与曹禺有过接触。剧本改编完成后,凌子将剧本交予曹禺指点。“可是人家不回话,根本不理我们。这个话剧好多年没有地方敢演,只有中戏拍小品的时候才拿出来演。”凌子说。

凌子找到自己单位中国新闻社电影部的上级领导、中国新闻社副社长兼南海影业公司董事长吴江。当时,中国新闻社只拍纪录片,不拍故事片,“我提出拍摄故事片《原野》,吴江将我军,说给你20万够不够”。而当时,拍摄一部故事片至少需要80万元。

凌子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回去和著名摄影师、钱壮飞的外孙罗丹商量,罗丹说:“答应。”罗丹给凌子出了个主意:去采景拍一组漂亮的镜头,让他们眼前一亮,就会给我们追加资金。“我们第一批就去东北大森林里拍,罗丹那时拍出一组漂亮的镜头,拍白桦树等秋景,也就是《原野》开头的那个场景,拍好了之后经审查吴江满意了,就说,行!你接着拍吧”。

这是凌子第一次拍电影,请了著名演员刘晓庆、杨在葆。中新社主创人员只有凌子等几个人,其他有北影、上影、长影的人,“各单位凑出一部《原野》”。

影片拍摄完成后,凌子再去找曹禺看片。盛情难却,曹禺到北影厂观看了尚未音画合成的样片。“看完之后曹禺非常高兴。他把能请的朋友都请去看,在北影厂连续看了7遍”。后来,曹禺还在家中宴请《原野》剧组,解释为何不对剧本回话:“当时我不知道你这个叶大小姐要干什么。我这个《原野》已经给批了一遍了,已经压箱底不敢吭气了。你又要拿出来演一演,回头给我抖落出来又要批判一遍。所以我不敢问这个事情,也没法阻止你们。”

凌子问曹禺:“那您看了之后,觉得有没有失掉原意?”曹禺夸奖说:“更凝练了,比原作好。”

在《原野》的拍摄过程中,凌子还收获了爱情,与罗丹完婚。时至今日,凌子还对丈夫赞不绝口。同时,凌子与刘诗昆保持着一份真挚的友谊。(1967年,刘诗昆被江青定为“反革命”,为了保住向真和叶帅,刘诗昆与向真离了婚。)

令吴江没想到的是,《原野》前期拍摄真的23万就下来了。正片完成之后,吴江请中新社主管领导、时任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承志前来看片。廖承志当场指示,这个片子要拿到国外去参加电影节。“当时廖公说,香港人对洋人的评价特别在乎,如果在外头任何一个电影节有一点响动,再回到香港就大不一样了”。

1980年,香港电影界人士荣念增看到这部影片的拷贝,并向威尼斯电影节亚洲选片人马克·穆勒作了推荐。1981年,40岁的凌子一人前往威尼斯参加电影节,因为这部片子在某个领导看来是“男盗女娼”,电影局禁止演职人员前往参赛。(凌子的工作单位是中新社,电影局无权干涉,因此只有她一人出席了。)“电影节上,我一进餐厅,演奏人员就弹起日本歌曲。他们都以为我是日本人” 。马克·穆勒将《原野》选入参赛片,最终获得那一届威尼斯电影节世界最优秀影片推荐荣誉奖。“这是我们国家第一部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电影。当时入围的都是黑泽明的,华人这是第一部”。

获奖的《原野》并没有就此进入公众视线,虽然香港票房大获好评,把当时台湾电影金马奖压得没了版面,没了声音,但是被审查定性为“只能外销,禁止内销”。“当时有关部门请工会、共青团、妇联开了个座谈会,结论是男女主人公乱搞男女关系,教唆犯罪,宣扬有妇之夫通奸和暴力复仇。为了争取能在国内上映,廖承志打电话给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司徒慧敏,两人在电话里都吵起来了,但结果仍是只能外销,不能内销。” 凌子说,此后《原野》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

1982年,凌子根据韩少功小说改编的电影《风吹唢呐声》入选夏威夷电影节、意大利电影节、法国的蓬皮杜艺术中心。夏威夷电影节发函电影局请求寄发拷贝,但电影局未予回应。与《原野》完全相反,凌子第二部作品得到的待遇是“只准内销,禁止外销”。“这个电影的本子,电影局审了8遍。”凌子说,最后在金鸡奖和百花奖开奖前一周允许上映,“时间这么短,显然不能参加评奖了。”

时隔7年后, 《原野》解禁,大量的公众才一睹禁片真面目。其实,从1981年开始,《原野》已经在内部渠道播放,作为国产内参片在休会期间播放录像带。19871215,中新社提交了《原野》的送审报告单,再次要求在国内公映这部影片。而导演署名不是凌子,而是江峰——叶向真从医时的曾用名。

1988年,《原野》荣获第十一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影片女主角刘晓庆在颁奖会上感慨:抗战8年,《原野》是7年后才允许上映啊!此时,在电影事业中几度受挫的凌子在北影退休,从此挥别影坛,隐居香港。

 

劝父亲:“任何伟人也不可能把儿孙的事做完啊!”

  

1986年深秋,叶帅因病逝世。让凌子遗憾的是,父亲没能看到自己事业上的这次“平反”。

凌子谈起父亲时说,他严厉起来,很有震慑力。“我小时候还不懂这是为什么,长大后才明白,这是一种‘训导’,为的是让我们永远记住做人的标准、要求和准则。例如对来客一定要有礼貌,要尊重所有人。每次家里来人,不管是司令政委还是一般客人,告别时,叶剑英都要亲自送到门口,哪怕身体不好也坚持拄着拐棍送客,而且他要求我们也要这样做。”

上世纪60年代凌子结婚时,来了很多客人。这一天非常热闹,待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是晚上过9时了。“我筋疲力尽地走回屋,还没坐下,父亲突然问我,给没给工作人员送糖果?我说,还没有,已经很晚了,怕大家都睡下了。父亲的脸立刻沉下来了,‘大家都凑了钱给你买了礼物,镜子、暖壶……你怎么可以这样没有礼貌!’于是,我立刻拿了托盘,装了糖果挨家挨户去送”。

古语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叶剑英就是这样,要叶家的人懂得一个“礼”,要尊重别人。这也让凌子想起父亲经常讲的一句话:“挺着腰杆走路,夹着尾巴做人”。

上世纪80年代,80多岁的叶剑英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他的帕金森氏症明显加重,行动不便。看着老人家这样子,凌子十分心疼。一天清晨,看着父亲刷牙蹒跚的样子,凌子在旁边小声地说:“爸,全国人民永远会记得你们这一代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但是谁也违背不了自然规律,任何伟人也不可能把儿孙的事做完啊,走完了辉煌的高潮,总是要落幕啊!爸您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呢……”父亲认真听凌子说完后没有回话,又继续刷他的牙。可是没多久叶剑英就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而且不止一次,最终如愿了”。

跟着先生在香港默默生活了多年,近几年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宣传和普及的凌子认为:“儒家的传统文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记得有一份法国的报纸登了这样一篇文章,大概说:‘我们认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它所能够传承下来的只有他们国家的文化,其他的都是一种辅助手段………所以一个国家能留给后人和世界的唯有这个国家的文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说得这样坚决。中国人很注重经济的发展,而对自己本国的文化,反而不放在重要位置。法国人觉得很不理解。经济的发展,物质的满足,这是生活指数好坏的问题,但是文化的缺失是一个民族存亡的大事,所以我就转向文化研究了。”

相比于“文革”时期的文艺战线红卫兵领袖,凌子已从一名社会秩序的破坏者成长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复者,其中变迁,令人感慨。谈起自己的“文革”经历,她说:“我不后悔,我也是受害者。现在回想当年当然不对,真幼稚。但历史就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历史的产物。”

“文革”和电影已是过眼云烟,如今的凌子在传统文化的重新发掘中非常平静。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3,转载请注明出处

 

红军早期将领余天云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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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早期将领余天云之死

 

     

 

余天云的悲剧已渐被遗忘,但党如何选拔、培育、管理自己的干部,如何让他们克服缺陷,更好地发挥自身特长,是今日仍需思考的话题。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位红军将领,他曾被张国焘称为“游击天才”,却又被刘伯承称作“山大王”;他是红四方面军的重要骨干,曾被众多将领称道不已,后来却被作为反面典型——他就是曾任红四方面军30军、31军军长的余天云。

余天云后来从历史上淡出,原因不难理解——那也是他在长征途中忽然赴死的原因。当长征快要走出草地时,在西康省的丹巴县(今属四川省)一个铁索桥上,一道身影瞬间闪过,余天云在队伍中突然纵身跳下铁索桥,消失在浪涛翻涌的丹巴马河中(一说大渡河上游的大金川)——一个浪花,他永远消失了。

一位红军高级将领,竟用自戕的方式离去,这是为什么?自他蹈水之后,这一疑问就一直盘旋在许多红军将士心头,并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据说在1958年“反教条主义”时,彭德怀以为余是被“军事教条主义”害死的。而余天云的老乡和战友、原工程兵副司令员胡奇才中将则认为余是被张国焘错误路线害死的,张国焘当年则认为余天云是被自身的毛病逼上绝路的……

真相究竟如何?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位红军将领的传奇一生吧。

 

27岁的军长,脱颖而出的将才】

余天云是湖北黄安(后改为红安)人,这里是著名的“将军县”,两任国家主席董必武、李先念,以及郑位三等许多共和国功臣,都是在这里出生的。还有8名上将、10名中将、43名少将。毫无疑问,假若余天云不死,他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将军名单中。

余天云1906年出生在贫苦农民家庭,早年曾做裁缝以维持生计。192711月,黄(安)麻(城)起义爆发,时为农协会员的余天云与李先念、王树声、詹才芳、陈再道等参加起义,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几年,他很快由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主力营营长。

余天云战功显赫。在鄂豫皖根据地历次反“围剿”战斗中,特别是在第三次反“围剿”的黄安战役,他出色地完成了打击援敌和突击攻城的任务。19323月,余天云被任命为红四方面军12师(师长陈赓)36团团长。此后,他率部参加了苏家埠战役、潢川战役等。红四方面军转移川陕的过程中,曾在枣阳、新集、漫川关一带遭到敌军围追堵截,余天云身先士卒,带头冲锋陷阵,为部队开辟通道。进入川陕后,在对付军阀田颂尧的“三路围攻”作战中,他率部重创敌军。在一次战斗中,他率两个连打退了敌人一个多旅的轮番进攻,激战三昼夜,歼敌1500余人。彼时,红四方面军的猛将与之相匹的,还有同在12师担任团长的许世友(34团)。但后来,许世友无论在脾气方面还是酒量方面,都输于余天云。余天云其人,由此可见一斑了。

在红军的战史上,有一个经典恶战,即当年红四方面军在鄂豫皖苏区遇到国民党重兵“围剿”——由于张国焘的“肃反”,大批红军骨干被错杀,致使反“围剿”不利。继霍邱县城失陷之后,国民党兵分三路,直驱苏区腹地,欲迫使红军主力与之决战。就在柳林河,敌军前堵后追,卫立煌的八万人马与红四方面军的两万主力遭遇了,于是爆发一场恶战。显然,那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而当时战斗之激烈,多年后仍让参与者心生寒意。陈赓曾说:“柳林河战役比任何一次战斗都更为猛烈,相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激烈程度也毫不逊色。”当时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等坐镇柳林河指挥所,突然一股敌人突破红军阵地,直向指挥所扑来。就在这关键时刻,余天云带兵火速救援,经过一番厮杀,才使得红四方面军的首脑们免于危难。由此可以想见,彼时的余天云,有着怎样的光环。曾有人言,那是余天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是他的巅峰时刻。当然,论及原因,除了其战功,也有可悲的“天时”——鄂豫皖苏区的“肃反”已使许继慎、曾中生、吴光浩等红军中更加著名的将领悉数被除或弃用,余天云才得以脱颖而出。

19336月,红四方面军在四川召开木门会议,将4个师扩编为4个军,余天云无形中得到擢升;加之张国焘等向来对知识分子出身的将领不予信任,而贫苦农民出身的余天云自然成为高级将领的最佳人选。他文化程度较低、头脑简单,但对党(在张国焘看来也是对他自己)忠心耿耿,自然成为张国焘器重和赏识的高级将领。余天云身为军长,不辱使命,依然身先士卒,因此多次负伤,而战功尤为卓著,如在对付四川军阀刘湘的“六路围攻”战斗中,他率领30军在3193师的协助下,在黄木垭一战中围歼川军万余人。在此后的总结大会上,30军荣获三面锦旗——256团被誉为“夜老虎”,263团被誉为“钢军”,274团被誉为“夜袭常胜军”。

那是一位年轻的军长,红四方面军30军的军长,年仅27岁。如果他不出事呢?看看当年的战友吧:30军政委,就是后来的国家主席、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李先念;同为红四方面军的军长,则有上将许世友、王宏坤、陈再道等;甚至当年他的部属中也有上将王建安(原88师政委),中将杜义德(原89师政委)、程世才(原90师政委)等。

                            

【致命的先天缺陷与个性缺陷】

农业社会的农村,在中国是阔大的;而汪洋大海般存在着的,则是各色小生产者。小生产背景下的农民,是有着先天缺陷的。余天云的悲剧,主要源自自身的缺陷。

没有人会质疑余天云作为红军一员猛将的存在,当年他的英勇和指挥才干得到了红四方面军上上下下的认可,可是仔细辨别人们对他的评论,却有着不同的声音。张国焘、陈昌浩等把他作为“游击天才”来称道,张在《我的回忆》中说,他是“游击观念最强的一个,他是农民出身,聪敏倔强,以战功由士兵而升排长、连长,一直升到军长”。(张国焘甚至还将他与毛泽东相提并论,称两人都是“游击天才”。)余的战友胡奇才(中将)、刘昌毅(曾任北海舰队司令员,济南、南京、广州军区副司令员)后来分别回忆,也都高度称赞他的指挥才能。刘昌毅将军更称其为救命恩人——19336月,余天云正带领部队在巴中城郊南坎坡打仗,当时“肃反”也正在炽烈之时,有人供认26连指导员刘昌毅是“改组派”,于是政治保卫局派人把刘从战场上押回后方,且被下了枪,五花大绑,推进禁闭室。就在审讯中,刘昌毅因“不老实”要被灌辣椒水,这时从前线闻讯赶来的余天云出面力保,才使刘幸免于难。原红四方面军的徐向前、李先念、洪学智、许世友、陈再道、王建安等,则在他们后来书写或口述的回忆录中,对余天云不置一词,保持着一种近乎“集体沉默”的态度。细思这也是一种表示,即对流行的评价的一种否定,也对余天云过去战功的默认和肯定吧。然而就是这位“游击天才”,却又有着致命的“另一面”——曾任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傅钟(上将)曾在一份报告中说:“余天云那时腐化浪费,思想意识一塌糊涂,有很严重的土匪行为,能力又差,不注意掌握政策,自己有时还破坏政策……”

所谓先天的缺陷抑或自身存在的缺陷,不外是后来人们批评张国焘等的“土匪主义”和“军阀主义”等。表现在余天云身上,一是作风霸道,动辄骂人、打人,甚至以枪毙唬人。据傅钟回忆:“跟余天云一起的警卫员、通讯员,没有挨过他打的很少,一个通讯队一百余人,全部被他打过,还有挨几次打的。”又如,张国焘率军南下后,274团前任团长周时源在与中央红军会师时,出于对朱德总司令的热爱,将自己缴获的一头骡子送给了朱老总。余天云听说此事后,竟大骂周时源,还派人揍了周一顿。再如,红30军政治部主任张成台一次与之发生意见分歧,余竟然抬手就给了同为军级干部的张成台一个响亮的耳光,后来张成台因此要求调出30军。又有一次,部队行军在羊肠山路上,在拐弯时马脚打滑,余从马上摔了下来,他不问情由,照着马夫连开三枪,把马夫打成重伤。

二是余心胸狭窄,容易猜忌、忌妒。杜义德将军回忆说:在一次战斗后,时任3089师政委的杜义德负伤住院,出院后被调往31军,闻讯赶来的余天云对杜义德说:“你要去31军,得把30军的枪还给我。”原来余早就看中了杜的那支20响的驳壳枪。杜回答:“枪是我从敌人那里缴来的,凭什么交给你?”余说:“枪是30军的,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杜发了火,说:“这枪是红军的枪,怎么就是你30军的枪?老子豁出去不当这个师政委了!”然而究竟是余厉害,不仅扣下了枪,连人也扣下了,还跑到张国焘那里告状。张国焘皱皱眉头说:“杜义德这个人有什么问题没有?”徐向前说:“此人16岁参加赤卫军,18岁参加红军,父亲因此让地方还乡团打死了。打仗不怕死,敢拼命。”张国焘说:“那就给他一杆长枪打仗去。”杜义德最后被撤了职,他心爱的手枪也变成了一枝长枪。

三是余重视打仗而蔑视政工工作,主张“枪杆子第一”。在他看来,只有打仗才能消灭敌人,政治工作可有可无,于是动辄把部队中的政工干部骂得狗血淋头,而他的口头禅则是:“军事能打仗,能消灭敌人,你政治工作能消灭敌人吗?”据说有一次红30军在战斗中受阻,时为30军政委的李先念和一些师团干部很着急,这时军长余天云却慢悠悠地对李先念说:“政委,你去给他们上劳动课去,这个山头就能攻下来!”李先念当时被气得火冒三丈。

余天云身上的这些问题,最终导致他走上绝路,发生了悲剧的一幕。

  

【大闹“红大”,惊动刘伯承】

其实,对于脾气暴烈、强悍的余天云,就是张国焘也不免发憷。在重用他的同时,张国焘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来防范和限制他。至于红四方面军的其他领导,对他也是爱恨交集。然而,这样的局面,更激发了余天云的不满。

19359月,在红四方面军的一次大会上,总政委陈昌浩特意表扬了何畏军长的红9军,这让余天云非常不爽(余已于19357月任红四方面军31军军长——编者注),联想到红四方面军主力南下后,政令与此前不相一致,部队更加难带,余不免牢骚满腹,情不能已,便破口大骂。在座的张国焘本能地警觉起来,以为这是余天云反对自己南下,于是借着总指挥徐向前此前在清江渡会议上批评余天云随意打死号兵和挑夫等事,当场宣布撤销余天云军长一职。不久,又将他调赴红军大学“学习”。当然,为了安抚他,又给了他一个高级指挥科科长的职务。

红四方面军的红军学校,学员多为部队中的营团级军官,由原红四方面军参谋长倪志亮担任校长(但未到职),原红9军军长何畏任政委(后为校长),原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这时也因反对张国焘另立中央而被贬来任总教官。作为学员的余天云本来就一肚子气,加之何畏和自己同样是个军长,两人关系本就不好,此时却要受他的领导,余便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情绪,时不时地发脾气。有一次,余天云受了何畏的批评,气愤之余,当晚就把自己手下的几个亲信(师长、团长)叫来喝酒发泄,几个人凑在一起,越说越气。余仗着酒劲,嚷着要打何畏,何畏竟吓得四处躲藏,狼狈之极。

这倒罢了,余天云还在学校不寻常地摆谱。按照当时红四方面军的规定,在作战行动中,师级干部可以配备炊事员、饲养员、勤务兵各一人,警卫员两人,随带牲口两匹;军级干部,则在此基础上可多加一匹牲口,多一名警卫员、一名文书。余天云此时在“红大”的高级指挥科,说起来只有30来个学员,实际人数却多达100多人,宿营时往往要一个村子才能安顿下来,原因就是余天云仍旧显摆他军长的架子,除了带着军长原来配备的人马外,还随身带着一个机枪排作为卫队。当他去听课时,这支卫队就在临时教室旁放哨警戒,可谓霸气十足。余天云本来就看不起知识分子,上课时常拿教员出气,特别对来自红一方面军的教员(如郭天民、彭绍辉等),他故意找碴,不给好脸色。据赖光勋(少将,曾任新疆军区副司令员)回忆:刘伯承上任校长时带他去红军大学当测绘教员,有一次,他正在高级系上课不久,余不耐烦地喊道:“上课的内容不少了,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大家去休息吧。”说完,带头扬长而去。郭天民(上将)也回忆说:有一天,他去授课,余挑衅地问道:“郭教员,你今天讲什么内容?”郭天民说:“防空。”余不屑地说:“这个不用你废话,我们都认识飞机,不过如此而已。我们红四方面军官兵不像你们红一方面军怕死(意指红四方面军不需防空而能直接作战)!”郭天民闻之,只好拂袖而去。

“红大”有这样一个“刺儿头”,搅乱了正常的教学秩序,然而余天云偏偏碰上了一位不憷他的“独眼龙”校长。众所周知,刘伯承是非常严谨也非常有原则性的,当然,众人所以服他,还在于他是红军中罕有的具有丰富军事理论与实战经验的指挥员和领导人。不久,刘伯承和余天云的正面冲突发生了。当时彭绍辉(上将,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上课,而彭也是一、四两个方面军会合时被派到红30军任军参谋长的,当时余已调至红31军去了,此时作为学员的余天云借故发难,竟在课堂上冷嘲热讽说:“一个被撤了职的破参谋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什么劳什子的军事理论,打胜仗就是硬道理,老子不学习照样打胜仗!”别人畏惧他三分,不做声,他却更加横了起来,让一帮子警卫人员呼啦啦地冲进课堂,最终惊动了刘伯承。刘前来出面制止,而余不识相,又说了许多夹枪带棒的话。这下刘伯承真的生气了,他大喝一声,当场让人下了余天云及其警卫员的枪。

关于余天云大闹“红大”,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写道:在红军学校,刘伯承是总教官,在教学中的核心理念是正规战术思想,于是“终于与游击观念发生冲突……这种争执发展成为违反学校纪律的事件,校长何畏是他(余天云)的老上司,出面制止,他仍表示不服,因此被判处短期禁闭”。  

  

【蹈水悲剧发生之后】

余天云大闹“红大”后,刘伯承从其傲慢、跋扈的行为里感到革命队伍中流氓无产者习气的嚣张,特别在红四方面军干部身上,更为严重。他认为应对此展开马列主义和无产阶级的党性教育。刘伯承同时感到:发生在余天云身上的问题绝不是孤立事件,而是张国焘任人唯亲和搞愚民政策的恶果,是“张国焘路线”的体现,于是决定拿余天云这个典型开刀,遂撰写了一篇文章《余天云的思想行动表现在哪里,我们怎样去继续开展反他的斗争》,发表在19351216红四方面军的《红炉》第1期。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四方面军干部的强烈反响。当然,这也让余天云耿耿于怀,在他看来,刘伯承在政治上并不“可靠”,是被张国焘发配到这里来的,因此不把刘伯承放在眼里,竟公然掏出枪,气势汹汹地要和刘伯承拼命,并不断谩骂。这时,就是同一部队的何畏也看不下去了,出面制止,而余竟不服,仍大喊大叫,口出狂言。结果惹得刘伯承大怒,愤然表示:学校“不处分此人,决不再上课”。张国焘闻讯急忙赶到学校,召集全校讲话,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余天云,又“挥泪斩马谡”,命令他当众向刘伯承道歉,并当众命令警卫员缴了他的武器,随即关进禁闭室反省。

事发之后,余天云情绪十分消沉。不料雪上加霜,同他的坏脾气差不多的妻子刘伯新(安徽六安人,穷人出身,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和红军,曾任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师第二团团长),过草地时见其下属饥饿难耐,捕杀了藏民的一头牦牛,结果藏民上告到张国焘那里,张执行军法,枪毙了刘伯新。此事传来,余天云万念俱灰。还有人说,何畏对余天云的死也要负一定责任,在余失势时,何视余为犯人,行军时强令余背米。余难以接受,以行动相对抗,故意制造麻烦,让他走他不走,让他骑马他不骑,还一路叫嚷:“何畏当政委,凭什么我就当学员?”战士们没有办法,只好用担架强行抬着他走。

就这样,19364月,当部队行至激流边的铁索桥时,余天云也被战士们抬着走到了桥心。突然,余天云大骂了一声:“去他娘的!”一个翻身,赌气跳到江水里。

此时,这位年轻的红军将领只有30岁。据说毛泽东闻之曰:“余天云还是个娃娃嘛,想不开,寻了短见,怪不得谁。”

余天云蹈水后,尸体被打捞上来,安葬时张国焘讲了话。他首先痛悼余天云的死,并褒扬其过去的战功,称其多次负伤,不惜以个人的牺牲为革命争取胜利。随后张国焘又强调:“一般同志要经得起批评和处罚的考验,红军纪律应当严格,高级干部也应同样遵守。”应该说,张国焘的这番话还是中肯的。张后来也承认“四方面军的干部军阀习气相当严重”。然而西路军失败之后,特别是张国焘叛变后,有人认为余天云的死是由于张国焘的迫害,这则是不实之词了。

1945年中共七大,余天云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余天云的悲剧已渐被遗忘,但党如何培育、管理自己的干部,如何让他们克服缺陷、避免错误,更好地发挥自身的特长及多作贡献,是今日仍需思考的话题。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3,转载请注明出处

 

钱钟书“痴改”乔木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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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痴改”乔木诗

 

   杨建民

 

 

【丰赡含蓄的七言律诗】

198271《人民日报》第二版,在显著位置刊出了胡乔木的四首诗作《有所思》。人们大都知道,胡乔木是党内的大“笔杆子”,这主要是对其擅长文章而言。这里发表的是诗歌,且不是自由体新诗,而是中国传统中要求极为严整的七言律诗,这自然引发了读者的兴趣:

 

七十孜孜何所求,秋深深未解悲秋。

不将白发看黄落,贪伴青春事绿游。

旧辙常惭输折槛,横流敢谢促行舟?

江山是处勾魂梦,弦急琴摧志亦酬。

少年投笔依长剑,书剑无成众志成。

帐里檄传云外信,心头光映案前灯。

红墙有幸亲风雨,青史何迟辨爱憎!

往事如烟更如火,一川星影听潮生。

几番霜雪几番霖,一寸春光一寸心。

得意晴空羡飞燕,钟情幽木觅鸣禽。

长风直扫十年醉,大道遥通五彩云。

烘日菜花香万里,人间何事媚黄金!

先烈旌旗光宇宙,征人岁月快驱驰。

朝朝桑垄葱葱叶,代代蚕山粲粲丝。

铺路许输头作石,攀天甘献骨为梯。

风波莫问蓬莱远,不尽愚公到有期。

  

据资料介绍,胡乔木在当年6月将诗稿寄给报社时曾附函说:这四首七律,是为自己70岁生日所作。这对解读这几首诗大有帮助。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此时回首往事,总是应该有许多感慨的。这样的感慨,对于饱读诗书之人,用语言凝炼,有较大包容量,既丰赡又含蓄的格律诗体来表达,是十分得当的选择。

胡乔木在写文章方面堪称“大手笔”,可写作诗词尤其是格律诗,却不十分自信。所以,这四首“七律”写成后,曾交给在中西文化方面有很深造诣的大学者钱钟书“指正”过。这里的“指正”本是一种富有弹性的说法,可钱钟书当时却“痴气”(杨绛曾说:“《围城》的作者,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钟书。”)大发。他放开手脚,将胡乔木送来的《有所思》下功夫“指正”了一番。

胡乔木平素全是给别人写稿、改文字,这次自己的诗作却被人改得七零八落,一下子为难起来。后来不得不请人从中回旋,才恢复了诗作的大部分原貌。这其中过程在今天看来,还是颇有些意趣和兴味的。

 

【胡乔木与钱钟书的交情】

胡乔木一生与文字打交道,当然是行家里手。他的诗词,先前是常常直接向毛泽东、郭沫若等政治大家和诗词行家请教的,眼界自然甚高。这次写出总结过往、抒发情怀的四首律诗,交给钱钟书“指正”,自然可以看出这位学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说起来,胡乔木与钱钟书的交往还颇有渊源。从远处说,两人谊属同学。进大学时,钱钟书高胡乔木一级。后来胡乔木曾对人说,在清华读书时,对老师辈最景仰陈寅恪,同学少年则最佩服钱钟书。但他们当时并没有什么接触,用杨绛的话说:“他(按:胡乔木)……和钟书虽是清华同学,同学没多久,也不相识,胡也许只听到钱钟书狂傲之名。”(《我们仨》)1949年后,钱钟书被吸纳进《毛泽东选集》的英译班子,胡乔木此时已是该翻译委员会的上层领导,虽没有直接接触,可相关消息却知道得更多。据杨绛回忆,在此期间,胡乔木曾有一次不点名地批评钱钟书“服装守旧”——当时社会上女士流行列宁装,男的多穿“中山制服”,可钱钟书仍一袭长袍。

另一件令胡乔木印象深刻的事,是在翻译《毛选》时,钱钟书指出了一处原文的错误。原文大意为“孙悟空钻进了‘庞然大物’牛魔王的肚子里去了”。钱钟书的闲杂书籍读得多,记忆力又好,一眼看出了其中有误:孙猴儿从未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意见提出,委员会主任徐永煐也不能定夺,只能请示上级领导胡乔木。为弄清这个问题,胡从全国调来多个版本的《西游记》查看。果然,孙悟空是变成小虫子被铁扇公主吞进了肚子里,铁扇公主也不能说是“庞然大物”。这样一来,毛泽东就得修改原文了。(后来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中这段文字改为:“若说:何以对付敌人的庞大机构呢?那就有孙行者对付铁扇公主为例。铁扇公主虽然是一个厉害的妖精,孙行者却化为一个小虫钻进铁扇公主的心脏里去把她战败了。”)通过这件事,钱钟书给胡乔木留下印象:此人挺“狂”的。

尽管如此,钱钟书的学识和才华,还是很得胡乔木赏识的,他对钱钟书的情况便分外关注。19745月至19772月间,钱钟书夫妇因与强邻难处,被迫搬进科学院学部的一间办公室生活。此间,钱钟书曾因哮喘发作进医院抢救,胡乔木获悉后,两次寄来治哮喘的药方。到了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元月,钱、杨夫妇忽然被叫去看房子,紧接着就搬进北京三里河南沙沟一套四间的寓所。谁分配的这所房子,当时并不知道。夫妇俩先以为是自己的工作部门“文学研究所”,后来该所所长何其芳到他们家参观,却表示十分羡慕,希望也能有这样一套房,才知道与文学研究所没有关系。钱钟书在家里想来想去,还是没个头绪,用杨绛的话是:“钟书擅‘格物致知’,但是他对新居‘格’来‘格’去,也不能‘格致’,技穷了。我们猜了几个人,又觉得不可能。‘住办公室’已住了两年半,是谁让我们搬进这所高级宿舍来的呢?”

197710月,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忽然”来到钱家,目的是想向钱钟书请教一个问题:马克思曾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他究竟是怎么说的?钱钟书立即搬出他刚修订完的《管锥编》手稿,翻到某册某页,指出答案。胡乔木见到这部手稿,大感兴趣,翻阅了一下后,见其中运用了多种外文,便说:这么多外文,不及早出版,将来谁能校对呀!钱钟书说:还没有誊清呢。胡乔木身居上层,知道新的科技手法,说可用“xerox”(影印)。这“xerox”为何意?钱钟书夫妇当时是“闻所未闻”。接着不久,《管锥编》的全部手稿在胡乔木的指示下,交由中华书局用繁体排版。这次胡乔木的走访,虽解决了《管锥编》出版的大问题,可对钱家住房安排一事却没有提及。后来胡乔木常乐意在工作之余到钱家坐坐,听钱钟书谈天说地。一次晚间来,见钱家的保姆床放在过道上,便问:房子够住吗?这话一出,钱、杨夫妇才知道自家房子是胡乔木所安排。杨绛的回答十分得体:始愿所不及。后来她在文章中说:这就算是向胡乔木道谢了!

1978年,钱钟书与许涤新、夏鼐、丁伟志组成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赴意大利,参加欧洲研究中国协会第26次会议。这是十年浩劫后,中国学者在欧洲论坛首次亮相。人员的组成,当然由时任院长的胡乔木“拍板”。大会上,钱钟书以流利的英语回顾了中国、意大利文化交流的历史,展望中国和欧洲文化交流的前景。发言中,钱钟书呼吁“China no longer keeps aloof from Europe”(大意为:中国从此不再远离欧洲),格外打动各国学者。讲演完毕,钱钟书在回答各国学者提问时,应答坦诚幽默,机智深刻,对欧洲各国文学典故、谚语等随手拈来,引得与会代表一片赞叹。法国《世界报》发表文章认为:“听着这位才气横溢,充满感情的人的讲话,人们有这样的感觉,在整个文化被剥夺的十年后,思想的世界又开始复苏了。”在场的历史学家丁伟志激动地说:“真正感受到,钱先生确实是中国文化的光荣。”“由衷地庆幸我们国家在大劫之后,居然还会保存下来这样出类拔萃的大学问家。正是有赖于此,在经历了十年浩劫的折磨之后,我们国家的‘思想的世界’才能够‘又开始复苏’。”

 

【钱、李同改乔木诗】

大约由于有这样的表现,胡乔木对钱钟书的学识和分量更为看重。所以,才有了他后来请钱钟书出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的举动。据一位当时与胡乔木一起写作文件的学者回忆:19825月的一天晚上,他(胡乔木)忽然告诉我“明天要去找钱钟书”,“我要请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给社科院撑撑场面,给社科院当个副院长”。这位学者后来写文章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笑眯眯的表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3年了,我从来只知道‘官能荣人’,现在才第一次看到了原来‘人也能荣官’。”(《我所知道的胡乔木》,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版)

那段时间中国社科院正在搞人事变动,文学研究所更换了所长,聘钱钟书为顾问。钱钟书“力辞得免”,回家特别高兴,对杨绛说:“无官一身轻,顾问虽小,也是个官。”可第二天社科院就有车来接。钱钟书得知后,急忙推托“没有时间”,胡乔木则开出宽松条件:一不要你坐班;二不要你画圈;三不要你开会……钱钟书还觉得文学研究所那边不好回应:“我昨天刚辞了文学所的顾问,人家会笑话我‘辞小就大’。”胡乔木说:我担保给你辟谣。这下,钱钟书无从推托了。

就在这前后的6月初,恰逢胡乔木70岁生日。回顾风雨平生,文人气颇浓的他写出了前面所引的这四首七律。钱钟书接到这四首请“指正”的诗时,大约心情高兴,又感觉胡乔木以老同学身份求教,便兴致大发。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和对旧体诗的要求,将几首诗大加修改,并加附评注。在交回涂改诗稿时,还附上一函表达自己的想法:

  

昨日奉尊命,不敢固辞,耽误大计。然终有鸡皮鹤发老妪忽作新嫁娘之愧。尊诗情挚意深,且有警句;惟意有未达,字有未稳。君于修辞最讲究,故即〔以〕君之道律君之作。原则是:尽可能遵守而利用旧诗格律;求能达尊意而仍涵蕴,用比兴,不浅露,不乖“风人”之旨;无闲字闲句(此点原作已做到,现只加以推敲)。原稿即由我宝藏,现呈上抄录稿,每句上附僭改,逐句说明。聊供参考,并求指正。贵事忙不劳复示。

专此即致敬礼!

 

由信函看来,钱钟书认为胡乔木诗作存在“意有未达,字有未稳”的问题,所以代为修改。从背后透露的意思看,胡乔木作品有出“格”(格律)的地方;有较直白不够“涵蕴”之处;有用“比兴”(诗词之基本手法)有限,韵味不足的问题……这样的看法,叫最讲究“修辞语法”的胡乔木如何接受?时任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所长,正与胡乔木一块儿在玉泉山起草文件的李慎之,目睹了胡乔木接到修改稿后的尴尬情态:“当时在玉泉山五号楼,我住的房间与他只隔着两个房间。6月上旬的一天,我看到他在走廊里往复徘徊,又屡屡在我的房门口停留,似有垂询之意,不免奇怪,便请他进屋。他拿出两张纸,上面写的就是后来在‘七一’发表的《有所思》。然而涂改批注很多,一望而知是钱钟书的笔迹。”

胡乔木似乎很为难。他一边让李慎之看诗的修改稿,一面说我作旧体诗总是没有把握,因此要请钟书给我看一看,改一改,不料他给我改得这么多,你看怎么办好?李慎之答:这是钱先生书生气发作了。还是我来给你办一点外交吧。李慎之对胡乔木心情的理解是:“四首《有所思》实际上是他70岁时的人生总结,是他的平生自序。”当然极为看重。从两人的生活道路看:一位(胡)是投身革命,历尽艰险,然后久赞枢机、管领意识形态,“几十年来基本上是烈火烹油的事业”;另一位(钱)是矢志学问,自甘寂寞,“始终视声名如敝屣,如果不是‘四人帮’倒台,著作印不出来、也不惜没世而不见称,可谓今之高士”。他认为两人之间的差别,钱钟书本来十分了然,“也不知为什么,那一次却似乎完全忘却了,就像改自己的诗那样,只顾一东二冬、平平仄仄,由兴改去”,由此便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诚心请你改诗,你也费心改了;我期期以为不可,但怎么好意思请你再改回去呢?

幸好李慎之对双方都熟悉了解,他接过了这个难题。他认为解开这疙瘩并不难,只需要向钱钟书略略提一下就可以了——钱钟书何等聪明,根本不用多说。过了两天,李慎之带着钱钟书修改胡乔木的诗稿,来到钱家说:乔木同志一生是个革命家,有他必须守定的信条,譬如“红墙有幸亲风雨,青史何迟辨爱憎!”“铺路许输头作石,攀天甘献骨为梯。”……这样的诗句,就是他的精魂所系,一个字也动不得的。在诗稿中,这些句子全被钱钟书以“出格(格律)”或“意有未达,字有未稳”的理由大加修改。从写作者的角度出发,李慎之以为,你(钱钟书)不能像编《宋诗选注》那样,嫌文天祥《正气歌》太道学气,便不管其名气多大,也不收入……言外之意钱钟书全明白了,他说道:“是我没有做到以意逆志而以辞害志了。”(此话典出《孟子》:“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随后,钱钟书与李慎之一起开始为胡乔木诗作恢复原貌。大致恢复后,两人仍对其中个别认为不妥的地方改了几个字,譬如第一首最后一句,原作“弦断琴亡志亦酬”,他们认为“断弦”旧多指丧妻,与作者原意不符,便改为:“弦急琴摧志亦酬”。这样一来,便自然多了。另外,第一首的颔联:“不将白发看黄落,贪伴青春事绿游。”以“黄落”与“绿游”对仗,钱、李认为“绿游”二字生硬不典雅,亦希望作者能作修改。这一稿带回去后,胡乔木大为高兴。他将几处按照自己想法又改了一下后,抄出一份,再寄钱钟书,并附函一封,对其中字句进行解说,可以看出胡乔木处事的认真、周全以及自信:

  

钟书同志:

拙作承多费时日,备予指点,铭感无已。虽因人之心情不同,抒情之方亦有异,但所示其中弱点,则为客观存在。故经反复琢磨,已改易数处。因重抄存览,聊为纪念。

对其中句子,胡乔木表达了自己的见解:

  

一川星影听潮生,仍存听字,此因星影潮头,本在内心,非可外观。又看潮则潮已至,影已乱,听则尚未逼近,尚有时空之距离也。(听潮声之主语固为作者,亦可解为星影本身,此为有意之模糊;看潮生则主语显然有易,句中增一间隔。——原信眉批)

这里所说为第二首诗的末句。看来,胡乔木仍坚持自己的写法。

  

幽木亦未从命,则因幽树禽声,所在皆有,幽谷往觅固难,且原典只云出于幽谷,固亦已迁于乔木矣。鸣禽活动多有一定之高度,深谷非其所宜。下接长风两句,因此首本言政治之春天,若仅限于自然界之描写,在个人的情感上反不真实。至将凋、不尽,原属好对,但前者过嫌衰飒,后者用代代,则含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之意,与下文愚公相应,似较不尽为长。(将凋之叶必少而近枯,亦难成不尽之丝——原信眉批)  

这是说第二首颔联、颈联的情况。看来,胡乔木确实并非以文士,而是以“志士”自命。所以自然认为诗作应当替“志”服务。有时哪怕从辞采看去差一点,可只要意思明白显豁,对“志”的表达没有歧义,就宁可若是。这当然与注意讲求辞采之美的诗人明显不同。

接到这封信及诗改稿,钱钟书感到自己的心绪应当向这位官员老同学说说。他立即回函一封,认可自己与胡乔木对待文字的区别。信的内容有味,句子别具特色,值得节录欣赏其表达:“……奉到来信,并最新改本,既感且喜。慎之口头向我解释了您的用意,我恍然大悟,僭改的好多不合适,现在读您来信,更明白了。我只能充个‘文士’,目光限于雕章琢句……”接下来引用英国诗人、诗论家蒲伯的话:“优秀的评论应该领会到作品中的智慧,体现出与作者一致的创作精神。”再引用中国古人之言:“孟子在《万章》里早把诗分为‘文’、‘辞’、‘志’三部分,近代西洋文论家也开始强调‘Sense’为‘intention’所决定,‘intention’就是孟子所谓‘志’,庄子所谓‘随’。我没有能‘逆’您的‘志’,于是,‘以辞害志’,那是我得请您海涵的。”

当然,对胡乔木的新改本,钱钟书仍有看法:“新改本都满意,只有‘风波莫问愚公老’一句,我还‘文字魔深’,觉得‘愚公’和‘风波’之间需要搭个桥梁,建议‘移山志在堪浮海’,包涵‘愚公’而使‘山’、‘海’呼应,比物此〔比〕志,请卓裁……”这一句,从发表稿看,仍没有顺应钱钟书的意见,可也在原诗句上作了修动:“风波莫问蓬莱远,不尽愚公到有期。”

据李慎之的回忆文章,他与钱钟书共同认为不妥的“贪伴青春事绿游”中“绿游”二字,胡乔木坚持要用。他谈的是与毛泽东论文改诗时的领悟:遣词造句,一定要有新意,“惟陈言之务去”,所以还是觉得“绿游”二字好。今天看来,胡乔木大约着眼于这个词“别致”、“尖新”吧?

  

【结  语】

也许由于胡乔木所作有如此逾于常规的内容和词句,这几首诗中便有读者难以晓彻的地方。后来邓颖超见到胡乔木,谈及这四首诗,虽认为写得不错,可也说其中有不易看懂之处。725,胡乔木在给邓颖超的一封信中将此四首诗一句句疏解了一遍。

尽管有这次删改诗作的经历,却并不影响胡乔木对钱钟书的态度。大约是文人心底的相通,他与钱钟书和杨绛,成了相熟的好友。对杨绛的文字,胡乔木同样赏识和关心。他不仅称赞杨绛文笔优美,还说自己是杨绛的忠实读者;认为读杨绛的作品是一种享受,甚至愿做她任何一部新作的“第一读者”。“文革”后杨绛第一本有影响的小册子《干校六记》,就是在胡乔木的关心下才得以在内地出版的;后来杨绛应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之邀,写出了回忆父亲杨荫杭及姑母杨荫榆两篇文章,题目直写“一份材料”。胡乔木读后立即打电话给杨绛:“这样情文并茂的文章,怎么称作资料?”他还自作主张,改其中一篇题目为《回忆我的父亲》,交刊物发表。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完稿后,并未马上发表,因为钱钟书怕人说:以妻写夫,有吹捧之嫌。也是胡乔木读到稿子后,称赞之余问为什么不发表?这样,钱钟书才同意发出。杨绛的长篇小说《洗澡》写出后,胡乔木很欣赏。他曾先后三次与杨绛谈及此作品,说:“你写的几对夫妻身份都很合适。你是简·奥斯丁派,不是哈代派。”看来,胡乔木的外国文学学养也很深厚。

当然,胡乔木与钱钟书后来在诗词方面的交往,仍然很多。1988年,胡乔木把自己一生所作诗词汇总出版。尽管认识那么多重要的政治领导人物,可书名题签他却请了学者钱钟书。这幅题字,似不如钱钟书平日的书迹流利潇洒,写得较为工稳,用笔也略粗重,显出作者在题签者心中的分量。再后来,胡乔木偶尔写诗,仍请钱钟书“指教”。19891月,胡乔木写出了一首歌行《乐山大佛歌》。钱钟书夫妇看了,还请胡乔木以毛笔抄给他们。随即胡还将当年10月所作一首《天安门》诗,寄给钱、杨夫妇。附信抬头用“学长”:“日前得白话诗一首,意殊平直,仍是一韵到底,并以草稿奉上,乞予指点。”

19918月,胡乔木抱病为《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一书写下题记。钱钟书读到后,赞叹道:“思维缜密,词章考究。”19921月,钱钟书大约知道了胡乔木患病,他寄上自己的《管锥编》增订内容的第5册和一盒西洋参,表示心意。胡乔木勉力回信,在简单谈了一下自己的病后,随即对钱钟书之作大加赞赏:“终日无事,奉读新著,虽囫囵吞枣,意趣略可窥其一二。足下常自言衰朽,此书所表现的创作力、思维力、记忆力、想象力犹足震惊当世和后代,实可引为晚年之一大骄傲也。”不知道这是否为两位老“同学少年”的最后通信。几个月后,胡乔木辞世。他遗愿骨灰播撒在延安土地,这实在是通达之举。可惜友人如钱钟书夫妇等,却无从致意,只是在心中寄达哀思了。

《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文革’前,胡乔木对钱钟书比较冷漠,而‘文革’后却十分亲厚,关心照顾,先后判若两人。钱钟书也不明白什么缘故。他猜想,一个人经过‘文化大革命’,受了委屈,吃了苦头,会心胸宽厚。”由此,我们也可看出,人,哪怕身居高位如胡乔木者,同样有正常人所说的精神多个层面的需要。杨绛曾这样认识胡乔木乐于到自己家的心态:“我觉得他(按:胡乔木)到我家来,是放下政治思想而休息一会儿。他是给自己放放假,所以非常愉快。他曾叫他女儿跟来照相。我这里留着一张他痴笑的照片,不记得钟书说了什么话,他笑得那么乐。”(《我们仨》)由钱钟书与胡乔木两人的交往过程看,可以见出人因为学养、地位等因素,有时会产生某种不由自主的错位。钱钟书“痴”改胡乔木诗作,可以算是著例。可反过来观照胡乔木,可看出其深心处对知识与智慧之士的相当敬重,或者可以说是向往。这从他自己一直十分严谨地对待文字,(笔者八十年代初期读大学时,一位现代汉语老师讲,胡乔木的文章,是极少能挑出语法毛病的。这给了当时并不大知晓的笔者以极深刻印象。)常常抽暇作诗填词,并请教如钱钟书这样的行家里手可以看出。李慎之先生在文章中表达了这样一个看法:“我当时已是社会科学院的工作人员,我自信深知乔木同志内心的一个秘密。他虽然身居高位,‘文革’以前已经因为是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而成了‘党和国家的领导人’,然而他心中最珍视的职位恰恰是世人不甚尊崇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他曾亲口对我讲过,‘社会科学院永远是我的恋爱对象’。”这对解读胡乔木是有帮助的。

认识人,认识一个人的多个精神层面,才会更深入理解人,甚至理解自己——虽然钱钟书大改胡乔木诗作,在今天看来只是一段有趣的逸事。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3,转载请注明出处

 

做官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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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的好处

 

   滕朝阳

 

如果一个社会中有很多人把做官作为首选职业,那么可以说这是一个官本位社会,不论时代的指针是指在11世纪还是21世纪。

做官虽也是一种职业,与别的职业却有一种大不同,那就是握有权力。官员拥有权力本不成问题,问题是手中的权杖若不受制约,再加上头顶无星空,心中无律令,则会在管辖的一亩三分地里为所欲为,权力派生的好处由此层出不穷,用阿Q的话说:“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古人教育子弟读书求上进,管用的办法是强调读书可以做官,而做官的好处则足以使人头悬梁、锥刺股。清末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第一回,教书先生王仁正是如此开导自己的学生,即东家方必开的老三:“你父亲就是你一个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巴望你巴结上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老三问:“中了举人有什么好处呢?”王先生说:“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好处多着哩!”老三追问:“到底有什么好处?”王先生说:“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哪里来呢?”那老三虽只是个孩子,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一句话,口虽不言,心里也有几分活动了。

这段文字真妙,妙就妙在一个小孩竟会对“做了官就有钱赚”发生兴趣和共鸣,可以说揭示了清末一般读书人的价值观念。这也不是小说家言,千百年来做官就有这许多好处,如此教化,等于是做官从娃娃抓起。在《官场现形记》问世前二三十年,日本近代杰出思想家、教育家福泽谕吉发表了《劝学篇》,却是劝人为学问而学问,即使生活困苦,也一样“可以学习文明事物”,若“青年学生学问尚未成熟,便遽然求做小吏,以致一生沉沦于微职”,那“就像把做成一半的衣服押在当铺里赎不出来一样”。由此亦可见,观念之先进落后,并不必然取决于时代之先后。

如今,做官的虽不再像从前那样威风凛凛,使百姓畏之如虎,“坐堂打人”之事也颇不多见,出门“开锣喝道”早成历史陈迹,但从前的好处却未必衰减。看上去不再有的好处,有的不过用新瓶装了旧酒,有的则推陈出新。即以“有钱赚”而论,被揪出来的贪官,敛财动辄数以千万计,已使旧式的官僚难望项背。前些年,一个县委书记公然宣称:“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有些事是只能做不能说,说了就要倒霉,但嘴上不说的,也不见得就不在心里奉发财为圭臬,更不见得就不上下其手。“官念”如此深入人心,做官的好处又使人如此眼红,也就怪不得不少家长仍以“做大官”来鞭策孩子。

不过,旧时代做官的,也颇有些好处没有赶上。比如,如今一些官员的一项好处是“黄色收入”,这应是从前没有的,即便有,也不如现今普及。“黄色收入”乃民间说法,规范的表述是“与多名女性发生或保持不正当性关系”。国外政界人物,也屡有绯闻,却鲜见因此而有损公众利益者。热衷此道的官员,用公家资源为情人埋单,可谓“人同此心”,有的想怎样干就怎样干,有的不能干成,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不过,动用公家资源投桃报李,或转其为公职人员,或加以提拔,或扩大其住房面积,与真正的两情相悦而出轨,到底还有不短距离。个中官员或以为个人魅力堪比西门大官人,每天都在饕餮新鲜刺激的爱情。然则官人官人,首先是个“官”,其次才是个“人”。古今中外的风月场中,“人”的魅力何曾压倒过“官”的魅力、“钱”的魅力?

《官场现形记》印行十余年后的1916年,已进入了民国的新时代,陈独秀却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惟中国之发财方法,不出于生产殖业,而出于苟得妄取,甚至以做官为发财之捷径,猎官摸金,铸为国民之常识,为害国家,莫此为甚。发财固非恶事,即做官亦非恶事,幸福更非恶事;惟吾人合做官、发财、享福三者以一贯之精神,遂至大盗遍于国中。人间种种至可恐怖之罪恶多由此造成。” 所谓“国民之常识”,所谓“合做官、发财、享福三者以一贯之精神”,读来竟全无隔世之感。

(作者系北京青年评论家)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3,转载请注明出处

 

“沙漠之狐”隆美尔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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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狐”隆美尔之死

 

   毛剑杰

 

 

闲得“只能在病床上挣扎着打苍蝇”的日子里,隆美尔一直在等待元首给他安排新的征战使命。这位常年生活在硝烟血火中的纳粹名将,很不习惯于终日无所事事——在19446月的诺曼底反登陆战中,隆美尔被盟军的炸弹击中,颅骨粉碎,失去了左耳和左眼,此后一直卧病在床。

但他不知道,这将是其生命中最后一段悠闲时光。

1944101412点,在德国符腾堡邦赫尔林根村的家中,隆美尔的等待,终于有了让他大为意外的结果:希特勒的副官布格多夫将军来拜访了。他事先已通知隆美尔,称要准备谈一谈他“未来的职务”问题,结果却带来了盖世太保。显然,这一次,希特勒让人送来的不是委任令。作为纳粹秘密警察,盖世太保的出现,就意味着隆美尔将被逮捕或处死。事实确是如此,他们包围了隆美尔的家——一辆大卡车挡在隆美尔外出的必经路口,连周边慕尼黑和斯图加特之间的公路也被封锁。

当初怀才不遇多年的隆美尔,得希特勒青睐调任元首大本营警卫营营长,而后一展抱负、名震世界时,或许不会想到,他们的缘分,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画上句号。

 

【被赏识与被记恨】

1938年调到希特勒身边时,隆美尔的职业军人生涯已有20多年。

这位中学校长的儿子,身形矮小、体格柔弱,然而性情剽悍凶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曾孤军楔入敌后,以一名军官、13名士兵的代价,俘虏意军8000多人。这令他收获了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隆美尔对这枚勋章至为珍爱,终其一生都没有把它摘下来过。

此前,隆美尔曾屡屡以各种精妙战术以弱克强,赢得战斗胜利,然而勋章却至少有两次与他失之交臂——

第一次,勋章颁发给了另一位有深厚背景的军官。隆美尔很失望,出于对自己荣誉的重视,他在战后强烈要求军方修改战史,并作出补充报告,说明他本人在这次战斗中是如何的英勇。

第二次,隆美尔胜利完成许诺了勋章的战斗任务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手帕,把满是硝烟尘土的脖子擦得干干净净,等待挂上勋章。但勋章最终还是给了另一位更有背景的同僚。

直到这次战斗胜利,勋章终于垂青了不屈不挠的隆美尔中尉。这是一个追求荣誉和声望到了近乎偏执程度的人,有时会把别人的功劳忽略不计,而全部加在自己头上。多年后,隆美尔已成元帅,却依然有这样的怪癖:巡视战场时,如果哪个地方缺少照相机,他就很少去,他更喜欢去那些媒体经常报道的地方。

为了荣誉,隆美尔还屡屡抗命、自行其是,多次与同僚、上司反目成仇。结果是,隆美尔当了十多年的上尉,一直难获升迁。直到他在军校战术教官任上写的《攻击中的步兵》一书走红。该书先后再版十余次,并被译成多种文字,连后来的美国名将巴顿,当时也以能背诵该书部分章节为荣。在军事氛围浓厚的德国,隆美尔由此成为青年偶像,并引起了希特勒的注意,将其提拔到身边。

发现隆美尔才能的同时,希特勒也发现了隆美尔对声望和荣誉的热衷,并很好地利用了这种心理。一部彩色电影记录了希特勒检阅仪仗队的情景:戴着钢盔、矮小瘦弱的隆美尔紧跟在希特勒身后,把希特勒衬托得特别高大。

某日,希特勒外出巡视,告诉隆美尔,他的车最多只准跟6辆车。然而当时马路两旁,已挤满了帝国高官们的轿车,高官们都想跟希特勒一起出游。根据希特勒的命令,隆美尔让前面7辆车通过后,便命令其他车辆停止前进。面对那些高官、将军的谩骂,隆美尔很干脆地转身调来两辆坦克,挡在了马路中间。

事后,隆美尔执行命令的坚决令希特勒大为赞赏:一年后,隆美尔没有经过总参谋部的培训,就直接破格晋升少将。然而,这次被隆美尔羞辱的众多高官中,也有希特勒办公室主任马丁?鲍曼,这个内心狠毒、阴暗的帝国大内总管,从此记恨上了隆美尔。

 

【孤僻的将星】

19402月,希特勒根据隆美尔的请求,将其任命为装甲兵第七师师长。此前,德军在突袭波兰之战中的完美表现,令德国人一洗巴黎和会以来被压抑的屈辱感,隆美尔自然也不例外。作为一名有抱负又尤其渴望荣誉的德国军人,他迫切地想上战场,同时也是对元首“带领德国复兴伟大事业”的致敬。

不过,隆美尔的这支部队,是当时德国装备最差的装甲师,因为参谋总部很多人都不相信隆美尔有能力指挥装甲师。但事实是,隆美尔在此后闪击西欧的作战中,指挥装甲部队以闪电战术急进,冲在最前面,进展神速、挺进最远。短短6个星期中,隆美尔部以伤亡2000人的极微弱代价,俘获法军97000多人,从比利时一直打到了法国西海岸。第七装甲师从此被人称为“魔鬼之师”,隆美尔本人则获希特勒接见,被授予一级铁十字勋章。

战场上的隆美尔神勇无畏,他经常胸佩勋章暴露在坦克顶上,用斩钉截铁的手势发号施令,还用莱卡相机拍下惨烈的战斗。士兵在距他不足一米处中弹倒地,他却若无其事地用马鞭敲击坦克炮塔,继续指挥冲锋。然而,当隆美尔把这种无畏带入其他领域尤其是人际关系中时,便成了目中无人、自行其是,这只会给他带来嫉妒和仇敌,使得他的升迁总是很困难。西欧战事结束后,他又被调离一线到总参谋部任职,直到194126

这天,隆美尔奉命来到希特勒办公室,接受了去北非挽救败局的使命:德国的意大利盟友在北非与英军作战半年多,连遭惨败,已经损失了10个师。隆美尔接受任命时,希特勒用满怀希望的目光看着他,向他点头致意,并紧紧握着他的手。

12日,隆美尔带着两个师到达北非前线。侦察飞行后,当即决定“最好的防御就是攻击”。德国统帅部给隆美尔的命令,原本是“防御已有地区”,但从来只依照自己意志行事的隆美尔,照例不予理会。

3月底,他趁英军装甲师赶回埃及、刚接防的澳大利亚师战斗力较弱的有利时机,发起了猛烈进攻。在战术诡谲多变的隆美尔面前,英军措手不及,不到两个星期就后退了四百英里,半年多来的战果丧失殆尽。此后英军继续溃退,到6月间,德军已逼近英军的北非大本营开罗。隆美尔的名字由此被世界各大媒体争相提及,人们经常在报刊上看到一个脸上有着高傲的下巴,时不时戴一副有机玻璃眼镜的德国将军——因为矮小的身材、狐狸般的狡诈、诡秘的微笑,以及高超的军事指挥艺术,他被称为“沙漠之狐”。

他被塑造成超脱于政治的军事天才,以致人们几乎忘记他纳粹将领的本质。英国首相丘吉尔也曾赞叹说:“我们遇到了一位非常勇敢善战的对手。如果撇开战争造成的破坏不谈,他是一位伟大的将领。”

 

【抗命与失宠】

19427月,隆美尔晋升陆军元帅:在上尉军衔滞留12年后,他从少将升到元帅只用了3年时间。但隆美尔到底没能赢得北非战场的胜利。这是因为,德军主力被牵制在日渐吃紧的苏德战场,希特勒不愿再抽兵援助北非分战场。如此一来,隆美尔不得不停止进攻,在阿拉曼转入守势。而这时,他的对手也已换成老辣稳重的蒙哥马利。

194211月,阿拉曼战役中,隆美尔以仅有的5万军队和550辆坦克,与蒙哥马利的19.5万军队和1029辆坦克决战失败,被迫撤军,这是北非战场再度逆转的拐点。

此时,隆美尔已坚定地认为,北非战场已无胜利的可能。除了希特勒不愿增兵外,非洲军团赖以生存的地中海补给线也已不再起作用,因为盟军已经破译了德国密码,然后将德国军舰一艘艘击沉。然而,也正在这时,希特勒却从柏林发来指令,让非洲军团“坚持下去”。隆美尔没有听从,他痛骂一贯尊敬的元首“简直是疯了”。性格孤僻、傲慢、专横的隆美尔,在一切由他支配的情况下,是优秀并有独立见解的战场指挥官,但当受到过分约束时,他就会变得难于驾驭。

在北非,隆美尔先同德国空军闹翻,继而和墨索里尼发生激烈冲突。眼看着一年多来自己的一万名士兵、九名将军在北非阵亡,他与希特勒的冲突终于爆发,甚至当面向希特勒怒吼:“唯一能做的是撤出非洲!”

最终结果是,隆美尔再次违抗了统帅部的命令,决定撤军,整个撤退距离数千公里。 为了让隆美尔停止撤退,希特勒多次召见他,但北非战场的形势终究已无可挽回。

19433月,隆美尔被调回大本营。他对儿子曼弗里德说,他已经失宠了,并认为在目前已不会被安排任何重要位置。不过希特勒还是授予了他栋树叶钻石勋章,同时命他免职疗养。隆美尔感觉到自己失宠,不仅仅是因为他屡次在军事战略上抗命,还有另外的原因——他虽然尊敬元首,但还是拒绝执行希特勒下达的处决令。许多从德国逃出来的政治犯,到法国的外国军团中作战,希特勒曾命令隆美尔将非洲军团俘获的这些人就地枪决,但隆美尔却对这道命令置之不理。

隆美尔和古德里安、曼斯坦因等纳粹名将类似,身为正规的德国国防军优秀将领,虽然都是纳粹战车的强力驾驭者,但却反对纳粹的屠杀和灭绝政策,更没有参与屠杀暴行。

从北非回国后,隆美尔对纳粹暴行有了更多了解,他厌恶地称:“纳粹头头们的手都不干净。”当他的儿子曼弗里德想参加党卫军时,隆美尔怒不可遏:“绝对不行!希姆莱(党卫军头目——编者注)的集体屠杀在断送德国。”

 

【煎熬与忠诚】

更为严重的是,此时,隆美尔已意识到德国会输掉整个战争。曾经赞扬希特勒“旷世奇功”的隆美尔,成了德国国防军中敢于向元首直言的少数高级军官之一。回国时,他就对希特勒说:“这场战争我们打不赢!”希特勒生气地回答:“有我在,任何人也休想媾和!”

在两人渐渐疏远的同时,希特勒仍对隆美尔的军事才能多有依赖。于是,在19438月,希特勒又起用隆美尔,任命他为驻意大利北部集团军司令。194312月,又将其调任驻法国的B集团军群司令。虽然隆美尔已认定德国会失败,但还是以饱满的精力和热情,开始执行新任务。《隆美尔的神话》一书作者雷米确信,当时的隆美尔处于矛盾之中:对现实形势的估计和对希特勒的忠诚,令他备受煎熬。与此同时,一贯恶劣的人际关系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虽然在北非的传奇战绩,使他成了第三帝国26名元帅中最年轻的一位,但正如他给妻子的信中所写:“晋升使我超过大批战友,无疑引来许多嫉妒。”

隆美尔这个集团军群司令,并未得到相应的部队。戈培尔也在日记中称:“他们不愿隆美尔指挥太多的军队。他们嫉妒他。”隆美尔认定,英美盟军最可能从比利时延伸到索姆河的海岸线登陆,主张在此地段配置装甲师。但他的上司不同意他的意见,而且不断地把驻法国的装甲师调往东线。这样,隆美尔连对能否阻止盟军登陆,也渐渐失去了信心。

194466盟军从诺曼底登陆、攻入法国后,隆美尔就成了希特勒的强力反对者。他先是向希特勒当面请求政治解决,在一次高级军政人员会议上,他不顾希特勒的制止,几次提出考虑“整个局势”,结果被希特勒逐出会场。

半世纪后,雷米在为他的《隆美尔传记》查找档案时,发现了长期保存在民主德国档案馆中的材料。这些材料证明,当时隆美尔已经很接近反抗希特勒,比众所周知的还要接近:诺曼底登陆战后,隆美尔决定开放西线迎接盟军,以期尽早结束战争。

雷米认为,因为隆美尔的威望,他想做到这件事并非不可能,而如果他成功的话,“盟军将在35个月内占领鲁尔区,战争很可能在19448月底结束”。如此一来,能够幸存下来的德国士兵或许会多出几百万——战争最后10个月,有270万德国士兵阵亡,这相当于从1939年到1944年夏的德国士兵阵亡人数总和。

遗憾的是,717,隆美尔乘车视察前线返回途中被盟军飞机炸成重伤,抢救三天才恢复知觉,从此失去了对西线战事的掌控。

 

【意外失败的刺杀】

三天后,在东普鲁士拉斯登堡的狼穴——希特勒秘密大本营中,战斗英雄施陶芬贝格上校带头策划的“七月阴谋”失败:他们将炸弹带入会场企图炸死希特勒,一举推翻纳粹政权。

此时,德国国防军中有许多中高级军官,对于纳粹向人民犯下的可怕罪行感到惊愕,他们认为这样做违反了道德。施陶芬贝格上校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前一年才在北非受伤,失去了右手臂、左手两个手指以及一只左眼。盟军从法国登陆开辟第二战场后,他和参与暗杀策划的军官们都相信,拯救德国的唯一方法,就是消灭希特勒和他的支持者,然后尽早和盟军达成停战协议。

他们决定暗杀希特勒,但这项任务至为艰巨。因为行踪神秘的独裁者总会最后一刻更改计划,他有被害妄想症,他相信在他一生中一定会发生一次暗杀事件。

这群暗杀行动共谋者中,只有施陶芬贝格能通过正常渠道接触德国独裁者,于是他成了唯一的任务执行者。1944720日早晨,施陶芬贝格飞往“狼穴”。他在公文包里放了两枚定时炸弹。“狼穴”一位负责接待的副官发现他的皮包非常重,施陶芬贝格神态自若:“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会议中,施陶芬贝格与20多名军官一起站到桌子旁边,趁大家专注听取发言时,把皮包放在了桌子下,离希特勒的腿约两米远。此时是1237分。再有5分钟,皮包里的炸弹就要爆炸了。而后,施陶芬贝格以要打紧急电话为由溜了出去。 

1242分,炸弹准时爆炸。一声巨响后,24名与会者中4人当场死亡。

看见会议室顶上冒出的浓烟和火舌后,施陶芬贝格迅速飞往柏林。按照预定计划,他的共谋者会在切断狼穴的一切通讯以前,先发电报给位于柏林的纳粹德国国防军总部,确认希特勒死亡消息。只要一收到这个消息,弗利德利?欧布利特将军和艾瑞克?佛洛姆将军就会发动政变。而施陶芬贝格抵达柏林后,会联手艾文?冯?魏兹莱本元帅共管军队,路德维格?贝克将军则出任政府首脑。同时,他们应该已经控制住广播电台,发电报给所有军区,宣布接管政权的消息。

但希特勒只受了点轻伤,虽然看起来很狼狈:头发烧焦、大腿烧伤、耳膜震坏。原来,炸弹爆炸前,施陶芬贝格身旁的一位军官俯身到桌上,想更清楚地看地图,发现那只鼓鼓囊囊的皮包碍事,就把它挪了下位置。这样一来,炸弹和希特勒之间就隔了一个厚底座。

气急败坏的希特勒随即展开了血腥报复,处决了5000人,这些人大部分没有直接参与暗杀。施陶芬贝格则被枪决,其他共谋者惨遭“盖世太保”酷刑,然后用钢琴上的金属丝吊死,或者用铁钩钩死。

 

【诬  陷】

隆美尔得知刺杀希特勒失败的消息后,面色苍白,表示厌恶和不可宽恕。他对来看他的克卢格元帅说:“疯狂!真不可思议,竟然对元首下毒手!谁也不会同意这样干。”

其实,他与这个反希特勒集团有联系,但他一直不主张暗杀希特勒,认为可以通过说服的方法使之改变观点;如果说服不了,则主张把希特勒交给德国法庭公审。隆美尔曾对儿子曼弗里德说:“我们现在所要努力的方向,就是设法让西方的敌人占领整个中欧,而不让俄国人进入我们的国界。”由于主张不尽一致,加上后来意外受伤,隆美尔并不知道施陶芬贝格们的具体暗杀计划。但是自杀未遂的主谋之一、驻法军事总督冯?施图尔纳格尔将军,躺在手术台上神志不清时,喃喃地道出了隆美尔的名字。后来又有人在秘密警察的监狱中受不了酷刑,指认隆美尔曾参与720的阴谋,他复述隆美尔的原话:“告诉柏林的人,他们可以指望我。”

凭借着这句无从查考真假的证词,那双在黑暗中始终窥视着他的眼睛,流露出了兴奋的光芒——马丁?鲍曼,5年前被隆美尔羞辱过的人,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9月末,马丁?鲍曼在一份印有“帝国秘密事务”字样的呈文中,指控隆美尔曾说“暗杀成功后他将领导新政府”。这显然是诬陷。希特勒相信了这份报告。他想起来,刺杀案事发5天前,隆美尔还曾致函,批评他的战争领导策略,请求他思考停战。而且,反希特勒集团中的许多军官,是隆美尔的老战友和下级,隆美尔又曾亲自向希特勒请求释放那些人。

隆美尔还曾对他的前参谋长斯派达尔痛骂希特勒:“那个病态的撒谎者现在已经完全疯了!他正在对720案件的谋反分子发泄他的虐待狂!他不会就此罢手的!”

这些细节都被秘密警察掌握。在看望了隆美尔的第二天,斯派达尔就被捕了。

斯派达尔的证词也不利于隆美尔。他说他的下属霍法克已经把暗杀之事告诉了他,他又及时地报告了隆美尔,而隆美尔没有上报。不管这一证词合不合乎逻辑,对于那些想整隆美尔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悲剧性结局:赐死】

10月初,希特勒下定了处死隆美尔的决心,指令马丁?鲍曼、德军总司令凯特尔、坦克上将古德里安、坦克中将寇彻海姆等人组成军事法庭。因为隆美尔糟糕的人缘,以及法庭成员对希特勒和马丁?鲍曼的恐惧,没有人愿替隆美尔说句公道话。

不过,考虑到隆美尔的威望,希特勒决定让他体面地死去。1014,希特勒派副官和盖世太保送毒药给隆美尔:“陆军元帅隆美尔被指控谋害元首。”并传达了希特勒的允诺:如果服毒自尽,将对他的叛逆罪严加保密,并为他举行国葬,其亲属可领取陆军元帅的全部抚恤金。否则,他将受法庭审判。

隆美尔选择了前者。他最后一次拥抱了妻子,然后穿上皮大衣、戴上帽子,拿上元帅权杖,并习惯性地带上房门备用钥匙缓步出门。犹豫片刻后,他又把钥匙放在儿子曼弗里德的手里:“也许今天晚上我就死了,这一劫在所难逃……”

而后,隆美尔坐上了一辆开到门前的黑色奔驰车中。汽车驶出500后,在一个有砾石坑的小树林里停下,布格多夫将军要求助手和司机离开。5分钟后,他们回来了:“我看到隆美尔坐在汽车后座上,显然生命垂危。他毫无知觉地瘫倒,抽噎着……他嘴里还残留着氰化钾。”而后,纳粹官方宣布“隆美尔陆军元帅在途中中风去世”。

1016,希特勒专程给隆美尔的妻子发电报:“……隆美尔元帅的英名,与他在北非的英勇战绩一样,都将永垂不朽!”1018,希特勒下令为隆美尔举行国葬,陆军元老伦德施泰特元帅致悼词称:“他的心属于元首。”悼词没有说错,隆美尔一直把一份列举了元首错误决定的备忘录带在身边,他始终没有放弃说服希特勒的念头,直至他被迫服毒自杀的那天。

曼弗里德后来对父亲一生的总结是:“英雄的光环、沙漠战争、骑士精神、对手的认可,在正义一方留下了悲剧性的结局。”

隆美尔国葬后半年,希特勒和他的第三帝国一起死亡,没有葬礼。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4,转载请注明出处

 

黄埔军校走出了哪些国共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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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军校走出了哪些国共名将

 

   何仁勇

 

19246月,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和苏联的帮助下,于广州黄埔长洲岛创建“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这个学校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黄埔军校。

1924年到1949年底,黄埔军校在大陆开办了23期,包括各分校、训练班在内,培养出了23万多名毕业生。其中,不少毕业生成为国共的骨干将领——胡宗南、林彪、刘志丹、罗瑞卿、杜聿明、黄维、郑洞国、戴安澜、胡琏、徐向前、陈赓、赵一曼……没有他们,整个中国现代史或将黯然失色。

 

胡宗南“哭”进黄埔军校

 

胡宗南是浙江镇海人,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深得蒋介石的宠爱和器重,指挥40余万精锐部队,人称“西北王”。一生戎马30年,经历了黄埔建军、东征、北伐、第一次国共内战、抗日战争、第二次国共内战、台海对峙等中国现代史上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

但是,当年胡宗南参加黄埔军校入学考试,因为个子比别人矮,身体又较瘦弱,差点在体检时被淘汰出局。幸好他及时施展“哭”功,硬是“哭”进了黄埔军校。

1924年,黄埔军校在上海秘密招生,进行初试,合格后再到广州复试。上海初试的主考官是毛泽东,胡宗南顺利通过,可接下来在广州举行的复试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体检复试,考官让考生站成一排检查身高。胡宗南身高不足1.6,一下子就被拎了出来。考官不客气地说,“你根本就不是当兵的材料。”这就意味着,还没进入文化考试环节,胡宗南就被“咔嚓”了。

这个结果是胡宗南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他怔了怔,突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在举目无亲的地方,这个29岁的男人第一次体会到了“绝境”两个字的含义。

哭了一阵后,胡宗南醒悟过来。他猛然站起来,大声责问把他拎出来的考官,“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国民革命?革命是每个年轻人的义务,个子矮怎么了,拿破仑的个子也不高,总理孙中山先生的个子也只有1.68,廖仲恺先生更矮嘛,国民革命怎能以相貌取人呢。”

这时候,在旁边一间屋的黄埔军校党代表廖仲恺被惊动了,他出来后对胡宗南说,“这位同学,我批准你参加考试”。当即写了一张纸条交给胡,上书“国民革命,急需大批人才。只要成绩好,身体健康,个子矮一点也是应该录取的。”

凭着廖仲恺的纸条,胡宗南参加了文化考试,成为黄埔军校一期的一员。当然,那时候的廖仲恺没有想到,这个差点被淘汰的小个子,日后会成为国民党最著名的战将之一,更没想到日后他会把毛泽东“逼”出延安——当然,最终结果是胡宗南被逼退台湾……

 

“灵不过陈赓的腿”

 

“既生瑜,何生亮?”这是三国东吴大将周瑜的一句名言。对此,胡宗南有很深体会。他这辈子与无数对手过招,最难忘的一位可能就是陈赓了——这位老同学与他从黄埔军校就开始争斗,直到解放战争还没停息。

两人都是黄埔军校一期生。陈赓是青年军人联合会成员,而胡宗南则加入了孙文主义学会。两派经常因为思想和立场的不同而发生冲突,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有一回,在一次集会上,两派又起争斗,闹成一团。陈赓开始和李仙洲对阵,胡宗南跑过去帮李仙洲的忙;陈赓一时火起,操起一只板凳追赶胡宗南,把后者赶得狼狈逃窜,帽子都跑丢了。

陈赓成名很早,被称为“黄埔三杰”(另两人为蒋先云和贺衷寒)之一。当时还有一首打油诗说:“蒋先云的笔,贺衷寒的嘴,灵不过陈赓的腿。”说的是陈赓在第二次东征中救蒋介石一命的事情。

1925年秋,国民革命军进行第二次东征。东征军总指挥蒋介石在华阳镇一役中遇险,陈赓背着蒋介石,靠着两条长腿健步如飞,最终在枪林弹雨中让蒋过河脱险。

1933年春天,因为叛徒告密,陈赓在上海被国民党当局抓获。后来送到南昌。蒋介石召见陈赓时心疼地说:“陈赓,你瘦了。”陈赓回答:“瘦吾貌而肥天下。”陈赓说:“校长也瘦了。”蒋介石说,“国家如此,生灵涂炭,寝食不安哪!”陈赓说,“身为一党一国领袖,校长瘦而天下更瘦,这是为何?”蒋介石无言以对。

陈赓性格非常豪爽,行事不拘小节。1943年的一天,陈赓等军政干部在听毛泽东作报告。听了一阵,陈赓突然站起来,直接往主席台而去。毛泽东愣了,问:“陈赓同志,有何急事?”陈赓也不回答,取过毛泽东的杯子,喝了一大通后才报告:“天太热,借主席一口水。现在没事了!”在场的干部哄堂大笑,毛泽东也不禁微笑起来。

令人痛心的是,1961年,年仅58岁的陈赓病逝于上海,共产党痛失良将。当年考试时与陈赓并排而坐,后来一同进入黄埔军校的宋希濂,经常想起老同学:“陈赓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解放后的几次会面,他没有一点以胜利者自居的神气,令我心折和怀念。”

 

杜聿明:同时收到国共两党“入党登记表”

 

1948年,淮海战役快要结束时,毛泽东曾以人民解放军中原和华东两司令部的名义,写了一篇800余字的广播稿《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让时任东北“剿总”副总司令的杜聿明家喻户晓。杜聿明也是黄埔一期出身。

杜聿明是陕西米脂县人,书香门第出身,可他却老想着投笔从戎,干出一番可歌可泣的事业。1923年,杜从榆林中学毕业后,一次无意在《新青年》上看到黄埔军校的招生广告,同时,也在另一份报刊上看到吴佩孚办洛阳军官学校的招生广告。经过慎重考虑,杜聿明选择了黄埔军校。

19243月,杜聿明与堂兄杜聿鑫,同乡青年阎揆要、关麟征等11人,从北京取道天津,搭乘英轮南下广州。他们在陕西会馆住下后,随即上街打听招生情况,获悉军校还在招生,但报名者超过1000多人。为了保证被录取,他们决定由杜聿明执笔,给国民党元老、原陕西靖国军总司令于右任先生写了封信,请求他帮忙做个介绍。原来于右任是杜聿明父亲的同窗好友,又同是早期的同盟会员,感情很深。半个月后,爱惜人才的于右任回信,不但请他们吃饭,还慷慨地写了一封介绍信给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说这里有11位陕西有志青年,前来报考黄埔军校,希望破格录取,以便将来到北方开展工作。

据称,蒋介石收到于右任的介绍信后很高兴,专门找来负责录取工作的人员,当面交代说:“于先生送来的学生理应全部收下!”

4月下旬,黄埔军校举行最后一次补考。试题是国文和数学。杜聿明不怕数学,担心的是国文。国文的题目是“你为什么要信仰三民主义?”杜聿明对“三民主义”没什么研究,好在那时《新青年》等进步刊物盛行中国,杜便根据上面的一些文章,结合自己的看法写了几百字交卷。也许是因为运气好,也许是于右任的介绍信起了作用,总之4月底放榜,杜聿明等11人全部榜上有名。入校后,杜聿明收到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入党登记表。那时候,他对于什么是国民党、什么是共产党一无所知,只好从字面意思来理解。他想,“共产”大概就是把家里的财产拿出来分给大家。杜聿明家中比较殷实,有些舍不得“分财”,所以就填写了国民党的表格。

当然,杜聿明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加入国民党的当儿,他的妻子曹秀清正在陕西榆林中学,举着右手向共产党党旗庄严宣誓呢。他更没有想到,后来他能当上国民党的大官,1949年却成了共产党的俘虏,1964年又当选为人民共和国的政协委员……

 

郑洞国:“冒名顶替”进黄埔

 

总体来说,黄埔军校的入校考试比较严格,也非常注重公平,但避免不了一些“意外”事故发生。比如,国民党名将郑洞国就是冒名顶替考进黄埔军校,这也是黄埔军校史上独一无二的“事故”。

郑洞国是湖南石门县人,学生时代参加过五四运动。1921年,他曾投笔从戎,但没成功。19241月,正在长沙商业专门学校读书的郑洞国听说孙中山创办黄埔军校的消息,立刻找同乡王尔琢商议。没料到,王尔琢已先走一步了。郑洞国赶紧邀上三位同乡,一同南下广州。当他们找到王尔琢时,才知道报考军校的日期已经过了。

郑洞国心急如焚,王尔琢也跟着急。这时,转机出现了,一位叫黄鳌的湖南老乡,因为担心考不上,就报了两次名。此刻见郑洞国急成这般模样,便建议顶替他的名去考。郑洞国沉吟半晌,决计冒顶黄鳌之名报考军校,而且考上了。巧的是,真黄鳌也考进去了,而且他们都被编在第二队。在点名出操的时候,两人竟一同应声出列。

郑洞国是个老实人,对于冒名顶替的事情一直惴惴不安。经过反复考虑,他终于鼓足勇气,向区队长坦白了。好在校方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只是把他的名字改了回来。

于是,郑洞国的名字开始在东征、北伐、抗日等历史事件里闪耀……

 

刘志丹:气质更像艺术家

 

刘志丹是陕北红军和苏区主要创建人之一、中国工农红军高级将领。1936年刘志丹牺牲后,毛泽东曾亲笔题词:“群众领袖,人民英雄”。

刘志丹长得俊朗儒雅,能歌善舞,写得一手漂亮文章。从气质和特长上来看,他更像一名艺术家或者文学家。不过,刘志丹打小就立志做一名军人,过金戈铁马的日子。因此,当他在榆林中学读书时,第一个响应中共党组织的号召,报考黄埔军校。不料,此举遭到很多人反对。亲戚朋友轮番劝阻,学校也不放行。刘志丹慨然而言:“古人云‘虽有文事,必有武备’,对付军阀,没有军队怎么行?”

1925年秋天,刘志丹南下广州,成功进入黄埔军校第四期,习步科。刘志丹是北方人,在广州水土不服,入校没多久就染上重病,一度昏迷不醒。医生以为他死了,准备送往太平间。同乡请求医生再观察一天。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可以,但不能放在宿舍里,以免传染。

也是刘志丹命不该绝,在同乡的悉心照料下,他闯过了“鬼门关”,逐渐康复——否则的话,中国工农红军就少了一位杰出的领导人。

          

“福将”胡琏

 

在国民党众将领中,能打仗的多,会打仗的少,敢打恶仗硬仗的就屈指可数了,胡琏即其中一位。

有好事者作过统计,《毛泽东军事文选》里有7篇专门针对国民党十八军及胡琏的电文。能够多次得到毛泽东这种“指名道姓”的待遇,实为罕见。开国上将杨勇曾经说过:“我们宁愿俘虏一个胡琏,不愿俘虏十个黄维。可惜让胡琏给跑掉了。”

胡琏是黄埔四期毕业生,与林彪同窗。毕业后,他从少尉排长干起,历经北伐、中原会战、江西“剿共”、抗战诸役,因战功显赫而不断擢升,37岁做到十八军军长,中将军衔。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对军队进行整编,十八军改为十一师,与新一军、新六军、第五军、七十四师,并称国民党军五大主力。

在随后进行的三年国共内战中,胡琏率三万全部美式装备的十一师,在中原、华东两大战场同解放军对峙周旋,与刘伯承、陈毅等中共名将均有过正面碰撞,丝毫不落下风。194910月,退守台湾的胡琏担任“金门防卫司令部总司令”,统领金门党、政、军务,在当地影响深远,被称为“金门王”。胡琏在金门打了“古宁头”战役。此战是国民党三年内战之后唯一一次歼灭性的胜仗,也是解放军第一次团级以上建制单位被全吃的败仗记录(是役解放军伤亡9000人)。

胡琏会打仗,更是一名运气超好的“福将”——

19478月,华东野战军三个纵队将十一师包围在山东南麻,志在将其一口吞掉。战斗打响后,却突降大雨,华野将士苦战四天,最终只能撤出战斗。老天帮了大忙,胡琏没有被歼灭,此役也被列为国民党“十大武功之一”,后于台北圆山忠烈祠以浮雕壁画作记。

一年后,胡琏与黄维率由十一师扩编的十二兵团参加淮海战役,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胡琏爬上坦克逃生。中途遇到大队解放军人马,竟无人理睬这辆逆行的坦克,甚至还有不少战士“礼貌友好”为他让路。黄维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同样是乘坐坦克,却因坦克抛锚而被捕。

1958823,“国防部长”俞大维来金门视察,与胡琏等人到翠谷水上餐厅参加晚宴。临行前俞大维突然叫住胡琏——就在此时,解放军开始炮轰,胡琏等人赶紧躲进坑道,再次逃过一劫。而在餐厅恭候的金门防部副司令赵家骧、吉星文、章杰三人均被炸身亡。

俞大维后来回忆这件事情时说,该谈的其实都已谈过,为什么要叫住胡琏,连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戴安澜:蒋介石、毛泽东为他写悼词

 

与老资格的第一期、群星荟萃的第四期相比,黄埔三期显得多少有些寂寥,不过,依然走出了不少震动一时的著名将领,比如戴安澜将军。

戴安澜是安徽无为县人,曾经就读南京安徽公学,深受陶行知先生的影响。1924年初,戴安澜响应时任广东粤军第四师团长的远方叔祖父戴端甫的号召,报考黄埔军校一期,却因身材瘦弱被淘汰。戴安澜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参加国民革命军,当了二等兵。在部队里,戴勤奋锻炼,身体情况很快好转。

1925年,戴安澜再次报考,终于考进黄埔军校第三期,被编在步兵队学习。

真正让戴安澜“扬名立万”的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率领中国远征军南征缅甸。1942年,抗日进入了最艰难的持久战阶段,中国广大军民正在为抗日付出最惨重的牺牲。当年2月,日军为了切断援华抗战物资的重要运输线——滇缅公路,向缅甸大举进攻。应英国政府请求,中国国民政府派遣远征军3个军约10万人赴缅参战。其中,第五军戴安澜所率的200师表现最为突出。

19423月,戴安澜率200师参加东瓜保卫战,与日军第55师团正面交火,在敌众我寡,又失去空军支援的恶劣环境中,与日军苦战12天,歼敌5000余人,掩护了英军安全撤退。424,戴率部克复棠吉,使东线战局的转危为安。518,戴安澜在郎科地区指挥突围战斗中负重伤,26日下午540分在缅甸北部茅邦村殉国。

戴安澜殉国后,国共两党领袖均亲撰挽词。蒋介石的挽词是:“虎头食肉负雄姿,看万里长征,与敌周旋欣不忝;马革裹尸酹壮志,惜大勋未集,虚予期望痛何如?”毛泽东的挽诗是《海鸥将军千古》:“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1956年,戴安澜被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追认为革命烈士,2009年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这可能是其中唯一一位国民党将领。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4,转载请注明出处

 

“两个”蒋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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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蒋经国

     

 

一边是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连毛人凤见了也胆寒的“太子”;另一边是发动机一般的努力、勤勉,银针一样的警醒,为了最后的立足,晚年不惜与自己决裂,把国民党推进拆骨断腕之旅。

 

台湾1950年代白色恐怖那种令人寒栗、逼人窒息的社会氛围,一直延续到什么时候呢?不妨看看岛上的那段历史——

 

【经济起飞与“反攻”搁浅】

19565月,不是由“行政院长”、“经济部长”,或是别的什么人,而是由在政战、情治等方面的实际掌门人蒋经国,主持中部横贯东西公路的兴建。他心目中——“台湾什么都好,只是一条中央山脉从南到北盘踞在那里,使东部和西部的人没有直接交通,形成天然屏障。我们决心要征服它,修筑公路,打通中央山脉”。

在海拔两三千米的丛山峻岭之间,蒋经国芒鞋竹杖,上穿布夹克,下身军裤,脖子挂条擦汗的白毛巾,率领公路局长、工程师等十余人组成的一个探险小队,以台中东势区为徒步入山的起站,破荆斩棘,餐风饮露。无数次,在榛莽丛生的原始森林里割去丈多高的茅草,搭建帐篷,挖洞烧饭;又在晨光熹微里,坐在溪边的巨石上刮胡子,一边听着禽鸣兽啼……

 1960年通车的东西横贯公路,显示出自台湾纳入西方反共阵营,并进行和平土改后,蒋氏父子已清楚认识到,当下台湾的兴衰安危,已不重在政治清洗、军事攻防,而重在经济发展。经过几年的作为,蒋氏父子已无任何挑战者足以构成政治障碍,在其眼里,只剩下孙立人等几个有美国政府暗中撑腰的高层党政军人士。国民党已有足够的政治支持和强大的专制机器,创造稳定的社会秩序,并在市场经济的基础上让台湾埋头苦干,休养生息。

随着横跨中央山脉的打通,大大畅通了全岛的物流、人流、信息流,台湾进入了外销经济崛起的年代,高雄加工出口区、台中潭子加工出口区、楠梓加工出口区……先后成立。从万峦至高雄港40分钟的车程,是世界上生产线最为绵密的聚落,客厅即工厂,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代工者,创造出了纺织、成衣、鞋子、雨伞等产业的“台湾制造,世界第一”。百姓的生活也日渐改善。

1960年代,包括南北高速公路、铁路电气化、桃园机场、北回铁路、台中港、苏澳港在内的十大建设蓬勃地展开。因规模过大,向外贷款过巨,一度遭到朝野上下质疑,认为将会拖垮财政。蒋经国回答以“今天不做,明天就会后悔”,力排众议。

与此同时,“人民求知若渴,知识性的杂志、书籍和在职进修,皆风行于一时”。 有学者去成衣加工厂参观,看到缝衣的小姑娘利用钉纽扣的间隙,看摆在缝纫机上的书本,他接过来一看,竟是钱穆的《国史大纲》。(秦风《历史照片的历史问题》,文汇出版社 2003年版)

1950年代,台湾文化人心里有一段自我捆绑的铁律:“你心里想的,最好别说出来,你口里说的,最好别写出来,如果你写出来,最好别发表,如果发表了,你要立即否认。”进入1960年代,好像文坛上的飞镖荆棘比较稀疏了,文人们得以从“圈禁地”里站起来,活动下筋骨,伸个懒腰,他们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民营报纸、同人刊物。一个个署名不署名的“小方块”,针砭时弊,监督官员,如雨后野草般漫开。此时在中国广播公司摇笔杆子的王鼎钧先生感叹:特务们由昔日的“老鹰扑小鸡”,改成现在的“鸭子划水”了……(《文学江湖——在台湾三十年的人性锻炼》)

渐渐遁入岁月烟云的,还有“反攻大陆”……

在两岸关系态势有所变化,尤其是岛上不可遏止的民智开启、文化提升和经济变革潮流下,1950年代初期实行的全面性社会控制方式,已不能应付成长的需求,政治发展亦面临社会多元化的压力。戒严统治,有了一定程度的松动。1972年,蒋经国组阁当“行政院院长”,大量选拔台籍菁英进入内阁队伍。同年12月,开始实施“增加中央民意代表名额选举”,被党外异议人士诟病的长期不加改选的“万年国会”从此注入本土新鲜血液。威权体现出某种程度的温情倾向,即是说,只要不触及体制的敏感引信,人人可以过着正常的日子:作田,做工,写作,读书,留学,恋爱,生儿育女……倘若拥戴蒋领袖,你还能充分感受,在这个满是槟榔小姐的岛屿上,做官的机会、发财的机会、成名的机会、成才的机会,可能比槟榔还要多。

在身体渐渐老化、恶化的日子里,蒋介石也无日不关注着儿子的动静。1972124213,在蒋经国出掌“行政院长”的前夕,蒋介石审阅了他1971年的日记,同时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大量感想:“日间看经儿去年日记,精神为之一振。此儿可继我事业,完成革命也。”213,又说:“经国日记今日全部阅毕,悲喜交集。悲者,悲其多忧多愁,有损其身体;喜者,喜其智能充裕,志气坚强,足以继承我事业也。”

 

【“太平景象”与一连串“匪谍案”的总推手】

岛上,此时俨然一幅太平景象,但一不小心,专制就像头野牛,从中窜了出来。

1955525,迁台后历任陆军总司令、台湾防卫总司令,时任参军长、挂个虚名的陆军上将孙立人,其旧部、陆军少校郭廷亮、江云锦等,因被检举企图发动兵谏、涉嫌“叛变”遭逮捕,牵连300多人。97,“国防部军法局”依《惩治叛乱条例》等罪,判处郭廷亮、江云锦等35人死刑、有期徒刑不等。借此案子,与孙立人关系较密切的中上级军官,关的关,退的退,陆军恍若鸡舍,几乎全被打扫了一遍。

1012,郭廷亮判决死刑的同一日,蒋介石发布赦免令,将郭廷亮减为无期徒刑。孙立人得知后,以长官监督不周,自请处分,蒋介石批示:“该上将不知郭廷亮为匪谍,尚属事实,但对本案有其应负之重大咎责,兹特准予自新,毋庸另行议处,由国防部随时察考,以观后效。”“随时察考”,其实是幽禁。在台中的一处院子里,孙立人养养花,种种菜,自家吃不完了,便由夫人拎去街上卖,以补贴家用,堪称“花草将军”。他种的玫瑰,市场上称“玫瑰将军”。这一变相关押就是33年,社会上 ,他的名字,连同他为“党国”立下的功勋,全部流星般消失了,“远征军”也成了敏感词汇。待至1988320恢复自由之身,可惜步履踽踽,英雄已是白头。

岛上《联合报》对孙案有评论说:“孙立人极度受到部下爱戴与拥护。即使数十年后,许多旧部仍言必称‘我们总司令’,对老长官的忠诚可见一斑。他训练出来的干部,在军中形成旗帜鲜明的‘孙系’。但在强人总统的时代,怎能容忍另一个个人崇拜出现?更糟的是,1950年代初的美国,一直考虑应该‘倒蒋抗共’或‘挺蒋抗共’。对讨厌蒋中正的美方人士看来,作风洋派的孙立人,俨然是最佳替代人选。种种因素的累积,不管当初蒋如何欣赏孙,孙如何效忠蒋,这对君臣最后注定走上悲剧结局。”由此看来,孙案的发生,几乎可说“怀璧其罪”,不可避免。

196094,《自由中国》创办人之一雷震先生被捕。

19491120,《自由中国》半月刊在台北创刊,在美国的胡适挂名发行人,以雷震为实际负责人。起初,在蒋介石为昭示其政治改革决心以取得美援背景之下,蒋介石、陈诚均同意创办此刊,并提供了实质支持。但《自由中国》的言论逐渐转变为“民主反共”立场,言人所不敢言者,屡让思想、文化“警察”们有抓到了大鱼的兴奋……

大约雷震开始并不持有“斗士”立场,只是以“国士”自居,“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凭自己随国民党风里浪里一路走来的历程,他相信此心可鉴日月,蒋公理应垂听。然而这个“国士”在蒋介石眼里,却日愈有了“斗士”的意味,1958年起,雷震参与本省人士李万居、吴三连、高玉树等78人发起组织“中国地方自治研究会”;1960年,与台港在野人士共同连署反对蒋介石三连任“总统”……

蒋介石终于在情治单位的捕人报告上签字了!毕生反对共产党理念与价值的雷震,终于与共产党挂上了钩。1962108,军事法庭以“知匪不报”、“为匪宣传”等罪名,判处雷震有期徒刑10年,褫夺公权7年。

崔小萍“匪谍”案。崔小萍1923年出生,山东济南人。出身书香世家,自幼喜爱戏剧,曾在家乡组晔晔戏剧社演出《钦差大臣》等剧。抗战时到重庆国立艺专就读,其后到处参演舞台剧。1966年曾导演琼瑶第一部黑白片《窗外》。

1964年一架民航机在台中坠机。有人密报,当时作为欢送飞机上参加第十一届亚洲影展贵宾的崔小萍所送的鲜花及蛋糕中藏有炸弹,造成该机爆炸。1968年,警备总司令部逮捕崔小萍,调查很久没有证据,但仍以她曾在1947年与共党分子一起演戏,以“匪谍”罪名判刑,一审判无期徒刑,二审判14年。1975年获减刑,后因蒋介石过世大赦,于1977年出狱。崔小萍事后了解,早年她在四川的中学读书,爱演戏,老上戏,几位国民党的“职业学生”因嫉生恨,在一份小报告里她的名字旁边写了“奸党”二字。 只因为这历经几十年、如今不知压在哪所大庙里的一纸小报告,竟然成了她是“匪谍”且有胆量去炸民航机的唯一证据……

1968113,柏杨前妻倪明华主编的《中华日报》家庭版上,由柏杨负责的《大力水手漫画》专栏刊出一张漫画,内容是父子两人购买一个小岛,岛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却宣布建立一个王国,并由父子两人竞选总统。这幅漫画即遭情治单位直指为暗讽蒋氏父子,34,柏杨被逮捕,并以“侮辱元首”、“通匪”等罪名,判处12年徒刑。这便是震惊当时台湾的“大力水手事件”。

1969年,柏杨被囚禁于台北县景美镇军人监狱,1972年,被移送绿岛监狱。 1975年,柏杨因蒋介石逝世减刑1/3,为8年徒刑。1976年刑满后,仍被留置于绿岛,后获释放,共被囚禁9年又26天……

原来,岛上的国民党当局努力为之的“太平景象”,是供思想已经凋敝、记忆似乎湮散的顺民们,过过二两金门高粱酒加一盘猪头肉的日子的;也是供不少砍倒心中文明价值大树的知识者,为了某些利益的糖块而去公共场合充作锣下猕猴的。

但不能不承认的是,这一“太平景象”的总推手蒋经国,又确实有令人感佩的另一面。

 

【清廉清苦,铁腕治腐】

《美国新闻和世界报道》周刊特派员马汀,认识蒋经国多年了,他称许蒋经国“没有国民党大官身上常见的谄媚逢迎,具有追根究底的精神,全然藐视我们所称的民主权利,可又展现出在此间罕见的忠勤任事;有一股发自内心的精神力量,驱策他每天上午六点半就起床,一直工作到半夜……”。

与蒋经国接触过的美国新闻界人士,对他几乎都有正面的描述。

1950年起,直到1978年年近古稀方接过“总统”大位后,他走遍全岛320个乡镇。他总穿夹克衫、军裤,总爱下乡,路面淹水,他就卷起裤脚涉水而过,让一边西装革履的其他官员进退两难。即便终生与蒋氏父子为敌的李敖亦作过统计,1978年到1981年,蒋经国下乡197次,“与民同乐”155天。为视察一条建设中的公路,他竟进山21次。晚年因经常下乡探访民情,回台北后,他对侍从人员说,“腿疾日趋严重,脚像针刺一样”,侍从人员婉劝他减少下乡行程,他说:“算了,待在办公室还是一样痛,以后不要再讲了!

在一次访问了屏东荣家的瘫痪荣民(荣民,即退役、负伤的国军官兵)以后,他在随身带的小日记簿上写道:“如何为他们建筑病房?如何为他们增加一点设备?如何为他们做一种适用的椅子?如何为他们建一种适用的厕所和卫生设备?如何为他们洗衣服、缝补衣服?这些是小事吗?绝不!假如连这些应做、能够做的事,尚且无动于衷,那么,什么‘救同胞、救人类’的愿望,实在都是空话。”

他注重倾听百姓的呼声。1980年左右,在走访农村时和农民谈到他们的收入。有农民说“高官巨贾们吃一桌好的酒席,等于我们农民半年的劳动收入”。他听了非常痛心,上任“行政院长”,第一次主持院会,就通过公务员十项革新,制定《贪污治罪条例》,规范公务员的行为。十项革新实施后的第一年,由警察机关查获涉足夜总会、舞厅、酒吧、酒家等非正当娱乐场所的公务人员,属于“行政院”所属各机构者共936人,而违反规定宴客,应邀剪彩、铺张浪费、滥发喜帖或讣告,受处罚的有388人。其中最突出者,前台北县县长苏清波被省府下令记大过一次,另令调职。真是“苍蝇”与“老虎”一起打——情治部门首长周中峰、叶翔之等人,原均为蒋经国看重的高级干部,一次他出其不意登门周、叶家中,发现居家摆设奢华,门前车水马龙,二话不说,旋即将周、叶二人调职;他还严惩了亲表弟、时任“人事行政局”局长的王正谊;并不畏立委、监委庞大的政治影响力,将十多位监委、立委移送法办。由此,蒋经国统治时期的台湾政风全面刷新,他全面执掌政权后的整个执政团队,“部长”以上官员没发现有人贪腐。

他满脸阳光,慈眉善目,朴素如老农、邻家大叔。不经安排就到工厂、农场和一般人家访问,渴了,与工人一样嘴对着水龙头喝生水,或直接用炊具打水喝;饿了,随手抓个馒头就啃。即使晚年身遭糖尿病的苦痛折磨,外出视察时,依然会饿了直接去路边小饭馆买个盒饭,或随便吃碗面。他带着家人到电影院赶场,与一般人一样排队买票。甚至不带侍卫,自己开车到处走动。有一天开着吉普车回台北,有个人要搭便车,他特别绕路将其送到。此人眼大无珠,赏给他10元钱小费,他收下来,回家后交给老婆方良:你瞧,我今天可赚了一点钱咧!

诚如台湾知名政论家南方朔所言:“ 蒋经国身体力行,把亲切、平凡、不做作、以民为本的朴素政治风格完全体现。他和蒋介石完全不同,老蒋多少都还有一些宫廷封建的身段,而左翼出身的他,却完全不同……平民化的这种特性,乃是异数,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等没有一个人学得会,因而那是人格的一部分,它是自然流露,不可能仿效。”

他内举不避亲,知人方能善任。案上床头常放着的一本书是《贞观政要》,而“贞观之治”的最大特色便是纳谏任贤。李焕、王升、徐庆钟、谢东闵、连震东、李登辉、连战、宋楚瑜等,无不是经他长期考量、多岗位培养而得到拔擢的。虽然也有个别看走眼的人,如从“总统”大位下来后公开亲日、支持“台独”的李登辉。但总体上,他的这个干部团队实现了台湾的经济起飞,也较为平顺地完成了台湾的社会转型。我们从各种回忆录和资料中发现,蒋经国又可以说是没有干部的。他和部属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他时时警惕着勿为部属所利用、勿为部属众星拱月一样所包围。他经常让手下人处于紧张、揣摩他的状态,甚至可能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他有气魄,功罪皆能替部下担当;有肩胛,愿意承担一切毁誉,但这并不能减轻其部下临渊履冰的心情。

 

【“台湾人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自我反省意识,不亚于走出早年上海滩投机岁月后大半生修身养性的父亲。

一个岛上众所周知的例子是,蒋经国一直对“台湾人”这个称呼深具戒心。除了“二二八”事件的枪声犹在耳边,败退台湾后华盛顿政客们暗中一度“台湾托管”、“台湾独立”的盘算,还在于岛上本省人一直难以磨灭的旧时记忆:日本战败后,岛上的日本人自1945年底开始遣返,大部分在翌年3月以前遣送回国。日本人撤离前,把家里庭院清扫干净后才离开。依照规定,日本人被遣返时每人只能带1000元现金,许多被遣返的人家把家庭用具赠送给台湾四邻……

在此同时,以陈仪为首的国民党接收当局,除了总督府留下的约110亿元资产外,还接收了庞大的日本人私有财产。据说陈仪不贪,但其部属挥霍腐化,一有机会就中饱私囊,当初接收时有1295件的日本人私有企业资产,到了5年后的1950年,只剩下登记在册的860件,1/3的部分,落入了贪官墨吏或其家属名下。这引起台湾人普遍的反感与轻蔑,也是“二二八”事件迟早要爆发的一个必然原因。

很多年里,蒋经国一面肃清岛内的“匪谍”,一面也对“台独”势力保持高压态势。从1960年代起,他多次公开抨击“我是台湾人”的说法。他告诫台湾人,“有一个人去国外旅行,海关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他说:不是,我是台湾人。这算什么?……今天我们1600万中国人,明明是黄帝的子孙,而自己竟然否定自己是中国人,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可羞耻的事情吗?”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黄帝的子孙……我们必须确定这一原则。”

1970424,当地时间中午1210分,“行政院副院长”任上访美的蒋经国,在严密护送下抵达纽约广场大酒店,等着他的是远东工商协会的一场午宴。 当他走近酒店正门时,突然一人从侧边的大理石柱后闪出,朝蒋经国一行大扔传单。此人刚被制止,人群中又冲出一穿风衣男子,在蒋经国身后拔出手枪,大叫“为台湾人报血债冤仇!”人高马大的美国警察闪电般托起其手腕,子弹偏高射入墙壁,刺客未及开第二枪,就与同伙被一起制服。刺客是台湾来美留学的康奈尔大学社会学博士生黄文雄。黄文雄憎恨蒋氏政权,源于他老实巴交做公务员的父亲,在台湾早年白色恐怖中入狱。留美后,黄迅速成为“台独联盟”成员。

美国遇刺的那一刻,深深地刺痛了蒋经国。他外表波澜不惊,继续出席午宴,事后也未见任何恼怒,并要求与刺客见面,理由是想问问刺客为何有此大恨,但为美方劝阻。他建议美方放了刺客,后者也真以20万元的保释金放了;但“台湾人为什么要杀我?”在这一生中最危险的遭遇之后,蒋经国经常自言自语,或默默冥想。那北美大陆上掠过他头顶的一枪,还有穿风衣的年轻人被塞进警车前的呼喊声,让他逐渐听懂了台湾本省人的声音。1973年新加坡总理李光耀访台,李能用闽南语与台湾乡民交谈,更让陪同在侧、素来只通江浙国语的蒋经国感慨万千……1987年,蒋经国与12位“台籍耆老”谈话时,在岛上住了40多年的他,首次公开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也是台湾人”。

 

【“特务政治”走到尽头】

蒋经国的清廉,乃至贫僧般清苦的生活,在其身后得以一一曝光,也令人叹为观止。他在世时,不许家人包括夫人与孩子从事任何经商活动;他的夫人从不干政,更不帮助任何人说情,以从中收取好处。他的官邸,先是在长安东路18号,这是一幢木造平房,在日据时代仅被殖民当局划为“第五等”房舍,后来住的大直七海寓所,也不过是栋粗糙的小洋房,摆设普通,和一般的中产阶级家庭没什么两样,远比不上何应钦、白崇禧、张群等人的官邸。不管住在哪里,规定室温不到28摄氏度不许开空调,蒋方良不得不到阳台乘凉。蒋经国一家仅靠他的薪资生活,没有一点积蓄。1992年,俄罗斯一名官员以私人身份抵台访问,自1937年离开祖国后再未回到那片土地、年事已高的蒋方良,从媒体上得知后,问其司机胡献堂:“我想见见他,你看找谁安排?”胡献堂打电话给当时国民党秘书长宋楚瑜,此事办妥了。见过面后,胡献堂问她:“夫人要不要回去看看?”她不无幽婉地说:“我没有钱,怎么回去……”

一边是绝对的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连毛人凤见了也胆寒的“太子”。几乎所有研究台湾史的学者都一致认为,蒋经国是台湾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主要运作者,所有重要的政治案件里都有他的影子,他应为那个时代许许多多菁英人士和普通民众家破人亡的悲剧负最大责任;另一边,是发动机一般的努力、勤勉,银针一样的警醒,作为在大陆江山丢弃最后时刻曾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的“太子”,失去民心的教训,他的体悟来得比旁人更为深刻。为了这块最后立足的台湾岛,在太平洋澎湃的风涛里有个太平的现实与未来,诸葛先生的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放在他身上,似乎并不过分……

问题在于,有血腥味的弦歌,飞不出揣有良知的胸膛。

倘若思想仍在勃勃生长,记忆仍如流水般清澈,人们再怎么天真,再怎么感佩,也不会不注意到外部世界的虚假与荒唐:一边经济在起飞,物质生活在繁荣,岛上各项建设日新月异;一边是漫天无形的蜘蛛网,肆无忌惮的构陷之机。历史真相,连同原本鲜活、富有创造力的生命,仍在黑暗中逐渐腐烂。

当时在绿岛关了不少有这般感觉的年轻人。他们在狱中有人自杀,有人发疯,也有人出狱后遭到歧视,无法在社会生活里找到适当位置,一生郁郁寡欢,一辈子就这样完了。相当多有思想的年轻人,为了逃脱这有温情的岛上威权,大学毕业不得不服完兵役后,马上申请留学。1950年代的台湾青年中,流行着这样一句顺口溜:“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期待赴美留学,成了当时的一股社会风气。

虽然有人在机场吐口水,扬言永远不再回来;但离开台湾,自称是“番薯仔”的这些年轻人,念兹在兹的,还是这块仍然笼罩在恐惧阴影下的番薯状土地的命运,他们很快就投入反对运动之中,誓死打破台湾的戒严体制。

台湾民主意识早期的觉醒,便来自于海外的台湾留学生。国民党当局对这群留学生采取监控的方式,在各学校收买、建立“细胞”,“细胞”即是岛内的“职业学生”,他们广泛参与留学生的活动,专门打探留学生的思想,定期撰写报告……

1980年代初,有一桩命案,仍让无数的台湾父母有理由告诉在海外的孩子:永远,永远不要返回台湾——

19815月,去家6年之后,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统计系助理教授陈文成,偕妻子和刚满一岁的儿子返台探亲,兼做学术演讲。6月底,返美日期已近,出境证却下不来。72上午,三名“警总”人员持约谈传票,从其父母家带走了陈文成。约谈的理由是:有人检举陈文成旅美期间的一些违法行为,如在财力上支持岛内倡导组党运动的《美丽岛》杂志等,有必要请他说明、澄清。

73清晨,陈文成被一位长跑的老太太发现横尸于台湾大学校园,是年31岁。陈文成之死,在岛内引起轩然大波。“警总”每天发布不实言论,忽而说早就送陈文成回家,忽而说陈文成系跳楼畏罪自杀,甚至诡称“陈文成是情杀”……无论何种说法,均无法厘清案件真相,反倒使“政治谋杀”的玄机,连同台湾学子争取民主的艰苦面貌,鲜明地呈现于世人眼前。 

8月,卡内基梅隆大学校长特派该校统计系系主任狄格鲁和法医魏契来台验尸,返美后举行记者会。公布验尸结果为:判断为高处坠落引发多处的挫伤骨折所导致的严重内出血,证实“陈文成死于他杀”。一时间,陈文成命案上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美国大报的头条新闻。美国国会就国民党特务渗透校园监视台湾留学生的问题,举行听证会。在美国许多大学,台湾留学生纷纷举行游行集会,要求“国民党特务滚回去!”

陈文成的惨死,是台湾白色恐怖行将结束的一个血腥记号。

 

【最不容易的一种选择】

此时的台湾,民意指数、国际形象及历史评价,不妨暂置一边——一个最现实的担忧是,当时羽翼已丰、日渐坐大的民进党,早已将“二二八事件”解读为欺压台湾人的悲情符号。虽然,根据台大社会系的估计,在白色恐怖的14万~15万受难人当中,约有40%是外省人。当时外省人数占台湾总人口还不到15%,外省人受害比率如此之高,可见白色恐怖不仅是本省人的悲情,更是外省人的悲情。但在泛绿阵营里一张张陈水扁式的具有核电站般能量的大嘴,大有可能借此翻江倒海,进一步挑唆族群撕裂,为其夺取最高权力鸣锣开道。

如此下去,台湾安有宁日?长此以往,国民党何来立锥之地?!

倘若说,发掘血色记忆可能并非蒋经国的本意,但“解严”及随后的解除党禁、报禁等,正是蒋经国主动选择的一条对他个人、对他的党、对他的政权,都属于最困难的新路,某种程度上堪称天崩地坼,天雷地火。

蒋经国对这一选择将导致的未来十分清醒。

1986928,台湾民主进步党成立,情治部门向他递交了一份捕人名单,蒋经国权衡再三,不予批准。他对幕僚们说,“使用权力容易,难就难在晓得什么时候不去用它”。随后,他决定开放党禁。时任国民党中央常委、“外交部长”沈昌焕提醒他,“这样做,国民党将来可能失去政权的!”蒋经国回答:“世上没有永远的执政党!”

1949年的百万大迁徙算起,到1986年,国民党政权在岛上已维持了37年。已是风烛残年的蒋经国,苦于糖尿病引起的末梢神经炎,腿部疼痛,“走着不如站着,站着不如坐着,坐着又不如躺着 ”,在大直官邸经常是躺在一张小型病床上,将床背摇高后坚持办公;实在坚持不下了,就去荣民总医院5号“总统病房”住几天。他本可以让侍卫们关紧病房的窗子,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再维持两年,让他的继任者们去应对岛内外波涌浪迭的民主潮流——这是最容易的一种选择。

198771,奉命出任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后的第四天,李焕去看病床上的蒋经国。蒋对他说:“我要你来,因为我心里有三个心愿要实现,希望你能担负一部分的工作”。这三个心愿是:第一,国民党要改革,目前很多民众和党员对国民党不满。执政党如果不求进步,将产生很大的危机。第二,政治要民主,台湾戒严已经有40年了,逐渐造成人民的反感,因此“民主”这条道路一定要走。第三,国家要统一。两岸分隔40多年,现在台湾已有条件与力量促进国家统一。(林荫庭《追随半世纪——李焕与经国先生》)

蒋经国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作出了对他、对蒋氏家族,对国民党最不容易的一种选择,即与过去的37年决裂,与一个独裁者的自己决裂。

如同昔日惊恐于一家一党的图腾巨兽岌岌可危,他擅权的强悍、事权的致密、人性的阴晦与暴戾,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而当下,人民未来的福报,台湾的长治久安,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老病残躯时,他宽阔与悠远的时代眼光,他对脚下走遍了的这块土地终于火山喷发般的柔情,所表现出来的百分之二百的决绝,百分之三百的焦灼,也是常人很难体会的。

一位接近蒋经国的人士有这样的感觉,其晚年最大的变化,似有一种“赎罪”的心态。躺在病床上或坐在轮椅上的他,却几乎是以追赶自己即将西下的生命夕阳那样的急迫感,要把国民党推进拆骨断腕之旅。

我们还可以将视线投向蒋家的第四代人,即蒋孝勇之子、蒋经国之孙、蒋介石之曾孙——蒋友柏先生。他当算“既得利益集团”的受惠者了。然而就是这个受惠者,有过这样朴素、真诚的表达——

……当我看过这些事实的报导,逐渐地在自己心中做出“两蒋也有做错事”这个结论时,这已经狠狠地推翻了我从小被教导的根深蒂固的价值;从自己在心中做出这样的结论,到能够坦然地与他人谈论这样的话题,这中间,我花了很长的一段“内心挣扎与困扰的岁月”。事实就是在那里,一味地否认,并不会就使这些事件从历史记录里消失。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只有以健康的心态,正面地面对这些历史事实,并尽量做出补偿;即使我个人因为无能为力而只能以口头方式表达来自隔代的歉意。(蒋友柏 《我的曾祖父是蒋介石》,200893 《南方人物周刊》)   

1988113,一代强人蒋经国在落寞中病逝于台北。

是日,全台鲜花售罄,一枝难求。

130举行公祭,台北百万人送殡。台湾官方盖棺定论:“其任劳怨也,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其赴事功也,敢行人之所不敢行。呕心沥血者垂四十载,其所树立,实来者之典型。”

据说,此岸的邓小平,闻讯后一声叹息:“经国死得太早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4,转载请注明出处

 


红卫兵的打人与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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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卫兵的打人与道歉

 

     

 

读邢小群老师的《我们曾历经沧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里面有访谈贺延光的部分。邢老师问:“文革”初批斗老师是不是你领头?贺延光答,他没有领头参与批斗过老师,因为从外地转到北京,年纪小,很自卑,对自己的班主任也有一种畏惧感。“红卫兵开始兴打人的时候,我是一个观望者,既没参与,也不知道制止。为什么不制止?因为那是‘革命行动’”。而他分析自己没参与打人,深层原因与父亲的教育有关:“我父亲在社会上刚乱的时候就警告过我,说: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一条是不虐待俘虏。现在社会这么乱,有的红卫兵打人,甚至打死人,这是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我父亲对我讲别的道理,可能没有用,但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起作用的。因为我从小就把当兵作为自己的最高理想,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对革命军人的基本要求。所以打人的事我从没参与过,这真的应该感谢我父亲。”

我对这段文字感兴趣,是因为学期末时,清华大学的一位学生辗转与我联系,说要写关于红卫兵的期末论文,有两个问题想对我做一访谈:一、为什么红卫兵打人?二、为什么打人之后不道歉?本来我是没有回答问题的资格的,因为我既没当过红卫兵,也没对红卫兵现象作过专门研究,但我还是回了封长邮件,陈述了我对这两个问题的看法。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复大体如下:打人在“文革”期间可能首先意味着“政治正确”,具有某种合法性,所以红卫兵小将们面对他们的批斗对象,往往会诉诸武力。而这种局面的形成,很可能与长期的仇恨教育、斗争哲学有关。众所周知,以前奉行的是斗争哲学,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而既然要斗,就要斗出一个结果,就会不择手段。这种哲学从小学开始就进入到教育机制当中,成为一些课文的内容(如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等),从而让“阶级仇,民族恨”在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发芽。所以以我的推测,红卫兵打人并不那么简单,这种行为应该是斗争哲学和仇恨教育的肢体化反应。

另一方面,暴力美学借助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也对青少年构成了一种长期的熏陶,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占领了他们的无意识领域。钱理群曾写过《1948:天地玄黄》(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一书,其中分析过《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和《暴风骤雨》中斗争的场面,然后他又进一步指出:“群众性的暴力,被描写成革命的狂欢节,既是阶级斗争的极致,也是美的极致:作者所欣赏的正是这种强暴的美……”这种强暴的美既然已成新的美学原则,也就意味着暴力经过美学的包装不但具有了合法性,而且具有了某种示范性和观赏性。与此同时,暴力美学又借助于文学作品、电影、连环画等媒介,开始向日常生活渗透,以致成了人们追求模仿的样板。

除此之外,我还谈到了青春叛逆期的心理特点。当一个社会比较正常时,那种与父母较劲、向社会叫板的逆反心理还会约束在理性的河床里,而不至于酿成灾难。但当全社会都非理性起来之后,借助于这种社会氛围,逆反心理不但会变成一种心理宣泄,而且还会得到某种保护。于是,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武装下,打人便成了堂而皇之的事情。

这位学生想让我挖掘一下打人的深层原因,我想我也就只能挖掘到这种程度了。而与第一个问题相比,第二个问题却不太好回答。我首先想到的是,打人之后道歉,其前提是他们能认识到此种举动极端错误,如果不承认这是错误之举,道歉也就无从谈起。我之所以想到这一层,是因为张承志曾用日文写作并出版过一部《红卫兵时代》。关于这本书,他曾写下如下文字:“我毕竟为红卫兵——说到底这是我创造的一个词汇,为红卫兵运动中的青春和叛逆性质,坚决地实行了赞颂。”(《无援的思想》,华艺出版社1995年版)这意味着张承志在反思红卫兵现象时主要是在肯定。这当然不是说他也在肯定“打人”正确,但问题是,如果一些人也像张承志那样去正面评价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甚至有一种“青春无悔”的情感色彩,那么道歉与否在他们那里也就不可能存在了。

其次,当真相大白之后,他们或许会觉得委屈,因为他们也是受害者,也大都付出了沉重代价。这个代价不仅是荒废了学业,而且因为后来的“上山下乡”而受到变相的惩罚。法国学者潘鸣啸在《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版)一书中指出:“降伏红卫兵与重新大规模下放青年下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昭然若揭。下乡运动包藏着镇压的杀机。这一点在官方报刊上从来没有公开提及过,但许多红卫兵都觉察出来了,有的是即时反应,有的是在农村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才有所觉悟。”如果当年批过斗、打过人的红卫兵意识到他们已被变相惩处,自己的负罪感或许就会减弱许多。

如果排除以上两种情况,打过人而不道歉的心理就会变得更加微妙复杂。打人者若干年后但凡有了“良心发现”,便会意识到当年的“革命行动”既让自己蒙羞,也让自己负罪。道歉本来是减轻道德重负的一种方式,但道歉本身又使自己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将因此从“匿名”的幽暗中走出,经受众目睽睽的拷问。或许正是这种颇为矛盾的心理,使他们选择了沉默。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已经有人打破了这种沉默。20106月,申小珂等8名红卫兵学生写道歉信,向当年北京外国语学校程璧老师“请罪”,一时成为话题。44年后,年过花甲的学生向86岁的老师道歉,舆论普遍认为是“带了个好头”。道歉者因此获得了某种心灵自由,程璧老师回信中那句“你们也是受害者”,也让许多人感动。然而,在这种皆大欢喜的背后,我依然看到了隐藏得更深的问题。细读那两封道歉信,申小珂当年虽是看管“黑帮”的“典狱长”,“但我没有打过您,没有折磨过您”,而只是言语“教训”。而另一位学生胡滨则引申小珂另一封来信,说出了他率先道歉的原委:“‘只有犯错不大的人,才好写这信——压力轻些。’(指他当过‘典狱长’,但没有动手打过人)‘这种信只有我这样的人写最合适。’(解释了为什么他首先出面道歉)他说明为什么他比动手打了人的红卫兵容易忏悔,同时也不因为后者未曾道歉而自己也不做。”

如此看来,这两封道歉信之所以能写出,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没有动过粗、打过人。而打过人者,或打人致残致死者(据《北京日报》19801220报道,19668月至9月的40天里,红卫兵在北京一地即打死1772人),虽然也经受着心灵的煎熬(申小珂在信中说:“一个在宁夏的同学给我来电话,说起当年在打姚淑禧教导主任的时候,他在旁边踹了她一脚。这个同学在电话里嚎啕大哭,十分后悔”),但若是真的站出来道歉,或许需要极大的道德勇气。而现在看来,有这种勇气的人少得可怜甚至几近于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其中很可能涉及人性、道德乃至文化层面更幽深的部分,而这个问题要想说清楚,似乎更不容易。

当然,我也想告诉这位同学,“红卫兵打人”是个全称判断,我们也应该看到历史大事件背后个体的复杂性和差异性。比如,贺延光当过红卫兵,却没打过人。虽然这种“没打过”不是因为道德自律,而是因为那种特殊的“家教”,但无论如何,他没有滑入负罪的深渊。如果当年的红卫兵都有这种家庭教育,且这种教育能起一些作用,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也不至于走火入魔到那种程度。但问题是,当国将不国时,家风、家教、家规等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乃至荡然无存。“文化大革命”之所以变成“大革文化命”,显然就是从破除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人伦秩序开始的。而贺延光能在那个时代心存敬畏,大概也算是一个特殊的个例吧。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导)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4,转载请注明出处

 

宏聪师:知识分子的坚守与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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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聪师:知识分子的坚守与追寻

 

   王家声

 

恩师吴宏聪先生去世周年日近,我想念他,心里总有写点什么,以作纪念的冲动。但摊开稿纸,多年的求学、求教、相处、相知,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讲起。

这也许就是“人之常情”吧。走得近了,接触多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叙说一个人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眼中的宏聪师】

我是上世纪60年代进入中大中文系读书的,那是一个时代氛围、政治氛围、学术氛围都大不同于现今的年代。宏聪师那时担任系副主任之职,兼教我们年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课。其时,系主任为学界权威、民主人士商承祚先生,老师实际上统领着全系的行政事务,忙得不亦乐乎。说实话,那时他可能对我还没什么印象呢。但作为师者,他的教学极受欢迎。在课堂上他充分显示了毕业于西南联大的学术功底和过人的口才,我至今记得老师讲授《阿Q正传》,说到阿Q、小D和吴妈的“相互关系”时,那种眉飞色舞、令全场为之雀跃的风采。同学们都笑出了眼泪,他自己也笑出了眼泪。当时我想,我这辈子有老师一半的口才和敏捷的思维,于愿足矣。

然而,那时偌大的中国,已容不下一张小小的书桌。“教育革命”风云涌起,政治运动、下乡劳动一个接一个。宏聪师作为系领导,看得出他也在左支右绌,穷于应付。可每当下乡“誓师”出发,由宏聪师上台讲话时,他总会以自己特有的风度和风趣,去努力化解周遭凝重的空气和令人窒息的氛围,让师生们感到重压下的某种轻松。故此,一旦看到由他来作动员,礼堂里便会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期待的掌声和阵阵骚动——师生们喜欢听他说话,而不想听那些刻板的大道理。现在回想起来,他尽管必须勉力执行某些东西,必须认真去做自己认可或未必认可的一些事,他也尚无法从路线、方针上悟出什么,但他何尝不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在作着艰难的挣扎呢。

中大是广东“文革”的重灾区,上了辈分的老教授,哪个不挨批斗——在礼堂、在教室、在惺亭。运动初期,宏聪师也未能例外,但相比之下,他受到的冲击还不算大:关于他的大字报并不多,即使有,个中材料也未伤“筋骨”,更没有为他开专门的批斗会,而且,好像“两大派”都没怎么打扰他。我和我周围的同学认为,是老师的“知识分子气”、达观明智的待人处事方式(他从不在派别斗争中“瞎掺和”)和良好的人际关系,使他得以躲过一劫。在那个疯狂的年月,要整起一个人来,理由还不好找吗。有道是:“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看看那些平日里的“狠角色”,在运动中有几个能得幸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改革开放让中国和中国的教育得到了解放,宏聪师也和中山大学的广大教工一起获得新生。他担任了中大中文系主任,并招收“中国现代文学史专业”研究生,我有幸于1979年秋季考取了他的硕士研究生。宏聪师意气风发,精力充沛,掌管着一所名校的一个大系,带领着一个导师组和几个研究生,不知疲倦地工作,仿佛在拼命补偿失去的时光,而他的才华和特长也因此得到充分施展。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中文系是中大也是国内的名系,当时有商老、容庚老、王起老、黄海老等一批名家,这“几老”有“中大橱窗”之称。系里中青年教师亦不乏佼佼者,他们均处于上升期、爆发期,一个比一个厉害,而宏聪师负起“双肩挑”之责,把这批“老、中、青”才俊之士“打理”得妥妥贴贴,让他们的潜能尽可能得到释放,在教书育人、学术科研上不断做出佳绩(而不是去“内耗”)。这一点,宏聪师有十分独特的建树。

放眼域内,有学术造诣、有学术建树、受学生欢迎、受同行追捧的专家学者教授不可谓不多(这正是所谓“千军易得”),但其中一些人,一旦兼上行政职务,往往力不从心或居心不正,要么埋头实验室,置行政工作于不顾;要么以权谋私,据有学术资源以自肥。当下高等教育之所以备受诟病,除了许多做法违背了教育自身的规律之外,校、院、系一级缺乏具有献身精神的领军人物不能不说是一大原因。故近日不少院校的院长、校长向全社会公开表态要做专职的院长、校长,不作旁骛。我由此想到,宏聪师也许还不能说是学术上卓有建树的学者,但是,他作为学者中的领头人,作为某个知识群体的领军人物,为这个群体的成就耗尽精力和心血,甘为“人梯”,竭力把同侪和弟子推上群峰,这种高尚品德、重要贡献,是无论如何抹煞不了的。拿到今天,这样做的人简直是“稀有动物”。而当下,尤其在校园里,缺少的正是这种把自己的一生无保留地奉献出来的人(这正是所谓“一将难求”)——当然,他们还必须有宏聪师的人格魅力、凝聚力和知人之明。

 

【宏聪师与我及《同舟共进》】

2004年秋冬之交,我被广东省政协聘任《同舟共进》杂志总编辑。其时,宏聪师已不在任上。12月下旬,师生俩在省政协礼堂举办的“纪念丘逢甲诞辰140周年研讨会”上不期而遇。老师以他一贯的风趣惊讶地问:“你怎么在政协干上了?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我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他当即鼓励我要好好干,干出点名堂来;并让李鸿生学兄给我俩拍了一张合影(见附照)。自此,我就一发而不可收,在《同舟共进》一干将近八年。我为老师立了户,每期杂志寄送给他,请他指点教诲。开始,工作局面一度很难打开,干得很艰辛,但我记着老师的话,以“攻坚克难”的勇气,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用一年左右的时间,杀出了一条血路,使《同舟共进》的社会影响力和知名度不断提升。这期间,老师在不同场合不断给我打气,不断地肯定《同舟共进》“既有可读性、敢说话,又不失分寸”,“要注意这本杂志。这是一本在国内不可多得的刊物”。这一切,让我深怀感激而且不敢稍有懈怠。鉴于教育积弊甚深,百姓意见很大,两年内,我们连续做了三期抨击教育尤其是高教弊端的“专题策划”,包括《失落的大学精神》《什么是大学》《把脉教育》,撰稿的大都是国内和海外名家,问题提得很尖锐、大胆。刊物一出,在文教界、在政协委员中反应强烈。宏聪师看后赞许说,做得好!早就该攻一攻教育了,这样下去会“校将不校”的。同时又叹息:“说是要说,但问题很难解决。”看得出来,老师的思想一点也不守旧,他很看不惯现在的“校园病”,但又莫可奈何。可是,他一直在坚守着知识分子的底线。

这些年,宏聪师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和我主编的《同舟共进》。每年春节、中秋前夕,我时常去看他,而他一见我,就会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同舟共进》,谈到其中的哪篇文章如何精彩,如何切中要害,并鼓励说这个刊物已经独树一帜,你功不可没。印象中他多次重复了刊物某期所载的毛泽东在批判胡适时说的一句话:“到21世纪,再给他平反吧!”可见他看得很认真、很细。后来,老师的目力和听力渐渐衰减,与人交流都要用颜色笔写在小黑板上。但他见我来到,往往会一下子兴奋起来,变得“耳聪目明”,甚至离开小黑板也能听清我说的许多话。其时照顾他的姪女说,他今天特别高兴,所以听觉也比平常灵敏了。宏聪师告诉我,现在眼睛不行了,连电视都没法看,《同舟共进》只能看看标题了。他拿起一册新近收到的刊物,指着首篇的标题《改革应当宽容失误》说,你看,就是应当刊发这样的文章,光看标题,就知道这样的言论是当前最缺少的。这些年我所以能在这块阵地上坚持和坚守,为社会、为读者做一点事,实在离不开老师的时时策励。

 

【宏聪师坚守和追寻的是什么】

看过很多纪念文章,都提到宏聪师待人谦恭有礼,很讲礼节礼貌,送客必送到楼下大门口,而系里许多教师包括青年教师,不管住多高的楼层,他都要亲自登门造访、回访,从没有怠慢过哪一位同事、友人。我自身就多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些天,我在感怀宏聪师的同时,常常想起他的这种特有的风范,并一再思索:这难道仅仅是在坚持一种“古风”,或者履行读书人的“礼仪”吗?

此时,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岳父刘逸生是个自学成才的知识分子,他的《唐诗小札》《宋词小札》《三国小札》等古典通俗读物曾滋养了不止一代读者,而他的学历只是“高小”。在这方面,他确实是个“另类”。毕业后我在出版社工作,续编了他的《艺林小札》《史林小札》《事林小札》,六种书合而成为“刘逸生小札系列”,出版后在读者中受到好评。出书后我邮寄了一套给宏聪师,很快便接到他的电话。老师在电话里十分恳切地说,刘逸生先生在古典文学领域取得的成就,在广东、在国内堪称杰出,而且他在很困难的条件下做出成果,并普及到大众之中,影响面非常广,我们一些大学老师和他相比,应当感到惭愧。我连忙说,岳父只是报社勤杂出身,靠的是勤奋苦读,自学成才,没受过高等教育,和大学老师没法比。他当即严肃地讲,刚才说的都是真话,并非客套,并郑重地让我转达问候。事后,我把宏聪师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岳父。岳父听后沉默良久,感慨地说,我们这些没有学历的人,在高校往往是被人瞧不起的,想不到你这位老师这样抬爱,他确实有知人之明。我以为,刘逸生先生此语,是对老师的“的评”。这两位素未谋面的知识者如今都已故去,但他们的心应当是相通的。

是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别人做出了一点点成绩,有一点点可取之处,就会马上受到他的褒扬和鼓励,他甚至不遗余力地在人前宣传你的工作和你的成果,让你想停下脚步都会感到对不起他。中文系里很多老师都有这个体会,我个人对此体会尤深。宏聪师的爱才、惜才之心和扶助人才之举,在今日校园里尤为难得。

想到这里,我好像一下子豁然悟通了:宏聪师所想所做的,难道不是在追寻教育界“逝去的传统”和“失落的精神”吗——他无力改变现状,但他可以呵护传统,可以用富有自身个性色彩的人文关怀来抗拒精神的坠落。他是在顽强地坚守自我,给周围的人们也给后辈学子做出一个范例。我以为,这正是宏聪师高尚精神、可贵品德和名师风范之所在,同时,这也是我们期待母校传承的“校魂”。

 

闭上双目,一年多前宏聪师追悼会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花圈林立,哀乐低回,大屏幕上一次次现出老师的雍容仪态和熟悉的笑貌,李萍副书记用低沉的嗓音回顾着老师的生平……我脑子里忽而现出老师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情景,忽而现出老师家中会客厅里谈笑风生的一幕,忽而现出在中山一院ICU病房,我与黄天骥老师、陈平原学兄在他耳边用力呼喊“吴老师,吴老师”而他浑然不觉的那无助的一刻……都过去了。宏聪师安详地躺在玻璃棺中,神情自若,一如往日。他好像在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安息吧,老师!我们都明白了。当您知道中国的社会在进步,中国的百姓在向好,中国的教育不会不变革,您心心念念并一直坚守的精神家园将会有大批弟子和后学在执着地坚守……您,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2012924改定

(作者系本刊总编辑、编审)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5,转载请注明出处

 

人生有情泪沾臆——与吴宏聪教授相处的几个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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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情泪沾臆

——与吴宏聪教授相处的几个片段

 

   黄天骥

 

 

吴宏聪,1918年生,广东蕉岭人,毕业于西南联大,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20118月去世。吴先生逝世后,中共中央组织部及习近平、张德江、李源潮、刘延东、汪洋等同志致送花圈表示悼念。   ——编 

 

在吴宏聪教授的追悼会上,我凝视着他静静躺着的遗容,想到以后再不能看到他玉树临风的神采,想到他对中山大学中文系的贡献,想到他几十年对我的支持和栽培,想到我们曾经同欢乐、共患难,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不禁悲不可抑,无法自持。

在高等院校,既需要专心从事教学和研究的学者,也需要精通教育业务且具有管理能力,擅于团结师生的行政人才。吴宏聪教授毕业于西南联大,是著名文学家闻一多的高足。他讲课效果极佳,深受学生欢迎;对中国现代文学有深入的研究,也发表过不少有分量的学术著作。由于工作的需要,他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教育管理方面,牺牲了许多教学科研的时间,却为全系师生的发展,为树立中文系的良好学风,打下了基础。

在宏聪老师逝世后的那几天,我一直忙着帮助处理后事。等到目送遗体上了灵车,心神稍安,过去几十年与他相处的往事,便一幕幕奔来眼底。

我是在1956年毕业留校工作的。1957年,吴老师被调来中文系担任副主任,实际上,系里的教学科研工作,由他全面主管。以后,除了在“文革”时期,有几年他作为“走资派”靠边站以外,直到1983年,他一直以全副身心,负责领导全系的工作,特别是对年轻老师,一直注意细心培养。当年,我在教学和工作稍稍做出些成绩,他便鼓励表扬,让我增强信心。可以说,他和所有的青年教师、学生亲密无间,感情融洽。下乡劳动时,他和年轻人一起挑泥犁地,摸爬滚打。有一段时期,系里不知何故流行了“老”的称呼,连年轻老师也被称之为“老”,像我刚当上讲师,便被称为“黄天老”。吴老师当然比一般年轻教师年长,大家便戏称他为“吴老老”。这昵称,一直延续了几十年。

我最难忘的,是在“文革”期间,他和他太太黄慕兰同志,在天堂山半山腰抢救我的事。

1969年冬天,我们全系教工到粤北坪石附近的天堂山,参加“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天堂山位于粤湘交界的金鸡岭附近,海拔900多米。一天,我们连队接到通知,要到坪石购买粮食,然后挑米上山。那时,我们每人要挑起几十斤大米,从山路往上走,劳动量实在不轻。不过,当时我还年轻,而且经历过一段时期的挑担锻练,负米上山,自我感觉还算良好。那天的天气不冷不热,我挑的两箩筐大米,也不算重,仗着年轻力壮,便迈开大步,一口气直上山腰。到了稍平的小坡上,才放下肩担歇息。

谁知不歇则已,一放下担子,顿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颓然倒地。和我一起挑米的同志大吃一惊,立刻招呼抢救。那时,吴老师夫妇恰好跟在我后面。事起仓促,他俩赶紧和同志们一起,把随身携带的药物塞进我嘴里。我则迷迷糊糊,什么也不知道,只觉眼前慢慢泛起一片黄色的雾,又觉得双腿渐冷,冷气往腹部上升,到了胸口,便失去一切知觉。后来不知是谁在我的“人中”穴位捏了一把,又不知是谁往我嘴里灌入“驱风油”,我才渐渐苏醒。我张开眼睛,只见黄慕兰同志蹲在地上,替我抹着额上的冷汗。我挣扎起来,半开玩笑地说:“今天我差一点真的上天堂了。”黄慕兰便批评我:“你这家伙死性不改,还有心思开玩笑!”话刚落,我忽然又昏了过去。以后同志们怎样心情紧张,怎样多方抢救,我全都不知道。又过了好一阵,我总算醒了过来。休息了好一会,大伙儿才扶起我,继续上山。

那时,吴老师夫妇搀扶着我,慢慢地往山上走。他俩一边批评我好胜逞能,不自量力,不知道不能一口气直奔山腰;一面和我开些玩笑,让我分散注意力。黄慕兰见我神色渐趋平复才告诉我,我的第二次昏厥,是同志们最为担心的时候。附小的何老师身躯肥大,还俯卧地上,让大家抬起我躺在他的背上,隔开冰凉的地气。那时,同志们真心关爱,患难相扶,使我既感激,又感动。而吴老师夫妇对我细心呵护的情景,也一直令我念念不忘。

1974年,学校“复课闹革命”,吴老师也已“解放”,被任命为中文系教改领导小组负责人之一。有一天,我忽然听说他晩上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了下来,身体受伤,便抽空前往探望。原来,那段时间黄慕兰因病住院,吴老师骑自行车给她送汤水,回家晚了,没看清路上的石阶。车子直冲过去,他跌倒在地,胸部疼痛难忍。到校医室诊治,才知道折断了两根肋骨,而校医水平有限,只能作一般处理。那时,我妹妹在广州市荔湾区医院工作,那里有擅长骨科的名医。我征得吴老师同意,立即陪他前往治疗。

老师伤势严重,作为系的负责人,是可以通知学校派车送往医院疗伤的。当时,我建议和有关方面商量,但吴老师坚决不同意,说疗伤是私事,不能动用公车。于是,我只好陪他坐上公共汽车。那个年代,中大前面的新港路还未铺上水泥,马路上坑坑洼洼,汽车上下颠簸,增加了吴老师的痛楚,但他一直强忍着。在疗伤的日子里,我们一直是坐公共汽车来来去去的。吴老师公私分明,不以私事耗费公帑的行为,使我深受教育。身教重于言教,那几个星期,与其说是我陪吴老师治伤,不如说是他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品德教育课。

一转眼,又到了1989年夏天,我忽然听到黄慕兰同志逝世的消息,十分震悼。我们接触虽不多,但总感觉到她对我常常关切,视我如弟。当时,我却不方便到吴府慰问,只好打听追悼会的时间,径自到殡仪馆参加追悼仪式。

那天,我刚到殡仪馆休息室,吴老师一眼瞥见,便走了过来,紧握着我的手,一面哭,一面说:“这个时候,怎么你也来了呀?”到现在,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了(后来听钦俊说,当天接到通知要学习文件,全系党员教工都不能参加追悼会),只记得他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当时,吴老师有丧妻之痛,我则处境困难。古人有言,涸辙之鱼,相濡以沫。吴老师滴到我手上的泪珠,不正是我们相濡之沫么?廿多年过去,当我在殡仪馆追悼吴老师时,骤然想起了他曾在这里和我握手泪垂的情状,这一回,轮到我眼泪夺眶而出。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在黄慕兰同志追悼会上,吴老师对我说的几句话,也让我记了一辈子。

1999年,吴老师80岁了。中文系领导和历届毕业校友,出于对吴老的衷心爱戴,也为了感谢他对中文系发展作出的贡献,决定组织起来,举办吴宏聪教授八十大寿庆祝活动。校友们知道了,纷纷积极响应。到1125寿诞当天,400多位来自各地历届毕业同学的代表,齐集中大礼堂,大家兴高采烈地祝愿吴老健康长寿,深情回忆他在课内外对学生的教诲。寿庆十分隆重,喜气洋溢,许多校友还带来祝寿礼物,诸如寿屏、花瓶、贺联之类,堆满了整整一屋子。在许多礼品中,他尤其喜欢那套为他量身订制的蓝色西装。校友们想得也真周到,连同这套西装,还有新衬衣、新袜、新鞋、新领带等一整套装备。那天,为了让校友们高兴,他特地穿上了这套崭新的行头,出席庆祝活动。

祝寿会尽欢而散,校友们知道老人家会精神劳累,相约近期不要去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几天。谁知第二天早上,吴老师却匆匆来到我家。甫坐下,他便说:“这回麻烦了!汕头的几位校友,送来了一个红包,当时不以为意,以为是贺卡之类。昨晚回家打开一看,原来贺卡里夹带着人民币5000元。这怎么行呢?我怎能收红包呢?”我说,这是校友的心意,收下应是可以的。他说坚决不能收,可若是退回去,则拂了校友尊师之意,也不妥。我见他左右为难,气急败坏,只好和他认真研究。忽然想起,当时在读的学生,有不少人经济困难。既然他执意不收,如果把这寿礼用以帮助有需要的学生,未尝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吴老师一听,高兴了。过两天,他就把校友的这笔贺金,转送有关方面。

老师爱美,总是衣冠楚楚。可是,他的心灵更美。校友们爱戴他,一起凑贺金以表心意,感情是纯洁的,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吴老师既感谢校友,又对金钱有自己的态度。在今天一些人看来,或许会觉得他似乎有点“迂”,但受过传统教育的人,他的“迂”,往往和清廉、狷介连在一起。从这件小事里,我看到吴老师的人生操守,感佩之情油然而生。

过了几天,我又见到吴老师,便和他开玩笑说,“您最喜欢那套崭新的西服吧!”他哈哈大笑,说:“知我者,黄天也!”跟着说:“其实我更喜欢你写的挂在小礼堂上的对联,因为它表达出中文系师生的情谊。”然后,他欣然背诵了这副对联:“数十载耕耘,喜看秀木成林,诚为人间乐事;三千士踊跃,同沐春风化雨,深感世上真情。”我看到他陶醉于师友之情的样子,一时兴起,就说,“秀才人情纸一张,以后按这意思,再给您写一对如何?”他说:“好呀!”

谁知道,此话竟成讖语。在他85岁的寿筵上,我没有写寿联。等到吴老师去世,突然想起了对他的承诺,便写了一副挽联。这挽联,就根椐吴教授生前喜欢的贺联,调整改写:“数十载耕耘,看秀木成林,更义厚情深,老园丁今生无憾;三千士爱戴,记春风化雨,忽梁摧柱折,众弟子今日同悲。”草拟这挽联的时候,百感交集——我想,吴老师在天之灵,是会知道我为什么如此下笔的。

杜甫有句云:“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月江花岂终极。”我平生不易流泪,但在吴老师的追悼会上却不能自已。今天,吴老师离开我们一年了,每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总忽忽如有所失。他和我,本属不同的辈分,但成了忘年之交。细想起来,也是人生中难得的缘分!

 

(作者系中山大学研究生院原常务副院长,中文系教授、博导,本刊编委)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5,转载请注明出处

 

林彪如何对待抗美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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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彪如何对待抗美援朝

 

   陈立旭

 

在中共中央决定抗美援朝时,毛泽东与林彪有不同意见。当年,毛泽东和中央确曾考虑由林彪带兵入朝,但林彪因为身体不好而没有去,改由彭德怀带兵。后来,对这一问题有种种说法,特别是“九一三”事件之后,流传这样一个“版本”:林彪在抗美援朝问题上态度消极,装病不带兵入朝。对这一历史情况,笔者以为,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进行深入分析,探求历史真相。

 

【林彪推荐入朝指挥人选】

朝鲜战争爆发后,毛泽东考虑到东北地区直接受到战争威胁,且战略地位重要,建议中央成立东北边防军。中央领导人对此均表赞成。很快,中共中央做出决定:以十三兵团组建东北边防军,作为防患于未然的战略措施。

195077下午,周恩来在中南海居仁堂主持召开了保卫国防问题会议,传达中共中央、毛泽东关于成立东北边防军的决定,讨论保卫东北边防问题。参加会议的有解放军总司令朱德、代总参谋长聂荣臻、第四野战军司令员林彪和副政治委员谭政、总政治部主任罗荣桓和副主任萧华、总情报部部长李克农、总后勤部部长杨立三、作战部部长李涛、摩托装甲兵司令员许光达、海军司令员萧劲光、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军委铁道部部长滕代远、炮兵副司令员苏进等。从这份主要领导成员的名单可以看出,与会者主要是中央军委三总部、陆海空三军及有关军兵种负责人。作为野战军领导人参加会议的,只有林彪和谭政。林彪在会上发言,积极支持组建东北边防军。

710,周恩来主持召开第二次保卫国防问题会议,与会的基本还是上面那些人。林彪再次发言,就组建东北边防军的具体问题谈了意见。他发言的总精神是:第四野战军在这个问题上义不容辞,要多少人出多少人,要多少装备出多少装备。会议经过讨论,决定分别从河南、广东、广西、湖南、黑龙江等地抽调十三兵团的三十八军、三十九军、四十军及四十二军,炮兵第一师、第二师、第八师,以及一个高射炮团、一个工兵团,共计二十五万五千余人,组成东北边防军。显然,这些部队大多来自林彪原来所率领的四野部队。林彪历来对粟裕十分赏识,认为粟裕有很高的军事才能,他亲自提名粟裕为入朝部队的先期主帅,到东北地区带兵。考虑到当时还不能任命粟裕入朝的职务,会议决定先任命粟裕为东北边防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萧劲光为副司令员,萧华为副政治委员。这一系列决定会后经周恩来斟酌修改后,给林彪看过,于13日报毛泽东批准。

从上述决定可以看出,林彪对于保卫祖国问题十分重视,对于组建东北边防军是坚决支持的。可惜的是,粟裕身体不好,不能赴朝指挥作战。从近期出版的《粟裕年谱》可以看到:就在中央决定组建东北边防军时,粟裕正在青岛治病。他得知中央的任命后十分着急,便托罗瑞卿给毛泽东捎了封信,说明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毛泽东收到信后即于88回信,信中说:“罗瑞卿同志带来的信收到了,病情仍重,甚为系念。目前新任务不甚迫切,你可以安心休养,直至病愈。休养地点,如青岛合适则在青岛;如青岛不甚合适,可来北京,望酌定之。”此前,周恩来和聂荣臻考虑到粟裕正在治病,而萧劲光、萧华二人一时也无法到东北边防军任职,便联名致函毛泽东,建议东北边防军“先归东北军区高岗司令员兼政委指挥”,待粟裕、萧劲光、萧华赴任后再成立边防军司令部。毛泽东同意他们的意见。

 

【中央曾一度属意林彪】

毛泽东从来就没有放松对国家安全问题的警惕性。当年,他每天一起床,首先要看的,就是朝鲜战事的文件和东北边防军情况的文件。此时林彪对这方面情况也十分重视。在中央的统一领导和精心安排下,东北边防军的部队建设、武器补充、物资筹措等准备工作一直在紧张进行,应该调动的部队也开赴东北,但由于主帅没有定下来,东北边防军的领导班子一直没有成立。8月下旬,朝鲜人民军向南的攻势减弱了,朝鲜战场上呈现僵持局面,战局发生逆转的可能性增大了。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预见到,中国不出兵朝鲜,已经不可能。他和周恩来开始物色新的东北边防军统帅人选。很自然地,想到了林彪。

为什么会想到林彪?因为林彪是第四野战军司令员,时任中南局第一书记、中南军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主席。组建东北边防军时抽调的大多是原四野的部队,他本人也参与了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工作,由他指挥作战比较顺当。更重要的原因是——毛泽东和周恩来都认为,林彪在军事上是有才干的。长期革命战争的考验证明林彪很会打仗,而且,在解放战争中,林彪又以善于打硬仗、大仗而闻名。军队中当时就对林彪有“三大战役有其二”(指林彪参加指挥了辽沈、平津两大战役),“渡江战役有其半”(指林彪在渡江战役中指挥了西线军队过江)之说。同时,林彪很受毛泽东的赏识,毛对林有过这样的评价:林彪打仗又狠又刁。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另一个考虑是:出兵朝鲜肯定要与朝鲜领导人和苏联军事顾问配合行动,林彪在东北期间,曾和朝鲜党领导人共同作战,朝鲜人民军的许多高级将领曾是林彪的部下。林彪在苏联治病期间,与苏军的高级将领关系很好。毛、周还有第三个考虑:抗美援朝,必定要在冬季作战。林彪在东北时,有指挥大部队冬季作战的经验。这样反复斟酌,林彪当属不二人选。

毛泽东就拟派林彪赴朝指挥作战一事,曾与中央书记处的几名书记谈起,大家也都赞成,中央亦曾在一定范围内酝酿过。毛泽东与周恩来商议后,有意识地让林彪多接触一些关于东北边防军出国作战的准备情况,以及来自朝鲜战场的信息。其他中央领导,如军委副主席彭德怀、代总参谋长聂荣臻、国家副主席高岗、政务院财经委员会副主任薄一波等人都知道此事。但中央没有正式讨论过这件事,也没有为此作出过正式决定,自然,也没有与林彪正式谈过这件事。915,美军在仁川登陆,朝鲜人民军陷入被动局面,美军趁机加速向朝鲜北方推进。毛泽东认识到入朝的迫切性,并指示东北边防军加快出兵朝鲜的步伐。同时,毛泽东也不能不考虑最后确定主帅人选了。但毛显然已考虑到林彪的身体情况,他并没有直接向林彪下令让他率兵赴朝作战,而是先就出兵朝鲜问题,征求林彪的意见。

 

【对出兵朝鲜,毛、林确有意见分歧】

19509月下旬,毛泽东和林彪曾就派兵入朝参战等问题作过一次长谈。长谈中,林彪十分坦率地向毛泽东讲了自己对于派兵入朝作战的不同意见。林彪是从中国国内情况和军事力量两个方面谈的。他认为,国内战争刚刚结束,各方面工作都未就绪。美国是最大的工业强国,军队装备高度现代化,一个军就有各种火炮一千五百门,而我们一个军只有三十六门。美国有强大的空军和海军舰艇,而我们海、空军才刚刚开始组建。他认为在敌我装备极为悬殊的情况下,若贸然出兵,必然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他的意见是,中国可以派出重兵在东北驻扎,一方面保卫中国边境,另一方面可作为朝鲜人民军的战略支持力量,而朝鲜人民军在目前情况下,应该转而采取游击战方式,与美国军队继续作战。

林彪所谈的意见是直截了当的,毛泽东也没责怪他。但是,他的意见毛泽东不能接受。此时,毛泽东出兵朝鲜的决心已下。此后,毛又多次约林长谈,但不谈派他做统帅,谈的主要是我们为什么要出兵,不出兵将来会有什么结果,出兵有哪些有利条件,对美帝国主义应该采取什么对策等,目的是做林彪的工作,争取林彪在政治局会议上支持派兵入朝作战。但是,林彪在毛泽东的面前,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仍然不同意派兵赴朝。在这个问题上,毛泽东做不通林彪的工作,转而就派兵入朝后具体作战的战略战术问题,征求林彪的意见。林彪在这方面倒是积极献计献策的,他在分析了敌我双方的情况后,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提出了一些方案供毛泽东参考。他不赞成派兵入朝,但他认为,如果中央决定派兵入朝,他个人服从中央决定,并且认为,如果作出这个决定,派兵入朝后,要先打几个大的歼灭战,稳定战场局面;为了打大的歼灭战,就要集中火力,把分散在许多个师的重炮,尽可能集中到打歼灭战的几个师去。对林彪的这些意见,毛泽东是赞赏的。

应该说,毛泽东和林彪在是否出兵朝鲜的问题上,是存在意见分歧的。显然,林彪也知道了毛泽东和中央书记处其他领导人有让他率兵入朝作战的意图。林彪也不能不在毛泽东面前如实讲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林彪说他每晚失眠,身体虚弱多病,怕风、怕光、怕声音。对于林彪的身体情况,毛泽东是相信的、了解的。就在谈话当中,毛泽东也看出了林彪身体的虚弱。林彪此时谈这些话的意思,是他身体情况不允许他率兵入朝作战:如果中央决定出兵朝鲜,最好另外物色率兵的人选。

 

【关于林彪的病】

林彪是不是有病呢?他说的是真话。林彪年少时身体就不算强健,入黄埔军校后,由于军事训练,身体逐步强壮起来。后来在中央苏区,他也同广大红军战士一样过艰苦的生活,进行激烈的战斗,身体顶了下来。再到后来,红军长征时,他也在艰难的情况下,走了二万五千里。他身体真正不好,始于平型关战役之后,被国民党哨兵误伤。当时,林彪骑着从日本军队缴获的战马,披着缴获的日本军官的大衣外出,国民党哨兵误以为是敌方人员,喊口令后开枪,枪弹打穿了林彪的肺部。更糟糕的是,子弹擦伤了林彪的脊髓神经,他不得不到苏联治疗。林彪的身体从此就极度糟糕。

解放战争期间,林彪回国参加指挥重大战役时,身体情况也十分不好。在东北,他多次发病,但还是咬牙挺了下来。那段时间,为了对付疾病,林彪自己想出了许多怪办法。一是吃饭十分简单,只吃白菜炖豆腐和土豆炖豆腐两种菜,不吃或很少吃肉食。二是长年不洗澡,因为他怕水。据身边工作人员讲,由于林彪长年不洗澡,他的衬衣穿两天就要换洗。三是不在有水的地方居住,因为他只要听到流水的声音就拉稀。这的确是一种伤了神经后的怪病。不光苏联权威医生很无奈,林彪自己也感到奇怪,但确实没有办法。

林彪的病还不止于此。自从被伤了神经,他就必须经常嗅火柴燃烧的味道,否则便头痛,也会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因此,林彪虽不吸烟,但身边总要预备一些火柴。他平时听汇报、看文件时,经常要划着一根火柴,嗅一嗅火柴燃烧的味道。

除了神经受伤,林彪还有一个重病,就是不知什么原因、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脸色发白,身体立即虚弱下去,浑身出汗,急剧喘息。这时,什么药物、什么办法,都治不了。而他自己却在久病之中摸索出一个办法,那就是“颠车”。他身边警卫人员回忆了这样一个情形:某次林彪在广东,叶群突然在屋中高喊:“快,林总病了!”随着这一声喊叫,跑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专门给林彪配备的一个警卫兼特殊“司机”陈良顺。他也不是跑到林彪卧室去抢救,而是跑到林彪居室西北角的一间空屋子里,那里停放着一辆从部队淘汰下来的老式带斗摩托车。这个摩托车被固定在墙边,排气筒伸向屋外。陈良顺跳上摩托,立即发动。这时,叶群和林彪的一些警卫员一起,扶着身披军大衣,脸色煞白、身体极度虚弱的林彪,坐到摩托车的坐斗里。十分难受的林彪咬牙忍着。陈良顺加大了油门,摩托剧烈地颤抖起来。林彪小声命令:开猛些!陈良顺再次加大油门,摩托车颠簸得更猛烈了。这时,奇迹发生了——林彪的脸上有了血色,咬着的牙松开了,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了,重新放出锐利的光芒,全身也有了力量。过了十几分钟,林彪小声说:好了。他自己迈出摩托车坐斗,慢慢走回办公室继续办公。

林彪到中央工作后,住在北京毛家湾一号。在这里,给林彪配的车,比别人多了一辆——这就是一辆卡车。在这辆卡车上,安放着一个类似集装箱的东西,里面固定着一张行军床。每当林彪犯病时,他就要在警卫员搀扶下躺上行军床,让司机开出毛家湾,在大街上颠簸。后来,条件稍微好一些后,上边给林彪配了一辆旧轿车。每当犯病,他就坐上这辆车,让司机开到北京市郊外,在乡间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十几分钟后,才能恢复正常。这是林彪自己摸索出来的“土办法”。当时,中央主要领导人和中央办公厅都了解林彪这一情况;对于林彪这种办法,只要有利于他缓解病情,没什么危险,也是同意的,因为再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能治他的怪病。

林彪在指挥第四野战军参加解放战争时,身体已经同上面所描述的样子差不多了。不过由于刚从苏联治病回来时间不算长,有原来治疗的基础,加上在延安那段时间比较轻闲,林彪的身体勉强能顶住。但他在指挥辽沈、平津战役,后来的渡江战役,以及渡江后追歼国民党在南方军队的紧张工作中,也多次发病。这几次发病,把林彪的精力耗得差不多了。解放后,林受命主持南方军政,事情头绪多,很复杂,处理起来自然很繁重。有一个时期,他睡得很少,连续召开会议,还要召集部队高级干部部署军事,加上不能吃油腻的食物,营养也成了问题,因此身体状况更差了:发病的次数不仅多,而且一次比一次重。他多次病倒,但在病床上还得处理文电,决定重要事情,这使林彪的身体基本垮了。他与中央的往来电报中,多次谈到自己的身体情况,中央对他也很关心。

那一时期,林彪的身体情况到底怎么样呢?可以这么说:只要身边警卫人员和医护人员稍稍疏忽,就会有生命危险。他的身体情况与他在东北指挥第四野战军时已经大大不同了,也与他挥师南下平定南中国时大大不同了。此时,林彪若到朝鲜指挥作战,别说紧张的指挥工作他的身体顶不下来,单是异国他乡生活这一项,他也顶不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林彪提出自己身体不行,也是实事求是的,是负责任的做法。他如实向中央讲明身体情况,也是合乎组织原则的。

 

【毛泽东抄诗相送】

早在派林彪去东北时,毛泽东就特别注意林的身体情况。林彪主政南方时,毛泽东还特地派医生去为他治病。

由于担心林彪在南方吃不消,毛泽东调林彪到北京工作,一方面在中央参与重大事情决策,更主要的是让林彪有一个好的医治条件。林到北京不久,毛泽东就委托负责中央高级领导人保健的傅连暲医生前去看望林彪。毛泽东还指示傅连暲,让他出面,从上海、北京、天津调来一流的医学专家,专门为林彪治病。为了使这项任务能有个统一的协调,毛还专门派萧华代表中央统一负责。1953年,专家小组对林彪的神经、心脏、胃肠、泌尿、血液、肝脏、肺部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检查,发现林彪确实十分虚弱,但外在的脏器却没有大问题。他们知道,这是一种怪病,苏联专家也治不好。尽管他们研究了多次,拿出了各种方案,但没有一种是专家们满意的,对林彪的病也没有多大帮助。除了采取一些维护性措施外,专家组只好允许林彪按照他自己发明的减轻病痛的办法去做了。医生们建议,林彪需要长期静养治疗。

医疗小组的意见,通过萧华转告中央,毛泽东很快知道了结果。对林彪的这种疾病状态,毛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林彪长期休养治疗。为此,他特意给林彪抄写了曹操的诗《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以歌咏志。

 

【林彪在赴朝参战问题上坚持己见】

不久,毛泽东决定召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决定是否出兵朝鲜这件大事。此时他已物色了另一指挥人选——彭德怀。在1950102召开的为准备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的中央书记处会议上,毛泽东说:“出兵援朝已是万分火急,既然林彪说他有病不能去,我的意见还是彭老总最合适了。”

104,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专门商讨出兵援朝的问题。出席会议的有: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陈云、高岗、彭真、董必武、林伯渠、张闻天。彭德怀于会议中间赶到。李富春、罗荣桓、林彪、邓小平、饶漱石、薄一波、聂荣臻、邓子恢、杨尚昆、胡乔木列席了会议。

政治局扩大会议一开始,毛泽东就要求大家先摆一摆派兵入朝参战的困难方面。林彪在这次会议上发言了,他仍然坚持他当面和毛泽东谈的观点——不宜派兵入朝。他说了各方面的困难后,用一句话总结:我还是那个意见,要慎重。在随后的几天会议里,林彪又多次发言,表达同样的意见。由于他的发言有材料、有根据,得到了政治局不少成员的赞成。

对于林彪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态度,曾任周恩来军事秘书的雷英夫在回忆中有所记述:“他(指林彪——编者注)在军委常委居仁堂会议上说,为了拯救一个几百万人的朝鲜,而打烂一个5亿人口的中国有点划不来。我军打蒋介石国民党的军队是有把握的,但能否打得过美军很难说。它有庞大的陆海空军,有原子弹,还有雄厚的工业基础。把它逼急了,它打两颗原子弹或者用飞机对我大规模狂轰滥炸,也够我们受的。因此,他不赞成出兵,最好不出兵。如一定要出,那就采取‘出而不战’的方针,屯兵于朝鲜北部,看一看形势的发展,能不打就不打,这是上策。”

但林彪的意见还是被毛泽东否定了。毛泽东是从国际和中国今后长远战略这个大视角看待出兵朝鲜问题的。他决计必须出兵朝鲜,而且,他的意见得到了中央政治局许多成员的支持,其中包括另一领兵主帅彭德怀。105,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继续讨论抗美援朝的决策问题。前一天刚从西安赴京的彭德怀表态说:“出兵援朝是必要的,打烂了,最多等于解放战争晚胜利几年。如让美军摆在鸭绿江岸和台湾,它要发动侵略战争,随时都可以找到借口。”听完彭德怀的发言,毛泽东站起来坚定地说:“彭老总说得好!我们出兵参战的困难确实很多,但是,朝鲜是中国的友好邻邦,中国人民不能眼看着美国侵略者对其肆行践踏而置之不理;唇亡则齿寒,户破则堂危。我们应当参战,必须参战。参战利益极大,不参战损害极大。”这样,出兵朝鲜的事情就定下来了。当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作出这个决定后,林彪也在会上表示服从,并说自己会告诉第四野战军中准备入朝的部队,让他们坚决拥护中央抗美援朝的决定。

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后,毛泽东对彭德怀说:给你10天准备的时间,出兵时间初定1015。这样,关于由谁率军入朝作战的问题最终确定了。

在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央从没有提起林彪不同意出兵朝鲜,以及他因病不能带兵入朝的问题,更没有提起他与毛泽东曾有过的意见分歧。因为在中央看来,这些都是正常的,并没有违反党内原则。

 

【是否参战,党内很多同志都曾犹豫】

朝鲜战争爆发后,在出兵朝鲜问题上,党内有许多同志与林彪的看法基本相同,不同的是:林彪不赞成中国出兵朝鲜的意见,大概是他从朝鲜战争爆发一开始就形成了,是他固定的看法。而且,林彪一旦形成自己的看法,是不轻易改变的。

据时任中国驻朝鲜大使馆政务参赞、临时代办柴军武回忆,19509月初,他从平壤回到北京后,接到中央军委办公厅的通知,说林彪要见他,了解朝鲜方面的情况。柴军武马上去林彪住处汇报。此前,柴军武已经向林彪汇报过朝鲜方面的情况,这是第二次汇报,需要谈新情况。林彪听完汇报,问柴军武:“他们有无上山打游击的准备?”显然,“他们”是指朝鲜人民军及其领导人。柴军武回答:“我不能确切地讲有,但根据和金日成相处的了解,如果形势需要,他是能够上山打游击的。”

林彪又问:“我们不出兵,让他们上山打游击行不行?”

林彪问这个话,实际上是自言自语,或者说,他在谈自己的看法。因为这个问题柴军武是不能回答的。林彪也理解柴军武,谈话就此结束了。

当时,党内有许多同志与林彪意见相同。毛泽东本人也回忆过当时党内存在不同意见的情况,并且认为是正常的。19701010,毛泽东在北京同来访的金日成会谈时,提到了当年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在讨论出兵朝鲜问题上意见分歧因而犹豫不决的情况,他说:“我们虽然摆了5个军在鸭绿江边,可是我们政治局总是定不了,这么一翻,那么一翻,这么一翻,那么一翻,嗯!最后还是决定了。”毛泽东在这里所说的“翻”,就是中央政治局在讨论中意见不统一,翻来覆去争论的情况。

就是坚决主张出兵朝鲜的毛泽东等人,在做出这个决策时,也经过了反复思考、多次犹豫的过程。聂荣臻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谈道:“对于打不打的问题,毛泽东同志也是左思右想,想了很久。那时部队已经开到鸭绿江边,邓华同志的先遣队已经做好过江的准备,毛泽东同志又让我给邓华发电报,让他慢一点,再停一下,还要再三斟酌斟酌,最后才下了决心。毛泽东同志对这件事确实是思之再三,煞费苦心的。”胡耀邦也在回忆中谈道:毛泽东在思考是否出兵朝鲜时,“他不作声,一个礼拜不刮胡子,留那么长,想通以后开个会,大家意见统一了,毛主席就刮胡子了。”当时担任毛泽东秘书的胡乔木也说:“我在毛主席身边工作了20多年,记得有两件事使毛主席很难下决心。一件是1950年派志愿军入朝作战,一件就是1946年我们准备同国民党彻底决裂……”

 

1980年代,黄克诚的态度】

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后,林彪按照毛泽东的意见,与周恩来一起去莫斯科,就苏联对中国入朝参战军队提供援助问题与斯大林谈判。谈判中,林彪对苏联表示了中共中央抗美援朝的决心,并且在基本战略、需要的武器等方面,与苏方谈得很具体。谈判结束后,周恩来回京,林彪留苏治病。此后,毛泽东仍安排林彪在军队里担任重要职务,并没有表示出对林彪的失望和不满。

在林彪问题上,黄克诚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中央也尊重了黄克诚的意见。这个历史过程是:1985年春,《中国大百科全书?军事卷》正在编纂,解放军总政治部百科全书编辑室将“林彪”条目释文送黄克诚审查,释文中讲到林彪在抗美援朝前夕不赞成出兵的错误。黄克诚就此事谈道:“在党内来说,一个下面的干部,向党的领导反映自己的观点,提出自己的意见,现在看来这是个好的事情;如果把自己的观点隐瞒起来,上面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这是不正确的态度。林彪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尽管观点错误,但敢于向上面反映,就这一点说,是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态度。”他还说:“我考虑,如果其他人的条目释文中像这类问题都写,‘林彪’这一条也可以写;如果在其他人的条目中这类问题不写,对林彪也不要那么苛刻。在我们党几十年革命斗争中,没有错误的人是没有的,没有讲过错话、没有做过错事的,恐怕一个也找不出来。”

在研究历史和评价历史人物时,应该学习黄克诚的实事求是精神。

 

(作者系文史学者、当代中国研究所研究员)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几桩旧事透出的“清华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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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桩旧事透出的“清华风气”

 

   杨建民

 

因为研读大学发展演变的情况,笔者对清华大学这所曾经文理兼备、大师辈出的一流学府关注已久。尽管1949年后清华被“改造”,可仍以培养杰出的理工科人才而被誉为“工程师的摇篮”。近年来,清华文科复兴,凭着深厚的底蕴,很快在全国形成影响,这是国人有目共睹的。

前不久遇见一位清华教师,闲谈间他列举了许多清华毕业的成功人才,略觉意外的是,其中几乎全数为官员:某部长、某书记、某副主席、某省长……基本没有提及该校凭科学发现著称于世,或以思想影响国人的学界名流。今天此种现象,并不少见。著名的清华校长梅贻琦先生在1931122就职演说中说的大家熟识的一段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其中的“大师”,今人可以“大官”替之了。

笔者此前读书时,看到过一些旧时的清华轶事,记忆深刻的有那么几则,若将它们连接起来,还能形成对清华的别一番印象。

 

清华学生“单挑”国民党元老

 

19314月,南京政府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将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副教务主任吴南轩任命为清华大学校长(有人形容此为“超擢”)。此前的清华校长为“五四”时期的风云人物罗家伦,因为罗年轻(任职时31岁),行事有些严厉,在任期间遭到了一些学生与教师的反对。最终,罗家伦自行辞职了之。(之后阎锡山曾派乔万选当校长,亦遭到教授及学生抵制。据冯友兰回忆:“他(乔万选)上任来了,一到大门口,就被学生挡驾,只得扫兴而归。”)

按理,吴南轩应为南京政府信任的人物无疑,可他的到来,却惹起了一轮又一轮风波,这也许是南京政府始料未及的。据亲历此事的冯友兰回忆:“大概南京的人和吴南轩本人都以为原先罗家伦能顺利地接收清华,吴南轩为什么不可以。”“在1928年,国民政府的北伐,是受到人民拥护的,罗家伦是乘北伐之余威,打着革命的旗帜,进入清华的。罗家伦本人在当时的学术界和教育界是后进,不能说有什么威信,但是作为五四运动的一个学生领袖,他还不失为一个全国皆知的名人。可是1933年(此处为冯友兰误记,应是1931年——笔者注)就不同了……北伐的余威没有了,革命的旗帜也不能号召了。而吴南轩本人确实是无名之辈,不过他终于来了。”

由此看来,当时的大学(更遑论清华大学),校长并非政府支派谁来都能当的。除去社会各方势力的支持,个人声望和学界地位也非常重要。吴南轩虽有美国心理学教育博士学位,可在当时“确实是无名之辈”,来接收清华,资望就欠缺多了。“不过他终于来了”,冯友兰的这句话颇让人玩味,因为吴南轩几乎从进入清华的那天起,就很不安宁,这是否为一种暗示呢?据当时参加吴南轩就职典礼的学生回忆和当时报刊报道,吴就职当天,清华学生就给他和一干人等上了一课。

吴南轩的就职典礼,由国民党中央委员、西山会议派元老张继监誓。这位老先生的到场,却给吴南轩开了个不大好的头。张继上台后,先大放阙词:清华建校时间已有20个年头了,有如此考究的房子,如此好的设备,一年花了这么多钱,却没有造就出什么杰出人才。试看我们的中央委员、各部部长中,有哪一位是从清华毕业的?这且不算,他还带有挑战性地说:在座各位有勇气的,请起来与兄弟讨论一番。

不料话音未落,清华大学学生会主席张人杰立即站了起来。他不卑不亢,向张继提出三点质询:一、此次就职典礼,本校时间定在上午10时,为何张委员你1045分才到?二、张委员所言人才,不知是按什么标准来定的?如果按学识、专长和成就来定,清华毕业的人才比比皆是。接下来,张人杰列举了科学、技术、工程、建筑等各方面知名人士的一长串名单,然后说:就连孙中山先生陵墓的建筑图案,不也是清华毕业生设计的吗?其他如教育界闻人胡适及南开、燕京两校教授,也多为清华毕业者(胡适此前似与清华无干,但当时报刊报道如此——笔者注)。如果人才是指党棍和政客官僚,清华却没有一个,或许是这一点招致张委员的轻视吧。三、张委员也是人,为什么与你谈话还需要勇气?难道张委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张人杰话音未落,全场掌声雷鸣。这掌声“鼓”得张继满脸通红。可张继毕竟还是多有历练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立即向学生道歉,承认自己“失言”,给自己寻了一下台的阶梯。

 

同学间不关心家庭背景

 

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上世纪80年代又回到清华任教的何兆武先生,曾口述了一册内容丰富的《上学记》。既是“上学记”,自然颇多当时学校的情形。笔者读了,对其中快结尾的一小节格外感兴趣。小节题目为“高干子弟”:“解放以后对一个人首先要问家庭成分,问阶级,问政治。旧社会不问这些,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大追问,比如‘你们家家产多少?’或者‘你爸爸是不是处长?’那时候没这个风俗,大家也不关心这些。”

不问这个,不关心这些,是怎么一种状态?何兆武先生举了几个例子:他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孙姓朋友,后在清华大学数学系任教。这位朋友的祖父是前清的大官,何兆武一直以为是孙家鼐(孙家鼐担任过吏部尚书,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相当于当时的教育部部长,还曾兼任过京师大学堂校长)。后来过了很久,他才从老朋友处得知,孙姓朋友的祖父原来是大学士孙毓汶,职务相当于今天的政治局委员。这本是很值得炫耀的东西,可这位孙姓朋友与何兆武从中学起,一直到两人成了老头,相互问起,才知道他祖父是“前朝”高官。再有一个例子,当时西南联大经济系有位女生叫王民嘉,是浙江奉化人。中学时与何兆武同班。该女生的父亲是蒋介石的表兄,在贵州当财政厅厅长,当然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可何兆武见到的这位“高干之女”王小姐,平时和大家完全一样,住草棚宿舍,穿普通的蓝布袍,吃饭也没有一点特殊。他们之间有时见面,王小姐还一脸腼腆,丝毫没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还有,有一位谭姓同学与何兆武是中学同学,大学不同系,可很熟。这位同学去世多年后,何兆武才知道同学的父亲是汪精卫的机要秘书。可这些何兆武当时从不知道。“可见当年根本就没有这个风气……”

没有这个风气,那是一种什么风气?“那时候,同学间受尊敬的是那些业务突出,用北京话讲就是‘特棒’的人。成绩好,学问好,当然最受钦佩,再比如体育好,篮球棒,也是一种”。后来成为数学家的秦元勋,是何兆武中学的同班同学。中学时,他就已经把微积分读完了,就凭这一点,同学们特别钦佩他。后来在美国任教授的数理逻辑家、哲学家王浩,是何兆武的好朋友。一次,他给何兆武讲,刘峙的儿子在他们班上(刘峙是蒋介石手下著名的“五虎上将”之一,威势可想而知),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在大学班上总是灰溜溜的抬不起头。为何?功课太糟,大家瞧他不起。

 

潘光旦两拒“走后门”

 

潘光旦先生是著名的社会学家、民族学家,曾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教授,并兼教务长等职。任职期间,他先后两次遇见今谓之“走后门”的事,均被其挡驾。这倒值得略加记述。

“能走”和“敢走”清华大学的后门,当然不会是一般人物。第一次“走后门”的时间大约在1936年。其时,担任安徽省主席,并于前一年被国民政府授予“二级上将”军衔的刘镇华写一信,让自己的秘书长交给清华教务长潘光旦,要求安排自己的两个儿子“来校旁听”。潘光旦的当面回答十分有名:“承刘主席看得起。但清华之被人瞧得上眼,全是因为它按规章制度办事。如果把这点破了,清华不是也不值钱了吗?”话说得意满理正,这省主席的面子没法给。潘光旦后来言及此为:以词折服。

第二桩“走后门”发生在1949年。其时北京已完成新旧政府的更迭,除了教职,潘光旦还担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1028,潘光旦与叶企孙进城到苏联大使馆参加鸡尾酒会,与新任最高法院院长沈钧儒相遇。席间,沈钧儒谈起自己孙子到清华旁听之事。这件事,沈钧儒已转托“高教会”(潘光旦日记如此,但按照当时政务院设置,疑为“文化教育委员会”——笔者注)指令清华办理。潘光旦当即表示,此事“于法绝对不妥”。他说,清华自20年前起便不收旁听生,他劝沈钧儒“收回此种请求”。但沈钧儒“似不甚领悟……” 

为此,潘光旦颇有看法,在当天的日记里说:“今衡老(沈钧儒号衡山,潘光旦以此尊称)以人民最高法院院长之地位,作此强人违例之举,不仅对清华不利,对己亦有损令名,而高教会肯以指令行之,亦属太不检点……”认为沈钧儒之所以能这样做,“甚矣权位之移人也”。

可事情还没完。大约“旁听之事”不怎么好办,沈钧儒又让自己的孙子带着他的亲笔信来找潘光旦。其时,潘光旦并不在清华校级任职,只是任教授职务之余,兼任图书馆主任。可也许先前他任过教育长、秘书长等职,在校内说话颇有分量,沈钧儒还是找到了他。这次,潘光旦有些生气。他立即指出这样做将造成四点不利结果:高教会徇私人之托,随意指令其附属机关,终将受人评议,这是第一点不利;清华假若奉指令行事,将破坏其20年来良好之规则,这是第二点不利;沈钧儒是法律界前辈,向来以法治“领导群伦”,现在又担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重要职务,今天却“视一校之章则与优良习惯为无足轻重,必招物议……”,此乃第三点不利;最后一点,假若这个孩子入学旁听,同学们必将在背后议论,这是某人之孙,所以才获得这样的“特殊待遇”,为什么除他之外没有别人呢?

潘光旦将这四点告诉这位年轻人,并说让他自己考虑其中利害,希望他能“撤回申请”,回去后向沈钧儒老人陈述。这件事,潘光旦在日记中记了下来,并认为:“青年人有理想,有热情,以词折服,宜若较易,此事看来可以了结……”当然,对于沈钧儒那边,潘光旦也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至余或由此而开罪衡老,开罪于当今之大理,则不暇计及矣。”

有关清华大学的旧事甚多,可对笔者而言,这几桩旧事却意味深长。第一件,牵涉学校培养结果的认定。并不认为一个学校的学生中多出了几个官员,就该高看一眼。每个社会的分子,各种职务,科学、文化、教育……都应当受到平等尊重,服务于全社会的整体进步。人文教育应为大学的基本职责,这绝对毋庸置疑。第二桩旧事,可见一个学校该以什么为中心点。培养学术人才,开启智慧,是学校的基本要务,一切不以此为中心者,学校不“正”,风气亦不能昂扬向上。第三桩旧事,一个合格的大学,必须有独立的培养理念和管理职能,这是大学之所以为“大学”的基本所在。倘若你不按规矩,放任各界尤其是政界恣意干预,只能堕落为附庸,人家当然可以有理由“瞧不上”你。大学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人,不仅培养其技艺,更当养护、发扬其精神。教育的结果必须使人获得人类文明过程中产生的优秀成果,并以培养学生形成健全人格,能够和善于思考、独立判断为最高宗旨,这也许是比获得技艺更紧要的培养目标。

我们曾经有过更进步、更合理,可以长久发扬的教育价值观和符合时代的坦荡作为,所以不能认为只有后来者才算先进。这也许是我们翻阅、借鉴历史的意义所在——以上列举的几桩“清华旧事”可以为证。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何畏变节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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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畏变节之后

 

      

 

在漫长的中国革命历程中,不乏中途退出革命者,其中最让人痛恨的就是叛徒。而叛徒也是千奇百怪,这除了他们叛变的原因和方式,还有他们此后的命运之谜。

本文要讲述的,是十年内战时期曾赫赫有名的原红四方面军第九军军长、红军大学政委何畏。此人出身华侨贫苦之家,阅历十分丰富,既毕业于黄埔军校,又参加过著名的省港大罢工、广州起义、百色起义,后在根据地担任中国工农红军第九军军长、中国工农红军大学(后称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红军大学)政治委员等,并曾一度当选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在延安时又担任过抗日军政大学副校长(林彪任校长——笔者注)。然而,这个在戎马生涯中先后负伤十余次的红军将领(一说是独臂将军),最终因不满党内批判张国焘的错误、整肃红四方面军而脱离了革命队伍,投奔反革命阵营,又继续追随已叛变革命的张国焘,成为国民党特务的一员。

变节之后的何畏,其下场和命运至今传说纷纭。有人说他“告别革命”之后又离开了张国焘,所谓“从良”——通过自学的方式,成为金陵大学农经系的讲师;也有人说他脱离革命后回到家乡,隐姓埋名。

关于何畏,他曲折的一生究竟是怎样的?

 

红七军的“拼命三郎”、“小诸葛”

 

何畏(19001960),海南人(今海南琼海博鳌人)。

博鳌这个当年荒僻的地方,现在已名闻天下。不过,知道博鳌(原属广东省乐会县)曾出过一个叫何畏的人,想来不会很多。何畏的家庭背景十分复杂,恐怕与此地的地理位置大有关系。

何畏的祖母是越南人。他原名何世富,又名何敬贤,童年随父亲何良炳远赴马来西亚,就读于一所中华学校,成年后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加入了马来西亚共产党。据说他还担任过“马共”的领导人(是当地英、荷两族中区委员),其间被英属政府逮捕,驱逐出境,回到中国。

何畏回国后,先后考入厦门大学、黄埔军校。前者,他是以华侨的身份考入的,在校期间曾与郭沫若等发起创办同人杂志,又发起成立了中国新文学史上著名的“创造社”。何畏在《创造季刊》《创造月报》发表过一些小说、戏剧等(见丁森《评中共文艺代表作》)。不过,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在新文学史的众多史书上,不见何畏的名字。其时,正是中国革命方兴未艾之际,自1924年国民党召开改组后的“一大”以及国共合作之后,大革命运动风起云涌。不久,何畏就成为其中的一位弄潮儿。广东和香港的工人运动,他扮演了重要角色。随后,受党组织派遣,他被送往黄埔军校,是该校第五期步科第一学生队的学员——那是19263月。

在黄埔军校期间,何畏与该校的共产党人保持了密切关系。19275月,何畏毕业,12月参加了广州起义,并在此前后加入中共。随后,他奉命潜入越南,参加了在广西、越南边境由“越共”开展的游击战争,与法国殖民军作战。

19293月,以李宗仁、白崇禧为首的桂系军阀在蒋桂战争中败北。5月,重新上台的蒋介石为了稳住广西局势,任命俞作柏为广西省政府主席,李明瑞为广西绥靖司令。而俞、李皆非国民党嫡系,作为地方势力,两人上任后即通过有关人士向周边的中共传出信息,表示愿意同共产党合作,并要求共产党派干部到他们的部队工作。这样,中共中央遂派遣邓小平为代表,到广西全权处理中共与广西俞、李的合作事宜,并具体领导当地党的工作。与此同时,中共中央和中共广东省委相继派出张云逸、陈豪人、龚楚等赴广西工作,何畏也被派往广西,并被安排到广西警备大队。

广西是十年内战初期夺人眼球的地方,在那里爆发了百色起义、龙州起义,在此基础上又成立了红七军、红八军,最终形成了左右江革命根据地,成为红色区域(“割据”)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在其领导人中,先后出现过两个叛徒,那就是龚楚和何畏。

却说何畏于1929年被中共广东省委派赴广西从事兵运活动,又于同年12月参加了由邓小平、张云逸等领导的百色起义,此后在红七军担任连长、营长,指挥消灭地方豪强及地主武装,抗击国民党部队进攻等。在战斗中,他作战英勇,身先士卒(其间曾因作战负伤潜赴上海疗伤),又因善于领会上级意图,及时判断敌情,经常提出克敌制胜的建议,成为红七军有名的“拼命三郎”、“小诸葛”。需要指出的是,在红军早期将领中,拥有何畏那样的出身和阅历,并先后参加过广州起义和百色起义这两次著名起义的,可谓稀缺之至。

 

名扬“懋功会师”

 

193210月,何畏被派到红四方面军工作,此后他随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等开入四川,参与创建川陕、鄂豫皖革命根据地。

何畏曾先后担任红四方面军第12师副师长、师长,而红四方面军是当时中国工农红军非常重要的一支部队,下辖4个师,约1.5万人,何畏本人也与王宏坤、倪志亮、王树声各师长(以及师政治委员李先念等)成为红四方面军的军事骨干。应该说,在根据地血与火的锤炼中,何畏表现出众。他足智多谋,善于用兵,曾指挥过不少硬仗、恶仗,为根据地的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并曾荣获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颁发的一等红星奖章。

19336月,红四方面军扩编,下辖的第12师与巴中地方武装合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9军,由何畏任军长,政委詹才芳,副军长许世友。此后,这支部队参加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反“围剿”战争,又实行西征,转战千里,随即在川陕革命根据地开展反三路围攻、反六路围攻的战斗。这期间何畏参与指挥了许多重大战役,在他的指挥下,这支部队最后进入川西理县并建立了根据地。

19355月,红一方面军渡过金沙江,进入四川,准备与红四方面军会师。这是长征中重要的转折性事件。当时红四方面军首长即党代表张国焘、总指挥徐向前命令红三十军政委李先念、红九军军长何畏为迎接的先头部队,并任命何畏为懋功支队司令兼政委,率第25师、第27师各一部,西进懋功地区,横扫盘踞在这一带的敌人,使中央红军有一个安全通道。接到命令后,何畏率部沿岷江星夜兼程,一举攻占懋功,其前锋也推进到懋功东南的达维镇。是年612日,这支迎接部队和中央红军在夹金山下的一座小桥上(见题图)胜利会师,史称“懋功会师”。然而迄今有关“懋功会师”的历史材料中,大多只提李先念,不提何畏。而在当年国民党“追剿”中央红军的前敌总指挥薛岳的电文中,则明言何畏的红九军与中央红军会师于懋功。

 

枪指毛、周,怒吼张闻天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何畏扬名的长征途中,由于张国焘与中央的矛盾,造成了红四方面军与红一方面军(随后又与红二方面军)的矛盾,双方将领产生了许多历史恩怨,何畏由此走上了他的人生歧路。

作为红四方面军的将领,何畏也被视为张国焘的心腹大将。1935626,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懋功北部的两河口召开会议,否定了张国焘的西进政策,当时张也不得不在口头上表示同意中央的北上方针。回到红四方面军的驻地理县后,张国焘却马上召集总政委陈昌浩、红九军军长何畏、红三十一军军长余天云等开会,之后又立即致电中央,表示反对中央的决定,试图阻挠红军北上发展,并大搞分裂活动,在部队中散布不信任中央的言论,且扬言要“审查中央路线”,企图由他自己担任中革军委主席和中央总书记。29日,在两河口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上,咄咄逼人的张国焘成为中革军委副主席,红四方面军的徐向前和陈昌浩成为军委委员。随后,为了执行松潘战役计划,红军开始北进,而张国焘执意延宕行动,还在芦花的政治局常委会议上要求提拔新干部以充实军委。当时周恩来为顾全大局,辞去红军总政委一职,由张国焘接任,陈昌浩则进入军委常委之列。不久,因形势发生变化,松潘战役撤销,红军拟经草地北上,长征中已会师的两军重新组队分头行动,这就是左路军、右路军。其中,朱德、张国焘率领左路军行动,徐向前、陈昌浩率领右路军行动,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随右路军行动。不久后在沙窝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红四方面军领导人陈昌浩、周纯全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徐向前为中央委员,何畏、李先念、傅钟为候补中央委员,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主任由陈昌浩担任,副主任为周纯全。

在随后的变局中,何畏扮演了十分恶劣的角色——长征途中,与余天云一起,用枪威逼朱德总司令“让贤”给张国焘。

原来,何畏由于特殊的经历和身份,更由于深得张国焘器重,逐渐变得专横跋扈。在部队中,何畏工作方式简单粗暴,引起不少人的意见,但因为张国焘很赏识他,众人拿他没办法,这就形成了他的不可一世之势。何畏性格非常强悍,后来到达陕北采访的美国记者斯诺曾描述:(何畏)性格倔强,脾气古怪,“夏天常见他身穿皮袍,冬天则穿短衣短裤,赤脚在冰天雪地里跑来跑去”。他在部队中常用棍棒打人,如此前红九军一次战斗失利,他迁怒于作战科长周希汉,周不服气,同他顶撞起来,何畏大怒,立即嚷道:“老子毙了你!”随即拔出手枪,胡乱连发了5枪……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当时在红四方面军盛行的“军阀主义”习气,从张国焘到何畏、余天云,莫不如此。

何畏、余天云威逼朱德总司令的事件,具体情形不详,据说事后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央领导极为重视,并对何、余进行了严厉批评。也许是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团结张国焘和红四方面军,当时没给什么处分;相反,中央甚至作出了极大让步,将一些重要职务任命给红四方面军领导人。何畏除当选中央候补委员外,还调任中国工农红军大学政委。

关于何畏的性格,还有这样一段传闻。19358月,中央政治局在沙窝召开会议(史称“毛儿盖会议”),围绕着北上或南下的问题,中央领导人与张国焘等争吵不休,随后在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的联席会议上,双方发生了激烈争执。何畏怒不可遏,竟突然掏出手枪,指向毛泽东和周恩来,当时坐在他右边的徐向前见势不妙,一把握住何畏的手臂,并奋力向上举起,于是,一串“哒哒哒”的枪声鸣起,震落了天花板上的积尘,也使整个屋子弥漫在浓厚的火药味中。

何畏这一次开枪,好在如同那次对周希汉一样,是发泄似的胡乱打枪,没有瞄准目标。散会后,几个警卫员匆忙跑进会议室,只见从墙上到天花板,不规则地散布着十余个黑洞洞的弹孔。当时,神色严肃的徐向前缴了何畏的手枪,送到毛泽东面前。毛泽东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一次例外,有意见可以争论,但中央的决定还是要坚决执行。”何畏的这一番莽撞举动,可谓红军长征途中相当危险也相当惊心动魄的枪声。

两军打乱重新组队分头行动后,张国焘与中央的矛盾白热化,特别是9月的“密电”事件(关于此案的真相,现在争议颇大,兹不赘述——笔者注),使得毛泽东和中央迅速脱离右路军,率原红一方面军部队北上,而左路军仍裹挟着朱德等原红一方面军人员。至四川俄界政治局扩大会议之时,双方已形同破裂:毛泽东等已另组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直至胜利抵达陕北,张国焘则在四川卓木碉悍然另立三大机构——中共中央、中央政府、中央军委。此时,红军及中国革命可谓危机重重,而何畏所起的作用至为恶劣。193587,陈昌浩派人请来总书记张闻天,试图说服他接受张国焘的主张,即希望由张闻天出面,以其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权威命令毛泽东、周恩来等挥师南下,张闻天理所当然地表示了拒绝。在场的何畏大怒,拍着桌子对张闻天大吼:“你像个什么总书记,我看你简直像个汉献帝,曹操手中的傀儡!”——除了惊心动魄的枪声,何畏再次“贡献”了长征途中最惊心动魄的吼声。设想此后种种变故,譬如何畏,又譬如张闻天,回首这一幕时,将作何感想?

毛泽东和中央突然决断离队北上之际,正是910日凌晨3许,毛、周亲笔署名命令红军大学立即向北出发。随即,红军大学师生全部出发,唯独校长何畏接到命令,迅速跑到陈昌浩那里汇报:“是不是有命令叫走?”陈昌浩回答:“我们没下命令,赶紧叫他们回来!”在随后的红四方面军的红四军、红三十军部分领导干部参加的会议上,陈昌浩又问道:“他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当时何畏和红军大学教育长李特力主派部队尾追,只有徐向前坚决反对。他说,哪有红军打红军的道理?一些与会的将领也同意了徐向前的意见。陈昌浩见状,说:“既然这样,就分道扬镳吧。他们走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就这样,避免了红军的一场自相残杀。

                          

踏入歧途

 

何畏后来的命运,应该说是没有什么悬念了。

红军长征抵达陕北后,何畏的主要职务是“红大”政委。193512月,张国焘发出《为抗日反蒋运动中策略问题给何畏、伯承两同志的一封信》。当时红军大学有人称中共抗日反蒋宣言过于笼统,张的此信是在做一些解释。由于全国政治形势发生变化、红军长征接近尾声和三军会师在即,以及张国焘所部因错误决断而损失惨重等原因,张国焘已明显有所收敛,开始附和中央的许多决策。

1936年末,山城堡战役之后,朱德、张国焘率领红军总部和红四方面军“红大”学员抵达陕北保安(今志丹县)。陕北“红大”(即随后的“抗大”)校长林彪等列队迎接,毛泽东、张闻天等也与之一一握手,表示热烈欢迎。当然,这对张国焘、何畏等人,可谓苦涩不堪了。

不久,西安事变爆发。翌年初,以原红四方面军为主力的西路军宣告失败。显然,清算张国焘错误的时机已经成熟。进驻延安之后,中央内部开始了对张的批判,其中涉及的问题,就有红一、四方面军的团结问题和军阀主义、土匪主义等,而这些又无一不与何畏有关联。

19373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议程之一是讨论张国焘的问题。与会者在充分肯定红四方面军对中国革命所作的重大贡献的基础上,批判了张国焘的错误。最后通过了《决议》,指出张国焘“在四方面军的领导工作中犯了许多重大的、政治的、原则的错误……整个政治路线的错误……右倾机会主义的退却路线与军阀主义的登峰造极……反党反中央的路线”,而其军阀主义的实质,即是“用全力在红军中创造个人的系统”、“把军权看作高于党权”、“对于创造红军模范纪律的忽视”、“军阀军队中的打骂制度与不良传统在红军中依然存在着”等。《决议》同时表示要把张国焘的错误与红四方面军严格区别,即主要责任由张国焘承担。

不过,清算和追究长征途中的一幕幕,势必会牵涉许多具体当事人。贺龙在发言时就对何畏喊道:“你是乱弹琴的人,你要老实承认错误!”会议临近结束时,在博古的提议下,原红四方面军的张国焘、何畏、周纯全等不得不有所表态。何畏是这样表示的:“中央宣布国焘路线的破产,凡是革命者没有不同意的。我在国焘路线上犯了军阀主义、土匪主义、反党反中央的严重错误。我诚恳地承认这一错误。我坚决改正我的错误,希望同志们帮助我。”毛泽东在最后的发言中则说:这次会议,“国焘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没有完全彻底地深刻地承认自己的错误。纯全和何畏也相同。今天的进步,国焘、何畏、纯全的进步,是值得欢迎的。这以后,可以转变到完全彻底深刻地承认错误的道路上去,也可以深刻地影响到国焘及其他人。四方面军还留有两个军在这里,还有大批干部在这里,进步的力量在这里,那在将来中国革命是很大的基础。”

按照中央的部署,延安随即在党内和红军中广泛、深入地开展了揭发、批判张国焘路线的斗争,并迅速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反张国焘路线的大会。原红四方面军的干部(连以上)全部要求与会,有的还在大会上进行揭发和批判。此后,延安对张国焘及红四方面军部分高级将领开展了批评斗争,“抗大”就是一个斗争中心。结果,虽说大多数参加者表示拥护中央,并在不同程度上开展了批评与自我批评,但由于在批评斗争中有过火的现象,伤及了原红四方面军的一些高级将领,终于激起事端,致使许世友、王建安等十余名将领欲率原红四方面军的数百名学员举行暴动,脱离“抗大”。由于许多参与者的反省和举报,事态很快得以平息,不过仍有数十人受到拘禁审查。那么,何畏呢?

在《我的回忆》一书里,张国焘写道:“原任四方面军第九军军长、当时任红军学校副校长的何畏也被捕了。何畏自始即站在反抗这种斗争的立场,为四方面军的领导辩护。何畏出身工人阶级,在红军中战功显赫,负伤十一次之多,毛泽东等也轻易奈何他不得。他并未参加这次抗大学生的反抗风潮,但为了许世友、王建安等人的被捕,表示抗议。他愤慨申言,中共中央和抗大都变质了,变成了类似北洋军阀的统治。他要向共产国际控诉,否则他就要脱离共产党,因此何畏被秘密逮捕。之后,张闻天曾向我解释,何畏身体残废,且有战功,本应曲予优容,但他心情恶劣,可能自杀,故暂行看管,并不交法院审讯。我因不愿加深党内危机,对张闻天只有怒目而视,忍耐着一言不发。”如此说来,何畏还是被捕了。

11月,在延安召开了党的活动分子大会。当时西路军失败已成定局,与此同时,反张国焘路线的斗争又趋于高涨,对此,不仅张国焘与中央的对立情绪越来越大,曾受张器重和赏识的何畏也愤愤不平。最终,何畏脱离革命,离开了延安。此后,何畏的名字就在我们的红色历史上永远消失了。

翌年4月的清明节,利用祭陵之机,张国焘叛逃。而此前不久,在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原红四方面军将领李特、黄超,被王明、康生等以“托派分子”的罪名处决。

                        

谜一般的结局

 

何畏是什么时间、又是如何逃离延安的?目前相应的细节我们还不了解。至于何畏的最终结局,至今不甚了了,大致有如下三种说法。

一、叛徒、特务。

经历过长征的成仿吾在《记叛徒张国焘》(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一书中说:张国焘出走后,成为国民党中将和国民参政会参政员,而其实际身份则是“军统”少将特务、“特种问题研究室”主任,及国民党中组部“反共设计委员会”委员兼主任秘书。当时蒋介石和戴笠等对他寄望很高,并曾“先后把郭潜(抗战时期,任南方工委组织部副部长时被捕叛变)、何畏(原红九军军长,抗战时期叛逃)、徐梦秋(在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时被捕叛变)召集来和张国焘一起搞‘策反’”,不过,效果极差,甚至毫无成果,“就以原红四方面军来说,在抗战初期剩下的还有一万多人,而在整个抗战期间叛变投降国民党的不过何畏、朱德崇(原红三十三军参谋长,抗战中在冀鲁豫区因腐化被发现叛逃)几个。”

成仿吾没有说明何畏是如何变成叛徒和特务的,相仿的还有“中共一大代表丛书”中的《张国焘》一书(作者张树军),称:“张国焘叛逃后,何畏步他的后尘,投奔国民党,被国民党特务机关扣押。在被扣押期间,何畏致函张国焘求救。张国焘拿着何畏的求救函去找戴笠,乞求戴笠将何畏接到重庆来共商反共大计。戴笠虽表示同意,但仍拖了半年之久才将何畏释放。何畏见到张国焘后,也做起了国民党的特务。”这段描述更加详细了一些,不过,仍存有许多疑点。

由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纂的《中国共产党历届中央委员大辞典(19212003)》(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版)一书收录有何畏的条目,称:何畏于1937年到西安治病时叛逃,投靠国民党特务机关,任中统专员,又于1949年解放前夕被抓获处决。

以上的材料,大致可以说明何畏是早于或晚于张国焘叛变的(19371939年),至于他参加了国民党的特务机构,到底是“军统”还是“中统”,也有疑问。另传言何畏以治疗和养病为由,带着腿伤离开延安,号称到晋东南去打游击,却忽然没了踪影,原来是溜到西安去了。193948,在“抗大”检讨工作的总结晚会上,毛泽东有一句话,他说:“抗大也有一个叫何畏的,溜了。”何畏曾任“抗大”副校长。

二、脱离革命,以研究农业和教学度日。

这种版本说何畏叛变后成为国民党“中统”特务,但郁郁不得志,有人看到他当时每日携带白水一壶、馒头几个,一头扎进图书馆,苦读与中国农业有关的书籍。日后,他居然成为南京金陵大学农经系的讲师。1949年解放军渡江前夕,何畏投江自尽。

三、潜回故乡,隐姓埋名。

第三个版本,据说是其后人讲述的。

何畏离开陕北后,潜回广州,当时他想找一个文职工作隐居下来。也是在这个时期,他与一个叫罗明新的女子结婚,生了一男一女。解放后,何畏失业,苦撑一段时日后,1956年回到家乡,即海南博鳌玉堂村,又与原配夫人曾国才(据说她与连长冯增敏一样,是第一批参加红色娘子军的战士,参加过多次战斗,并负过伤——笔者注)及两个孩子共同生活。彼时,何畏除了种地,还义务担任乡村的夜校扫盲教师。

传说三年大饥荒期间,何畏饿死在家乡。一说是因病而死,死时60岁。如此,则关于何畏去世的时间,有1949年和1960年两说。

由于资讯的发达,特别是网络的威力,现在要捕捉一些历史信息已不是难事。关于何畏的下落,笔者就“得来全不费工夫”。以下材料便出于何畏后人在网络上发表的信息,当然,还未经笔者逐一核实——

却说何畏早年参加革命而被马来西亚英属政府驱逐出境,其原配夫人曾国才(一作曾国彩)失去生活依靠,只好带着长子何达梧回到博鳌老家。此后何畏音信全无,直到1946年她才接到何畏发自广州的信,说自己在广东省救济院安老所(广州市珠光路),并已娶罗明新女士为妾,生有一男一女(儿子何达桐后居加拿大,女儿何汤月明后居香港)。大概是1955年,何畏因与罗明新发生纠纷,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老家,与原配夫人和儿子何达梧一起生活。那时村里的大多数人已不认识他,他也一直保持缄默,从不透露在外几十年的丝毫情况。

另据采访者称,当地老人眼中的何畏,中等身体,五官端正,体格健壮,脚有伤疾,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知书识礼、知识面宽,又精通医术、能说善道,毛笔书法流利,是一个颇有文化的人。他还精通音乐,会唱歌,于是村里请他做义务教师,协助开展扫盲工作,并教授普通话。也许是自己特殊的经历,他还曾教自己的孙子及村民唱《东方红》《国际歌》之类的歌曲。何畏曾跟村里的人做过木工、泥水工。大凡社里安排什么重活,他从不推卸,唯命是听,老老实实地干,从无怨言。

何畏在部队时是个粗人,后来变了,久而久之他有了一个嗜好——与书籍结下不解之缘。他身不离书,甚至连上厕所都看书,对《水浒传》《三国演义》等非常娴熟,讲得头头是道。

三年大饥荒时期,由于何畏身体壮实,食量颇大,生活十分辛苦。他的儿媳钟家蓉回忆说:在粮食紧张时,何畏曾教村里人摘“革命菜”充饥。1960年,何畏因病饿交加,又缺医少药,遂长眠不起。据说在他出殡那天,村里的人都来参加送葬,许多老人至今记忆犹新。又传说何畏临终之际对妻子说:他的同事都在北京,而且都是当大官的,说罢拿出一把用铜片压印有“校长蒋中正赠”的宝剑,以及一枚纪念勋章,交给了儿子何达梧。无疑,这是何畏在黄埔军校和根据地时的遗物。“文革”中,何达梧怕抄家受到牵连,把它丢弃在万泉河里。

何畏的原配夫人曾国彩,曾任广东乐会县博鳌乡第一届妇联主任,后因何畏的历史问题受到牵连,被免职回家务农。她于2003年病逝,享年100周岁。何畏的另一夫人罗明新,于1950年代初携子女移居香港,2002年病逝,其子女与海南何畏的后人保持着来往。

如此推测,何畏乃沧桑鼎革之际,叛变曾经的叛变,彻底“告别革命”,回到故土,从此隐姓埋名直至终老。但以何畏的过往,他是如何得以全身而退的呢?希望知情者赐教。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7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丘吉尔的一次艰难决定 ——二战中的情报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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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吉尔的一次艰难决定

——二战中的情报暗战

 

   毛剑杰

 

 

考文垂悲歌

 

19401114傍晚705分,英国中部城市考文垂上空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防空警报。此时,英国皇家空军与纳粹空军在不列颠上空已激战整整三个月,英伦三岛上包括首都伦敦在内的许多城市,都遭到了频繁的空袭,响起防空警报并不令人意外。但奇怪的是,此前总是能早早预警空袭的英国本土防空体系,这次并未及时疏散军民及城市工业。

于是,在防空警报拉响时,考文垂的居民丝毫未能觉察即将逼近的厄运,他们依然像往常一样享受着自己的生活。5分钟后,德国“亨克尔111轰炸机飞临城市上空,一波接一波的轰炸进行了10个小时。巨大的爆炸声中,考文垂变成了一片废墟。事后统计,在这“恐怖的鬼夜”,考文垂有5万座建筑被摧毁,5万个商店遭到破坏,600名居民丧生,其中150具尸体因无法辨认而被葬入同一公墓……考文垂成了二战中英国遭遇轰炸最惨烈的城市。英国首相丘吉尔得知消息后,先是呆若木鸡,之后满脸愤怒,一声不吭。但当时的人们完全没有想到,丘吉尔其实早已得知德国空袭考文垂市的计划,他反复盘算后,最终决定不采取任何防御和转移措施。

这是1940年关乎英国生死存亡的不列颠空战中,丘吉尔最为艰难的决定。

 

敦刻尔克的“无敌舰队”

 

丘吉尔是在1940510临危受命担任英国首相的。当时,德国正以闪电战突袭西欧,号称拥有欧洲最强大陆军的法国,迅速崩溃投降,英国也随时面临德国入侵,危如累卵。

虽然纳粹德国的军事扩张野心昭然若揭,但一战后的英国,一直弥漫着和平主义气氛。首相张伯伦是坚定的绥靖主义者,他一厢情愿地指望希特勒东进去攻打苏联,为此纵容德军重占莱茵兰非军事区、兼并奥地利、强占捷克苏台德区……

只有丘吉尔等少数人一直在抨击绥靖政策,他说,希特勒将给欧洲带来灾难,他督促英国应重整军备,并鼓励盟友法国加强军事力量,指出绥靖政策为“西方民主国家向纳粹武力威胁的彻底投降。”但多数人视其警告为危言耸听。最终,祸水没能东引,德国反而率先进攻西欧,法国迅速投降。张伯伦走投无路,而一直强烈反对绥靖政策的丘吉尔,成了首相的不二人选。

521,德军直趋英吉利海峡,把近40万英法联军围逼在法国北部狭小地带,只剩下敦刻尔克这个仅有万名居民,且极易受到轰炸机和炮火持续攻击的小港作为海上退路,形势万分危急。

526,丘吉尔下令撤出在法的英军,代号为“发电机计划”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开始,在短短的8天中,被围困在敦刻尔克周围一小块地区的盟军奇迹般地撤出33万多人。  

 

希特勒对“谜”的依赖和信任

 

但敦刻尔克大撤退的胜利,并不意味着英伦三岛已经安全。紧接着,德国即将启动入侵英国本土的“海狮计划”。在此之前,德国计划先摧毁英国空军力量,不列颠空战就此爆发。这仍是一场大英帝国的生死战。

而丘吉尔和他的战争指挥系统首先必须知道的是:德国将有多少坦克、飞机、潜艇参战,其石油、钢铁的生产能力如何。

希特勒很清楚保守机密的重要性,早在1934年就指示德国军方及情报系统开始更换无线电密码系统。1936年,德国情报局启用了一种新的军事密码,这不同于以往的人工编制密码,而是由机器编制。这台机器被恰如其分地称为“ENIGAMA”,也即英语“谜”之意。

“谜”价格低廉、结实耐用,操作、保养及携带相当简便。更让希特勒放心的是,对方是否能得到“谜”,对于密码通信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不知道编码的程序,这种机器对缴获者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因此,希特勒对“谜”的依赖和信任,几乎达到了迷信的程度。他认为任何国家不可能破译它的密码,于是毫不犹豫地让德国海陆空军全部采用了“谜”密码通信系统。

英国人则费尽心机破译之。他们先是学着德国人的样子,制造出了一种与“哑谜”一样的机器。然而要想从德国人手中得到编码系统、编码程序远比制造机器困难,德国人将其列为最高机密,即使英国人得手,德国人一旦知晓后会很快且轻而易举地更换,到手的程序和编码将毫无用处。

 

犹太人、波兰人“递来利剑”

 

英国军情局在伦敦郊外的布雷奇利庄园设立了密码破译中心。在这里,有数百名工作人员参与破译德国军事行动的绝密情报。而这所庄园以及破译工作,同样也被英国政府列为最高机密,其代号就是“超级机密”。

正在英国人毫无头绪时,1938年,一位犹太人向英国情报人员透露,他曾是“艾尼格玛”的设计人员之一。英国人经过仔细甄别后,相信了他。这位犹太人真的复制出了一台“艾尼格玛”密码机,按照英国人的说法,这是仿制工程的奇迹,而这的确帮了英国人的大忙。

然而在1939年夏秋之际,德国人又改进了原先的密码机,复制品由此失去了效能,英国再次陷入困境。但波兰情报部门又出手解救了英国人。作为英国的盟国,波兰人将他们数年来对德国密码机的研究成果乃至新的密码机样机、已解密机器悉数交给了英国人。

仅仅一个星期后,纳粹军队就开进了波兰。这让英国密码破译专家诺克斯感动不已,他说:“波兰此举,就像一名古代的骑士在倒下之前,将手中的利剑递给了战友。”

在布雷奇利庄园,除了诺克斯这位破译界名宿,还有一位数学界奇才——图灵。他毕业于剑桥大学,战后依靠对密码机的研究成果,他成了开创电子计算机时代的先驱者之一。

首先,他们从研制能模仿或能解释德国国防军每一个“哑谜”方式的机器入手,从而能推出所有德军主要司令部日日夜夜、成年累月发布命令时经常变换的编码程序。经过艰难攻关,英国人终于制成了具有上述功能的机器,将之命名为“炸弹”。

1939年底,“炸弹”破译出了德国密码,英国人欣喜若狂。从此,德军的秘密计划和行动方案,源源不断地从布雷奇利庄园传到军情六处孟席斯上校手中,再直接交到丘吉尔的案头。事实上,德军在“二战”期间的绝大多数行动,都没能瞒得过英国人,只不过英国人将情报来源一直掩饰得很好,始终没有引起对手的怀疑。

194072,希特勒发布了第一组“海狮”作战计划,也即英国本土登陆作战计划。战役一开始,丘吉尔和空军参谋部就通过“超级机密”了解到德国空军的大部分——有时甚至是全部的计划。

针对德国空军司令戈林要求夺取制空权的指令,英国皇家空军制定了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敌人的方案。由于英国空军的飞机数量没有德国多,所以只能在适当时间、适当地方和适当高度,集中战斗机中队及主要防御力量,对付敌人的主攻力量。依赖预警雷达及破译的德国军事情报,英国皇家空军总能掐着纳粹空军到达的时刻精准升空拦截,而不需要时时空中巡逻防备德军突袭——英国空军由此大大减少了飞行员体力消耗及汽油等战略物资消耗。

1940813,苏塞克斯和肯特上空,80架德军“道尼尔 17轰炸机群,以及更多数量的“容克 88俯冲轰炸机,飞往不列颠腹地及海岸线执行轰炸任务。由于天空浓云密布,德军护航战斗机无法按计划起飞,轰炸机只好单独出击。

英国空军司令部事先已知晓德军行动计划,当在雷达上发现德国飞机后,立即启动早已就绪的作战方案……这次交锋,德国空军共损失飞机47架,另有80多架被击伤,而英国空军仅损失飞机13架。

此前,戈林曾向希特勒夸下海口说,英国南部的空中防御将在4天内土崩瓦解,而英国空军则将在4周内被逐出英国上空。尽管德国在后来的几次轰炸中取得了一些成果,但依赖雷达和密码破译,英国空军在战力13的悬殊比例下,鏖战两月后,让戈林夸下的海口变成了幻梦:由于戈林始终没有取得不列颠及英吉利海峡的制空权,希特勒只得宣布“海狮计划”无限期推迟。

 

救城还是救国?

 

此间,德国一直没有发现失利的关键原因:“谜”已被英国人掌握。直到不列颠空战屡次失利,希特勒终于开始怀疑“谜”是否仍然安全,于是指令德军准备进行一次空袭试验。

19401112,指令由德国空军司令部传达给了驻扎在西欧的德国空军机群:在48小时之内出动500架飞机,向考文垂投掷4500枚燃烧弹,行动代号“月光奏鸣曲”。该计划除了验证“谜”的保密性之外,还有轰炸考文垂这个英国主要工业城市,以摧毁英国抵抗的目的。

英国的“炸弹”很快破译出情报,诺克斯颤抖着双手将之递给了孟席斯上校——考文垂是诺克斯的家乡,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那里。而后情报立即被送交丘吉尔。

考文垂距伦敦仅90英里,是有着900多年历史的古城,这个城市有25万居民和众多文物古迹,并且是英国主要军火库之一、飞机和汽车制造中心。德国人投掷的4500枚燃烧弹,足以把这座美丽的古城从地球上抹去。 

丘吉尔阅后顿感事情棘手,立即通知各军政首脑到首相府地下作战室开会。

孟席斯按照丘吉尔指示,首先宣读了截获的情报,德国人的整个作战计划清清楚楚:投入作战的飞机数、预定的战术乃至希特勒发起这场作战的原因等。

要拯救考文垂很容易:当时英国有410门机动高炮可供使用,完全可以把这些高炮火速调来加强考文垂的对空防御,空军提出在英吉利海峡设置拦截线,阻挠德机入侵;民防部则认为可提前发出警报,疏散居民,转移贵重财产,尽量减少损失。特种部队想得更绝:派突击队空降到布列塔尼机场,暗杀引导轰炸的战斗机飞行员。如果都一一实施的话,考文垂的损失无疑将大大减少。

但丘吉尔担心的是,拯救了考文垂的同时,英军已破译德国密码“谜”这个秘密必定暴露。两者只能择其一,孰轻孰重?丘吉尔陷入了长考。最终,他掐灭雪茄站了起来:为了保护“超级机密”,必须牺牲考文垂。在作出决定的同时,他动了感情,眼角有些湿润:“牺牲一座城市,这个代价是大了些,但与整个大英国相比,它算不了什么?”

“我们面临着生死存亡的选择。诸位应知道,战争中情报有多么大的价值。为此,我认为,除正常防卫外,不对考文垂作任何特殊安排,就像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相信,当胜利那一天,人们会理解我们的决定。”

孟席斯仍希望能减少一些损失,询问“是否可以秘密撤出一些老人、孩子和医院的伤病员?”但丘吉尔断然拒绝了:“这样会造成混乱,一场无法遏制的混乱,会毁掉‘超级秘密’!

首相的意志,最终征服了沉默的众人。

于是,19401114号晚7时许,银色的月光下,大批德国轰炸机如期飞临考文垂上空,第一个目标是自来水厂,然后是电厂、煤气厂、电话局、下水道和交通系统……德军的目的,是要使城市“血凝气绝”,一切陷于瘫痪。

10小时间,德军轰炸机一批又一批到达,炸弹如梭子织网,不放过城市任何角落。而后,凛冽的冬风将燃烧弹的火球刮向四面八方,全城陷入火海,消防车开到街上,橡皮轮胎马上被地面余烬烧熔,只能空着铁轱辘爬行。考文垂市中心14世纪所建的圣马可教堂——这个英格兰人引以为豪的艺术瑰宝,也被燃烧弹击中,大火持续到午夜,教堂圆顶轰然坍陷、拱门倒塌,只剩下了四壁残墙和一个钟塔。   

从晚7时到翌晨2时,德军共投弹5万枚,其中燃烧弹3万枚。德军飞行员在目击记中说,飞机飞到距考文垂180公里的英国海岸时,还能看到考文垂的冲天火光,“这个城市肯定完蛋了”。   

考文垂确实接近“死亡”:市中心夷为平地,工厂被破坏三分之一,军工生产瘫痪,市民被炸死584人,炸伤4800人,12家生产飞机零部件的工厂遭到严重破坏。此后,由于考文垂还有生产能力,德机又光顾了几次,到19414月的一次大轰炸为止,地面设施基本摧毁,5万所房屋化为灰烬,市中心原有3000所房屋仅存30所,25万人的繁荣城市成了“死城”,考文垂由此在英文中成了“极度毁灭”的同义词。   

 

“捏着德国人的脉搏打这场大战”

 

但考文垂的牺牲是有巨大价值的:依赖“超级机密”的帮助,英国人走出了最初的困境,在赢得不列颠空战之后,又先后取得了大西洋海战、北非反击战的胜利。

19415月,英国海军通过“超级机密”提供的情报,一举击沉了比任何英国战舰都要强大的德国“俾斯麦”号战列舰。这艘被赋予普鲁士“铁血宰相”之名的战列舰,是德国海军的骄傲,排水量达53000吨,航速30节,装有381毫米主炮8门,中小口径高平两用炮40余门,并搭有4架水上飞机,舷装甲最厚处有320毫米,被誉为“不沉的海上堡垒”。

19415月,“俾斯麦”号秘密进入大西洋,打算再狠狠打击英国运输队,以彻底切断英国的海上生命线。法国败降以后,英国虽赢得不列颠空战,但处境依然危急,赖以生存的大西洋海上运输线极为脆弱。被德国潜艇击沉的英国商船无数,每月以50万吨左右的速度直线上升。作为一个岛国,英国一旦失去外部物资供给,只能束手待毙。

对付大西洋上那些神出鬼没的德国潜艇使英国人焦头烂额,而英国的造船速度不足以弥补海上损失,若“俾斯麦”号再出现在大西洋,英国的海上生命线无疑将面临被完全切断的危险。为此,英国人决定,必须不惜代价在“俾斯麦”号到达大西洋前将其击毁。

此间,“炸弹”不断收到德国方面与“俾斯麦”号往来电文。终于,在19415月间,英国人等到了这一天。在明确了“俾斯麦”号的行动计划后,英国海军组成了突击编队,立即从英国北部的斯卡帕湾基地出发,取捷径直插丹麦海峡南端,截击“俾斯麦”号。

行进途中,尽管“俾斯麦”号战列舰实行了灯火管制,却始终没有逃出英国舰队的追踪。德国人并不知道,从“俾斯麦”号上发出的任何“保密”的电文,英国人都已经知晓。

英国皇家海军派遣了8艘战列舰及战列巡洋舰和两艘航空母舰,即皇家海军约半数的力量,才最终将“俾斯麦”号击沉。而“俾斯麦”号在沉入大西洋的一刹那,德国人始终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英国会有那么多的战舰迅速集结到它的周围,给了它致命的打击。

后来,英国又摧毁了德军“埃塔普”舰队。虽然德国事后一度怀疑是否海军的密码被破获,但专司此事调查的一个委员会,几次调查都排除了“谜”泄露的可能。

大西洋海战之后,194211月,在北非阿拉曼战场上,“超级机密”提供的情报又发挥重大作用。由于英国蒙哥马利将军对德国隆美尔的非洲军团的战略战术计划、实力部署、后勤供给事先了如指掌,仅仅13天,德军就损失6万人和500多辆坦克,使“沙漠之狐”惨败于非洲沙漠。

3年后,英美百万大军从诺曼底重返欧洲大陆,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德国本土进击。在法国瑟堡的码头,丘吉尔带着孟席斯等人,气宇轩昂地从军舰上走下来:“还记得吧,从考文垂以后,我们一直捏着德国人的脉搏打这场世界大战!”

二战结束后,美国情报官西伯特将军与前德国将军盖伦谈到盟国胜利的原因时说:“我认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你晓得,我们在阅读你们司令部的密码通讯。英国人从开始就阅读这些电报,我们利用各种屏障来掩护‘超级机密’。”盖伦当即感叹:“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7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忽然想到——“到此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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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到此一游”

 

   陈四益 /     黄永厚 /

 

 

 

一个中国孩子到埃及旅游,在卢克索神庙的石刻上写下“某某某到此一游”。此事引起轩然大波,觉得太丢中国人的脸了,太没素质了。指责,当然义正词严,但值得思考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若说 “太没素质”,又是怎样造成的?

 

 

其实,类似的事情在“我们祖国”毫不足奇,名山大川、文物古迹、道观庙宇,墙壁上、山石上、廊柱上乃至树干上,几乎随处可见这类或写或刻的张三李四“到此一游”。孩子们司空见惯,不以为非,也来模仿一下大人的作为,在他不过觉得“大人动得,我也动得”。所以在责备孩子之先,是否应当先检讨一下,我们中国的大人(或曰成年人)为什么会给孩子作出这样的“楷模”?

 

 

我们的旅游胜地对这些乱写乱刻,似乎没有什么严厉的阻止措施。偶或看到 “请勿在此乱写乱画”的标牌,也显得三分温柔七分无奈,恳求多于禁止,更没有立法禁止这类破坏的措施。对涂写损毁历史文化遗存的行为,处罚力度还不及从图书馆的书上撕下一张图片。

那缘由,大约是将“旧物”的保护视为怪异。北京市对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的“保护性拆除”引起过轩然大波,一位中央大报的老总竟不知这姓梁和姓林的是“何方神圣”,更遑论他们的故居是否应当保护了——照他们的想法,这些都要保护,哪来“旧貌换新颜”?“拆哪”!好像比保护更有文化。比起这种大规模拆除,几个“到此一游”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所以永厚先生没有喊“救救孩子”,而喊出了“救救爷爷”!

 

 

如果追溯历史,“到此一游”似发轫于“题壁”,至少唐宋以降,曾是一种风习。那时,读书人都会写点诗词,但写了却没有发表的处所,流传的方式只有辗转传抄。受追捧的,可以弄到“洛阳纸贵”;不受追捧的,恐怕也就一二知交自娱自乐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动了,就想让人知道,于是酒楼、驿舍、道观、庙宇的墙壁,每每充当了作者们发布诗词的场所。一些千古名句就这样传承下来。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就分别是题在黄鹤楼与庐山西林寺的墙壁上的。李白到黄鹤楼,看到崔颢的诗,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成了文坛佳话。苏东坡诗佳字好,这首题壁诗也成了庐山旅游必有的谈助。所以名家的题壁,曾不断丰富了旧日遗存的文化内涵。

 

 

题壁的,当然未必都是大名家。宋代一位姑苏女子,远嫁他乡,在歇脚的村店壁上,题词一阕,有“肠欲断,意悬悬,北头何处是乡关。临妆莫遣红颜照,收拾菱花把剑弹”之句,因其离愁别绪感人,被记入书中,此女名虽不传,词却传了下来。

另一位后蜀孟昶的侍妾,就是那个吟过“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花蕊夫人,押解途中,于葭萌关驿站壁上,也题过半阕小词,道“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因押解者催促上道,不曾写完。瞬息繁华如云烟过眼。当时骄奢淫逸,不惜民命,及至临灭国而增怨,闻杜鹃而伤怀,不亦晚乎!只能算“亡国之音哀以思”了。

题壁成为一时风习,题写诗词的水准自然参差不齐,那些村野小店对此未能久存,因此能藉此流传的极少。古人笔记中就有记载某村店壁上的题壁词,待到有人前去寻访,连村店也已在断烟荒草中了。施耐庵写《水浒》,让落魄囚徒宋公明在浔阳楼壁上题了一词一诗,惹下天大祸事。那诗词自然是做小说的代言,但也可作为题壁风习的一个佐证。

 

 

因为题壁成了一时风雅之举,故连识字不多、水准不济之徒,也往往要在壁上“秀”上一把。结果让人倒足胃口,成了对文化遗存的亵渎。安徽当涂采石矶(今属马鞍山),有李白墓,虽是衣冠冢,却因传说李白在此入水捉月而死,名噪一时。白居易即有“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之诗。但后来到此凭吊者,都想附庸风雅 ,令人哭笑不得。看不过去的人,写诗相嘲:“采石江边一抔土,李白诗名耀千古。来的去的写两行,鲁班门前掉大斧。”

这些“掉大斧”的,总算还能诌上几句,更有连几句打油也不能的,就只好耍弄“到此一游”的把戏了。吴承恩作《西游记》时,写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出去,到了五根肉色柱子下面,以为已经跳出了如来手掌,便拔根毫毛,吹一口气,化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柱上题道:“齐天大圣,到此一游。”题毕,还在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这可真算神来之笔,他大约也不满于这些“到此一游”的涂鸦,所以才把猴尿拿来配搭。可惜许多人未必读《西游记》,即便读了也未必注意到这猴尿的谐谑,所以猴尿照旧到处在撒,弄得孩子也看样学样,令人伤怀。

 

 

随着文化的变迁,到了今天,能做像点样子诗词的已经不多。陈子展先生曾慨叹连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也很少能写像样的诗词,其他更无论矣。不但诗词不能做,就是写字也因打小儿缺少训练,不成模样。平民如是,“达官贵人”也无二致,不过因为位高权重,照样有人吹捧,还要开研讨会,还要树碑刻石,徒然流为笑谈。倘再以各色的“到此一游”配搭,不免令人长想吴承恩那一谑。

 

 

风习是要随着时代改易的。诗词一道虽已衰落,但好之者仍不妨好之。好在现代资讯发展神速,有感而发者,不但可以在报刊上发表佳作,还可以在博客、微博、微信上发布,与人共享;就是“到此一游”,也可以手机拍照,传送、转发,与人同乐,比那干巴巴、湿乎乎的“到此一游”,不知要生动多少。

美景今已无多,旅游者又云屯山积,如果都要去涂上几笔,难免祸延木石。有人倡议建一堵墙,专供涂鸦,意在疏导,但我担心若今日涂鸦,明日覆盖,平添了许多纠纷与麻烦;倘若每天上万、十数万、数十万游客都要留题,要建多少墙才能满足涂鸦的需要?建墙之事,只怕难行。

每一时代,要有每一时代的旅游文明。有了互联网,有了智能手机,写字、摄影、留言、作诗都很便捷,何必定要涂那些“到此一游”?

 

 

对于人文的或自然的文化景观,都说是民族的瑰宝,是不可用金钱衡量的物质的与精神的财富。讨论对这些财富的爱惜,便不能不回溯一下国人的财富观。

我们中国,大概是最早喜欢讲“公”的国度。《礼运?大同篇》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从那时起, “天下为公”就成了不曾中断的说辞。洎乎近世,孙中山讲“天下为公”,毛泽东讲“毫不利己”。但是,讲归讲,这“天下为公”却闻之弥近,望之弥远,好像真应了:越是说得欢的事,越是做不到。

其实,我们自古都把天下看作帝王的私产,帝王不但富有四海,就连国家政事,也当做“陛下家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自然资源,人文景观,当然也都是帝王的私产。在“私产”上涂涂抹抹,谁也管不着也不敢管。清代乾隆,就有此好。就是到了当代,官当大了,也就觉得有资格到处留题。上行下效,难于禁绝。

 

 

小民百姓自然没有王者的气魄,不敢“要怎样,就怎样”。但他也有另一种心理。既然这东西不属于我,它的好坏也同我无关。如果这东西归他所有,是绝不会在上面乱涂的。试看出没于鉴宝、寻宝一类节目中那些小心翼翼捧着“宝物”的藏宝者,谁会在属于他的“宝物”上涂写刻画?只有在他看来不会属于他的东西,才不知爱惜,甚至有一种破坏或显示也曾拥有的冲动。阿Q所谓“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心态亦属此类。

 

十一

 

在全体国民中树立起爱护国家各种文化遗存的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相关的立法,需要从上到下的守法,需要对中华文化瑰宝的敬畏,更需要全民文化素质的提高。不是一阵声讨,或一个妙方儿便能奏效的。

 

十二

 

如果从上到下缺少对文化的敬畏,缺少理解,缺少尊重,“到此一游”恐怕难于断绝。即便可以大洒金钱弄出一些金碧辉煌的文化赝品,也并不就是软实力的提高。“到此一游”,似乎给我们的“文化自信”或“文化自炫”泼了一瓢冷水,令人清醒。

 

(作者系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本刊编委)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7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北京人正在悄悄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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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正在悄悄开溜?

 

   张心阳

 

前些日子,一连收到几个北京朋友手机短信,告知他们海南、广西等外地的手机号码。我回电话过去:“在北京呆着好好的,为什么使用外地号码?”回答大都是:要在外地呆些日子,会经常不在北京。说得轻描淡写、漫不经意。

近日,有位外地朋友要在北京租房,他在网上挑到了一套理想的房子,让我见一下房主,确认房子的各项设施并代缴订金。

我见到了房主,房子周边环境、装修以及各项设施都不错,订金也代缴了。闲下来便问房主为什么将房子出租。他笑笑:“已有一年没在这里住了,我一直住在山东威海。”

“老家山东的?”

“不,祖籍就是北京的。原是首钢职工,退休几年了,老伴去世了,儿子有自己的住房。”

“那你为何要去威海?”

“那儿好啊。您不知道海边的空气有多好,我住下都舍不得回来。北京我可能是不怎么住了。”

“长期居住外地,经济上会不会有问题?”我问。

“您老外了,不仅不会有问题,我还赚了。”他乐着:“您看我现在出租的房子,每年租金4万多元,加上退休金一年有3万多元。可我在威海租房每年才花5000元,蔬菜、鱼肉、水果新鲜还比北京便宜,海边钓鱼、游泳是免费的,打球、保健、娱乐等费用也不贵。您说这合算还是不合算?”

“年老病多,医疗可能是个问题。”我担心这一点来了。

“医疗关系走到哪就能转到哪,在那边看病一样。”他说。

我没什么话说了,看着他老实的外表,其实揣着一肚子精明。由此,我想到两个月前,北京的一位同学劝我跟他一起到丹东鸭绿江边买江景房,还有一位同学早些时候劝我到渤海湾边的锦州买海景房……当然,也想到了前文提到的那些增加了海南、广西等外地手机号的朋友……

终于,我明白了,北京人正在悄悄开溜。

溜出北京,确实有太多的理由。2013年以来连续爆表的雾霾天气,足以让人觉得如果没有非呆不可的理由,暂离北京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住北京朝阳大望路某高楼上的一位老兄,自20123月的一天起,将照相机架到自家阳台上,以同样的角度和同样的时段,坚持每天拍一张照片,一连拍了270多天。最后他将这些照片拼起来发到网上。看了这些照片,让人不难得出结论:在北京,有污染的天气是常态,清新爽朗的天气才是非常态。

除了污染,无疑还有拥堵。挤地铁的都说现在身体弹性特好,开小车的都说现在耐性很强。还有一个生动的例子,今春北京图书展销会开幕,从长春来了一位朋友作为主宾参加《中国杂文》图书的首发式,于是,我邀请彼此熟悉的朋友在城中心位置的美术馆附近共进午餐。其中,住在城南边的杂文界陈老先生大约在11点钟就到了。这让我很欣喜——现在最怕的就是客请了、人没到,感激万分地说:“您老到得真早!”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可能会早一点,因为我八点半钟吃过早餐就动身赶这顿午餐了。”

除了拥堵,还有物价。在北京,来几个亲友,住几天宾馆,加上招待用餐和游览门票,没有一两万元下不来。而北京人带一家子旅游去外地,跑上三五个省,也花不了这么多钱。春节我回老家,见鲜翠欲滴的小葱甚是欢喜,老妈见之好笑:“这也没见过么?”我说:“你知道这东西在北京多少钱一斤吗?”“三块?”“十三块!”老妈先是一愣,继而道:“难怪这次回家看你这么瘦。”

北京依然还是有很多人向往,但必要时溜开也许也不错。

 

(作者系解放军报理论部高级编辑)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7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对唐诗“少小离家”的不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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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唐诗“少小离家”的不同解读

 

   沈良桂

 

1957325,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全国人大委员长的刘少奇,乘专列来到湖南省株洲市视察三三一厂,陪同的有李先念等中央有关部委的领导人,还有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视察中,刘少奇同志参观车间后步行到生活区,看职工宿舍,看厂长住房,并在厂里住下来,听取厂领导的汇报以及湖南省委与株洲市委的汇报和请示。他的专列就停靠在附近的铁路上,时间长达三天。

三三一厂是个大型航空企业。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于19548月试制成功我国第一台航空发动机,它是飞机的心脏。要知道解放前,被农民称为“洋马儿”的自行车也难以造出来,现在居然能造飞机了,这是何等的跨越!1025,毛泽东主席专门致信嘉勉,信中说:“这在建立我国的飞机制造和增强国际力量上都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20世纪50年代制造飞机的企业意味着是当时的高精尖,中央首长频频前来参观考察,仅担任过中央政治局常委以上者,先后就有刘少奇、朱德、陈云、邓小平、叶剑英、李先念、胡耀邦;十大元帅中,有六位接踵而至。但视察最早、停留最长、指示最多、影响最大的是刘少奇。

笔者当时在厂部工作,听厂长们说,少奇同志对工厂的“自建公助”最感兴趣,要郭固邦厂长进行详细的汇报。同时也有批评,说“厂长宿舍里的沙发太多了”。还指示,对干部的生活作风要管教好,对乱搞男女关系者要加重处分,不能重用等。所谓“自建公助”就是职工自己建房,厂里给予一定资助。当时员工大多数是单身,住集体宿舍,随着年岁的增长,不少人要结婚生子了,妻儿在老家,没有住房,只能长期住单身宿舍。住房问题成了工厂突出的矛盾,如果都等公家建房分配,那将轮到猴年马月?于是有人便节衣缩食、因陋就简地自建住房。厂领导由此得到启发,认为这是一条新路子,应该加以提倡,工厂可给予适当补助,并拟订了一个“自建公助”的办法。

少奇同志听了郭厂长的汇报,甚为赞赏,认为这个经验有普遍意义,要求厂里认真总结,写成报告送给他。当时他还引用了两首唐诗:一首是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另一首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少奇同志说,两首七言,一个“儿童相见不相识”,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说明古人在外地做官或久客他乡,也多是单身独处,并不都带老婆孩子。

三三一厂遵嘱将“自建公助”的报告送到北京,刘少奇审阅后,即批送《人民日报》,该报以头版头条刊出,向全国推广。然而自此以后,由于极左路线导致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吃紧,几十年不涨工资,“自建”与“公助”都因失去经济基础而烟消云散。

“文革”中,三三一厂揭批刘少奇的株洲之行,主要罪行就是积极推广受到毛主席批评的“自建公助”。但毛主席是怎样批评的,谁也说不清。近日翻阅《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看到一篇《致刘少奇》,始知当年批评的原委。全信如下:

 

少奇同志:

前读笔记小说或别的诗话,有说贺知章事者。今日偶翻《全唐诗话》,说贺事较详,可供一阅。他从长安辞归会稽(绍兴),年已八十六岁,可能妻已早死。其子被命为会稽司马,也可能六七十了。“儿童相见不相识”,此儿童我认为不是他自己的儿女,而是他的孙儿女或曾孙儿女,或第四代儿女,也当有别户人家的小孩子。贺知章在长安做了数十年太子宾客等官,同明皇有君臣而兼友好之遇。他曾推荐李白于明皇,可见彼此惬洽。在长安几十年,不会没有眷属。这是我的看法。他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变成独处,也未可知。他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屏弃眷属。但一个九十多岁像齐白石这样高年的人,没有亲属共处,是不可想象的。他是诗人,又是书家(他的草书《诗经》,至今犹存)。他是一个胸襟洒脱的人,不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人物。唐朝未闻官吏禁带眷属事,整个历史也未闻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离家”一诗便作为断言古代官吏禁带眷属的充分证明。自从听了那次你谈到此事以后,总觉不甚妥当。请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对的,我的想法不对。睡不着觉,偶触及此事,故写了这些,以供参考。

毛泽东        

一九五八年二月十日上午十时

 

复寻《唐书?文苑?贺知章传》(《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亦无不带家属之记载。近年文学选本注家,有说“儿童”是贺知章儿女者,纯是臆测,毫无确据。贺知章,浙江萧山人,《回乡偶书》是他晚年回归故里时所作。由于生动自然地反映了久客回乡老人的感遇而脍炙人口。关于“儿童”与贺的关系问题,历代注家之间早有分歧。刘少奇把“儿童”视为贺的儿女,这在唐诗选注中是主流说法。把此诗解释为贺知章为官未带家眷,则是刘少奇的见解,也不失为一家之言。毛泽东则自成一家,他的考证理由充分,很有说服力。古代的回乡诗中,也有“邻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样的诗句。

如何理解一句古诗,实在是小事一桩,毛泽东却如此认真地考据论证,这与他的性格有关。毛泽东自己说“我中了书毒”,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或者说两大特征:

一是读史成癖。浩浩3300多卷的《二十四史》,即使专业史学家也未必能一一读完,而党务国务大任在肩的毛泽东居然通读了一遍。另一鸿篇巨制、300300万字的《资治通鉴》,只因它“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毛泽东对身边工作的孟锦云说,他先后读了17遍。

二是引古成癖。毛泽东无论说话、作报告、写文章、写书信,总要引经据典,且信手拈来,几乎是不引不讲演,不引不撰文。而且,还往往把引古作为开展斗争、克敌制胜的独特武器。例如,在19581月南宁会议上,为批判“反冒进”,他引用战国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说:“登徒子娶了一个丑媳妇,但是登徒子始终对她忠贞不二,他是模范地遵守‘婚姻法’的,宋玉却说他好色。宋玉用的就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方法。”再如,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为批判彭德怀,毛泽东批文《关于枚乘七发》,并将《七发》作为大会文件印发。刘少奇1957年南巡回到北京,向毛泽东汇报工作时谈到引用贺知章《回乡偶书》,这在引古成癖的毛泽东看来,的确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

毛泽东如此郑重其事地致信刘少奇,有两点难以理解:  

其一,刘少奇是政治家,他到三三一厂是去指导工作而不是作文史考察。当时引用两首唐诗,仅仅是为缓解住房矛盾提供例证罢了,即使不当亦无大碍,毛泽东何以如此看重,以至“睡不着觉”?

其二,时值1958年初,在一反再反周恩来(包括刘少奇)的“反冒进”之后,毛泽东亲自走到第一线直接组织指挥全国全面“大跃进”运动,正是日理万机之时,怎么会有闲心、闲暇去考证一个文人、一句古诗?

历史总是迷雾重重,这样的疑问,恐怕只有进一步考证才能解出答案。在此,笔者也欢迎各方家指教。

 

(作者系《株洲日报》原副总编辑)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7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清末,建福宫那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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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建福宫那场大火

 

   金满楼

 

火灾后不久,溥仪突然下令将宫内太监全部裁撤,除少数留下,其余立即出宫……

 

1923626傍晚,故都北京刚下了一场透雨,初夏清风吹拂。入夜,临近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依旧音乐袅绕,一群来华的洋人在饭店顶楼登高乘凉,他们一边远望紫禁城夜景,一边享受着难得的东方异国情调。临近午夜时分,当大多数居民都已沉沉睡去,一束火光突然从紫禁城西北角冲天而起,并很快形成一片火场……

 

【面对大火,束手无策的溥仪】

事后调查,最初起火的是神武门内建福宫花园的德日新斋,随后迅速蔓延至花园内的其他建筑。据目击者、英国人艾琳芙回忆,大火燃起之后,他们“包了一辆人力车,出发去现场看个究竟。街头挤得水泄不通,人力车、汽车、人潮似乎都冲着同一目的,赶往紫禁城的北门。到了神武门,大家突然停了下来”。

除最早发现火灾的洋人外,北京内城消防队、紫禁城禁卫军、北京市警察、意大利使馆消防队及邻近民众也都蜂拥而至,警察总署薛之衍、卫戍司令王怀庆、步兵统领聂宪藩等人也已赶到现场。人声嘈杂中,神武门守卫却不敢擅自打开城门,原因是“未奉谕旨,外人不许入神武门一步!”

1912年清帝退位后,溥仪关起门来做“皇帝”,紫禁城仍是“小朝廷”的天下。当内务府大臣绍英最终在紫禁城西边的一座宫殿里找到溥仪时,大火已延烧近一个小时。此时的溥仪,脑子里还装着“没有皇帝恩诏,外人一律不得进宫”的观念,一番犹豫后才颁发“谕旨”,特许各路人马从东墙的一个侧门入宫救火。

火灾在西边,入口在东墙,这里距建福宫花园有三里路之远,这条路线也是紫禁城的四个入口中最迂回的。等到消防人员赶到现场时,早已错过了救火的最佳时间,这时的建福宫花园俨然成为火的海洋,参天的松柏成了一棵棵火树,静怡轩、慧耀楼、吉云楼等建筑在人们的眼皮底下逐渐坍塌、消失。

更糟糕的是,宫内没有自来水,而水井早已干枯多年,消防人员根本找不到水源。情急之中,有人建议把水管接起来,汲取神武门外筒子河的水,但那里距离火灾现场足足有四百米的距离。等筒子河的水沿着软管慢慢流到建福宫时,这点水对救火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无奈之下,意大利使馆消防队建议拆除火场临近房屋,以隔断火道,避免更大的损失。事已至此,溥仪只能同意。直到次日七时,火灾才被最终扑灭,但此时的建福宫花园早已成了一片颓垣败瓦,除石地台和石地基外,大火吞没了所有东西,包括柱子、墙壁、椽子、横梁,还有里面的一切物品,就连临近的中正殿,也在当晚一同化为灰烬。

明朝正德年间,乾清宫被一把大火烧毁,据说那位好找乐子的朱家皇帝看了看火势,说了一句颇为淡定的话——“好大一柱冲天火炬呀!”相比之下,清朝皇帝就没这么淡定了。据艾琳芙回忆,溥仪当时看起来茫然失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人们为小皇帝感到难过,他只是一直站着,被亲信包围住,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然而,他还能想到为消防员提供茶点以维持体力。于是,有人捎来了茶水、啤酒、饼干、糕点和水果”。事后,溥仪还命人给消防队与警察送去六万银元作为酬劳。

黎明前,溥仪的英文教师庄士敦赶到了现场,他在《紫禁城的黄昏》中说:“我看见皇上和皇后站在一堆焦木上,黯然凝视眼前的景象。几位亲王也抵达了现场。内务府的官员对灭火之事一窍不通,却煞有介事地对着秩序井然的消防员吆五喝六。”

庄士敦说的内务府官员应为绍英,他是当晚指挥救火行动的主要官员。但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救火行动基本以失败告终,受到惊吓的宫内太监更是毫无章法地来回奔跑,间或从阁楼中胡乱取出一些家具或装饰物了事。

 

【建福宫究竟有多少珍宝?】

建福宫花园建于乾隆五年(1740 年),整座院落从建福门起,以抚辰殿、建福宫、惠风亭和静怡轩四座重要建筑为核心,依次构成四进庭院,楼、堂、馆、阁、轩、室、斋均以游廊相连,错落有致,曲径通幽,既有江南园林之精巧,亦有皇家禁苑之优雅。

建福宫初建时,拟为乾隆皇帝“备慈寿万年之后居此守制”之用,后因故未行。作为日常休闲游乐、吟诗作画之所,乾隆本人非常喜欢建福宫花园的清秀典雅,常陪太后和皇后来此休息赏景。据清代文献记载,建福宫花园里的许多匾额和楹联均出自乾隆手笔,其诗作中也有十余篇与建福宫有关,其中一首云:“腊雪犹然鸳鸯瓦,东风全不发绫花。愿将建福宫中福,赐与寰区万姓家。”后来,清宫定制每年嘉平朔日(腊月初一),皇帝在此宫开笔书福,以贺新禧。

建福宫还有另一个功能,即储宝之用。乾隆在世时收藏的古玩珍宝都放在建福宫里,以备不时把玩。宫里还供奉有不少金质法器、藏文经版、瓷器彝器等,称之为皇宫宝库,实属名副其实。乾隆驾崩后,其子嘉庆皇帝命令将建福宫收藏的珍宝玩物全部原样加锁封存,一直到道光、咸丰、同治和光绪数朝,建福宫宝库都不曾启封,也未经查验。由此,这座宝库究竟有多少珍宝,谁也说不清。

直到1922年,逊帝溥仪打开了其中的一座库房,这些珍宝才重现天日。据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的回忆:“我十六岁那年,有一天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叫太监打开建福官那边一座库房。库门封条很厚,至少有几十年没有开过了。我看见满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有嘉庆年的封条,里面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上来。我叫太监打开了一个,原来全是手卷字画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有的库尽是彝器,有的库尽是瓷器,有的库尽是名画……在养心殿后面的库房里,我还发现了许多很有趣的‘百宝匣’,据说这也是乾隆的玩物……一个百宝匣中,举凡字画、金石、玉器、铜器、瓷器、牙雕等,无一不备,名为百宝,实则一个小型的匣子即有几百种,大型的更不止千种。”

大火过后,溥仪脑中也是一片混沌:“究竟在这一把火里毁掉了多少东西,至今还是一个谜。内务府后来发来的一份糊涂账里,说烧毁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画一千一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书几万册。这是根据什么账写的,只有天晓得。”

由于所储珍宝不曾清点,火灾损失一时难以查明。目前可知的是,大火共烧毁建福宫及周边房屋三四百间,延寿阁、广生楼、吉云楼、凝辉楼、敬慎斋等所储藏的古物、大藏经、数千件大小金佛与金质法器等,包括中正殿雍正时制作的大金塔一座、全藏真经一部和历代名人书画,均毁于一旦。此外,清朝历代皇帝的画像和行乐图,还有溥仪结婚时所收的全部礼品,也都在大火中化为乌有。

一个多月后,内务府派人清理火场,由于金佛、金塔烧熔后渗入地块,京中某金店通过关系以50万银元买下了灰烬处理权,据说后来从中炼出金子17000多两,大发了一笔横财。之后,内务府又将金店捡完的灰烬用麻袋装好分发给内部官员。后来施舍给雍和宫、柏林寺的两座“黄金坛城”,据说就是从这些灰烬中提炼得来。烧剩的尚有如此之巨,当时的损失之大可想而知。

 

【火灾起因:宫内太监监守自盗?】

建福宫大火的起因一向众说纷纭,但总的说来有以下几种:第一种说法是雷电引起的火灾,因为当天正好下了一场雨,不过火灾发生时并未发生雷雨天气,因而此说大体可以排除。第二种说法是油灯失火,当时紫禁城内虽已采用电灯照明,不过由于安装成本等因素,仍有很多房间与院落使用油灯,油灯使用不慎,引发火灾是常有之事。

第三种也是事后官方公布的说法,即电线失火。大火扑灭后,负责保护清室安全的步军统领聂宪藩曾发布通电称:“本月26日夜12时,神武门电线走火,由德日新斋(即敬胜斋,因其悬挂匾额的题字为‘德日新’,因而又被称为德日新斋——作者注)内延烧。”据说,当时紫禁城里经常放电影消遣,而电影机、电灯房就设在德日新斋,负责管理的太监缺乏用电常识,漏电失火也有可能。另外,当时宫里设有一座小型发电厂,专供宫内照明之用,但电线质量及线路铺设都存在问题,之前也常发生漏电走火现象,只是未酿成大祸而已。

最后一种也是流传最广的说法,即宫内太监监守自盗,为掩盖偷窃行为而故意纵火,这也是溥仪一直坚持的观点。溥仪曾在回忆录中说,自从打开建福宫宝库以后,他便经常考虑这样一些问题:我究竟有多少财宝?我能看到的,我拿来了,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那些整库整院的珍宝怎么办?被人偷去的有多少?怎样才能制止偷盗?

而在这时,洋帝师庄士敦告诉溥仪,他所居住的地安门街上有许多家古玩铺,铺子老板不是太监就是内务府官员,里面卖的大都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东西。听到这个消息后,溥仪心里极为不爽。民国以后,逊清皇室经济上每况愈下,入不敷出,而军阀统治时期社会动荡,紫禁城内同样人心惶惶,加上溥仪并非管理能手,因而宫内太监偷盗成风,这些人经常把一些小物件如玉器、铜器、书画等藏在衣服里,拿到离故宫最近的古玩市场后门桥去卖,以防发生变故的话自己有个安身之所。

后来,宫里的偷盗行为愈发猖狂,据溥仪所说,“毓庆宫的库房门锁给人砸掉了,乾清宫的后窗户给人打开了”,“事情越来越不像话,我刚买的大钻石也不见了。为了追查盗案,太妃曾叫敬事房都领侍组织九堂总管,会审当事太监,甚至动了刑,但是无论是刑讯还是悬重赏,都未获得一点效果”。火灾发生前,溥仪曾命人将建福宫的清朝历代皇帝画像和行乐图依次取出拍照,但有几次太监竟支支吾吾,不能取来;而在此之前,溥仪命拿某件宝物来欣赏,太监们也是一脸心虚,溥仪越发怀疑太监们有偷盗行为。

在庄士敦和身边亲信的怂恿下,溥仪决定彻底清点建福宫珍宝,以杜绝后患。但令溥仪等人意想不到的是,清点工作刚刚开始,626日晚即突发大火,不管是清点过的还是未清点的,所有珍宝一概烧光。对此,溥仪曾不无愤怒地说:“我刚想查太监偷盗珍宝的罪状,他们就烧毁了建福宫花园毁灭证据!”

类似事件,历史上其实并不罕见。据《万历野获编》记载:万历三十二年,尚衣监丢失御前珍珠袍一件。上震怒,命司礼掌印太监陈矩拷究。后查明系内府盗窃,私攘过多,难逃大罪……付之一炬。以失误上闻,不过薄责而已。前些年电视剧《天下粮仓》中也有类似剧情:乾隆元年,京中派吏下去巡查,孰知地方粮仓早已空虚,为防贪污败露,地方上的贪官污吏竟纵火焚仓。这一切伎俩,无不异曲同工。

火灾发生后,北京报刊曾做如此报道:“星期日紫禁城某些建筑失火,现在已开始点查详列清单。据说幼帝已下令详细清查被焚去两座宫库珍宝的数目……前几年一个同样性质的例子,北海公园的万佛楼,因为常被太监等人盗窃宝物,为了消灭证据,突然失火焚毁。现在万佛楼已变成一片瓦砾的空院子,就在九龙壁之北的那一个地方。”文史专家朱契也在《明清宫苑建置沿革考》中说,“起火原因,人言言殊,当以点查内宫古物,宫监惧罪纵火一说,较为可信。”

清宫太监偷窃宝物另有两个旁证。1950年代“三反五反”期间,故宫清查偷盗行为,据说在宫中一些枯井中找到许多瓷器、古玩等器物。据推测,应为当年宫人将宝物盗出后,因一时无法带出宫外,于是将其暂匿井中,然后徐图分别携出。

另外,乾隆收藏的古玩字画中,有一幅宫廷画家丁观鹏所画的袖珍精品《伯牙抚琴图》,画上“高山流水”四字系乾隆亲笔。乾隆驾崩后,这幅画和其他藏品一起封存在建福宫静宜轩。按常理,《伯牙抚琴图》应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但令人称奇的是,这幅画竟然在近百年后毫发无损地出现于某拍卖场上。(当然,除太监偷盗出宫外,也有可能是溥仪、溥杰兄弟以赏赐名义运出。)

 由于事发突然,大火原因和所受损失目前已无法查明,不过这次的火灾引发了另一场大事件,那就是溥仪驱逐太监出宫。离大火仅20天(716),溥仪突然下令将宫内太监全部裁撤,除三位太妃、溥仪、淑妃等所在的5个宫各留下20名以供驱使外,其他太监全部立即出宫。这次举动,引发了紫禁城的一场大地震并让整个舆论界为之轰动。

庄士敦在《紫禁城的黄昏》中说:“溥仪请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将军派他的部下和亲信带军队来保护紫禁城。”驱逐行动相当成功,在军队的监视下,上千名太监只能默默接受命运,不到一个时辰,这些人带着随身小包裹从神武门黯然离开了服务多年的紫禁城,从此流离失所。从这个意义上说,延续千年的中国太监制度终于在这一刻寿终正寝。

至于溥仪,此时正想找一块空地修个网球场。火灾之后,这片火场倒正好派上了用场。两年后,溥仪同样被冯玉祥驱逐出宫。建福宫原址寥落多年,后于1999年复建,这也是至今故宫中唯一被国务院批准的复建工程。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8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高尔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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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之死

 

   吴跃农

 

开始正文之前,不妨回忆一下马克西姆?高尔基印象里的中国。他在卷帙浩繁、史诗气魄的长篇巨著《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里描写了一个细节:李鸿章到俄国后,在彼得堡参观博览会,这位洋务派大臣居然在大庭广众面前“呸”的一声,将一口痰吐在前呼后拥的保镖脚下,令俄国人面面相觑。这是他小说中与中国相关的一个场景(现在看来这个细节耐人寻味,我们在公共场合的不文明举止,早就“名扬四海”了)。在中国最革命的年代,也是高尔基最走红时,这部小说却很少被提及,形同“禁书”,只有地级市以上图书馆收藏一套,原因是该书自然主义的性描写之繁多和详尽,堪比《金瓶梅》。笔者通读过高尔基几乎所有作品,也包括上高一时在苏州市图书馆阅览室里,和许多人一起排队借阅这部小说。

高尔基对中国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喜欢搜集中国牙雕和其他工艺品,曾多次撰文声援中国的革命事业。可以说,中国人了解苏俄社会和十月革命,很大程度是通过他的作品。高尔基的作品从20世纪初开始陆续被译介到中国。他的革命性为中共领袖所推崇,也因此,鲁迅被誉为“中国的高尔基”。

 

【列宁的诤友,革命文学的旗帜】

高尔基是靠自己的作品崛起的。由于作品获得的巨大成功,其声誉与日俱增,成了列宁的亲密朋友。他得到了革命领袖的肯定,并加入布尔什维克党,成为苏俄作家的引路旗帜,也是革命作家中唯一可与托尔斯泰和契诃夫齐名的大作家。

高尔基特别看重知识分子,认为俄罗斯的前途在知识分子身上。利用自己的身份,他千方百计地保护俄国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二月革命成功后,他认为应该发展经济、科学、文化。列宁所憎恶的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写的《声明》,就是在高尔基主办的《新生活报》上刊发的,高尔基本人还在那一版上写了一篇《无法沉默》的政论,指名道姓批评布尔什维克领导人,包括列宁在内。(这一时期的高尔基写过许多批评革命的文章,其见解之大胆、锐利令人震惊。这些文章收录在《不合时宜的思想里》,余一中译,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有人要抓高尔基,列宁不允许。高尔基也曾与列宁吵架闹翻,1922年,一走意大利养病了之。但他们即使吵架,也不会变成敌我关系,仍然是知己和诤友。高尔基在寒冷中呼吸困难。年轻时失恋,他曾开枪自杀,结果子弹没打到心脏,却射中了肺部,他的一叶肺片被自己打掉,而另一叶肺片也已被香烟熏得差不多了。他在温暖的意大利蛰居写作,超脱俗务,逍遥自在。高尔基在意大利还为列宁写了一部出色的传记。192424,离列宁逝世不到一个月,《列宁》回忆录就完稿了。全书虽不足4万字,但是高尔基却写出了“一个空前未有的历史人物,一个用大写字母起头的‘人’”。

列宁逝世后,斯大林多次邀请高尔基回国。高尔基也有此意,他说:布尔什维克独裁得太厉害了,应该给他们带进一点民主。当然,斯大林的想法和高尔基不一样。斯大林搞农业集体化受到布哈林等布尔什维克高层领导的抵触和反对,他知道高尔基对农民的看法一直不好,高尔基认为农民是非常愚昧的,对他们需要强制,只有知识分子才是俄国进步的精华。

斯大林十分看重高尔基这种正能量和影响力,把他视为革命文学的一面旗帜,是能够凝聚和号召苏联作家、提升苏联文学的整体影响力的无可争议的领袖。他想通过高尔基把广大文化界人士团结在苏联共产党周围,成为推进社会主义事业的一支重要队伍。

斯大林觉得高尔基会支持他。1928年,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全国掀起了一场欢迎高尔基回国的运动,发动各行各业的人给高尔基写信,连少先队员和中小学生也被动员起来。孩子们的话是直截了当的,他们写道:“您为什么要住在法西斯统治下的意大利,而不返回苏联。”苏联政府也给他去了正式信函,热情洋溢地请他回国担任重要工作。   

在这样的情状下,高尔基只有响应号召一条道可走。他放弃舒适的避世写作生活,从意大利回到苏联,投入政治。事实证明,高尔基并不只是关在屋子中埋头写小说的文学天才,他从丰厚的生活中来,他也是贯彻执行苏共路线方针的好帮手,是合群的政治天才。

 

【“那里的主人不是我,而是莫斯科苏维埃”】

回国后,在斯大林的亲自过问和安排下,高尔基不只在政治上得以重用,在生活上更得到超规格的优待,享受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同等特权待遇。高尔基一家的全部生活必需品,与其他政治局委员一样,由内务部的专门机关负责供应,他吸的烟是特地从埃及订购的。

斯大林在莫斯科市内为他提供了一幢花园式洋房,在莫斯科郊外和克里米亚为他建造了两幢豪华别墅,供他避寒。更为特殊的是,为了方便高尔基前往克里米亚休假和出国采风,还为他准备了一节经过专门改装的专用列车车厢,可以随时挂上火车头出发。1928年回国后,高尔基在1929年至1933年都被允许去意大利继续过冬,以避开苏联的严寒,随行的还有两名苏联医生,负责在途中对他进行护理,全部费用由苏联政府“买单”。

在苏联,平时仅为高尔基一人服务的工作人员就多达30多人。然而,高尔基并不那么心安理得。他在豪华别墅中说:“那里的主人不是我,而是莫斯科苏维埃。”

斯大林给予的特权还有:高尔基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告诉内务部长亚戈达,或者指示亚戈达,亚戈达必须满足。也就是说,高尔基有根据自己的判断调动和“指挥”内务部的权限。

当然,苦孩子出身的高尔基不会因为自己的生活之事动用特权,他天性谦逊节俭不张狂。现在,在如此殊荣面前,他对自己的特权极为冷静,甚至没有半点欣喜,他多次婉言谢绝享用特权和生活奢侈品,内务部回答他:“苏联只有一个高尔基,全世界无产阶级只有一个高尔基。”

高尔基经常受邀访问社会各界,接触到的当然是歌舞升平、精心组织好的正面景象。从他回国的第一天起,内务部就在莫斯科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把高尔基的活动日程安排得很丰富,让他能够被社会主义建设成就所折服,引以为豪,并迅速成为其中一员。他常被带去参观国际旅行社精心准备的专门用来给外国游客观看的窗口。在莫斯科郊外的博尔舍夫和柳别尔齐,有两个由劳改释放人员组建的农庄,高尔基特别感兴趣。那里的农庄工人们总是以暴风雨般的掌声和预先编排好的发言欢迎高尔基。而发言人在提出自己如何回到诚实的生活中来时,总要衷心感谢两个人——高尔基和斯大林。劳改释放人员的子女们,则上台高声朗诵高尔基的作品片断。这一切,令高尔基感动得热泪盈眶。

高尔基很富同情心,被内务部长亚戈达一眼洞穿,由此专门定制一项特殊活动:每年陪他去视察一次监狱。在那里,一些想争取提前释放的刑事犯被挑选出来,专门向作家汇报自己犯罪的前因后果,以及在党的教育下,获释后将如何开始新的诚实生活的打算。陪同高尔基前去的“契卡”人员,总是手拿铅笔和笔记本,恭敬地望着高尔基,只要作家一点头,就马上记下犯人的姓名,然后向狱方下达释放命令。有时候,如果犯人很年轻,所说的话又使高尔基特别满意,作家就会提出请求,要给这位青年犯人在专供劳改释放人员就业的模范公社里安排一个工作。

斯大林有时也亲自出马,与高尔基联络感情。他常和莫洛托夫一起到高尔基家,喝酒、聊天、朗诵诗歌,营造亲密无间的友善气氛。斯大林以人民委员会的名义发布命令,表彰高尔基对俄罗斯文学的巨大贡献。每年重大节日,斯大林都要接见高尔基。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每一次盛大的庆祝宴会上,只要高尔基在场,他总要频频举杯,向这位“俄罗斯大地的伟大作家”和“布尔什维克的忠诚朋友”表示最真挚的祝贺。   

根据斯大林的命令,高尔基的故乡、大工业城市下诺夫哥罗德更名为高尔基市,下诺夫哥罗德州也相应更名为高尔基州。几乎所有城市的剧院也更名为高尔基剧院。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高尔基回国后创办了《我们的成就》《苏联建设》等杂志,还主办了《文艺学习》杂志,培养文学新兵,指导自学成才的作家。内务部还让高尔基领导一个写作小组,负责编写苏维埃工业史,歌颂苏维埃的建设高潮。高尔基主张多说成绩少写缺点,文化界在政治宣传上要配合斯大林的“肃反”和“劳改”政策。高尔基的这些文学理念,斯大林很欣赏。

高尔基努力扮演好文化界政治活动家角色,努力按照“规定动作”行事。192962022日,高尔基去参观索洛韦茨劳改营。那天,犯人们都换上干净的衣服,所有犯人看报纸都故意倒着拿,暗示高尔基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假的。高尔基有敏锐的观察力,不会看不出问题来,他把一个人的报纸正过来,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背过身去流出同情的眼泪。考察过后,高尔基向外界发表《索洛韦茨劳改营》的文章,说该劳改营的“情况是美好的”。

1930年初,苏联报刊公布了一则枪毙48人的消息,这些人被指控实施了导致饥荒的犯罪行为。高尔基怒不可遏,马上找到亚戈达,抗议苏共嫁祸于人,滥杀无辜。1930年底,国际民主作家协会邀请高尔基入会并出席会议。亚戈达按照斯大林的指示告诉高尔基,苏共中央政治局反对他前去参加这种大会,因为该协会部分成员曾因此事联名向国际人权保护联盟递交了一份反苏照会。政治局希望高尔基维护自己祖国的声誉,并警告污蔑诽谤者。

这件事让高尔基左右为难。不错,他是向亚戈达谴责甚至抗议过政府的残忍行为,但那是家丑不可外扬的谈话,而现在面临的,是要不要保护苏维埃祖国的声誉,使之不受资本主义世界围攻的问题。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无产阶级政权高于个人荣誉,高尔基致信世界民主作家协会,声明拒绝加入该协会,并谴责该协会的部分成员对苏联的敌视和攻击。他补充说:他确信被苏联枪毙的那些人是罪有应得。

疾风暴雨的阶级斗争到来了,高尔基成为舆论先行的不二人选。193011月,高尔基在《消息报》上发表文章《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为斯大林1930年代即将开始的大镇压运动鸣锣开道作舆论宣传。这句话后来成为大镇压最具鼓动性的口号。

 

【“我不仅要谴责个人恐怖,更要谴责国家恐怖”】

但高尔基毕竟是作家,良知不可能泯灭。在夜深人静回到作家身份时,他表现出强烈的独立思想倾向,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政治大臣。 

在革命浪漫主义事业的推进过程中,并不全是诗情画意的,高尔基必须以现实主义心态看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然而,作家与政治家在这个问题上会出现感情和立场的分歧——苏联的工业化发展速度超过了西方,发展过程的悲壮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从这个层面理解,就是政治家、历史学家。但高尔基不是,他看到推行农业集体化过程中,全国性的大饥荒席卷而来,成千上万的人从农村涌进城市沿街乞讨,苦难的旧景又在社会主义的苏联上演了。高尔基见此情景,表现出极度的惊愕和不安,陷入痛苦的精神自责。

他了解俄罗斯人民,可以像看一本翻开的书一样,从人们的脸上看透他们的内心世界,知晓他们的喜乐好恶,看到那些使他们不安和慌乱的根源。工人们有着一张张因吃不饱而瘦削蜡黄的脸,铁路上有一列列押送“富农”去西伯利亚劳改的棚户列车。高尔基思索良久,认为天灾是其次,决策错误是主要的。

不久,为了加米涅夫的事,高尔基和斯大林彻底翻脸。加米涅夫原是莫斯科苏维埃主席、列宁的亲密战友,可是后来让斯大林搞得什么都不是了。高尔基向斯大林求情,让加米涅夫参与文学工作,斯大林给了面子,让加米涅夫当了世界文学所所长兼科学出版社总编辑。没想到1934121民望极高的“政敌”基洛夫遇刺,斯大林动了杀机,借此清除异己,几天后,加米涅夫被捕,说他和季诺维也夫是谋杀凶手。高尔基知道后非常震惊,打电话给斯大林,斯大林以冰冷讥讽的口吻说:高尔基先生,不是您教导我们,敌人不投降,那就消灭他吗?这个问题请您不要过问了。

高尔基接到苏共中央指示:为《真理报》撰写署名文章谴责个人恐怖。在斯大林看来,高尔基的文章将成为人民作家反对“季诺维也夫分子”的宣言和檄文。高尔基对此十分清醒,他当面予以拒绝,并说:“我不仅要谴责个人恐怖,更要谴责国家恐怖!”

国家恐怖主义的景象,高尔基是无法平静面对的:在随后开展的大镇压运动中,苏联党的高级干部大多被当作敌人毫不留情地处死。列宁死后留下的政治局委员7人中,有5人以“外国间谍”罪名处死,一人被逼死;1930年至1941年,苏联政府中26名部长只剩6人未被杀,苏联红军的5名元帅被杀死了3名,16名集团军司令被杀死15人,4名舰队司令全部杀光,29名军政委中25人被杀,15名二级分舰队指挥官中9人被杀,17名一、二级集团军政委杀得一个不剩。

“斯大林”的俄文本意是“钢铁”,斯大林演示着革命的铁面无情:在党的高层潜伏着阶级敌人的大量代理人,资产阶级就在党内,只有刀光剑影消灭他们,别无他法。原来,专政的手段决不是鲜花美酒的欢乐宴请。

 

【不想彻底成为“御用文人”】

高尔基写过列宁的传记,非常成功。斯大林是列宁的继承者,他也想借高尔基之笔,在全世界读者面前塑造列宁接班人的光辉形象。

回国后,高尔基答应给斯大林写传记,并用几个月时间研究了大量资料。然而,高尔基此时正处在与斯大林加速离心离德的过程中。作为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优秀作家,高尔基的内心深处仍埋藏着人本、良知与理性,尽管被政治和行政事务暂时催眠,但尚未彻底枯死。当他清醒地思考现实时,觉得写这样的传记太肉麻了,他并不想彻底成为“御用文人”,因而迟迟下不了笔,无法进入状态。

高尔基开始挣扎,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抗争。然而,关进笼子的雄鹰,要飞回湛蓝的天空,谈何容易。高尔基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拒绝做事。尽管不能说真话,但至少可以不说假话,不昧良心。艰难的不合作选择,伴随的必然是路途危险。斯大林十分不满,但人是他欢迎回来的,无产阶级伟大作家的形象是他树立起来的,斯大林不便立即发作。

高尔基仍然为加米涅夫求情,并径直去了内务部,对亚戈达直陈自己的看法。斯大林听完汇报后,为了打消作家的疑虑,使高尔基能够把书稿写下去,终于下令放人。由于高尔基的干预,还有几位老布尔什维克也免去了被继续监禁或流放之苦,但高尔基不能挽狂澜于既倒,革命的钢铁战车在呼啸碾压前行。 

1930年代中期,又有大批持不同意见的党内外人士被秘密逮捕,但报纸对此只字不提。一天高尔基外出散步,被一位陌生妇女拦住,经过交谈后得知,这位妇女的丈夫,就是高尔基在革命前就认识的一位老布尔什维克,现在被判了5年刑,她和患有重病的女儿正受到被驱逐出莫斯科的威胁。她哀求高尔基救救她,让她们能在莫斯科有个安身之地。高尔基听后悲愤交集,立即给内务部打电话,要求放出她的丈夫,并保证她们的生活不受影响。内务部早就为高尔基的一次次干预恼火了,小报告打到斯大林那儿,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就要被伟大作家弄瘫痪啦,内务部到底是谁说了算?这一次,斯大林不愿再“开恩”了,他告诉内务部,今后高尔基来说情,均可置之不理。   

高尔基发现,他的话不灵了,他也已经不是斯大林的座上客了,他再也见不到斯大林了。斯大林也已意识到,高尔基不会按照他的预想去写可以在全世界读者面前宣传他光辉形象的书了。

不过,如果下任务给高尔基,先写几篇文章,也是好的。内务部奉斯大林之命,向高尔基交代了这样的任务:十月革命节即到,请高尔基为《真理报》写一篇有关列宁和斯大林革命友谊和思想传承的文章。高尔基的原则性是不可动摇的,他不写命题作文,所以,斯大林得到的回答是:高尔基拒不接受这一任务。

 

【没有公开的笔记】

1934年初,斯大林意识到,高尔基不会成为革命需要的驯服工具。   

此时的内务部,已经成为看管高尔基的内务部。他们对高尔基实行社会资源的严密控制和封锁,使他与世隔绝,企图让思想的鱼离开水而窒息毙命。高尔基只能见到几个经过严格筛选的人,如果高尔基提出想见某个人,而此人恰是斯大林憎恶的人,那么,这个人立即就会被打发走,从莫斯科消失,永远不会让高尔基见到。   

1934年夏末,高尔基像往年一样,申请去意大利过冬,他此时想的是躲避政治寒冬。但斯大林洞若观火,明白高尔基将一去不复返,断然拒绝,高尔基的专列也没有了。

高尔基被变相软禁起来。不能站在同一条战壕,就成了两个人的战斗,这是高尔基必然输掉的战斗。高尔基从此失去了自由,每天形单影只住在豪华宾馆,四周死一样的沉寂,他沉默不语,精神非常痛苦。作家脱离了生活,他的呼吸就失去了意义。

高尔基最终有限度地屈服了,他试着写一些斯大林喜欢的散文、政论文,但斯大林对他还是冷淡,这不是斯大林需要的传记。高尔基郁郁寡欢,他病了,病死于慢性阻塞性肺病和心脏病等并发症。但,这只是医生病历上记载的死因。高尔基之死,一直是个谜。

有一个版本解密:高尔基死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她是高尔基的秘书兼情人穆拉。耸人听闻的说法是,高尔基死前吃了一颗含毒的糖,穆拉实际上是内务部的卧底,这是内务部给高尔基送来的一盒精美糖果——推演当时的残酷无情斗争,这不是不可能的。

高尔基的第一任妻子因为怕受牵连跟他离婚,第二任妻子也因为坚决反对他违逆领袖意愿冒险拯救受难的文人,担惊受怕,感情崩溃。而穆拉会多国语言,美得如一幅画,气韵深沉如一首诗,既智慧又勤劳,处事永远沉稳不惊。高尔基特别欣赏年轻的27岁的穆拉面对苦难的淡定和坚强,于是将她留下。1919年,相处不到两个月,51岁的高尔基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穆拉。于是,高尔基跟妻子结束了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进而向穆拉求婚,但穆拉委婉拒绝,理由是她不确定高尔基和她的两个孩子能否互相接受。苏联是“杯水主义”的婚姻观,不必看重婚姻的一张纸,不结婚但可以在一起生活,穆拉成了高尔基的情人和秘书,替他管理大家庭和出版业务。

1920年初的一天,穆拉试图从俄罗斯偷渡芬兰边境回家乡爱沙尼亚,被俄罗斯边防军抓获,高尔基亲自前往莫斯科,甚至找到包括列宁在内的许多领导人。1921年,他带上被释放的穆拉和大家庭,前往意大利的索兰托定居。在异乡,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穆拉每年都要回爱沙尼亚看望自己的孩子——实际上是去内务部汇报高尔基的情况。1928年夏天,与高尔基在一起生活8年的穆拉突然消失了,事先没有任何迹象。高尔基按照穆拉之前说过的地址寻找,那里没有穆拉,也没有孩子。 

1934年,被软禁多年的高尔基,还是迟迟不动笔写传记。斯大林让部下给高尔基动真格来个警告,于是,他的儿子马克西姆?佩什科夫突然因感冒而丧命。有一种说法是契卡干的。老年丧子,情何以堪。遭此重创,高尔基深受致命打击,精神和健康状况急转直下。193661,他到墓地探视儿子,回来便开始咳嗽发烧。63,高尔基迷糊中听到有人呼唤自己,摇动他的臂膀,似乎是失踪了8年的情人和秘书穆拉。高尔基不愿睁开眼睛,不想看她的面容,但穆拉却在他耳边忏悔……

出生于爱沙尼亚的穆拉,很早就被培养当契卡特工,十月革命后,她跟丈夫罗卡特潜入苏维埃共和国活动,被契卡抓获。契卡以罗卡特的性命为要挟,要她去引诱高尔基,掌控他的一切动态。但随着1922~1928年与高尔基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她真的不可抑制地爱上了高尔基,这让她很痛苦,而契卡们还如鬼魅般在周围盯着,她只好选择离开,去英国继续特工工作和定居。

当穆拉向高尔基倾诉完衷肠,推开卧室门走出来时,契卡头目亚戈达在门外等着她,给了她几颗糖果:“要么你让高尔基吃下,你可以活。要么你把它吃下,但高尔基还是要死。”穆拉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才到莫斯科的,她没想过可以活着离开。为了拯救高尔基,她不动声色接下糖果,自己没吃,当然也没给高尔基吃。她守在高尔基病榻前,保护高尔基不被下毒手。

当时,高尔基身边有两个值夜班的年轻医生。穆拉没想到,主治医生雅戈达也是个契卡,18日凌晨2时左右,他趁她支撑不住瞌睡过去,哄骗半夜醒来的高尔基将糖吃下。高尔基马上心力衰竭,穆拉被惊醒,冲到床前,但为时已晚,高尔基已不能言语,他的表情万分痛苦,又万分迷惑。230分左右,高尔基停止呼吸。

斯大林将高尔基的死定案成反党阴谋集团的暗杀所为。193712月,三个医生中,一个被判监禁25年,另外两个被处死。

穆拉后来逃离苏联,隐居英国。此后,她促成了高尔基许多著作在西方的发表,包括长达四卷的未完成长篇小说《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这本书高尔基前后写了20年。1936年后,它成了穆拉的伴侣,依靠它,她反反复复地回忆与高尔基在一起的8年时光,直到1974年去世。

高尔基说过:天总会亮起来的,别伤心哭泣,我们都会幸福的。

也有一个版本,意思完全不一样,说高尔基临死之前,斯大林两次来探望他、关心他——斯大林的探望对高尔基有着神奇的康复作用。高尔基在68已奄奄一息,斯大林来探望,高尔基出人意料地在病床上欠起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完全是正常的。他突然开口说话,对斯大林说要写一部《国内战争史》,还谈到法国文学的发展……

高尔基的骨灰安葬在克里姆林宫的红墙中。笔者见过,列宁陵墓后边的克里姆林宫红墙里,只安放苏共中央高级领导人。

高尔基的死,注定是谜案。1936年正是苏联肃反的开局之年,苏联历史上一场持续多年的残酷大清洗在此时拉开序幕,高尔基或许是这个剧本中钦定的悲剧角色。

有意味的是,高尔基去世后,内务部人员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几本珍藏的笔记,记录了高尔基的心声。内务部人员将笔记交给高层领导,高层领导看了脸色铁青,气得破口大骂:“狼毕竟是狼,喂得再好也总想往森林里跑!”   

高尔基的这些笔记,至今没有公开。

 

(作者系文史作家)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8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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